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温柔如呢喃,花瓣随风吹散些许,轻轻地,轻轻地落在她眼上,盖住了拼命睁大着的眼睛。“真美啊……”她想说。第76章 山火客栈生意萧索,老板是个看着蔫吧兮兮的中年人,留着一撮乱七八糟的山羊胡子,点着灯笼走在前头打开二楼一间房门,站门口扫一眼师徒俩,阴阳怪气地说:“床单弄脏了要赔钱。”程显听脚下一个踉跄,程透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又看看客栈掌柜的,以为是师父又不舒服,忙要去扶。程显听摆摆手示意无碍,冲老板道:“您多心了,呵呵。”客栈老板揪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一刻也不愿多待似下楼。师徒俩都着实疲惫,胡乱洗漱一番后倒头就睡,程显听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侧躺时压着自己的头发,发髻也没散开。孝顺徒弟任劳任怨地给他把发髻散开,又搬着他的脑袋把头发拽开省得他半夜扯疼,这才在旁边躺下。青年冲油灯弹指,昏暗的灯火熄灭,满月光与丹虢阵柔和的白光透窗而入,亮堂得很,他嫌刺眼,翻身面冲着师父,刚一闭眼,便陷入梦乡。程透做了许多个古怪的梦,像是浓墨重彩的颜料混在一起,不由分说泼在了记忆里。他听见无数人在哀嚎,伴随着噼里啪啦声,处处是痛苦地尖叫。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青年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尖利叫喊却还阴魂不散地传来,他拽着被子愣了须臾才意识到——那不是梦!程透一个打挺坐起身子,晃醒程显听,“师父,醒醒!”尚在迷糊的程显听按住他的手,“别闹……”程透再顾不得那么多,提着师父的衣领把人拽起来,大声说:“醒醒,你听外面!”程显听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的那一刻,惨叫声突兀地撞进耳膜,他眼里睡意登时一消,翻身下床,推开了房间的门。程透连忙跟出去,师徒俩站在廊上,一起看向远方。街上有很多人,朋友,陌生人。萍水相逢,也下意识地紧紧挤在一起。所有人沉默着看向丹虢阵的屏障外面,淡淡白光温和而不容侵犯,一团团裹着莹蓝色火焰的人们疯狂敲打着屏障,被活生生焚烧的痛苦,扭曲的表情,仿佛是从描绘炼狱壁画上跑出来的邪灵。没有人敢出声,紧咬着牙关像不敢惊动某根绷在脑海里的弦。这使得大火燃烧时的爆响与男男女女的哀嚎格外清晰,黑烟绕城,遮云蔽日,内山却还是一片敞亮,丹虢阵保护着城里不为所侵,却也断绝了外山求生的可能。黑烟蔽月,茂密的森林间,蓝色火焰形如鬼魅,莹蓝火焰裹着尖叫的人在夜空下疯狂舞动,群魔乱舞,炼狱人间。或许这里也本非人间。程透抓着栏杆的手筋凸起,眼里惊恐不已,回头对程显听道:“师父,花匠他们——”程显听站在廊上,怔住一般默过半晌,才毅然决然地转身回屋,蹬好靴披上外衣,他想抽剑,习惯地伸手自腰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蛇骨剑断了。这一刻,程透感到师父身上那种“我自岿然不动”的从容忽然垮了半点,年轻的男人保持着想抽剑的姿态在床榻边站住须臾,才放下手对徒弟道:“我给你的念珠还在吗?”“在。”程透忙点头,拽开袖口从手腕上取下砗磲链递过去。“借我用用。”程显听接过,两手捏着母珠两旁的珠子轻轻一扯——砗磲串分开成一段,却没有散开,在空中散出金光,程显听右手握住略甩,缠在手掌上一截,那念珠随着金光大作化为一根骨鞭,骨节若银蛟,白刃似落霜,比从前那蛇骨剑还要长出不少,散出凛凛寒光。男人周身气势凌厉,叫人移不开眼,又好像定住一般。据说野兔被那狮虎凝视一眼,便被王者之势钉在了原地,再不敢移动半步。程显听扫了徒弟一眼,淡淡地说道:“走了,我们得杀出去,花匠陆厢和国英都会引水符,外面还能烧成这样,不是火非比寻常,就是他们也出事了。”他走出去,上了廊道,发现程透没有跟过来,便回头,斜着脑袋看他。程透快步跟上几步,抿了抿下唇,“那其他人……救吗?”程显听心道果然,扭回头答道:“能救一个是一个。”“打破阵法后万一烧到内山怎么办?”程透不依不饶追问说,“或者,我们根本没办法打碎法阵呢?”“内山有诸多高手坐镇,路芷正之流也不会坐看烧空内山的。”程显听看一眼楼下,人流中混杂着不少教众,但也都在远远观望。他蹙起眉,低声道,“打不打破,不试试,总是要后悔的。”“走了。”他再度回头,冲青年道。师徒俩马不停蹄,御剑而起。仙宫内人情冷暖自知,在正门众目睽睽之下打碎法阵,莫说袖手旁观,没人上前阻止都算谢天谢地了,风险太大,两人只好从离七目村更远的偏门下手。绕过半座内山出去,穿过整片森林,越过一座小山,才能绕回原本的起点——内山正门。他们一路从亭台楼阁间飞过,住客们的睡眼惺忪中含着惶恐,纷纷走出家门,涌向城门口。没有人敢说话,所有人只能沉默地看着被火舌舔吻的修士们绝望地捶打着屏障,然后滚倒在地。两人同乘一剑,程透抓着师父的衣袖,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像是忽然把他真的从浑浑噩噩里吹醒了。那些被灼烧着的人们也都是修士,人数众多,不可能没有一人会用水系的法术,一定是暂时没有扑灭方法的。也就是说,当屏障打碎,那些身上烧着无法扑灭的大火的人们冲进内山时,无论是内山住客还是以仙宫为重的教众,都只会做一件事,就是防止这些人使火蔓延进内山。拔剑杀人。“能救一个是一个。”程显听无比清楚这一点,甚至,他可能知道自己无法击碎屏障,他只是需要“去试一试”。程透蓦地背后一寒,抓着师父衣袖的手紧了紧。无论屏障击碎与否,这场过后,能活下来的,都只有三个人。也许,他们甚至压根不用设想击碎屏障后如何如何,因为他们根本做不到,不过是暂时堵住自己的后悔。何其绝望。丹虢阵的屏障仿佛破晓时分温柔的昼光,青年不清楚那位上古战神当年是怀着怎样的目的与心情设下了这形如天堑的法阵,只是相由心生,法阵同样,这一笔一划上柔和温暖的光,这内心柔和温暖的战神,若知今日如此,又作何感想。骨鞭猎猎破风,击上屏障,耀眼的金光与玄紫色的雷击都被尽数吞进白光,像石子投入大海。程显听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拼尽全力。骨鞭高高扬起,满天金光与白光相抵,他脑海里涌现出无数细碎的片段,每一片都如此熟悉,又好似自己从未经历。骨鞭似蛟龙飞旋,每挥出一次,他背后的符文便钝疼一次,像是无声的警告,提醒着他适时收手。可是屏障完好如初,还不够。他没有分心看过一眼程透,青年也在倾其所有。不过,这个道理总要清楚,有些事情就是努力一万次,也还是做不到。终于,符文像是下达最后的警告,脊骨好似被山岳狠狠碾过,程显听疼呼出声,下一刻,万钧之力如泰山压顶,他浑身一懈,膝盖重重跪在了地上,扑通一声。没了蛇骨剑的支撑,程显听几乎是立刻被压倒在地,膝下地砖脆响着迸裂,他十指撑地,青筋暴起,仍不甘心地企图撑起自己。程透脑袋一白,瞬间停手扑了过去,又不敢动他,跪在一旁俯下身去,“师父!”“……嘘,别、出声。”无形的大山压在背上,程显听咬牙与之抗衡,硬要抬头,顿时有鲜血顺着嘴角低落在青砖上,他急喘了两口气,“我没事。”程透对此状况毫不知情,程显听两手撑地,两人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关节在咯吱作响,然而程显听发狠地咬住牙关,肩膀发力,竟又将身体撑起半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与冥冥中的什么控诉着,口中是一片腥甜,颤抖着的身躯拼死撑起,“以下犯上——又如何,我是在救人!”程透不敢问,巨大的绝望也如泰山般压在青年的心头,一面是丹虢阵的屏障,一面是近在咫尺的师父,可是哪边都好似隔着天谴,哪边,他都什么也做不了。“程透,程透,看着我!”程显听支起头低声将程透喊回现实,他尽力侧脸看向徒弟,甚至挤出一个笑颜,“听我说,我没事的,它不会真的伤到我,拿着骨鞭去做你该做的事,听话。”千斤之力骤然施压,程显听才撑起的胳膊重重跌回地上,他无暇再顾及程透,闭眼开始调息。程透跪在旁边失魂般怔住须臾,而后一把抄起骨鞭,毅然决然起身,挥向屏障——做你该做的事。别后悔。程显听与符文无声抗衡,每当那些碎片般的记忆涌上心头,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挥散它们,而不是去审视。这符文封印了他太多,法力,某些记忆,镇压着一段朦朦胧胧的,重要又不重要的东西。灵识,真力,随便什么东西,尽数与那符文较量,顶撞,每次败下阵来,重力更甚,压得他甚至无法喘息。身后是骨鞭破风声,他想象得到青年在把自己的无能为力裹在招招式式里砸向屏障,无他能如何?他们都无能为力。还差点什么。程显听感到自己似乎要被万钧千斤碾碎了按进土里,鲜血滴答,骨节作响,这让他产生肉体将在下一刻分崩离析的错觉,与此同时,青年挥动骨鞭的声音越来越小,眼前逐渐模糊,他脑海一空,手脱力般收势……意识坠入深渊。仿佛过了万年之久。年轻的男人在梦里经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听见晚钟幽幽。他也看见血海魔渊,众鬼哭嚎。他好似一个天地的旅者,过客,冷眼旁观着众生尖叫,一截银白的骨鞭劈开案几,铛地擦着一个模糊轮廓的侧影,钉在墙上。几滴血珠从骨鞭的刃上,滴答滴答,落于地上。头上天雷作响,有一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他侧眼,垂眸,好似有人问道:“你也愚钝,总不开悟吗?”程显听张嘴想说话,眼前的画面却好似镜子般碎了,他剧烈地咳嗽着,刹那间清醒,猛地睁开了双眼。程透几乎是在同时醒了,垂头看向师父,两人无声地对望了许久,程透才移开眼睛,沙哑着声音道:“你的手指又折了几根,我给你简单包了一下。”程显听枕在程透腿上,他盯着青年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又看了许久,才低声答道:“恩,不打紧。我一会儿接上。”身旁,是屏障淡淡的白光。他从青年腿上起来,揉了揉刺疼的太阳穴,“过去多久?”“两个时辰。”青年坐在原地,眼睛不知望向哪里。他隐在衣袖下的手握紧成拳,“我筋疲力尽,法力也用光了。我……”“好了。”程显听打断他,他眼神温柔地看向他,抬手轻轻揉了一下青年的头发,“休息一会儿吧,辛苦了。”程透咬着下唇,声音一颤,“你看外面。”程显听一愣,缓缓起身,回头。丹虢阵的屏障之外,这素来无人烟的内山偏门,不知为何有一个人。他浑身被包裹在骇人的荧蓝火焰里,近乎只有一个人形的轮廓,可是他没有挣扎叫喊,安静地在屏障外面盘腿而坐,甚至面含笑意。程显听沉默着站在那人对面,两人间,丹虢阵的白光似月色。年轻的男人站了许久,手慢慢握成拳头,突然狠狠砸在了屏障上。他半条胳膊紧贴着屏障,把头也紧紧挨向了不容侵犯的白光。靠着城墙屈膝而坐的程透不忍直视,把脸侧向街道。这个充满无尽痛苦、嘶喊,哀嚎的晚上,静默一角,无声无息。哪怕用上人生所有的错觉,假想。什么若是早些,再来一次,换做是我。静静,在烧。第77章 轮回师父醒后被多久,程透终于支撑不住昏睡过去。屏障外那人早已死了,骨鞭也再度化为砗磲念珠,程显听把链子小心翼翼地缠回徒弟手上,最后又看了一眼盘腿而坐的人,抱起程透转身离开。一路上,程透两只胳膊搂着程显听的脖子,眉心儿也忧心忡忡地拧着。程显听把他抱回客栈里,刚把人往床榻上放,青年半梦半醒间又搂紧了些,不愿撒手。程显听当然愿意就这么抱着他过一夜,可结果是两人都没能休息好。前面还不知有什么在候着,当务之急,是养精蓄锐。他无奈地在青年额角蜻蜓点水吻了一下,安抚地揉着他的头发,“乖,躺下睡,都累了,好好休息。”程透法力耗光,身心疲惫,仍强撑着睁开眼,双目迷蒙地看了眼程显听,又闭上眼,手倒是松了,“你别走。”程显听反而哭笑不得,“我走哪儿去?”他把徒弟安顿好,自己刚躺下,青年又凑过来,迷迷糊糊地往师父怀里钻。程显听任由他不依不饶折腾完了,眉心总算安心一般舒展开了,这才闭上眼。山火直烧到第二日正午才熄。商铺不约而同歇业,街上也没什么人,偶尔来去匆匆,也没有谁敢看屏障外的焦尸,仿佛看上两眼便会招惹不幸。程氏师徒俩一直睡到日近黄昏才醒,程显听醒得早些,软磨硬泡冲客栈老板赊了账,叫他准备了吃食。程透提水洗漱完回来,坐在桌前吃了两口,又撂下了筷子。程显听坐在窗棂上看外面,血红夕阳此时看来倒不太像火了。程透醒来后便看见师父一直就那么坐着,也不怎么说话,眼神阴郁地望着窗外。“好好吃饭。”他头也没回,倒是知道徒弟放下筷子,立即出声提醒道。“吃不下。”程透面无表情地看着饭菜,“我出去提水的时候,正门口堆满了焦尸。”他不等程显听说话,反而问说:“你吃了吗?”程显听老实答道:“不饿。”青年刚要发作,程显听却从窗户上下来,走到他跟前去,背过身子解开衣带,露出光裸的后背,“有变化吗?”程透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背后的符文,仔细观察了那刺青一番后,认真道:“颜色好似浅了些。”程显听淡淡地恩一声,穿上衣服坐到徒弟旁边,“你吃着,听我说。”程透只得又提起筷子,只听程显听张口便直言道:“花匠他们可能出事了。”程透心里也有数,点了点头。“这屏障不知能否拦截声音,你没醒的时候我试着千里传音喊了他们三个,没一个人应声。”程显听蹙眉道。程透眉眼不动,“大抵是能的。”程显听没有出声,顿过片刻,继续道:“记得我设在花圃的阵法吗,她若是重伤,我能感到。”程透拿着筷子的手一停,“怎么?”程显听摇摇头,“那个阵法也没有启动,往好的想,皆大欢喜,不好的想,是屏障拦下来了。”他抿了下嘴,“陆厢姑且不提,花匠与国英都是内心善良的人,怎会……放任山火蔓延。”接下来的话不言而喻,大抵正是他们也遭遇不幸,外山才惨遭火海。程透吃到一半,蓦地又放下筷子,直视着师父问说:“你老实告诉我,昨天那是怎么回事。”程显听不躲不闪,与他对望半晌,才慢慢移开目光,“等这件事过去了,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意外的,程透扬起眉毛,缓缓道:“有些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搪塞我。”程显听一怔,慢慢又笑了,柔声道:“好。”青年吃完了饭,师徒俩在桌前各怀心事,无言许久,程透才抬起胳膊,说道:“这个是怎么回事?”他摇了摇手腕,砗磲与白皙似玉的腕子晃人眼目。“还是你的,不过关键时候,你得借我用用。”程显听就轻避重地答说。程透又哪里这么好哄,面不改色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程显听闭上嘴,程透也不嫌累,就那么举着,隔过半天,师父终于败下阵来,按下他的手无奈道:“好吧好吧,蛇骨剑是我后来寻的,这才是我原本使的武器。”程透挑眉,“狗链?”程显听啧一声,“喝多了说胡话嘛。这是从……锡杖上拆下来的,也能化剑。”青年把它取下来,拿在手里,“就这么给我了?”程显听伸手弹他的脑门,“话怎么这么多!”短暂打闹过后,不安与沉重再次填满了整间屋子。程显听闲不住,也没法面对徒弟,干脆出门去,琢磨着到展光钰那儿看看。刑罚司里,邢官都各回各家去了,展光钰与程显听聊了几句算是交换信息,后者大方承认了自己没法儿打破丹虢阵的屏障。展光钰倒也毫不意外,两人知根知底,也都知道彼此斤两,他这位大哥是不简单,但由于某些不可言状的事,与上古战神比终究是差了点儿。聊着聊着,展光钰握拳在桌上砸了一下,低声道:“若是当初你——”程显听及时截住了话茬,“那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展光钰意识到自己失言,刚收住声,见程显听反应不大,又忍不住问,“你不是不记得了?符文刺青封住了关于那儿的记忆。”“不是全不记得。”程显听难得没有回避,沉声答说,“只是关于他的那部分都封锁住了,这几天跟那符文抗衡,倒是……想起来了不少。”展光钰刚要追问,程显听却微垂着眼,仿佛自言自语,“不过我还没问过他愿不愿意要,他若是不要,那我也不要。”刑罚司采光不好,有些阴暗,眼下屋里黑咕隆咚,也没个人来点灯。展光钰眨巴两下眼,干笑着调笑道:“兄弟们都等着你发达了提携呢,你倒好,跌得最痛苦。”程显听没接话,黑暗中眼里似有金色流光。展光钰说罢回味片刻,才惊觉自己莫不是又说错了话,忙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慌道:“大哥你别——”“成了,闭嘴吧你。”程显听没好气道,“你一点没有我那两个师弟可爱!”展光钰听他语气也不像恼火的意思,又松了口气,嘟囔道:“这,也没眼福见过啊。”程显听站起来往外走,“不和你废话了,我回去了。”一路上慢条斯理地往回溜达,走回城门时天已经黑透了。程显听站在屏障前看了会儿外面堆叠着的焦尸,口里念念有词,不多时,外面金光扬起,自焦尸内散出细碎的金色光点,刹那间恍若漫天流萤,交相辉映,升往天际。这本是他最擅长的。做罢,程显听刚要回去,转身那刻,身后焦尸似乎扭动了一下。他敏感地察觉到异动,又旋身回去,盯着那些层层叠叠压在一起的焦尸。在他的注视下,黑色的干枯尸骸晃动着纷纷站起!无法弯曲的膝盖使焦尸们如同提线一般直挺挺地立了起来!仿佛被重新注入灵魂,肢干扭动着重新伸开,一具具焦尸排成长队,摇摇晃晃地向森林深处走去。程显听呆愣住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控尸——许凝凝的名字冒出嘴边,可她是不可能上到岭上仙宫这一层来的!控尸这种本领非比寻常,若要练就,数以千计的杀业与天赋缺一不可,千百年来也就出了一个许凝凝。他不认为九州上有谁能默默无闻地练就这层本事,名字却还不为人知晓。只有可能是周自云。许凝凝与周自云都癫狂无常,不可揣测。甚至,那酷爱交易的女魔头也与周自云做了什么交换,分享了自己控尸的能力,等待着周自云集结成军,与她闹上一场。内山众多住客,没人注意到这群浩浩荡荡的焦尸们正无声无息地离去,藏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假以时日。回到客栈,程显听给徒弟讲了适才发生的情况,两人白日睡了太久,此时都毫无困意。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起情况来,只是说来说去,总也觉得对不到点儿上。次日清晨,内山住客们才发觉一夜之间,焦尸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因山火熄灭而暂且安稳住的人心再度乱了,门派纷纷召回弟子,无数人涌进各司与教众聚点,要求仙宫出面,甚至有人提出要请宫主出关。此时的路芷正已经从展光钰那里得知了关于秋来晚分舵主李秋香叛变的情况,仙宫自己此时都焦头烂额,无暇安抚人心,最后是由蓝田玉站在牌坊上,羽翼一挥,寒光闪闪,众人才作鸟兽散。等待法阵关闭的这两天里,师徒俩甚至假设过要不要七目村一起迁离外山,却从未提过其他人会不会也已经化作焦尸一员。惴惴不安。丹虢阵关闭的那天早上,程氏师徒俩并肩站在城门口,程显听突兀地问了句,“你害怕吗?”程透想了想,点头道:“有一点。”程显听微微一笑,“我也是。”他叹了口气,“毕竟,咱们师徒俩也就这三个朋友了。”随着破晓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在屏障上,屏障化作白羽四散开去,早起的住客们也察觉到了异样,纷纷走出家门,驻足观看。雪白柔羽好似大雪纷纷,随风飘扬,但程显听与程透无暇顾及,两人同乘一剑,像七目村赶去。一路上,不少林木被山火波及,烧了个干净,有些山半面烧空,半面仍郁郁葱葱。师徒面色凝重,七目村近在眼前,两人心里俱是咯噔一声。残垣断壁,倒塌的房屋一片炭黑,散发着难闻的焦味儿,刮风时好似还混着滚烫。就连周自云自己的房子都塌了,远远的,能看见废墟中有一座房子突兀地立在那里,完好无损。正是花匠家。两人收剑下来,国英家的房子彻底垮了,陆厢家还算留着些,程显听过去检查片刻,确认了里面没人——也没有尸首。谁也没有说话,师徒俩行色匆匆,赶往花匠家。程透不甚记得那一刻自己究竟作何敢想,只是程显听走在前面,临到苗圃时,脚步一顿,立刻回身拦住程透,斩钉截铁道:“你站住。”程透面色无改,甚至眼也没有多眨一下,推开师父的手要继续往前走,但程显听死死抓住了他的手不松,再度说道:“站住,在这儿等我。”程透停住,他脑中一片空白,但隐隐嗅到了某种铁锈的腥味。他极缓慢地深呼吸了几口,对师父说:“我知道了。”程显听松了手,没看程透一眼,快步迈进苗圃。那副惨象在焦黑的废墟中有种诡异的美感,枝叶以血灌溉,在冬日里绽放出不合时宜的花来。女人的长发泼墨般散落进泥里,头枕着一支枯萎的腊梅,四肢软绵绵地扭向骇人的位置,不远处有一块儿血肉模糊的东西,苍蝇嗡嗡落在上面。她被划开的喉咙,血流干了,衣襟鲜红如嫁衣。寒冷使女人丝毫没有腐坏,鲜活,栩栩如生。像是上一秒刚刚死掉。她嘴角含着知足而心满意足地微笑,程显听站在哪里,感到骨血倒流,浑身如坠冰窟。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吱作响,他僵硬地屈下膝盖,蹲在花匠旁吹开那些落在她眼上的花瓣。女人安详地闭着眼,如果忽略她皮开肉绽的喉咙,也许会让人误以为她不过是在做一个甜美的长梦。程显听蹲在她身旁,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却能听见牙关,指节,在无声地尖叫。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后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是背后一沉。青年紧紧地搂着他,把脸贴在他背上,压抑着地呜咽像风声,他背后的那一小块儿衣料很快一片滚烫,湿乎乎地贴在背上,带来如芒在背的战栗。他们不清楚自己在刺骨寒风中站了多久。程显听平静地站着,他从青年的臂弯间挣扎着转身过来,推了一下程透,又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头顶,“别哭。”他一下一下揉着青年的头发,“别哭,还有办法。”“容我想想,不会就这么结束的。”程透两手攥着他的衣角,程显听咬牙把他推开些许,两手托着青年的下巴迫他看向他,“先去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找找国英和陆厢。”我怎么能叫他这么伤心呢?“一定还有人活着,先去找人。”程显听放下手,“然后,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第78章 一念好似故意忽视一般,谁也没有多看一眼地上花匠的尸首,程显听拉着程透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先别管她,还有办法。”师徒俩御剑而起,在外山绕了足足一天,除了外山真的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什么都没能确定。陆厢国英失踪,花匠……死亡。七目村一夜之间,仅剩两人。程显听与程透的家修修补补几次,在山火的摧残下又一次垮了。师徒俩就坐在苗圃栅栏的木桩上,静对着花匠的尸身。说不定,花匠会在下一秒突然蹦起来,大声喊着“吓死你们了吧!”嬉皮笑脸地抹干净脖子。陆厢和国英姗姗来迟,陆厢还是一脸意味深长的老好人笑容,国英腼腼腆腆。他们两人合伙把这三个混球揍一顿,然后大家一起喝酒,喝他个醉生梦死,什么山火,去他妈的。在程透不受控制地幻想里,他甚至看见药师从地平线上缓缓而来,银箔面具冷冰冰,不屑一顾地哼一声,对众人的打闹嗤之以鼻,自己又忙不迭加入进来。身后跟着同样臭脸的琵琶女,还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咯咯笑着要抱。满天神佛呀,若是能听见此刻的祈祷,也该精诚所动,做些什么吧。程显听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从容不迫,也不是寒芒一般、雪似的冷。他像一尊雕像,垂着眼坐在夕阳下,好像能就这样坐下去一万年。身前的尸首与他无关,就连程透也与他无关,遗世而独立。“我们走。”混乱幻象里,程透忽然听见身旁的师父低声道。他一怔,懵懂地抬头,看见程显听站起来,决然地转身,却冲自己伸出一只手。青年疑惑万分,轻轻蹙眉,“去哪儿?”“内山。”程显听好似等不及了,手一伸把徒弟拉起来,“我说过还有办法,我们走。”他拉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程透在后面跟着,又问了一遍,“我们去哪儿?”程显听目光坚毅,“万字扭楼。”青年好似看见那个从容,冷静的程显听再度占据了这尊躯壳,他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从来如此。程透浑身一震——万字扭楼,奇怪的时空回溯——他整顿思绪,说道:“要做什么。”“试试看。”程显听答,他似乎觉得这样不够,又停下脚步,郑重地看向徒弟,“相信我。”程透自腰间抽剑,“走。”他们自群山掠过,飞入内山。万字扭楼仍收在地底,程显听轻车熟路,拉着程透找到杜门,一阵熟悉的轰然后,两人脚下一空,双双坠入黑暗。程显听未曾放开过程透的手,他拉着他在黑暗中向前走,隧道里本该是黑暗的,可这次,两人走过时,两旁随之亮起光来,照亮一小片路。程显听边走边道:“这是我第三次走这条路,前两次的结果都不好,事不过三,这次不会了。”蓦地,他自己又笑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的了,难不成她还能再死一次。”程透紧攥着师父的手,他没有笑。有太多问题竟不知从何提起,好在程显听主动解释道:“说来话长,我试着挣开背后的镇压符文两次,虽然以失败告终,但两次也都有松动的迹象,兴许是因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