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程显听的手动了一下,与程透十指相扣。“许多年前,我从一个人那儿拿走了三样东西,今日我忆起,觉得也许可以一试。”“接下来要发生许多事了,答应我无论看到什么都放平心。”程显听略带疲倦地拿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乱七八糟的事,出去我保证全跟你说清楚。”“好。”程透认真道。师徒俩穿过漫长的隧道,设置有高台的房间近在眼前。那房间应该一片亮堂,今日却伸手不见五指。程显听拉着程透,和他一起站上了一级台阶。白光乍现,他们对视着,程透记得此时在师父的描述里,他们身上应该现出衰老与垂死之态。可是程显听没有,连他自己也没有,这倒令青年有些意外,但程显听好像料到如此,眼神温柔地凝视着他。眼前被白光铺满,师徒俩同时感到思绪抽离,脚下一软。这一刻,两人仍牢牢握紧彼此的手。虚无与混沌中,程透再度睁开了眼。青年发现自己悬浮在黑暗中,这是绝对的黑暗,他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又或者“他”也已经被黑暗吞噬,消失殆尽。他在虚空中等待着,时间的流逝好似变得无关紧要,也许过了一年,也许才过一瞬。他强迫自己不停止思考,可是刚聚,便又涣散。程透只得盯着远方,空无一物的远方。许久,他看见远方的尽头,亮起了两盏灯火,青年眯起眼睛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是星星,两颗星星,又好似一体。唯有两颗星星亮着明媚的光,程透看见其中一颗化作流星,在黑暗里拖着绚烂的尾巴坠落,坠落,归于虚空,无影无踪。那是什么?他又能思考了,这是哪里,那又是什么?程透闭上眼——大抵是闭上了眼,他回忆着来到黑暗之前自己在做些什么,和谁一起,脑海中似有一盏灯徐徐亮起,意识再度散开,他听见有一个声音焦急地唤道:“程透——”“程透——”青年挣出黑暗,映入眼帘的是师父薄灰色的发丝,他慢慢正过脸,呆呆地说:“师父,花匠死了。”程显听把他扶起来的手顿了下,低声道:“我知道。”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岔开话题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程透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躺在泥泞里的那个女人,摇了摇头。他环顾四周,发现两人在一个山洞里,洞穴不深,数丈远处便是入口,探来几支绿油油的树杈。外面下着雨,干净而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雨滴落在树叶上,绿意使人眼前一亮。程透问道:“这是哪儿?”程显听沉默半晌,有些疲倦地轻轻笑起来,“是我们该在的地方。”程透在地上又休息了须臾,站起来问说:“那接下来呢?”程显听见他好似没事了,便自己背着手走到洞口。他深吸了好几口气,眺望着远处青山绿水,眼里似乎含着微笑,“跟我走吧。”青年跟上去,程显听独自走出洞外,他没有画避水符,但那些雨滴并未落在身上。年轻的男人停下脚步,又回过身,冲青年伸出了手。青年上前拉住他。这是一处秀丽山水,下着雨,但天并不阴暗,群山环绕,再远处是氤氲雾气,看不真切。嫩绿的青草地,茂密树林,钟灵毓秀之地令程透紧绷的身心渐渐放松下来,他暂且安心,专注地观察着山河美景,所有山脉环绕着中间的一座灵山,林间绿影隐隐露出一角,似乎是口古旧的铜钟。程透慢慢地察觉出来,这里很像伽弥山,又不是伽弥山……大抵,伽弥山是仿照此处而建。他低声又问了一遍,“这是哪儿?”“是一座庙。”这次,程显听欣然回答了徒弟,“天地六合,纳于芥子。”他拉着程透往山崖边上走,指着山下。那里有一道长长的朱红回廊,一折又一折,绕起中间那座灵山。回廊一侧面对灵山,一侧则连着暗红的瓦檐,瓦檐下是木雕的门,接连起无数未知的房间。“这儿叫芥子庙,其他的,姑且再卖个关子。”程显听眯起眼睛笑道。他好似又一点儿也不着急了,带着程透慢悠悠地走下山,雨不曾停,夹杂着几声清脆鸟鸣。他们迈上长廊,雨珠连成水晶似的线,从长廊的檐上滑落,带来些“空山新雨后”意味的幽静远淡。在山上时这里看来是山脚下,可是走到此处,原来檐外又是云雾环绕,深不见底的万丈。每块木板都含着温润的光,有些走上去会咯吱响,程显听仿佛很是清楚哪些会响,哪些不会,他准确地避开了每一块儿踩上去会响的木板,但却又好似是无意这么做的。他停在廊上侧目望着外面的细雨。半阴的天,廊上有些暗,对面是被雨水淋过、一尘不染的灵山,在晶莹剔透的水珠下愈发鲜翠欲滴起来。程显听垂着眼,雨时独有的暗色里,他半阖的眼仿佛有些隐含的光彩,梅骨似的手指极轻地从廊柱上触过。师徒俩慢悠悠地走在长廊上,山雨初霁,而夕阳西下。艳红的云彩让山林间的长廊染上些薄薄的绛色,程显听薄灰色的长发也被渲染上些许,他的侧脸无甚表情,只是在金色,红色,绛色的夕阳里不似人间应有。程透忽然出声说:“我知道了,这是你长大的地方,对吗?”程显听显然很意外,那种近乎神圣的静默一消,停下脚步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很怀念。”程透想了下,莫名有点酸溜溜的,“没表现出来,但我看出来了。”“算你聪明。”程显听挑眉道。两人正说着,灵山上的铜钟悠远奏响,声声回荡在山谷间。师徒俩回头望向那口自己摇动着的铜钟,几乎是与此同时,两人身前不远处,一扇房门忽然被推开,争先恐后地涌出三四个六七岁大的孩子,欢叫着追逐打闹,朝两人的方向冲了过来。程显听带着程透轻巧地一旋身,给那群熊孩子们让出地方,四个小孩笑着从他们身旁冲过,头也不回地跑了。程显听看着他们的眼神有些无奈,埋怨起来,“说过多少次不要在走廊上跑。”程透望着师父也莫名有些无奈,刚想说话,瞥眼见打开的那扇门里又走出一个小孩,看着同刚才那几个差不多大,只是容貌更好,肤如温瓷,唇红齿白,墨色长发规规矩矩地束着,着一袭缎面黑衣,腰间佩一玉环。眉目温和,又显出些同龄人没有的稳重来。是个不需要做什么便很惹眼的孩子,程透不由自主多看几下,只听程显听在身后道:“谢爵。”“什么?”程透回头望向师父。程显听也看着那孩子,又低声说了一遍,“他叫谢爵,‘辞官谢爵’的谢爵。”话音刚落,里面又涌出几个勾肩搭背的毛孩子,看着比谢爵年龄小些,其中一个相貌不比谢爵要差,只是更活泼可爱,很是讨人喜欢,一眼便知是那种古灵精怪会撒娇的受宠小孩。只见其中一个大摇大摆地走到谢爵身后,肉呼呼的手掌一张开,竟是只半寸长的钱串子!那孩子举着手就要往谢爵身上放,而谢爵毫无所觉,仍专注着走自己的路。程透啧一声,看向程显听,后者也像谢爵一样毫无所觉徒弟的目光,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一个干净又平静的声线闯了进来,仿佛没有任何起伏,只是淡淡唤道:“靖儿。”几个毛孩子同时一顿,脸上表情登时有些慌张起来,尤其是那古灵精怪的孩子王,想必他便是“靖儿”了。毛孩子们瞬间松开彼此,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不管妄动,那手里拿着钱串子的小孩更是僵在原地,举着手松也不是,收也不是。紧接着,缎面的靴子迈了出来,那声音的主人穿着比所有孩子都要华贵的银白长袍,暗绣了威风凛凛的神兽。薄灰色的长发同谢爵一样束簪,随着走动微微扬起,仿佛落入人间的新雪。他淡漠的眉眼如月似霜的清冷,偏生那双眼梢略翘,令人一见而生欢。仿佛无暇的玉,将落的雪。如此冷而干净,叫人不敢吐息,惟恐浊气沾染上去。这雪,这白,竟寻不到半分尘世的颜色。程透也惊了,目瞪口呆地看了看那小小少年,又看了看身后的师父。程显听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躲躲闪闪,揉着太阳穴说:“你看我做什么?”“我——”程透脑袋里空了,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师徒俩莫名都有点脸红,不敢再看彼此。此时,那谢爵好似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异样,疑惑地转过身来,便看见一个毛孩子手握钱串子,正要往自己身上丢,开着的课堂门口规规矩矩站着三个被抓了包的,旁边是芝兰玉树,恍若皎皎白月一般的人儿,垂着眼谁也不看。谢爵显然是被捉弄惯了,当即明白过来,先叠掌冲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俯身恭敬一礼,“谢过小殿下。”少年既不看谢爵,也不叫他收势,只又淡淡道:“靖儿。”靖儿立刻浑身一凛,战战兢兢地快步走到谢爵身前,弯腰赔礼道:“我错了师兄!”“啊,”谢爵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忙去扶靖儿,“没事。”那手握“作案工具”的孩子更加手足无措,哭丧着脸道:“小殿下,那——”少年面不改色,迈开步子朝几个人的反方向走,“放生。”小孩如释重负般“哦”一声,扬手就把钱串子从长廊旁边丢了下去,程透无语,对程显听道:“不是说放生吗?”程显听道:“那下面连着六界,它从哪儿爬进来的,还会回到哪儿去。”少年一走,小孩们立刻作鸟兽散,只是没人跟少年一个方向。程透不由自主地立刻迈开步子就要跟去,程显听却拉住他,跟上了谢爵他们,“我们往这边走。”程透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少年的方向,跟上师父。孩子们一路打打闹闹,谢爵落在最后面,那被唤作靖儿的领着大家在前面跑了会儿,又退回谢爵身旁,委委屈屈地说:“师兄,你没生我的气吧?”谢爵置若罔闻,只管走自己的路。靖儿挠了挠头,凑过去紧贴着谢爵的耳朵大声喊道:“师!兄!!”谢爵这才停下脚步,迷茫地看向靖儿,说道:“啊?”靖儿一脸生无可恋,再次大喊道:“我!说——你没生我的气吧!!”许久未曾牵动嘴角的程透终于噗嗤笑了。谢爵温和地摇摇头,回答说:“没有的。”靖儿撅起嘴反倒埋怨起谢爵来,嘟囔道:“你怎么又耳背了?”谢爵歪着脑袋看了他半晌,缓缓张嘴,“啊?”程透身后,程显听也噗嗤一声笑了。第79章 芥子程显听拉着程透,快步跟上小小少年们,“走,我们去捉弄捉弄靖儿。”孩子们推开一扇扇房门,回到自己的屋里,程透这才发觉适才他们踏入长廊时的入口消失不见了。靖儿的房间离得最远,他最后一个进屋,大大咧咧不知道关门,师徒俩堂而皇之地跟进去,程显听顺手就把门给推上了。然而靖儿毫无所觉,蹦蹦跳跳地坐在桌案前,摊开纸笔,摇头晃脑地——画起了乌龟。程透和程显听一左一右挨着桌角看这熊孩子胡写乱花,程显听啧啧有声,“难怪功课天天做不完。”程透略一抬眼,不咸不淡地说:“你挺关心他。”程显听不置可否,只讲道:“他叫庄靖,是庙的孩子王。”程透若有所思道:“孩子王不是你?”程显听一愣,继而认真地摇了摇头,“那些孩子们其实不常与我接触,只是不想当着靖儿面顶撞我罢了。别看刚才那样,我和谢爵可都是他们捉弄的对象,这年纪的孩子皮得很。”青年想象了一下以庄靖为首的熊孩子们手里握着毛毛虫往程显听的身上放,觉得怎么想怎么违和。他略垂下眼,嘴角不知不觉间终于勾出笑意,“为什么?我师父可不像好欺负的样子。”“谢爵是好脾气,”程显听悠悠地答,在庄靖身后的书架上随手抽下一本书翻着,“至于你师父,他从不发火呗。”程透走过去追问说:“为何?”程显听才要回答,坐在案前画乌龟的庄靖不知为何回过身子——他小小的脸,眼睛瞪大,盯着悬浮在空中的书呆愣半晌,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声喊道:“妈呀——”师徒俩都被这突发状况怔住,程显听挑着眉毛一松手,书啪一声落在地上。庄靖嗷嗷叫着从椅子上窜下来,哭喊道:“有鬼啊!!!书自己飘起来了!!!”他蹿出屋外,一众孩子们听见声响,都纷纷从屋里出外看热闹,程显听连忙把书捡起来塞回书架上。庄靖哭嚎了好一会儿,才急哄哄地冲大家道:“你们去看啊!书落在地上了!”毛孩子们纷纷涌进屋里,可惜书早被罪魁祸首又塞了回去。小孩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回头说:“没有啊!”庄靖更急了,拨开人群挤进来,见地上真的空无一物,更加惊恐了,大喊道:“我晚上要和谢爵师兄一起睡!”孩子们哄堂大笑,“你是眼花了吧!咱们这儿怎么可能有鬼呢。”大家嘲笑起孩子王来倒也不客气,三言两语说得庄靖心里害怕,嘴却硬起来,把毛孩子们赶出去,赌气地关上了门。程显听尴尬地望着这一幕,冲徒弟道:“还是别乱碰了,我们能改变这些物品。也尽量不要碰到那些小孩子们,他们中有些人也许能察觉。”程透心道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乱碰好吗,他拉着程显听要走,后者疑说:“去哪儿?”“去看你。”程透淡淡道。说着,他伸手推开了房门,吱呀一声,才安宁下来的庄靖再度惊恐地盯着无风自动的房门,哭喊着先奔了出去。程显听控制不住,在一旁哈哈笑起来,边笑边揉眼睛,“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靖儿这么招笑呢。太逗了,这孩子。”程透面不改色,拉着师父也走过去。长廊上,庄靖大抵是躲去谢爵屋里,不见了人影。青年大步流星地往回走,程显听在后面拖着他,“别去了,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就在这儿嘛。”程透停下来,“好奇,你见过我小时候什么样,现在我也看一遍你,公平。”他倒没想到程显听疯起来连自己的醋都吃,死缠烂打硬是不许程透去看。青年磨不过他,只好妥协,同程显听一起站在长廊边上,眺望着不远处的灵山,随口问道:“这个时候,你有多大?”程显听低声答:“说不清楚,不能那么算,不过和七八岁差不多吧。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比你想象的还要久。”长廊上悄无声息地走过一位比丘,粗布的僧袍也被夕阳染上绚丽的颜色,比丘眯着眼睛从两人身旁走过,程显听在他身后双掌合十,倾身一拜。程透没有动,慢悠悠地问道:“你们在这儿干嘛,等着出家?”程显听脸上表情垮了,伸手要弹程透,后者轻巧地躲过,师父见偷袭不成,也不再闹,低声答:“不是,这儿……就相当于私塾,我们都是一群来学法的人。”程透舔了舔嘴唇,沉默半晌,忽然睨着师父,揶揄起来,“道君,怎么跑来这儿法学了?”程显听尴尬地摸了摸下巴,避而不答。师徒俩在长廊上漫步,程透当时没能看清少年拐进了哪间屋子,此时走得远了,便也彻底死心。两人都不说话,程透心里无可避免地又浮现起了种种惨象来。他本放松了的眼又凝重起来,程显听仿佛睨见了,无声无息地伸出手握住了青年的。掌心相扣,漫步在好似没有尽头的长廊上。山林间的清新味道令多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又放松了些,程透不去想了,他清楚师父心中自有分寸。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侧眼望着灵山,低声道:“这是个好地方,你为何要离开呢?”“你会知道的。”程显听答。走过片刻,程透蓦地站住了脚,程显听拉着他走在略前一些的位置,发觉徒弟停下,便旋身问说:“怎么?”程透老实地说:“脚腕好疼,许是受凉了。”程显听走回到青年身边,思量须臾,弯腰一把横抱起程透,在长廊上跑了起来。程透吓了一跳,却还记挂着师父训那帮小孩子的话,“不是不许在长廊上跑吗!”“管他呢,”程显听一笑,迈开脚步跑得更快了,“反正也没人看到。”他一路又跑回了庄靖的屋门前,放下青年。这次倒是学乖,先捅破窗纸确认了里面没人,这才放心大胆地推开房门走进去。“靖儿夏天的时候睡觉不安生,总爱腿疼,师父给他配了膏药。”程显听像是随手拉开了一个抽屉,膏药却正是放在里面。程透抱着胳膊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倒清楚他的东西都放在哪儿。”程显听要徒弟在床榻旁坐下,自己却半跪下来,嘴上道:“我能闻到膏药的味道。”他缓缓掀开青年衣衫下摆,褪下靴子,微凉的手指圈起裤腿,露出光裸的脚踝。程显听垂下眼专注地揉着青年的脚腕,程透则垂着眼看他,半晌,他忽然道:“你为什么叫他‘靖儿’。”程显听把膏药贴上去,搓热手心儿按住,迷茫地抬头看徒弟,“怎么?”程透瞥眼不看师父,两手叠在屈起在床榻上的膝盖,下巴枕上去,“其他人你不都是直呼其名的吗?谢爵,展光钰,陆厢,国英——不是……就叫过我‘程小蛇’吗……”程显听仰着下巴眨巴半晌眼睛,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徒弟唱的是哪一出戏,他没绷住咧嘴笑了,声音微扬道:“你怎么回事啊你,谁的醋都吃!”“我没有!”程透立刻辩解,从程显听手下把腿收回来,自顾自地放下裤脚。程显听自己在那儿不知道美什么,乐了半天才解释说:“大家都这么叫啊。所有人,包括师父,都这么叫的。”程透闷闷地哦了一声,咬咬下嘴唇。程显听站起来伸了个腰,过去关严房门,“正好庄靖去谢爵那儿了,原本想着我们今晚还得回山洞,眼下看就在他这儿窝一晚吧。”他改口倒是快,程透还有点忧心再吓着那孩子,问说:“早上他回来怎么办?”“我们应该是互相接触不到的。”程显听答说,他把窗棂推开了点,天不知何时黑了,皎洁月光似霜般散落地上,窗外是锦绣山河,笼罩群山的那层浓雾并未散去,满天星斗,很是漂亮。他像是在看那些星宿,铜钟的声音再度回荡在山谷间,程显听回过头,冲徒弟微微一笑,“敲夜钟了,该睡觉了。”这一夜,程透睡得极其安稳。仿佛所有光怪陆离的梦都被拦在了山谷的浓雾外面,积攒了数日的周身疲惫一扫而空。外面响着木头撞击的声音,片刻,一个比丘果然击着两根杵,剪影一扫而过。程透有些茫然地爬起来,才一清明,某些沉重便再度压了上来。他见程显听已经醒了,正坐在案前发愣,瞥见徒弟睡醒,才回过神开口道:“饿不饿?”青年摇摇头,一天一夜,倒是饥饿全无。他胡乱猜测大抵是因为他们此刻“并不在岭上仙宫里”,所以身体辟谷,不吃也无所谓。程显听放心地点头,状若轻松说:“洗漱的水打好了。”程透下了床,听见程显听自言自语般说道:“倒是忘了去哪儿打水,绕了半晌。”青年不晓得遗忘的感觉,也故作轻松地随口应说:“这还能忘?”程显听不说话,隔过许久,才低声道:“我其实没有这段时间里具体的记忆。我能回忆起每个人,这里是什么样,也大致知道在什么时候发生了哪件大事。”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可是,那些往事的画面被拿走了,我只是‘知道’罢了。”青年洗漱的动作一滞,“为什么?”“记得我说还未挣开那镇压符文吗?”程显听站起来,他望向程透,慢条斯理道,“还差点什么。”他把青年滑落的一缕发丝勾回耳后,“我给你答案,也要把差的那点拿回来。”待程透洗漱完了,两人一起走出屋外,几乎是与此同时,庄靖拽着谢爵从旁边的屋子里闪了出来。谢爵的发冠还没束好,手忙脚乱地去扶,庄靖却上蹿下跳,急匆匆地说:“快点啊,这次一定要比小殿下先到。”谢爵大抵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拉拉扯扯,把人往回拖,“等等,靖儿你裤子穿反了!”庄靖低头一看,如临大敌,立刻窜回屋里换裤子去了。师徒俩哭笑不得地望着这一幕,只见谢爵在门口整理好头发,庄靖甫又杀了出来,拖着谢爵就向课堂跑。程透想跟上,程显听却拉住他,摇头道:“不急,我们去饭堂吃点东西。”师徒俩又往反方向走,程显听打着哈欠,话异常多,“虽说不该享用美食,但对小孩子没那么严苛。饭很好吃,我带你去吃现蒸的糕点。”程透没有回答,只是略微点头。在长廊上优哉游哉地走过许久,远远便能看见一间比卧房要大出不少的屋子来。门开着,热气蒸腾上升,能想象出里面热火朝天。青年一面想着里面做饭的大抵也是比丘,一面跟着师父迈进屋里,只见一个身披袈裟的师父正背对着他们两手合面,巨大的蒸笼上冒着热气,显得很温暖。桌上放着一盘蒸好的枣花糕,程显听也不客气,上手便拿,递给程透一个,自己叼在嘴里一个,又要伸手,忽听见那师父头也不回道:“小殿下,少拿点,今天蒸得不多。”程显听忙把手缩回来,把叼着的枣花糕拿在手里,单手冲比丘合十揖礼,拽着徒弟逃似地跑了。他边跑边说:“师父果然看得见我们。”程透惊讶,“所有比丘都看得见?”“不是。”程显听摇摇头,不紧不慢咬了口枣花糕吃完,这才继续说,“应该只有四位大师父看得见,里面那位就是。好认,都穿袈裟。”他往前走,似乎是要回课堂。程透追上来,“那位是……”“观世音。”程显听面不改色道。青年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怔在原地,程显听走出去几步,见徒弟还一脸如遭雷击的表情站在原地,哭笑不得道:“只是诸多应化身相中的一种罢了!”“那也——”程透说到一半,又收住声,不知该怎么接“那也很怎样”。含着无法言喻的震惊,青年跟在程显听身后往回。程透用了一整个枣花糕的时间才接受了“菩萨在饭堂里和面做饭”这一事实,他把心咽回去,又开始一刻不停地问道:“他们为什么都叫你小殿下。”程显听放慢脚步,与程透并肩而行,“这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你要是问谢爵,谢爵准会说是因为我们尊卑有别。但你要问我,”他顿了下,苦笑道,“我与众生无甚不同,只是他们都著了相。”程透似懂非懂,程显听又无奈地笑了,说:“这样讲,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其他的,从谢爵开始排,他才是大师兄,也都是门外弟子。”两人不知不觉间到了课堂门外。窗户开着,里面正坐着一排排小孩,都在认真地读经。程显听站住,对程透道:“幸好刚才吃完了,要不空中飘着俩枣花糕,被哪个不专心的看见,又得吓着。”他们站在窗户旁朝内看,程透立刻便看见了孩子中的小殿下。他似乎跪得都比其他小孩要直些,但无可挑剔的容颜便足够惹眼。他嘴上说着自己与众生无甚不同,可程透眼里他分明如此独一无二。青年凝望着少年,他专注地念着书册上的笔墨,丝毫未能察觉一道隔过时空的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望向自己。程显听没在看那些孩子,他在看程透。待程透发觉,他收回目光,瞧了眼师父,挑起眉毛,意思是:你看我做什么。程显听也挑眉,正要说话,长廊对面缓缓走来位身披袈裟的师父,宝相庄重,面容慈祥含笑。他闭着眼睛,走过,在两人身旁略作停顿,微微点头。程显听与程透忙两手合十,冲他一拜。那师父便再回一礼,转身进了课堂。堂内,少年们纷纷站起来,齐声恭敬道:“师尊——”第80章 星宿师尊讲经说法,小殿下与程显听一个跪在里面,一个坐在外面,神情专注地听。程透最开始是有些坐不住的,他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仙宫里的情况。可师尊所讲令人如沐春风,是他从未接触的,焦虑的心被渐渐抚平,青年听得频频点头,直到灵山一角,身穿僧衣的比丘撞响铜钟。孩子们没有一哄而散,大家站起来,等师尊悠悠地离开了课堂,这才争先恐后地冲向饭堂。听庄靖的意思,小殿下似乎总是第一个来的,此时却是最后走的。他和谢爵不像其他小孩样书本一丢就跑,而是规规矩矩地整理好,这才离开。谢爵站在门口等着,小殿下目不斜视地出来,谢爵便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走,要开始了,我们去那边等他。”程显听又拉着程透要走,他们永远和人流反着来,程透三步一回头,说道:“原来师父小时候居然是好学生。”程显听得意起来,“谢爵是好学生,我是好学生中的好学生。”饭后孩子们会午休一会儿,程显听拉着程透,终于踏入了小殿下的卧房。那房间里却不似小殿下的衣着般华贵,看着同庄靖的无甚不同,一桌一椅一床一书架,角落里还有个大书柜,只是更干净整洁了些,没什么私人的物品。被褥规规矩矩地叠好,处处一尘不染,程透看了许久,才扭头郑重地冲程显听道:“师父,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今天这样。”程显听却难得没同他调笑,只沉声道:“应该就是在这儿。”半晌,小殿下推门而入,他似乎不打算午休,拉开椅子刚坐下,却像是突然感到了什么,手猛地一顿。与此同时,异变忽生!虚空中亮起一团恍如白昼的光芒,在房间内越旋越快!那光逐渐扩大,几乎占据了半间屋子,小殿下面不改色,手却紧紧握住椅子边界。程透比他还要不安,立刻望向师父。程显听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只示意程透继续看。那团昼光几乎旋成了旋涡,中心猛地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那是只女人的手,高高举起,凌空抓握,似乎挣扎着拼命想要爬出来。程透紧紧攥着手心,极力克制住自己要拔剑的冲动。那手往前伸着,于是,旋涡的中心爬出一个长发披散,形如枯槁的女人。从师徒俩的位置,他们看不见女人的脸,但小殿下显然看到了,岿然不动的脸上终于现出些震惊来!那女人似乎已逼近油尽灯枯,她抬头看向小殿下,“你、你——”每说几个字便要剧烈地喘息着,像是要把肺里的气儿全抽出去。她拼命咳嗽着,每咳一声,便有星星点点的血渍喷在地板上。女人高举着的手无力垂下,竭尽全力喊道:“你一定要找到角宿,找到他!”话音未落,昼光连同女人一起在半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地上的血迹也消失不见,仿佛只是三人的一个幻梦,透着无可言状的恐怖。程透显然不比小殿下冷静到哪儿去,抓着师父的衣领大声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咳,”程显听干咳了一声,讪讪道,“你见过她的。”程透立刻在脑子里过了圈,确认对这诡异的女人没有印象——总也不可能是花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