他没有施礼,秦浣女也未曾像对待其他孩子一般弯下身子,两人沉默着对峙。火烧一般的夕阳映得秦浣女脸上好似也有了些血色的红晕,她问说:“你为何现在才来呢?”小殿下握着忍冬花的那只手紧了紧,答道:“我找遍了芥子庙所有可以进入的房间。”聪慧的小殿下像是迷障在了此刻,愚钝追问说:“他去哪儿了?”秦浣女微微眯着眼,她眼里的锐利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如芒在背,小殿下却只是那么站着,时间仿佛也已凝固。秦浣女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换了个姿势,放松下来,答非所问道:“你知道我是如何降生的吗?”门外,程透一怔。关于界轴这位“天底下独一份尊贵”的娘娘,记载实在少之又少,就连求仙问道的修士间都流传甚少,若非程透过目不忘博览群书,只怕也不会清楚这位的来头究竟。他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有天自己能与女神一墙之隔,听她讲述着某些不属于人间的秘闻。不等小殿下开口,她兀自讲了下去,好似只是自己想倾诉罢了。秦浣女稍微挪了下身子,半朝着天际金光红云,徐徐说道:“那年娘娘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忽生起了涅槃寂静*的寂寞,于是,她照着自己的模样塑造了我。”那位创世的娘娘大抵其实是怕寂寞的,在往后的年岁里,她又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传说,包括创造了人。“就连娘娘都是怕寂寞的,更何况是旁人。”说着,秦浣女轻笑出声。她的衣裙像一团火在烧,比天边的云还要亮,“你是从天地间孕生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纯粹,而强大。”屋里屋外三人都没料到她会陡然说到小殿下身上,呼吸同时一滞。秦浣女却不给他们回神的时间,讲道:“你只是同娘娘一般,望着不属于你的星辰。一念而生是你无法想象的能力,甚至可以取代我,这是很难得的。”“何其可畏。”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屋外,程显听眸色沉得能凝出水滴来。程透不经意间已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师父的衣角。就连小殿下自己也不曾知晓这桩往事,他好似终于从角宿星星消失的魔障里回过神来,微睁大了眼,望向界轴。秦浣女垂眼道:“她不会放任你长大的。”屋里屋外的三个人都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程显听不知不觉握作拳头的手,指甲深深扣进了掌心。他脸上冷冰冰的,程透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可是,你是那么干净的一个生灵呀。”美丽的女人一手懒洋洋地撑着头,狭着眼像陷在回忆里。“那么干净,纯粹。像雪一样。”“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秦浣女慢慢地讲着,她说起话来总是上句不接下句,叫你很难跟上她的节奏,“你的师尊于心不忍,将你封在了自己身边,化作谛听。”到此,程透终于克制不住地盯着程显听看了起来,后者回望向他,神情复杂得无法言喻。程透发觉,大抵程显听也是头一回听闻这段往事,毕竟他把曾经的记忆封印住,留在了芥子庙中。他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在你尚不识人间时,我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秦浣女放下撑着下巴的那只手,凝视着小殿下,“在你身上,温柔与冷漠有种绝妙的平衡。”“愈纯粹愈强大。”秦浣女望向她身前的小殿下,雪白的人儿,好似同那时她见过的婴儿无甚区别。可是她知道已不一样了,接着,仿佛喟叹般,她无声地出了口气,“于是,我们造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庙——”“于是,我们造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庙——”屋外,程显听与秦浣女同时缓缓说道。程透感到周身的血脉都好似停止了流动,如坠冰窟。这芥子庙,青山绿水,小殿下在此生长,承载着他无限的眷恋与记忆的芥子庙,他的……家。原不过是个量身定制的囚牢,隔绝了万丈红尘与人间软烟,让他仅能在此,无悲无喜地苟活。“我知道。”在这时,程透听见程显听小声说着,他与他四目相对,程显听笑里含着又苦又涩的味道,他抬手揉了揉程透的头发,轻轻说,“我一直都知道的。可我仍然……怀念这里。”“温泉很好,阳光很暖,花是香的。”他眺望着远方,眼里流转着淡金色的光芒,“暮钟悠悠,泉水甘甜。”这些风景又哪里看不到,这些风景便足够他的小殿下心满意足。青年的鼻子同眼眶都是酸的,他抓住了程显听的手,后者紧紧地回握住,弯起带翘的眼梢。“在这里,有人因我一念而生,定下了前缘。”第87章 往事“这芥子纳得下天地六合,却纳不住寂寞。”秦浣女似在感慨,“就连娘娘都会寂寞,更何况,他是那样一个小殿下。”界轴看着屋里的少年,“多情乃佛心。小殿下,你有一颗多情的心啊。”她知道她已将该说的,尽数告与了眼前之人。至于他能悟到哪儿去,已不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秦浣女叹完了第三口气,冲小殿下道:“你回房去吧。”小殿下并不多做犹豫,也没有问题。他转身离去,同界轴错身而过,身影匆匆消失在了台阶的转角。“我们也走吧。”程显听小声冲程透说。几乎是与此同时,在屋内坐得笔挺的秦浣女背忽然垮了,她仿佛卸下了女神的伪装,身躯内重新填满了桀骜与玩世不恭来。她极快地扭过半个身子,懒洋洋地靠在门上,伸出一条腿蓦地横在了廊上,拦住师徒俩的去路道:“上哪儿去呀?”程氏师徒吓了一跳,程显听整个后背一僵,随即又有点恼,气急败坏地说:“我就知道!”在他身后的程透却注意到了别的。界轴意味深长到甚至可以说是不怀好意的笑脸,她眉宇间不经意所流露出的一丝疲态,这样的神情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秦浣女仰头,咧开嘴笑罢了,才又说:“你又知道什么了?”程显听毫不客气,抱起胳膊回击道:“我们界轴娘娘最擅扮猪吃老虎,唬起人来一套又一套。”“啧,”秦浣女也抱着胳膊撇嘴啧一声,歪着头,目光却越过程显听望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程透。这下师父简直如临大敌,一把将青年按回自己身后,冲界轴凶道:“看什么看!我的!”他手伸到后面牢牢攥住徒弟的手腕,心里这才莫名安顿下来,嘴不饶人道:“你这人不吉利得很,每回来总得让我丢点什么。这回我攥死了不松手,我就不信你还能给我变没了。”秦浣女乐得不行,自己笑了半天,“至不至于,我就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程显听本想继续和她打嘴仗,刚要张口,程透反手拉了拉他的袖口,小声说:“好了,她有话要说。”“我知道。”程显听回头小声嘟囔,瞥见青年眯起眼睛,顿时住嘴。秦浣女更乐了,毫不客气地揶揄说:“你怎么回事?怎么开始妻管严了。”程显听立刻反唇相讥,“好歹我有,你呢?”秦浣女绷住嘴,但眼里笑意掩不住。见闹也闹够了,她把腿收回去重新盘腿坐好,正襟危坐的那一刻,女神的气度再度填满了躯壳,这种自如切换的状态令程透不由有些好奇。但见秦浣女严肃起来,正色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此时此刻。”程显听也不客气,拉着徒弟在她对面坐下,大剌剌地盘着腿,直言道:“在我们的那个时间,发生了件大事,使我觉得机缘到了,便决定回到过去拿回留在这里的东西。”他顿了顿,“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似是战神丹虢君遗留下来的法阵,被人修建成了小楼,通过它回到了这里。”到此,程透终于也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的疑问,“可是你讲过,万字扭楼似乎并非能定向回到那一段时间的。”秦浣女看了程透一眼也慢悠悠地说:“回到过去?”程显听报以无言,眉心却微微拧了起来。这种沉默使程透有些不安,秦浣女的话里有话更是使人心惊胆战。许久,她才继续道:“我想你的小徒弟不了解这些,并未发现你们并非回到了过去,而是与过去正在并行。”程透一愣,还没等他理解过来,秦浣女眼睛弯了弯,缓缓说,话语里却有些锐意,“这种‘并行’而又不引起界与界间坍塌的能力,只有两个人有。一个是我,亦如现在……”“我正是从她身上拿来的。”程显听沉声道。这一个她字里包含了太多,程透心念电转,立刻意识到了关键。“是那个,从虚空里爬出来的女人……君率贤。”他正视着秦浣女,“是吗?”界轴抱着胳膊,她平视着二人,眼里却含着睨睥众生之态,“你很聪明。”说罢,她望向程显听,直言道:“我知道你要找回的还没有完,可你们需得快些回去了。”秦浣女说着,像是头疼似的揉了揉额角,“至于你从她身上拿走的三样东西……也罢,以后,你们自己论吧。”她来回扫视着两人半晌,下决定道:“从现在起,当你们离开我的视线后,我便不在能从此处时间中看见你们。我在这里要做的还没有结束,而你知道的,我向来情路坎坷,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卿卿我我。”程显听像是听不懂她在赶人一般,不依不饶追问说:“你到底是回来做什么的。”秦浣女高深莫测地笑笑,露出个“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的表情来。程显听舔了舔嘴唇,挤出一个笑脸回给她,拉着自己徒弟站起来,大步流星地离开。当师徒俩的身影彻底消失后,界轴的笑瞬间敛了。她微垂下眼,那美丽的眼里,说不上是复杂还是落寞。她手缩回袖内,再伸出来时握住了一块儿不足巴掌大的圆形物件。那东西黑亮如墨,散发着润泽的光芒,看起来像个罗盘或是小小的日晷。秦浣女盯着它看了许久,张开手掌,它便自己浮了起来,上方亮起了两颗好似一体的星星,如青龙两角,交相辉映,明灭变幻。秦浣女半垂着眼,她像是自己自语,又像是讲给谁人语,轻声道:“真是个很长的故事。”言罢,她抬手握住那小小星盘,光芒消失,秦浣女抬眼,朝着屋内说:“师尊。”屋内无人,只是木鱼悠长悠长,不紧不慢地再度回荡。界轴把星盘轻手轻脚地放在自己身前的地板上,目光却没有从它上面移开。“我原本应该当着他的面,把这个扔下悬崖,修正错误。”“可是,师尊。”她猛吸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手在自己的腿上狠狠捶了一下。“可是这一刻,一瞬间。”“我知道因缘际会还未完,可是我想除了佛,谁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界轴两手重新缓缓隐在了袖下,“只是看着小殿下的时候,我突然决定至少给这个……渐渐融化的少年,一个不那么绝望的念。”“所以,师尊。”她说着,把那星盘又朝前推了推,像是惶恐被拒绝般,“我把它留给你。”屋内仍然只有木鱼轻响,秦浣女保持着正襟危坐,她不知过了多久,只看到眼前那星盘消失在了地面,虚空中传来一句,像木鱼回响在山间同一般悠长。“善哉。”天下昏黄,露出深埋其下的孤寂与颓唐。夕阳无限好,掺杂出的复杂颜色将小殿下薄灰的长发像是匹绸缎、印上光怪陆离。他停下了寻找,只是在长廊上,只是走着。他不知道在长廊的对面,另一个时间的自己拉着一个青年望向远方,像他也不知道千年后的一切,早已被今天注定。长廊的房间里,哭声断断续续。小殿下停在门口,他仿佛看见自己与一个小人儿手牵着手走过,那小孩站住了脚回头,歪着脑袋问,“是谁在哭?”小殿下便也回过头,答说:“常啼菩萨。”小孩似懂非懂,又问道:“在哭什么?”小殿下想了想,垂下眼缓慢地说:“他哭世人愚钝,贪恋红尘虚妄,总不开悟。”小孩看向他,“那你呢?”墨玉样的眼睛眨巴一下,“你也愚钝,总不开悟吗?”小殿下低头瞥了一眼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也许吧。”回忆仿佛风化成沙,被晚风徐徐吹散。小殿下朝着门双手合十一拜,与此同时,程显听拉着程透看够了夕阳霞光,俩人无所事事,正打算往别处晃悠,身后便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师徒回过头去,见界轴大步流星地过来,目不斜视从两人身旁擦肩而过,程透欲言又止,刚和师父对视一眼,只听秦浣女道:“随我来。”程显听嘴角一抽,“老秦,你不是说你看不见我们吗?”秦浣女默,站定脚步,“哎呀,说说而已啦。”她领着程氏师徒往前走,芥子庙实在太大,一时难辨是要去哪儿。足足走了半刻钟,师徒俩才反应过来这大抵是去那个有着莲池与菩提树的房间。也不知界轴娘娘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她轻车熟路地推开房门,供养人跌坐于水面上望着菩提树,对身后置若罔闻。这是程显听第三次来到这里,秦浣女抱着胳膊站在门旁边,用眼神示意程显听进去,程透刚想跟上,她伸手虚拦了一下,程透只得停下,看着师父自己走了进去。那一刹那,菩提树宝光照华,所有莲花齐齐盛放,他们看见程显听站定在了原地,他看着那棵枝繁叶茂的树,嘴唇微启,眼里的神韵涣散开来。程透也怔住,他知道,这次他终于听到了。许久,程显听才从那盛大庄严的万千诵声中回过神来,他极轻地呼了口气,看见红衣如火的供养人从水面上站起,转过身来。他闭着眼睛,含着柔和而慈爱的笑,一手五指并拢立在胸口,另一只手上托着朵含苞待放的优昙。那是如此洁白而纯净的花呀。供养人自水上走来,驼铃随着他的脚步,悠长而庄重,他走到程显听的身前,将那优昙花托到他眼前,“你说你没有听到过,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呢?”酥油灯,檀香,优昙。这一切一切的妙香揉在一起,另程显听眼眶发烫。他垂眸,专注地回答说:“我没有听到那些千大数劫人的虔诚。我对他们的苦难并不关心,我只同情因缘、和合聚散本身。”供养人掌心中的那朵优昙缓缓绽放,淡雅的清香弥漫在整个屋间,优昙散发着柔美的金光,像他眼底曾漾出的那金光。供养人厚重的红色僧衣看上去很是温暖,优昙从他掌心中浮上半空,“是呀,你只同情因缘本身。何等冷漠,何等慈悲。”“可是优昙花开啦。”供养人手轻轻朝前一送,洁白的花朵便落在了程显听的手中,“温柔是冷的,冷漠是温和的。”他再度翻掌,手朝前送去,程显听只感到一股柔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量将自己推出了屋外,在两扇门闭合、缓缓变窄的缝隙间,供养人半侧着身子,要回到莲池中,他们听见他说。“小殿下,到人间去吧。”程显听手捧优昙,怔怔站在原地,似有所觉,又似不解。程透看了眼师父,又看向秦浣女。后者不经意间长舒了口气,开口道:“这是说给过去的你听的,也是说给现在的你。”程透蹙眉说:“什么意思?”秦浣女贼兮兮地笑笑,“你还没有明白你所在的这个世界的规则。”说着,她下巴一扬,朝着程显听,“但他不但明白,而且还知道怎么用。”程透刚想再说什么,秦浣女摆手道:“打住!我又不是你师父,让他往后教给你。”她顿了顿,程显听手里攥着那朵优昙花转过身来,复杂地看向秦浣女。他走到徒弟身边,状似轻松说:“她也讲不清楚。”秦浣女不置可否,只又道:“孩子,我只能告诉你大荒中所有过去与未来对有些人来说并非绝对。”小年轻总是介意别人把自己当小孩的,不过对于这个老家伙来说,叫自己一声孩子说不定吃亏的还是她。程透跑了一瞬间的神,还没琢磨完秦浣女话里的意思,便听见她继续道:“刚才供养人的那一番话,现在的显听听到了心里,也会同样留在小殿下的脑袋里。”“而今天以后……”界轴露出微笑,眺望远方。斜阳挂在灵山一角,霞光越过碧涛如浪,散开在每个人的眼底。她好像在讲一个故事,又好像只是在感慨。“当年显听入世。数十万众,如值下生。*”第88章 崩塌真漂亮呀。师尊起身打开了那扇总也紧闭着的窗,明媚的阳光照亮了整间屋子,远处是那片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地,师尊站在窗户旁,微笑着看向远方。春天万物破土而出,柔嫩而富有生命力的绿芽。夏日松涛轻摇,能从蝉鸣燥热里寻见一丝清爽。秋,旷野上金灿灿的麦田如浪。冬日雪如银霜,好一片白茫茫。四季在那一方窗口交替变换,恍如整个人间轮回,师尊看了半晌,缓缓转过身来,轻声问道:“今日怎么不去课堂?”“我在思考。”小殿下站在门口,垂眼答道。师尊恩了一声,又去看窗外,两人静静地站在各自的风景里,搁了许久,他才又问说:“思考什么?”小殿下如实答说:“我很痛苦。”他不等师尊开口,上前两步,抬起眼凝视着窗前的人,朗声道:“我犯了一个错误,甘愿领罚。”师尊好像并不在意,他兀自望向窗外,只是淡淡地说:“知错能改,不必罚了。”长久的沉默并没有令师尊回头,小殿下的眼里既没有坚定也没有下定决心。他只是那样站着,像一尊玉琢的像。窗外四季变换几许,他慢慢地撤步,双膝跪了下去,朝着师尊虔诚地叩首。“只是知错,并不能改。”他是如此的平静,在长久的顿首后起身,他没有望向师尊,师尊也没有看他。小殿下就这样离开了灵山,他回到了朱红的长廊,木制的地板走上去偶尔发出吱呀声响。他修长的指尖触过每一根廊柱,外面即是万丈悬崖,小殿下负手而立,他站在长廊的边缘,瓦檐上滴落下一滴露水,如莲般绽放在了他的脚面。程透早早地醒了。天刚亮,程显听不知跑去了哪儿,被褥是冷的,显然早就溜了。界轴更是行踪不定,只要她愿意,没人能找得到她。青年穿好衣服,漫无目的地溜达到了长廊上,他不知道该去哪儿,这个世外桃源并不属于他。就这样,他遇到了小殿下。程透下意识地站住了脚。小殿下站在长廊边缘,垂着眼看向下面深不见底的悬崖。他没有束发,薄灰色随风微扬,他是那么轻飘飘,好似下一刻便会被风吹散。程透不晓得这么一大清早他站在那里做什么,只是隐隐有些感到眼皮直跳,他没了主意,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师父的身影,可惜那东西不知又跑去了什么地方,总之是不见人影。程透蹙起眉头,正拿不定主意,忽然看见小殿下向后倒退了几步。他像是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又坚定无比。一直退到后背撞上了木门,才停住脚步,重新站稳。小殿下凝望着长廊之外,再次迈开了腿。刹那间,程透突然明白了小殿下要做什么,他的身体甚至比脑袋还要快上半刻,腿先飞奔了出去。他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那抹雪白的身影,像抓住一片即刻融化的雪花。不要!小殿下长舒了口气,纵身跃下悬崖——“不要跳!!”他拼命地握住那片雪花,“不要跳!”五指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腕子。程透趴在长廊上,半边身子已经探出了外面。他一只手扣住长廊尽头的木板,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小殿下的腕子,他甚至感到自己的手指仿佛透过皮肤嵌入了他的骨骼,牢牢抓紧了小殿下。小殿下抬起了头,他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却又感到无比地熟悉。青年的发尾散落在自己脸上,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要拼死控制住已经半边探出长廊的自己的身体不要一起落下。他的眉眼清澈而俊秀,此刻却写满了惊恐,小殿下仿佛听不到那些声音——脚下呼啸着的风,灵山上的铜钟,地板不堪重负的怪响。他只想伸手摸一摸抓住他手腕的青年的脸,他只想。“不要跳,”青年摇着头,胸膛剧烈地喘息,“他不在轮回里,你要等他。”“不要跳。”程透一遍遍地重复着,“你不可以去轮回。你要等他。”整个天地间,小殿下仿佛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不知为何,他不愿、不舍这个神秘人难过。他伸出手,让青年把自己拉了回来。这神秘人的喘息仍带着惊魂未定,他跪在长廊上睁大眼睛盯着小殿下,蓦地抬手狠狠挥了他一巴掌。“对不起。”小殿下怔怔地说道。然而还未等他说完,青年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到人间去等他。”小殿下看见青年的身影正在变得透明,他想要抓住他,手却扑了个空。他波澜不惊地眼睛终于眨了一下,定定地问道:“你是谁?”青年松开他,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般笑容,“程——”他没有回答完的那句话化在了风中,小殿下举着那只什么也没抓住的手,长廊空空如也,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小殿下错愕间回过头来,只见远方长廊目所能及的尽头轰然倒塌,如浪潮一般涌向前方,顷刻便了数丈!倒塌的长廊吞噬着平静,巨响引得少年们纷纷走出屋外张望,小殿下怔在原地,只听身后不知谁在慌乱中喊道:“糟了!庄靖和谢爵还在课堂里!”跑起来。来不及思考,小殿下向课堂冲去,与此同时,屋内的庄靖听见异响,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他先是看见了马上就要倒塌过来的屋舍,然后是如风一般的小殿下,“快跑!”庄靖下意识地想回屋去抓谢爵,被已经到了眼前的小殿下猛拽了一把甩出去数十步,小殿下像道白色的闪电冲进屋内,拖着还不明所以地谢爵向外跑去,然而课堂一面的墙壁已承受不住一间间连锁坍塌的房屋的重量,轰隆中尘埃飞扬——“师兄——!”所有孩子们张大了嘴巴,恐惧蔓延,伴随着庄靖撕心裂肺地呼喊,小殿下回过头去,见倒下的房屋朝着自己和谢爵如山般压来!“停下。”混乱中,小殿下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了出来。他的眼睛流转出淡金色的碎光,琥珀般的金瞳凌厉非凡。在他声起的那一刻,被压踏了的墙壁、甚至飞溅出去的砖瓦都瞬间定在了半空,墙面以诡异的形状牢牢立住,连灰尘都停止了飞动,一动一静仿佛被分成了两个世界。小殿下架着谢爵走了出去,庄靖带头围了过来,“师兄!这是——”“他腿被砸到了,去找师尊。”小殿下打断了庄靖,把惊魂未定的谢爵交给少年们,“不,我去吧。”他拨开人群,极其缓慢地呼吸着,好似稍有不慎,他坚固无暇的外壳也会随之一般。小殿下看见长廊另一头,界轴抱着胳膊倚在廊柱上,她难得没有笑,一双眼睛甚至有些阴沉。“你看,孩子。”数丈远外,她的声音直直传到了小殿下耳畔,“芥子庙随你念动,只是因为你想要离开的一念,它便塌了。”“这里已经不稳固了,所有人都要离开。”她伸出手,像在虚空中托住了某种不存在的物,“你得随着师尊到其他地方去了。”小殿下睁着他淡漠的眼睛,置若罔闻,只问说:“其他人呢。”界轴低头笑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我们还会再见的。”另一边。半夜里,程显听毫无征兆地醒了。他侧眼看向床榻内,程透不见踪影,只留下了淡淡的甜腻香味。画骨的毒暂时压制,但并未解开,这是除了岭上仙宫最让他头疼的事,但好在,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程显听坐起身子,暂时没去管徒弟到底去哪儿了,反正,就这一个庙,他左不过能溜达到哪儿去呢。必须要离开了。秦浣女的话里有话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记忆已拿回了七七八八,做完这件事,他们必须得离开了。程显听回想起昨晚他回屋时瞧见程透望着窗边发呆,他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眼眶微微发红,他知道他没有一刻忘记过苗圃里那个死去的女人,可是此时此刻,无论对事态峰回路转还是自己师父的未来都至关重要,他不想催促他。她已死去,程透从未奢望过她能再度睁开眼睛,只是还有两个人下落未明,大仇也没报。程显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个小环般扣在他脊柱上的符文正在变浅,时辰到了。月色如水,玉盘般的明月会照耀向所有的湖泊山川,魅影落进千江万河。程显听深吸了口气,“犹如,帝网举一珠为首众珠现中,如一珠即尔,一切珠现亦如是。*”木门缓缓开启,如霜美月流淌在地面上,似在开启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传说帝释天有张缀满宝珠的因陀罗网,每一颗宝珠都能映照出其他所有宝珠的影子。”屋内,一个峨冠博带,衣着华贵的男人正襟危坐。他生得眉目柔和,却偏生有种沉敛不发的气势,叫人不敢造次。只听男人徐徐接道:“而所有宝珠的影子,亦是映照在一颗珠里。”程显听负手走进屋内,门无风自闭,他稳步走到那男人身前,继续道:“未来,现在,过去。亦复如是。”男人露出了温和笑颜,“殿下,好久不见。”程显听摆手做一个“罢了”的手势,随口道:“叫师兄吧。”风云变幻,明亮月光再度照亮了那男人的脸,竟是分明已长大成人了的谢爵!“夜里睁开眼睛,便发觉自己到了这里。想来必是师兄所为。”谢爵轻描淡写地说着,并不惊讶,倒是程显听在他身前不远处盘腿坐下来,一开口便抓错了重点。“大半夜的,你穿的,倒是挺整齐。”谢爵果然愣了一下,才颔首说:“咳,师兄说笑了。”程显听大大咧咧地盘着腿,毫不客气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谢爵,这才又问道:“过得好吗?”谢爵苦笑道:“五浊恶世,哪里有什么好或不好。”他偏头望向程显听,“你呢?”程显听无声地叹了口气,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五浊恶世,哪里又有什么好或不好。”两人沉默起来。此时此刻,程显听居然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半缕的尴尬,这是他不曾料想过的,刚想直入主题,谢爵突然道:“你变了许多。”程显听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笑说:“活着嘛,当然会变的。”他刚要再张口,谢爵却接道,“大抵同你屋里那个小孩子有关罢?”程显听呛了下,又来来回回扫了一圈谢爵,这才闷闷道:“你见过他?”“靖儿也见过。”谢爵只笑。“两个小兔崽子,装得倒是挺像回事。”程显听嘟囔完了,言归正传道,“我今天正是为他而来。”他坐直身子,正色说,“画骨的毒,骨生香,能解吗?”这下谢爵彻底怔住,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程显听只得解释说:“我们那个界有一只——应该是一只,他中毒了。”“这……”谢爵低头思索片刻,抿了抿嘴唇,“我可一试。”“那好。”程显听站起来,“走吧。”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外,程显听这才想起来程透那小兔崽子不知跑哪儿去了,不过好在谢爵已经被他召来,看他似乎有些把握的样子,倒也能先松口气。师兄弟二人久违地一起迈上了长廊,远方朱红回廊,在夜色里像是没有尽头。程显听嘴不饶人,不忘抱怨说:“你回去了找找那画骨是从哪里来到了我们所在的那一界。这不是小事,你找不到就想办法上报给秦浣女,我知道你有法子联络上她,原本也是她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