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程透快要疯了,抓狂道。程显听只好承认说:“我不记得。得慢慢看,慢慢想。”程透盯着师父半晌,确认了这厮不是又在懵他,这才定定心神,拉着师父想走,又不敢开门,站住低声道:“她说你梦见过她是什么意思。”“是真的。”程显听肯定道,“不止一次梦见过,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话,找到角宿。”程透气急,“你不是不知道吗!”程显听也急了,“‘眼下’还未发生的事,我大多没有印象!”程透努力消化了一下师父的话,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遂放弃挣扎,疲倦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在这儿干站着等你自己开门?”程显听如释重负,他松了口气,伸手就打开了房门,“不用,我们走。”程透一呆,刚张开口,程显听立刻道:“反正他不会不在乎的。”青年没能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他回头去看坐在椅子上的小殿下,果然后者置若罔闻,就连刚才那一幕都好似没能影响到少年,他从书架上抽了本册子下来,翻开。程显听带着程透走出房间,他面色凝重些许,领青年朝着灵山的方向走。程透忍不住问说:“去哪儿?”“去了就知道。”程显听神神秘秘道。他们沿着长廊走上灵山,半山腰是那口铜钟,古朴而巨大,刻满程透看不懂的文字,棱角又被时间磨成圆润的弧度,宣说这他曾见证过往事。再往上是山顶,那里修着座小塔,程显听领着程透绕塔而上,面容带着恭敬,就连脚步也放缓下来。程透收敛思绪,心里直觉是要去见师父敬重的人了,不由也有些紧张。塔顶只有一扇门,紧紧关着,传出悠扬的木鱼声来。程显听在门口缓缓跪下,叩响了门。程透也连忙在他身后一点的位置跪下,垂眸。门无声自开,里面跪着位比丘长者,面目慈和又不怒自威,沉敛而安宁,同样微含笑意。在程透眼里,他与客堂那位师尊的模样无甚不同,可气质却不甚相似。“师尊。”程显听垂下头,是青年从未见过的虔诚与恭敬。那位比丘敲着木鱼的手并没有停,也没有扭头,只是开口道:“显听。”风自山巅吹入空无一物的室内,送来阵阵清凉,比丘淡淡说:“进来罢。”程显听却不起,只俯下身子无声谢过。师尊眉目不动,口吻似是在与两人闲谈,温和慈蔼,“你却是不该在此时回来啊。”程显听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回道:“弟子……复又在行大逆不道之事。”师尊报以沉默,木鱼响声的节奏未变,三人就这样无言起来。程显听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稳如泰山,不动不起。许久,师尊又道:“因缘际会若是到了,也无甚是大逆不道。”程显听缓缓起身,然并未松一口气,反倒神色更凝重些,沉声说:“这是我徒,名唤程透。”师尊慢慢地敲着木鱼,屋里只剩清脆的响声。许久,师尊才慢慢说:“善哉,善哉。”木鱼仿佛顿了一下,“有名字了。”程显听好似有些不解,又如释重负般说:“无甚师尊不详。过去,未来,现在。”他说罢,再次俯身,这次头重重低了下去,叩首,翻掌。程透完全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见此情景,也学着师父的样子叩首翻掌。师徒俩缓缓抬起头,程显听沉着眸色,庄重言说:“谢师尊。”又过许久,师尊终于微微侧目,他看了门外的师徒一眼,缓缓笑道:“随喜。”门自动关上,木鱼声不曾停歇,程显听又在门口跪了许久,才拽着程透站起来,轻手轻脚地离开小塔。一直到离开灵山、走回长廊上,程透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是……”程显听牵着他的手,目不斜视,“地藏菩萨应化身相。”程透脚下又是踉跄,程显听没挤兑他,反而正色说:“你不是知道我的身份了?那也该清楚我同师尊间与其他师父又有不同。”“恩。”程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猝不及防,程显听问道:“花匠告诉你的?”提及花匠,程透眼神暗淡下去,低声答,“不是,她不愿告诉我,我自己想的。”程显听淡淡笑起来,“这个大嘴巴,终于严实了一回。”他说着,意识到了这话如今喊着伤感的意思,蓦地缄口。程透垂下眼站住了,程显听并不催促,只静静陪他站着。许久,程透摇了摇头,开口说:“师父,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程显听望着他心里一紧,沉声念道:“是呀,人死不能复生……”程透眉心紧拧着,却硬是抬头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来这里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不问,我没想过竟能看到你的过去。”程显听张了张口刚要说话,程透又道:“这天下,没有我师父做不成的事。他说要偿,便一定要偿。”可是,当青年凝视着师父的眼,他没中看到半点释然,某些深埋其下的宛若惊蛰,一闪而过。回到课堂,少年们再度聚在一起,这次却围坐辩论。庄靖眉飞色舞,与另一个孩子雄辩,两人论得不可开交,其他小孩们也你一言我一语地插话,小殿下与谢爵挨着,前者神色淡漠,不曾参与,后者则竖起耳朵努力地听着,可惜他们说得太快,谢爵听得眉毛都拧在一起。小殿下扫了一眼谢爵,微垂着眼,开始低声不紧不慢地转述。只是他不急不躁,庄靖却语速飞快,谢爵仍跟不上节奏,便也无法加入。他倒知足,挨近小殿下听得专注,只是始终保持着颇有礼貌的距离。遇到认同的观点,还忍不住点头。程透看了会儿,对程显听道:“你同谢爵似乎更要好些?”程显听没有否认,略一点头,“算是吧,我们性格上稍合得来些。”那是,一个半聋,一个不爱吭声,当然合得来。程透实在是万分不解,当即以下犯上,也不管是不是触师父霉头,又开始问,“你到底怎么了,性情大变。”这次,程显听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才沉声道:“人总是会变的,都好多好多好多年了。”一连三个好多也没能把程透绕懵,他接道:“你又不是人。”“去,”程显听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犯浑吧你就。”凝重的气氛稍显轻松了些。两人站在走廊上,听这群少年们口若悬河,别看他们放课后熊,逻辑井井有条,观点更不像是同龄人能抛出来的。程透已算是天资聪颖,遇上这帮孩子们仍是自叹不如,不由感慨道:“哪儿收来的这么多聪明孩子。”“万里挑一。”程显听答。“倒不是师父们挑的。这群孩子们确实个个都是人物儿,比如谢爵……他是位皇子。”“真正的殿下。”程透挑眉,“外面可没有什么皇帝。”“谁说是咱们那个世界了。”程显听看向屋里少年们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温和,继续道,“画骨,他就来自于那个地方。芥子庙不存在与六界,甚至三千大千世界的任何一角。他是真的担负着拯救天下苍生的重担,来到这里的。”此时此刻,程透才终于彻底明了师父当初那番话的含义,只是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不过,想想看他今天见过了观世音菩萨,地藏菩萨,那位讲经说法的师尊——大抵正是诸佛之师,文殊菩萨。与之相较,除了他们所在的世界外,还有无数个大千世界好似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了。程透忽然想到什么,举起手腕,砗磲念珠不够再缠一圈的那部分垂下来,在半空中晃了晃,“你说这是从锡杖上拆下来的,莫非是地藏菩萨的除盖障锡杖?”“是,”程显听点点头,又扬眉说,“明明脑筋转得这么快,怎么关于我的事转了这么多年才想明白。”他不等青年恼火,忙继续道:“再告诉你些别的。智慧剑在谢爵手上,庄靖有能断金刚杵。”“不过真的能用上,应是许久以后的事了。”程显听说着,自己笑起来,“至少得等他们长大吧。”不知不觉间,时间飞逝。晚钟响,寓意着放课,少年们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冲出课堂。这些孩子们自行回房,小殿下与谢爵又落在了最后。庄靖与另外两个孩子勾肩搭背,从两人身旁经过,左边那个愁眉苦脸道:“我以后不会捉弄谢爵师兄和小殿下了。忍辱度,挨到我,若是旁的个中欺负到我身上,我一定受不了。”右边那个点头附和道:“是了,谢爵师兄脾气真好!不过小殿下最怪,脾气如何不清楚,他惯是那副模样,倒是从不发火,也不理睬我们。”就这么听着三个小孩议论自己,程显听表情有些古怪,程透饶有兴味地听着,他也想知道自家“小殿下”究竟为何这般。走在中间的庄靖蓦地停下,两个孩子被猛然一扥,撒开了肩膀,齐刷刷地回头望向他。庄靖皱起眉头,嘴也高高撅着,足足半晌,他才忽然高声道:“错啦!”两个孩子被他一喊,害怕地缩缩脖子,只听庄靖大着嗓门喊说:“谢爵师兄才是在受忍辱度,小殿下是觉得你们蠢!”话音未落,庄靖撒丫子飞快地跑了。程显听念念有词道:“我说他怎么回事呢,原是想明白了这个。”程透惊道:“你当时真是因为这个才不生气的?”程显听尴尬起来,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恩。”这孩子倒撇得清楚,明明大部分坏点子都是他出的主意。程透一时有些同情,摇头道:“孩子得多伤心啊。”“想明白了就好了。”程显听不再管这仨熊孩子,拽起程透就往小殿下的房间走,小殿下不知去哪儿了,屋里并没有人。摊开的纸上写了半页字,是在默经,纸下角却写了两个极小的字,角宿。窗户开着,和煦清风吹拂,夕阳再度降下,程透忍不住走到窗边向外眺望起来。身后,程显听走来环住程透的腰,把下巴轻轻搁在了他肩膀上。窗外,漫山遍野的绿意肆意延伸,远方连着无边无际的湖,微风徐来,碎了金色的水波。程透长长地舒了口气,把自己从愧疚哀伤中慢慢抽离了出来。他小声问说:“怎么?”“没什么。”程显听也眺望向大好河山,长河上浮光跃金,他微狭着眼,低声说,“只是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与你再来此处。”此时,师徒俩身后的门煞风景吱呀一声,有人迈进屋里,下一刻,少年声音大喊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呢!”程显听与程透俱是吓了一大跳,两人火烧火燎似跳开,一齐回头。小殿下两手扶门站在那里,脸上那种冷冷淡淡的神色终于崩塌了些,显出不知是惊是怒,又或气急败坏来,“出去!”两个被抓包的大人目瞪口呆,就连程显听都没料到如此——小殿下原来一直看得到两人!不过是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罢了!“不可能呀!”程显听本人显然更震惊一些,张着嘴道,“没有这回事啊——”正说着,屋外经过位身披袈裟的比丘,观气质,应是在饭堂里和面的那位……观世音菩萨身相。他双掌合十从小殿下身后经过,像是顺手般,伸掌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菩萨留下意味深长又慈祥的笑脸,目不转睛地消失在长廊上。小殿下眼神迷茫起来,须臾,他像是不记得自己方才在做些什么了,疑惑地蹙起眉,勾起几分这个年龄该有的天真无邪来。他好似又看不见窗边的师徒俩了,走到案前拉开椅子坐下,提笔默经。程显听慌忙拉起徒弟,夺门而出。第81章 生香程显听本想再吓庄靖一回,让他跑去谢爵那儿睡,被徒弟一个眼神赶了回去,两人按照原计划,走回山洞。不过,程显听还是顺了人家一床被子。经过适才一番闹剧,程透仿佛心情好了些。回去的路上,程显听肩扛被子走在前面,两人慢慢地走,天倒是黑得快,星斗很快缀满天际,程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看一眼,程显听好笑道:“看什么呢?”“这儿的星星好似比仙岛上好看。”程透回答道。程显听也站住脚,停下来认真看了会儿,才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啊?”青年答非所问,“你喜欢这儿。”程显听不置可否,山林间沙沙细响,奏出一曲悠然乐章,程透走着走着又问说:“师父们的膏药很管用。怎么不想办法医医谢爵的耳朵。”年轻的男人走在前面,一手扛着被子,背影与那芥子庙里朗月清风似的小殿下怎么也叠不到一块儿。程显听头也不回地答说:“谢爵的耳朵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医不好的。时好时坏,天热时倒鲜少犯。”程透也不知是不是意有所指,随口说:“你倒清楚。”程显听停下来笑笑,“那些孩子们的出身,性格,毛病,我样样清楚。”山洞很快便到了,青年其实分不太出来芥子庙里此刻究竟是何时节,洞内不冷,架不住地上凉,程显听把被子铺下,像是看透了徒弟在想什么似的,说道:“现在是秋季。”那被子显然不够两人躺下,师徒俩并肩而坐,这一天其实没干什么,但大抵天黑而静,青年坐了没一会儿便倦了,靠着师父的肩膀眯上眼睛。程显听拿胳膊揽住他,叫青年能靠得更舒服些。半晌,青年在半梦半醒间嘟囔说:“我若是你,也会怀念的。”芥子庙的夜晚没有虫鸣鸟叫,比仙岛上要静谧安详,程透睡着了开始往下滑,程显听索性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睡。师父安静地注视了片刻徒弟,也闭上了眼。夜半。程显听忽然醒了。几乎是在睁开眼睛地瞬间,一股淡淡的香味顺着鼻息钻入肺腑,像是某种甜腻的脂粉,勾得他心猛抽了下。睡意登时一清,程显听下意识地放缓呼吸,他低下头,发现那香气竟是程透身上散发出来的。青年睡得很熟,毫无防备地闭着眼,枕着他的腿。他像是梦到了不好的事,眉心轻轻拧着。香气似有似无,如同一个逃进现世的梦,程显听蹙起眉,低下头细细嗅了嗅,却又是怎么也找不到了。他眯着眼睛思索片刻,只能暂且告诉自己是多心了,轻轻抚平青年的眉心儿,再度阖眼。然而这次却怎么都睡不着了,程显听揉了揉太阳穴望向山洞以外。满天星斗簇拥着明月,他在脑袋里把近来发生的所有事细细过了回,便无可避免地又落到了海岛偏僻的村落上。花圃,药寮。他们又没了朋友。一个消失在云中,一个静静地躺在泥泞的地上。他们死的时候是那样匪夷所思的安详不争,轻飘飘地放了手。程显听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不是伤感,五味杂陈中,说不难过是假的,但……他低头看了眼小徒弟,慢慢低声说:“不要为他们难过。再等等,一切都会不一样。”他用指节在程透的侧眼描摹而过,“你们都会好的。”在不为程透所知的夜晚,他眼里含着死一样的沉凝,缓缓垂眼。早上是程透先醒,青年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见程显听维持着看着就难受的姿势睡得正熟,便伸手打算换一下两人位置,哪知刚一动程显听便醒了,师徒俩眨巴着眼睛对望须臾,程显听站起来活动了下僵硬的筋骨,说道:“走。”两人到山脚下的一处清泉洗漱,程显听蓦地凑过去闻了闻程透颈窝,吓得青年往后一缩,险些摔进水里。“你做什么!”程透怒道。程显听摇头,“我多心。”青年抹干净眼睫上挂着的一粒水珠,打了个寒颤,“怎么忽然有点冷。”“是嘛,”程显听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着,“我没觉得——”话还没说完,几片雪花眼睁睁落了下来。“……”程透伸手接住天空飘落下的晶莹雪花,“冬天了?”雪越下越大。松涛绿林染上纯白,也生出几分寒山寂寥来。雾霭终年不散,整个芥子庙笼在一片皑皑中,窥不见人影踪迹。只是朱红瓦檐让这里并不寂寞,缀着薄薄的碎雪,廊道一折又一折。钟声悠悠似浪涛,漫延向远。晨曦尚在昏昏。程透边走边朝手上呵了一口气。他不喜欢下雪,但天地茫茫,芥子庙的雪真的很美。这里是程显听长大的地方,他长在这样的风景里,这风景衬得起他。踏上廊道的那一刻,好似走进了生有暖炉的屋里,寒冷一扫而空。站在长廊上看那些环绕着灵山的瓦檐,绵延无边。两人刚往前走出不远,便看见几个小孩兴奋地叫着在打雪仗。廊道一边是万丈悬崖,但却没有扶栏,几个小孩就这么横冲乱撞,看得程透心惊胆战。旁边站着个浑身挂雪的少年,显然是谢爵,他狼狈地撸一把头上的雪,着急道:“快叫靖儿下来啊!太危险了!”师徒俩对视一眼,还没说话,小殿下远远地快步走过来,眉心微拧着,冲谢爵说:“怎么都没去课堂?”谢爵张口刚要回答,一个声音抢道:“师尊说下雪很好,应该看看!”小殿下和师徒俩都一怔,同时抬起了头——声音居然是从廊道顶上传下来的。程透顿时明白了谢爵在担心什么,他走到廊道边缘探头往上看,果然见庄靖那熊孩子盘腿坐在瓦檐边缘,雪沫满头,他还美得不行,得意洋洋。程显听在一旁道:“我记得这段了。”小殿下脸色一变,也走到廊道边缘探头朝上看,庄靖更来劲儿了,趴在瓦檐边上招手道:“小殿下!”小殿下铁青着脸训斥说:“靖儿!下来!”“掉下去了怎么办!”谢爵忙凑过去,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提醒着。庄靖一点也不怕,反而在走廊上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没事的!我——”话音未落,屋顶上小人儿的身影一晃,脚底打滑,竟然直直摔了下来!程透瞳仁儿骤扩,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程显听一把拉住他,青年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小殿下已经伸出了胳膊,一只手稳稳地拎住了庄靖的后脖领子,单手把他提了上来。所有孩子目瞪口呆,青年也不例外。小殿下面色凝重地把吓呆了的庄靖拎到廊道上,扫了一圈大气也不敢出的孩子们,他深吸了口气,扬声道:“所有人回屋去抄经,抄不完不要吃饭了。”孩子们得令,逃也似蹿走了,只剩下谢爵和庄靖还在原地。庄靖坐在地上,后脖领子高高翘着,似乎还没从心惊胆战里回过神来,睁大眼睛望着小殿下。谢爵缓了半天才回神,过去低声道:“小殿下……”“你不必替他辩了,”小殿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垂着眼说,“靖儿,你可知道从这儿摔下去是个什么后果。”庄靖咬着下嘴唇吸了几口气,眼眶腾地红了,他有点委屈,又不敢表现出来,弱弱地回答说:“知道……”小殿下不依不饶,“后果是什么。”庄靖低下头站起来,“跌入六道轮回……”“大声点。”小殿下声音一扬,“然后呢。”小孩眼眶里含着的泪水随着他这一声滚落下来,庄靖两手擦着眼泪,放声大哭道:“也许会跌入饿鬼道,畜生道……小殿下,我再也不敢啦——”被他这么一闹,程透又哭笑不得起来,回头看着程显听。年轻的男人却专注地看着眼前一幕,眼里没有戏谑,青年怔住,暗暗记下,正过身子。小殿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谢爵追上来,似乎斟酌着话,还想替庄靖说点什么。少年目不斜视,低声又把谢爵的话挡回去,“再求情你也抄。”谢爵抿了抿嘴,小声说:“我也抄吧……”程显听拉着程透跟了上去。谢爵则跟着小殿下,后者看上去倒也不像发火,他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悄悄叹了口气,停下冲小殿下揖礼,转身回房去了。师徒俩默默跟着小殿下,他垂着眸走在长长的廊道,廊道上未积雪,少年一袭白衣却似要融化进雪里,转瞬间便会消失不见。小殿下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推开门的那一刻,程透听见师父低声道:“来了。”窗户开着,上面坐着个短衣赤脚的孩子,大约六七岁大,头发堪至肩头,正侧着脸看外面的大雪。他五官生得精致,比谢爵、庄靖的还要好,注视着雪景的眼里像含着霜,显出些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骄矜与凌厉。他恰与小殿下漠然而带点无邪的眼相反,望着人微微偏头,一笑便似新雪初霁,把那点霜温了,露出一池灵巧的春水。程透久久地怔在原地。那是他自己。小殿下显然也愣了一下,蹙起眉道:“你是谁?”那孩子没有回答,从窗户上轻巧地跳下来,走到小殿下身边反问说:“你又是谁?”不会错的,那分明正是自己。这一刻,程透甚至忘了回头去看程显听,他怔怔地站在门外,看着小殿下与小小的自己站在同一个时空,小殿下漠着眼,淡淡道:“你是新来的孩子?到灵山上找师尊去。”说着,他两手便要推上房门,程显听拉着恍若失魂的程透闪身跟进屋里。小殿下不再看小程透一眼,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那孩子置若罔闻,好奇地盯着小殿下打量。程透脑海一片空白,半晌,青年回身一把抓住师父的衣领,横眉道:“你最好赶紧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程显听打着哈哈拽下来徒弟放肆的手,“你看啊。”小程透也不客气,看了半晌大抵觉得小殿下脾气不坏,凑近到桌前。少年摊开纸笔也在默经,一笔一划,字迹整洁。小程透看了片刻,问说:“你在写什么?”小殿下头也不抬,却回答道:“法华经。”小程透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站在旁边安静地看,过半晌,他又问说:“上面说什么?”少年笔一顿,他终于抬头看了眼小孩,略一蹙眉,“你不识字?”小孩毫无羞愧,大方地点点头。小殿下倒也没什么别的反应,闻道有先后,便指着墨迹未干那行轻轻念道:“五十二相。八十种好。”一粒雪花随风飞入,落在小殿下瓷般白的指尖。小程透好似对字不太感兴趣了,他凑过去也坐在椅子上,那椅子很宽敞,坐两个小孩也不成问题,小殿下不再理他,低头写自己的。在芥子庙里已经见过了太多难以想象的事,程透暂时告诫自己放平心,但他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跟师父一起默默注视着理应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自己。小程透很安静,只是慢慢地看那些在他眼里无甚区别的字,小殿下默完了一整页才放下笔,看着他问说:“你叫什么,从哪儿来的。”这好似问住了小孩,他抿着嘴思考须臾,回答道:“我没有名字。”他腿荡了两下,“你呢?”小殿下盯着他看了会儿,低声道:“显听。”小程透从椅子上下来,走到书架前审视着那些书,笑着说:“你教我读字,就算是个小师父吧。”小殿下蹙眉,“师尊会教你识字的。”小孩转身看向小殿下,眯起眼睛笑道:“师尊是谁?”“别看了,走了。”就在此时,程显听忽然拉住青年的袖子推开门离去,程透来不及反应,还回头往门内看着,嘴上说:“等等——”程显听打断道:“不用看了,我记起来了。一个在屋里晃了一中午,一个默了一中午经。”程透那聪明脑袋委实再转不过来,他看看身后的屋子,又看看前面的师父,大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程显听却故意绕起弯子,“晚上你就知道了,慢慢看。”青年把他往回拽,想再拐回去,程显听却蓦地一笑,抓住程透的手在长廊上跑了起来。他跑得飞快,程透只好也跟着跑。大雪中朱红回廊飘着雪白的衣角,薄灰色与墨色长发扬起,他们像一阵风。程显听拖着他一口气跑了老远,直到两人先前从未到过的一处地方才停了下来。程透在后面喘了几口气,挣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锤了师父下,怒道:“你发什么神经!”程显听也微微喘着气,转过来看着青年,眼里含着浅浅的笑。师徒俩望着彼此,程透简直七窍生烟,刚要发作,程显听道:“你不是猜到我是什么了吗,说来听听?”程透心猛地一跳,才冒上来的火气瞬间熄了,他望着他的眼睛,渐渐敛了神情。雪屑被风送进长廊,对面是程显听,薄灰色的长发,微微带翘的眼角。他身后是长长又长长的回廊,朱红瓦檐被雪染成白色,他近在咫尺,又好似隔了天堑。“你是……地藏王菩萨座下,神兽谛听。”程透眯起眼睛,缓缓道。雪落无声,他脑海中涌现出小殿下与小时候的自己,答案分明触手可及,却又在眼前远了,远到他开始怀疑,也许一切早有定数。他听见程显听说道:“算是答对了。”第82章 旧人“你答应过我什么来着?”“放平心。”程显听伸手在徒弟头上揉了一把,“对,看就行了。”程透站在廊道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适才的对话再度提醒了他,他们到底要来芥子庙做什么,又与外面的岭上仙宫,与花匠究竟有什么联系,这些,程显听都还没有答复。年轻的男人笑笑,他似乎永远知道徒弟心里在想什么,解释说:“我们来找这儿拿走我缺少的那一部分,解开封印。”程透蓦地蹙眉,“你不要对我用你那个……能力。”“我没有,”程显听无奈,“封着呢。”程透懒得跟他争,追问说:“然后呢?”程显听也正色起来,“万字扭楼是个很特殊的地方,我思考过后,认为它并非似仙宫众人所想,能映出人们内心的痛苦回忆,而是穿梭——”“具体?”青年挑眉。程显听认真斟酌片刻,才低声道:“它可以把我们带去过去或未来的某段时间,并且可以一定程度上改变过去与未来所发生的事——我们能成功回到芥子庙算是印证了这一点。我设想过情况,你记得我说过的我拿走的三样东西吗?若是顺利,兴许会是直接回到丹虢阵启动前。”他眯起眼顿了顿,“饶是我如此逆天而行——”程显听蓦地收了声,转而又道:“我知道顺利回到丹虢阵启动前几乎是行不通的……人死不能复生,只是不试试我却没法面对你,面对自己。哪怕不顺利,因缘际会仿佛是到了,我们回了芥子庙,我该取回那些我应有的了。”程透接道:“所以你要回来拿回你缺失的那一部分,解开封印?”程显听点了点头。青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师父的话很合理,逆天而行回到丹虢阵启动前自然皆大欢喜,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然而说归说,就是此时已经见过了近乎匪夷所思的事态,程透也觉得不太可能回去。如今师父能解开封印,他们至少有了要周自云偿命的底气——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程透思索完了,又问说:“你缺失的那一部分究竟是什么?”程显听这次倒没遮遮掩掩,老实答说:“算是一部分记忆,我把它留在了芥子庙,又或者说,被封印了。”难怪。青年想了想,觉得暂且原谅了师父卖关子。只听程显听又道:“我曾对师尊说过,我在行大逆不道之事。我想你也清楚能将人送入过去或未来是何等恐怖的能力,我也只见过两个人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