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弄疼我了。”程透轻轻晃了晃师父那只手,小声道。程显听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松开五指,两人手刚一分开,他又一把重新扣住了程透的手,像是有些不舍,“这个想法扎在我的胸口,叫我寝食难安。”程显听望了眼门口,自言自语道,“不能再拖了。”他话语里忽如其来的斩钉截铁令程透心下一惊,不安袭来,程透忙道:“你要做什么!”程显听安抚似地重新望向程透,笑里含着温柔,“你知道师尊的大愿是什么吗?”程透想也不想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对。”程显听缓缓念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程透只思考了一刻便明白了师父要做什么,他张口那句“你疯了”还没骂出来,又忽然咽了回去。他看向程显听,程显听眼里温情如水,令青年有一瞬间的沉沦。他情愿溺死在那双叫人心生欢喜的眼里,程显听是如此坚定不移的人,他要做什么是无法改变的——他也不愿他改变。这何尝不是他的大愿。程透半眯着眼,低声喃喃道:“我情愿成全你。”程显听笑起来,揉了揉程透的头发,轻声说:“那你呢。我要是不回来了,你呢?”心结当解,程透抿着嘴扒拉下来他的那只手,沉声道:“我是为你而生的,你说呢?”这回答令程显听并不满意,他舒展的眉心再度蹙起,拇指慢慢抚着程透的侧脸,“我们是为彼此而生的。”他不给青年细想这句话的机会,勾着嘴角怨起来,“你就是为我而生的,是我发愿请你来到这世上的。但要是我死了你也不活了,那未免太对不起师父了吧?”程透眼沉下来,刚要说话,又被程显听打断,他望着他正色道:“我只是想说如果我死了看到你跟来,我一点也不会高兴,只会很难过很难过。”他忽然低头极快地在青年嘴唇上吻了一下,快到程透甚至还没来得及闭眼,“外人才会觉得我们生死契阔,我只要你平安喜乐。”程透一把攥住了程显听的衣领,他眼里聚起锋芒,程显听其实很喜欢他的这种狠劲,就连爱都这么凶狠。“把你的昏话都给我收回去。”程透眯着眼睛凑近几分。“我要你平安喜乐,我要你活着,我要你爱我。”言之凿凿,掷地有声。程显听望着青年,着实足足愣了半刻,才缓缓勾起嘴角,侧过头贴近青年,“还给你。”他低头再度吻上青年,唇齿相交间舌尖相抵,像在交换某种誓言。这一吻随着粗重的呼吸恋恋不舍而分,程显听满心是“这小混球竟敢咬我”,他恶狠狠地笑起来,“我还给你。我要你哪怕活着是为了爱我,也要为了继续爱我而活。”我要你活着,我要你爱我。程显听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这一来一去,程透的态度明了,程显听最放不下心的一件事算是达成了。毕竟自己徒弟随师父,在某些事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极端。可当程显听那日叫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说出这是为你而跳动的那时起,自己忽然便释然了。若是……为我而活能让你拼尽全力在痛苦中活下去,那就请为我而活吧。未尝不可。黑白颠倒的生活程透和程显听过得倒是都不太习惯,大事已了,还有些细节想同陆厢商议几句。程显听撑着困意边整顿衣衫边冲徒弟道:“我原是有事仍要找陆厢一趟,不过想先告诉你一声事了了才先各回各家的。把国英叫来陪你如何?”“怎么还非得找个人来陪我吗?”程透嘟囔完了忍不住也打了个哈欠,青年作息十年如一日规律,几天还不至于就能扳过来时间。程显听见他揉眼的样子好笑,心里柔得像薄绢上的纹,又道:“你要是困就干脆去睡,我见夜里也挺太平的。”程透也没挣扎,脱了靴子平躺在榻上冲师父挥了挥手,意思是:滚吧!程显听心里啧一声,暗骂句这孽徒,背着手就出门了。师父走了没多会儿,程透胳膊枕在脑袋后面将梦将醒,刚要一头栽进周公府,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青年顿时睡意一清,猛地坐了起来,手瞬间就按在了未取下的剑鞘上。“程透?”国英刻意放轻了的声音传进来,虚惊一场,青年心弦一松,抬脚又躺回了床上。国英披着一身被窗棂割得支离破碎的月亮进来,还是清清爽爽、眉目柔和的模样。他进来也不客气,径直坐在了床沿上,偏头冲程透小声说:“困了?”程透先是摇摇头,随后又点了点,没有答话。国英见状一笑,手指微抬,指尖上跃起一小株如豆般的火苗来,他垂眸望着那小火苗沉默几许,轻轻呼出口气复吹灭了,这才回身问青年说:“我能躺下吗?”程透还是不说话,只是往里挪了挪,给国英腾出地方。国英伸手拔下发簪放在枕旁,脱了鞋同程透并肩躺下。两人挨得很近,程透几乎从未与师父以外的人如此亲昵过,一时难免感觉怪怪,呼吸都放缓了不少。国英听出他吸气的僵硬来,翻了个身把一只手垫在脑袋底下侧躺着看他,轻声说:“我喜欢这么看陆厢,他睡觉从不翻身,永远都是平躺着。”这倒是说到了点儿上,程透张口问说:“你和陆厢是怎么——咳……”程显听的熏陶下,程透差点就把那句“搞在一起”给说出来了。好在国英没听出来,歪着头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他见程透难得露出些窘迫来,忙又说,“啊,没有冒犯我,你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他咬着下嘴唇,眼里露出些难为情,面颊上显出团粉晕,极小声地说:“他好看。”程透一口气险些没咽下去,不由自主提高些声音,“就为这个?”国英又笑,表情放松起来,不答反问说:“那你喜欢程显听什么?”这问题陡然抛出,也将程透问得一怔。他在回忆里搜寻着“喜欢程显听什么”,回忆里却翻来覆去都是他薄灰色的长发,带翘的眼梢。所有的都像霜雪一般冷,又似春蚕吐丝般柔软而缱绻。程透放弃了,赌气般道:“对,他好看。”国英见他这般,笑得倒是愈发开心,徐徐道:“他好看还不够吗?”程透心里觉得不对,一时又组不出反驳的话来,还没开口,国英继续道:“阿难见佛三十二相,胜妙殊绝,形体映彻犹如琉璃,*心生爱乐*,便发愿同佛出家。程显听虽没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但一相一好总是有的吧?”他双目微阖,慢慢念说:“这美生出一念,一念便又层层翻出情天欲/海来。”他再度反问程透,“我见他好看,这还不够吗?”国英这么一番话,倒又叫“他好看”这简简单单三个字生出些别样的绮罗障来。程透自个儿琢磨了半天,随口问说:“你从仙门长大,对家的东西倒是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国英摇着头解释道:“陆厢的师父是位云水僧人嘛。”程透心里还揣着话,不想就这样结束,便随手从腕子上取下那砗磲念珠来,递给国英道:“哥哥见多识广,那来说说这个。”七目村众人辈分乱得一塌糊涂,左不过程透最小,怎么叫吃亏的也不是他。国英接过了,拿手轻轻撵着珠圆玉润雪白念珠,轻声说:“一百零八颗啊。”程透也侧过身子面对着国英,盯着那砗磲链道:“展师叔说这是拴住他的一百零八种烦恼,现在拴住他的是我。”国英听到这儿噗嗤一声乐了,程透再度窘迫起来,揉揉太阳穴不说话了。国英忙收住声道:“我笑是因为我觉得有趣,程显听看起来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拴住他的却是一百零八种烦恼,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青年想想也是,有一瞬间险些憋不住想把自家师父的真身给抖落出去,他抿着嘴,还没想完,只听国英又慢条斯理地讲说:“你知道吗,念珠在藏语里叫作。”他望向程透,把砗磲链递回青年手中,“它的意思是,一直惦念。”程透接过念珠的手猛地一顿。“常想常念,一如此珠连续,接连而不断。”国英两眼弯弯,低声道:“很美吧。”程透心跳扑通扑通,拿回念珠戴上。这确是从未知晓的美妙,他胸中百般涌上,鸦睫几颤,嘴上却打趣说:“陆厢信的可是长生天,别蒙我,你怎么还会藏语。”国英笑意里露出些狡猾来,眨眨眼睛也调笑起来,“可他又是个修士,谁晓得心里到底信什么。”他闭上眼长舒了口气,“我们信什么,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不等程透答话,他又抢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揣着话呢,你倒是说说刚才为什么突然那样问?”“我只是觉得不真。”程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挨着国英小声说,“我以为,得不到想要的才是人间。”他舔了舔下唇,磕磕绊绊直呼师父大名道:“我跟程显听在万字扭楼里发生了很多事,但挑明了彼此的心意。”国英又睁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我们都要急死了。”程透却不顺着他往下接,只低声重复道:“我觉得不真。”国英那句“怎么不真”话音未落,程透突然喃喃道:“可是如你所说,情天欲海都是真的。”青年眼神迷离而茫然,“从此他念诵的每句经文,都像我的名字。”国英一怔,他眯着眼睛思索片刻,轻声说:“你的这句话,我分不清楚谁更爱谁。”第94章 久违三更半夜,程显听和陆厢轻手轻脚地回来了。程氏师徒家门不落锁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陆厢轻车熟路地推开门迈进去,屋里静悄悄,没人察觉。程显听好气,小声冲陆厢道:“这两个傻孩子,狼进来把他们吃了都不知道。”陆厢笑笑没有搭话,这次自芥子庙归来,程显听能明显地赶到陆厢的话头变少了许多,整个人与其说是稳重,不如说是阴沉了不少。两人挪进里屋一瞧,“傻孩子”们脑袋挨着脑袋凑在床上睡得正甜。陆厢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看了须臾,再度笑起来。同方才那个人礼貌地回应不同,是发自内心、无奈而温柔的笑脸。他冲程显听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走去小心翼翼地把国英抱了起来,点点头算是道别,就这么回家去了。程显听坐在床沿边上低头看程透,他还是头回看见青年在自己以外的人身旁睡得如此安稳,心里难免怪怪的。还没等他心里别扭完,程透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看身旁又看看师父,迷迷糊糊说:“国英呢?”程显听故意噘嘴道:“丢出去扔了。”程透果然应对有方,立刻接道:“不许抱我以外的人。”师父果然被逗笑,伸手就去掐他的脸,“就你伶牙俐齿!”青年却不笑,按住他的手没有松开,他握着他的手背轻轻说:“我方才梦到你了。”“梦见什么了?”程显听顺着他的手劲儿,拇指慢慢地摩挲着青年的脸颊,身子慢慢前倾,几乎撑在了青年身上。程透却无意与之对视,眼睛缓缓地跃向窗外,仿佛穿透了亘古不变的月光。“我梦见你在芥子庙的万佛前跪经——”程显听一怔,只听程透继续道:“你那么虔诚,也那么爱我。”一本正经,一张一合的口中吐出的却是令程显听脑中有一瞬间眩晕的语句。他脱力似地压到了程透身上,贴着程透的耳鬓一字一句说:“那不是梦,那全是真的。”青年推了一把师父,让他顺势躺了下来。自己刚翻过身面对过去,程显听却又用胳膊半撑起身子,眼里写满了跃跃欲试,“你想看看吗?”程透挑眉,“看什么?”程显听拉着他的指尖点在了自己眉心之间,“看看不就知道了。”话音刚落,程透感到一片白光自眼前占据了整片视线。在那片白光亮起的刹那,程显听握住的自己的手,身下的床榻,都在同时消失不见。空旷的房间一点点出现,远是一面圆窗,近是木制的古朴地板。程透看见那扇圆窗外是交替变换的四季景色,昏暗的房间仅有那一抹亮色,让整面墙仿佛此刻的留白。他感到自己似乎跪在地上,身着雪白的长袍。程透明白过来,这里是芥子庙,此刻的他眼里的窗,正是程显听所看过的风景。窗外金色的落叶飞舞纷纷,枯树有些萧索。他听见尚且作为小殿下时的程显听,以少年略显稚嫩的嗓音一字一字地说道:“我爱他。”程透能感到他的心是一面毫无波澜的湖,亦如秋后为冬,是如此的平静而安宁。那是早已融为一体,混入骨髓的证明,如同血流淌在四肢百骸。身后,师尊的声音同样无喜无悲,“‘我’为何?”程显听落在窗外的眼纹丝不动,回答说:“‘我’乃我执。”“‘爱’是什么?”师尊的声音不近不远,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程显听对答如流,“‘爱’是分别。”不等师尊继续问下去,窗外的树梢已落满了如银似羽般的大雪,程显听仿佛望着那枝头的雪出神,一字一字地说:“我执,当破。分别,应消。只余他一个。”师尊淡淡地问说:“他又是什么?”“他是出离心。”程透感到程显听缓缓地闭上眼,黑暗降临之前,他望见窗外春风而发,稚嫩的绿芽正飞速生长。再回过神时,程透发觉自己仍然躺在床上。程显听撑着头在一旁笑眯眯地等着,青年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口,这里仿佛堵着一口难平的气,咽不下去,又还不至于是难过。他几次张口欲言又止,程显听也不催,只待他彻底缓过心来,才侧过脸问说:“爱是分别吗?”“爱怎么不是分别?”程显听反问道,“为何爱你,为何爱他。为何只想同你共度一生,而不是和他。爱使人分别众生,只有我才能与他走完一生,如同……”说到一半,师父大抵是嘴快没想好如同什么,一时卡了壳儿。程透却面若止水,徐徐接道:“这劫难阿僧祇长,非我谁能与你扛。”“对。”程显听报以肯定,“爱分别众生,是无底洞般的贪婪。”他定定凝视着程透,灿若星火的眼里流转出金色的细碎光泽,“唯有‘他’是出离心。不分别,无妄于爱或不爱,只消一眼,便好似能脱离苦海。”程显听握起程透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见斯即涅槃。”他是毫无血色的白,精雕细琢的玉,冷冰冰的尸体。天上的角宿星越过长夜,那个忍冬花盛开的山谷跌落进他的眼里,为他点亮了人间的第一盏长明灯火。自此,爱终于不再是分别,而是出离心。师徒俩各自静默片刻,程显听把头枕在青年胸口,他听见他平稳的心跳,一时竟有种连自己的身体都已消失不见的错觉。程透举起手腕,长长的珠链顺着月光垂落下来,他蓦地又开口说:“国英告诉了我这是什么意思。”青年本想开口再继续,程显听却轻笑起来,眯着眼小声道:“是念与想常常复长长,接连而不断。”程透下意识地点了下头,这一动,下巴便磕到了程显听脑袋上。他就此抵着不动,程显听仿佛听见他心跳加快些许,还没等他扬眉,程透突然翻身抱住他的脖子,叫程显听的脸埋在了他胸口,青年闷闷地说:“是了,常常复长长。”他仿佛心有不甘一般,抿着嘴手插进程显听薄灰色的长发里,“我值得。我会坦荡荡地告诉你我值得。”程显听伸手搂住程透,他半抬起头,脸像是仍贴着青年,却不着痕迹地在他胸口上吻了一下,“你值得。”师徒俩腻腻歪歪半晌,没正行的师父这才想起来诸事未完,两人恋恋不舍分开了,程显听叫程透仍留在这屋睡觉,自己到偏房去。眼下到底是夏天,两人挤在一起睡热得紧,还不如分开。没工夫再想别的乱七八糟,程显听刚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这天夜色深沉,宁静下仿佛藏着一整个人间荒唐。师徒隔屋而眠,各自陷入了古怪。程透望着黑暗中的那玄鳞巨兽竟有些恍惚,他都不太说得上来上次梦见这宿敌是何时了。捏诀,出剑,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虚无的黑暗里,程透思绪迟缓,思考困难,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与这玄蛟的争斗从来伤痕累累,却没有一次被伤及性命。这一切的争斗究竟有何意义,让他敏捷的动作因此有一瞬间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缓。若是就此停手,又能如何?瞬间的混沌,拿剑的手再稍缓。与此同时,玄蛟身形也顿在了半空。一人一蛟在冥冥之中对视,程透看见玄蛟巨口缓缓张开,玄蛟或许亦窥见了青年眼中反常的混沌。无数个只有刀枪剑戟的梦中,玄蛟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你想好了?”奇怪的是,程透并未为玄蛟原来可以交流而震惊,他握住剑的手紧了紧,顺着问说:“想好什么?”“同我归去,堕于黑暗。”玄蛟的回答响彻所有黑暗,那声音像极了程透,令他有种自己在开口回答的感觉。玄蛟仿佛看出了青年眉宇间的茫然,复又说道:“我生来属于黑暗,与那白道不相谋。”程透眉头紧蹙,反驳说:“黑与白,亦如太极两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生相惜。”玄蛟在半空中摆着墨色的身子上前了些许,却自说自话起来,“我从未想过杀你。我只是需要吞掉你,或是你吞掉我——‘我们’才是完整的我。永堕黑暗,融于黑暗。”青年敏感地嗅到了玄蛟的弦外之音,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融于黑暗,就此消失?”“我们生来属于黑暗。”玄蛟缓慢地以身子将青年围了起来,蛟首挨在他身侧,仿佛两人并肩而立。“没有人能再摆布我们的命运,无论是那白还是别的什么,就连‘她’也不行。”“她?”那种如同时间迟缓所带来的迷蒙与放松在“她”字即出猛然一滞,心悸与恐惧本能地盘踞,令松懈下来的心骤然绷紧。程透已放下的剑再度提起。玄蛟置若罔闻,兀自讲着,“黑暗即我,难道不似那白所信仰的涅槃吗?”与其说是杀死,不如说玄蛟是直接同归于泯灭。寒意丛生,驱散了稍许迟缓的思绪。对玄蛟话中有话、弦外之音的警觉,仿佛让心思再度活络起来。冷静与敏捷的思绪渐渐归来,青年开始意识到,他眼前的巨兽或许当真本为一体,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程透脚下一动,撤开玄蛟半分,长剑再度悬在了蛟龙与人身间。“我不会同你归去的,我还要爱他。”玄蛟没再靠近,声音却近乎蛊惑一般轻轻地吹近,“所有的黑暗都是你,所有的黑暗都是你在拥抱他。”“可是那黑暗里再无程透。”话音未落,玄蛟以迅雷之势再度袭来!青年早有准备,脚下一旋灵巧借力,滚烫真火与剑气相撞,瞬间以无尽之势蔓上黑暗顶端!真火被剑破开,剑势掀起长风,青年衣袂烈烈翻飞。他举剑扬起嘴角,恶狠狠地冲玄蛟说道:“一如既往。”与此同时,另一处虚空。漫天大雪,无边无际。程显听慢悠悠地走在雪地里,他两手裹紧了衣服,雪夜里星火渐弱,寒冷随着一呼一吸浸入骨髓。他不会以为这里是现实,也没有认为此处是梦。在这片干净的大雪里,他好像见到了所有人。记得的,不记得的。死了的,活着的。有过一面之缘的,朝夕相处的。欢喜的,不欢喜的。他爱的。从那个因他一念寂寞而生的人出现,他所有记忆都好似开始有了爱恨情仇。谁为他染上欢颜,谁又为他泣涕涟涟。整个烟雨人间,无论慈乐安祥,苦难连连。只要同他并肩而立,仿佛即使咬牙强撑着,就算不上是不好的。在这个长而模糊的梦里,他看到自己跪在地上,背后是站着的师尊与界轴。他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看到此时,也是第一次能看到那时他们的表情。师尊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捻着念珠,立在同界轴与自己都不近不远处,慈悲而智慧的眼阖着。秦浣女肃容难掩,抱着胳膊,紧抿的嘴唇显出不容退让。他知道她会说什么,于是轻轻念道:“师尊一定要叫我为难吗?”话音未落,秦浣女略含威胁的声音响了起来。跪着的自己两眼放空,如同置身事外。师尊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请回吧。”秦浣女双目眯了眯,未置一词扬手而起——半空横出一道金光,落在了记忆中的程显听背上,他闷哼一声,雪白的衣衫上登时鲜血淋淋。师尊没有出手制止,只是又开口道:“圣母娘娘以为,显听有错,亲口下旨惩戒,无可厚非。”“只一未酿下大错,更罪不至此。显听是我徒儿,便不必劳烦界轴动手了。”此去经年,再回首这番,程显听反倒笑了出来。当年胸口一片空白,身后这些皆是充耳不闻。而今他仿佛能猜到秦浣女一举一动,下一刻,秦浣女如他所料露出进退两难的纠结。一面是恻隐之情,一面是那位娘娘的旨意。她犹豫了片刻,狠下心来又画出一笔,“以下犯上。”那一笔金光落在跪着的人身上,仿佛有泰山之重,压得他瞬间几乎趴在了地上。“不怀慈悲。”声声入耳。程显听十指攥紧,咬牙不言。紧蹙着的眉头与急促的呼吸令他那股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倔强显出些狠厉来,秦浣女极轻地吸了口气,手下的动作便停了。一直未曾出手制止的师尊淡淡说道:“此情此景,界轴或忆起昔日自己。”果然,秦浣女悬在半空中的手顿住,慢慢收了回来。她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许久,秦浣女退后一步,身形消失,只留余音回荡。“剩下的,烦请师尊来画罢。”程显听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站定在原地,双手合十,冲着师尊的方向长长一揖。师尊嘴角流露出和缓笑意,一双眼再度跃尽所有时空,同徒儿四目相对。他五指并拢,轻轻点头。第95章 稍息头好疼。久违的头疼中夹杂着狂喜,程显听心里那股高兴劲儿还没落下去,已经先被剧烈的疼痛击垮了三分。自太阳穴向后如裂开般疼,就连眼眶都阵阵发痛。他浑身像是刚从凉水里捞出来,一阵冷一阵怪异的热。这种闷痛令人情不自禁想要寻找些尖锐的刺激来缓解,他下意识地握拳用指甲按向自己的掌心,翻身从床榻上下来,还没站稳便眼前发黑,腿也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跪坐在地。程显听想也不想,张口喊道:“程透——”这一嗓子伴随着眩晕,短短须臾里冷汗直流,灵魂分裂般的剧痛令程显听没了再喊的力气。他两手摸索着床沿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到了徒弟的寝室。天旋地转中,程显听隐约看见青年眉头紧锁,右眼下两指处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渗出,反倒为睡梦中的人增添了分妖冶的美。不过,程显听可没心思想这些,他扑过去拽程透,整个人又挨着床沿跪倒在了地上。大抵是动静太大,刚同玄蛟苦战一场的青年惊醒过来。睁眼便见师父抓着自己里衣的袖子跪在地下,脸埋在被褥里,额前几缕碎发都打湿了。他吓了一跳,打挺坐起来立刻去扶,“怎么回事!”程显听抬起头露出一个勉强极了的笑容,急喘着气道:“我头好疼……”不等徒弟反应,他自己爬到床内侧枕在了程透腿上,又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额前。程透又急又气,“还撒娇呢!”程显听晕晕乎乎地在他手上蹭了下,小声说:“不打紧,就是机会难得,让你心疼心疼我。”青年的焦心被搅合得哭笑不得,修长手指移到额角轻轻揉起来,问说:“真的不打紧?”“恩,是好事。”程显听低低哼唧几声,感到疼痛稍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下坠般的沉重。脑袋里被眩晕搅乱一团,他边半撑起身子边说,“你脸上破了个口子。”“是嘛——”程透一愣,迷茫地眨眨眼睛,空出的那只手刚要抬起来,却突然被程显听按了回去。与此同时,淡淡的檀木幽香袭来,来不及反应,程透只感到眼下那道口子一热,柔软而湿润的什么轻撩而过,就连心里都揪着痒了下。程显听若无其事舔了舔嘴角,闭上眼又倒下去。程透如遭雷击,捂着脸上的伤口呆住半晌。他推了一把师父肩膀,红着脸恼道:“舔什么舔,你是狗吗!”程显听拿手捂住眼,哼哼唧唧反问说:“我不是吗?”在徒弟看不见的方向,他悄悄把手转了个面儿,以便为头脑一热的自己降降温。这番小插曲过后,该熬的还得熬。青年半坐半躺难以睡着,倒是程显听好似心满意足,没片刻的功夫就睡着过去。程透回忆着适才梦里与玄蛟的对话,他们这次打得不凶,自己只受了点小伤,当然也讨不到玄蛟便宜。想也难怪,虽然他与玄蛟同源而生,但在能力与修为上相差不是一星半点,若是玄蛟真有杀意,这么多年来也不该次次过关。青年心里五味杂陈,与自己厮杀争斗,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奇遇。后半夜程显听再没做什么奇奇怪怪的梦,却也不安生,一个劲儿地往徒弟怀里钻。苦了程透,腿都压麻了,天打边儿翻出鱼肚白来才渐渐睡着。他才睡着没一会儿,师父就自个儿醒了,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打水洗澡去。褪去衣物,程显听肃容满面,手朝着自己背后摸去。那块儿本该有着如同小环般扣在他脊柱上的刺青处,如今光裸干净,他虽然看不见,心却莫名地安下,收回了手。大清早的冷水澡没浇灭心中喜悦,身体比往日沉、也迟缓不少。程显听望着自己的掌心,五指握拳又张开几遍,正出神时,听见青年略含沙哑的低沉嗓音问说:“你干嘛呢?”程显听抬头,见程透脸上写满了“别惹我”的没睡醒,抱臂斜倚在门框上看他。青年眼下透着乌青,右眼下细长的伤痕显得戾气很重,有些桀骜。程显听把手浸回水里,回答道:“适应本来属于我的那部分。”程透毫不掩饰面儿上的“没听懂”三个大字。程显听勾起嘴角笑了笑,复又解释说:“‘一念三千’的能力——这个拿不回来了。一部分记忆,我们已自行从芥子庙内取走。还有……我的真身。这是那道封印主要取走的三部分,现在封印彻底解开了。”程透抿嘴,“那就是说,师父现在能化作谛听的样貌了呗?”“算是吧。”程显听挑了挑眉,心道这小兔崽子的重点歪到太阳西边去了。“你现在看到的我的样貌,与谛听的兽身,都是我的真身。这副样貌是天地给的,兽身是师尊给的。”“天地给的”这四个字倒是能品出些连他本人也未有所觉的高傲来。程透走过去顺手撩了一下水,发觉居然是凉的,眉头一拧道:“大早上的你也不嫌冷。”程显听趴在木桶边上,一手支头,歪着脑袋说道:“你再睡个回笼觉去吧,睡醒了再起。”程透想想觉得不错,转身刚走出去几步,又扭头凶起来,“赶紧出来一会儿受凉了,自己别乱跑!”见他就这么走了,程显听蓦地又憋屈起来,忙道:“你就没什么别的跟我说了?”“那师父想听什么呀?”青年只好耐着性子转回身,扬眉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