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前走了几步,想偷偷瞄眼这小兔崽子跟上没有,又不好直接回头,便背着手凶巴巴地转回来,训说:“听到没有!”在程显听的脑海里,那时小徒弟装作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三步并两步跟了上来。但这次他没有,在闪烁霞光里,金红色光汹涌向天际,程透站在原地,冷霜样的眼睛,漠然地看着他。他没有跟上来,当然也没有“哦”。程显听就这样惊醒了。他僵硬着四肢在床上呆愣了须臾,梦里的心悸便在这刹那蔓延到了现实。程显听一个打挺从床上下来,直奔向徒弟卧房,也不管不顾程透正在梦乡,像从前一样把他拎了起来。青年那句“程显听——”还没发作,却听见师父急急唤道:“程透!”他鲜少喊他大名,激得青年一下清醒了,睁开眼睛就看到程显听的下嘴唇上渗出血来,青年胸口好似登时被人抽了底儿,扑过去刚张开嘴,才发现原来是他半夜才醒便喊,发干的嘴唇崩开了。仿佛劫后余生,青年强压着心惊肉跳,状似面不改色地喘了两口气,这才横眉道:“你是不是准备吓死我?”那一嗓子程透喊出来后,程显听好似也恍了神,凝滞半天,直到徒弟发话才回过神来。他后知后觉地拿指节蹭了一下嘴角的血,刚要开口,程透没好气地又训起来,“不要说话了!”青年掀开被子下床,自己走了出去。只听他在外面利落地开了个柜子,复又回来,掌心里攥着花匠给的花脂膏。程透坐回床沿上,拿指尖蹭掉血渍,冰凉的水渗进细小的裂痕,引来一阵刺疼。原来他指尖沾了水,手却不甚凉。程显听盯着那花脂膏,小声道:“这都放了多少年,不能用了吧……”“前段时间她才给我的。”程透板着脸解释一句,拿另一根手指沾上花脂膏涂在程显听的下嘴唇上。大抵程显听没料到自己理亏,竟还能有这种待遇,无巧不成书,多亏了这桩“苦肉计”。他垂眼看向程透,程透却没在看他的眼睛,黑暗中两个人的呼吸都很轻,直到涂好了花脂膏,程透才兴师问罪道:“大半夜的,师父又作什么妖啊?”“我——”程显听一时语塞,总归不好意思说出口自己好端端做了个噩梦,就把人家从梦里拽出来。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往后一仰倒在了床榻上。“我想起一些从前的事。”程透波澜不惊道:“想起什么?”程显听却答非所问,“你真是……让我拿你没办法。”恰逢云开见月,幽暗的室内总算飘进来一缕柔和银霜,混进程显听披散着的长发里,让那薄灰色像云似雾。程透笑道:“我又怎么你了?”程显听很早之前就想明白了,他的小徒弟,骨子里有种近乎残忍冷酷的果决,能打折的了他的膝盖,却按不下去他的脑袋。“我……”程显听说完了一个“我”,突然又茫然无措起来,他舔了下嘴上甜丝丝的花脂膏,寻觅了一圈倒是更显得徒劳了。“我什么?”程透毫不知情,顺着问说。肺腑之言,大抵正是寻寻觅觅遣词造句无踪,又在启唇刹那脱口而出。“我把命都给你,我想换你低一次头。”青年与他披着同一寸月光,眉眼淡淡,眉心儿甚至不易察觉地拧着,程显听看了他一眼,又忙不迭移开目光。“你大半夜的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程透沉声道。一向舌灿如莲伶牙俐齿的程显听哑口无言,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有多唐突,躺在程透的床榻上起也不是,闭眼装死也不是。正待不知如何接下去时,程透把他拽起来,叹了口气轻声说:“师父,我们现在诸事缠身,你能不能别再胡思乱想了?”程显听盯着他的眼,一瞬间竟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他抿下嘴,似乎想要扳回一局,不甘心道:“什么叫胡思乱想,我做了个特不吉利的梦。”“这还不叫胡思乱想?”程透气笑,回望着师父。适才摸黑涂的口脂有一点儿被抹了出去,浅浅的水红色粘在程显听的嘴角上,他趁着月光大好看得真切,顺手给他把涂出去的那一点擦掉,难得柔柔地说道,“夜夜好梦,早点睡。”这件事折腾了程显听半宿,又到程透这儿戛然而止。后半夜果然再无梦,倒不是真睡得踏实,而是程显听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近来一件连着一件的破事,等再想阖眼时天已大亮,外面徒弟都开始做饭了。对于师父起个大早坐在桌前安安静静等着开饭,程透一点儿也不意外,边把碗端上来边挤兑道:“没能睡着吧?”“我想正经事呢。”程显听打了个哈欠,“林氏香楼就到此为止吧,咱们客场,东家都警告到脸上了,没啥好处可捞。更何况消息通都死过了,也没地方让咱们再插手。”虽然这么说有点不近人情,但他们与消息通的关系也没到能为其报仇雪恨的程度,且不提这事不清不楚,就算消息通活着,程显听也不一定想掺和进去。谁料,人在家中坐,麻烦却自己找上门来。程透前脚刚出门要去万卷仓,后脚那个浑身戾气,脑袋上一撮金毛的分舵主就过来了。程透刚要打招呼,展光钰大手一挥表示免了,张口便斩钉截铁道:“你要出门啊?别去了,跟我来。”那架势,好似他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青年见他神色凝重,脚下转了个弯,只好又回了屋里。程显听正在屋里不知鼓捣什么,猛见展光钰杀进来吓一大跳,张口骂道:“你进我家之前能不能先敲敲门!”估计是这句话提醒了展分舵主,他错开程透去把大门关严实,甚至还拴上了门。程显听跟出来,见他这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说:“怎么,光天化日你是准备杀我们师徒灭口啊?”程透一眼瞪过去,程显听立刻住嘴。“正事。”展光钰背着手站在门板旁边,像个活阎王似的。“你们两个是不是用过林氏香楼制的安神香?”程显听一听登时头大,刚才说过不插手这浑汤水,展光钰就紧接着泼了过来。程透在一旁蹙眉道:“他没有,我……算有那么一次吧。”展光钰啧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边的账本,刷刷刷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一行小字大声说:“你们自己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程透,半株。”他冷哼一声,手指头往下移一行,“更精彩的在这儿!程显听,六株!”睨着程显听,展光钰意有所指,“也就你这都没成瘾君子了。”“什么?”程显听茫然道。展光钰只当他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把账本摔在木头桌子上扬起嗓门,“那个安神散烧一次用半株就够了,你他娘的能用上六株,就是十二次了!程显听,你不是号称无欲无求无执无念吗,世风日下啊!”话到这份上,程透明白过来大抵是安神香成分随着林有余之死东窗事发了,上前一步解释道:“展师叔,你误会了,此事说来话长。”程显听当然也晓得了是在闹哪出,大抵是懒得费口舌,他气定神闲地坐下等着徒弟讲出来龙去脉。可程透说完刚才那句又收了声,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程显听给自己斟茶,“你看我干嘛,讲吧,他不完全算外人。”展光钰当即又被“不完全算外人”气得七窍生烟,和着师徒俩打一开始就没把他当自个儿人。第66章 毒草程透大致提炼了些重点,给展光钰说明了当时的情况,展光钰像听说书一般津津有味地听罢,兴高采烈地发表评价道:“程显听啊程显听,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丢人的往事啊!”程显听翻了个白眼,“你别在这儿给我找打。”展光钰却还滔滔不绝道:“当年你何其威风,随——”“展光钰!”眼见这东西嘴不把门,程显听立马呵斥住他,程透却在一旁轻飘飘地追问说:“随谁?”展光钰尴尬地咳嗽一声,不敢再说,他摸摸下巴,收敛神情,“咳,说回正事上。”他正色道:“林有余死了。”说罢,他挺直腰板,似乎在等着师徒俩露出惊讶,谁成想二人毫无反应,睁着眼睛盯着他,直叫人发毛。“你们已经知道了?”展光钰大惊。程显听翻出第二个白眼,“我们不但知道,还被铜雀台警告不要再管闲事了。”展光钰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况,僵了须臾,挑眉说:“不是,跟你们俩有什么关系,你们俩像那种爱管闲事的人吗?”“我怎么知道!”程显听没好气道,“还不是你们仙宫的弯弯绕绕!”展光钰连连摆手,忙不迭和仙宫撇清关系,“我虽然是个分舵主,但不是什么仙宫的人!”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也罢,重点不在于林有余死了,而是回魂草。”“回魂草成瘾还有毒这事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说个你们不知道的,听完这个,你们也就清楚动手除掉林有余的是谁,铜雀台又为什么叫你们闭嘴了。”展光钰说着,也给自己斟上茶抿了一口。林有余的尸首是被她哥林年年送到刑罚司的。据说那天她独自出去,半夜了都还没回来,林有余可从未有过夜不归宿,林年年担心出事,就带着香楼的家丁一块儿出去找,最终在城墙跟儿底下找到了林有余的尸首,当时都已经凉透了。仙宫严禁私斗,林有余被害,自然是要上报刑罚司,再派出邢官查案的。那天展光钰正好手头无事——关于他平时到底有没有正经事可做,程显听表示怀疑——就亲自过去看了眼林有余的尸首。干净利落,一刀毙命。展光钰当即就看出来了,这是蓝田玉的手笔。蓝田玉是个杀手,但这个杀手前面要先加上“铜雀台的”四个大字,他可不会乱杀人,凡是出手,势必为铜雀台授命。展光钰一想这事有蹊跷,邢官们经手过不少蓝田玉的刀下亡魂,一眼就能看出来真凶是谁,往常到这一步就不用再查,而是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草草结案作罢。但展光钰那日不知为何,愣是被好奇心驱使着,仔细验了尸。林有余只是个修为不入流的年轻小姑娘,到底有什么能招来杀身之祸。这一查,却叫展光钰查出了大乱子。“那小姑娘腹部密密麻麻全是切开又缝留下的伤疤,你们知道那些回魂草是哪儿来的吗?全都是从她肚子里种出来!普通的草根本不成瘾,成瘾的是她的血引子!”说着说着,展光钰脸色煞白,难掩反胃。“丧心病狂,”他两手交叠,低下头贴上去。“丧心病狂……”另一边,程显听的脸色也不好看。在座诸位数他接触的回魂草最多,知道自己吸入的竟是从别人腹中种出来的妖邪之物,任谁也不会好过。程透眼光复杂,思绪一下退回到那天他从林有余手里接过回魂草。星星点点的锈红色,不易察觉的腥气——程透喉头发紧,快步走到桌前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完。“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展光钰深吸几口气缓过来,面色凝重。“我验完尸后连夜带了两个邢官过去收押了林年年,罪名是怀疑他贼喊捉贼谋杀亲妹,那账本就是当天夜里搜出来的。”他斜了眼账本,“林年年大概也知道自己气数已尽,当即招供了。”“林氏香楼背后的人是周自云。”展光钰说出了整件事中最坏的消息,“他们兄妹可不只是在用成瘾的东西敛财,而是在与虎谋皮,要在岭上仙宫分一杯羹。”见程透对这类邪术一知半解,程显听面上阴晴不定,解释道:“如果只是普通的血引子,林年年不必搭上他的亲妹妹,随便找个人就行。但有趣儿的就在于如果他们是一对儿兄妹,长期浸淫滋人血炼化而生的邪物会神志不清,假以时日,能用血脉至亲的血引子控人心智。”展光钰接道:“更有意思的是他们背后的人是周自云,狼子野心啊。”程透说道:“那么,动手灭口的是铜雀台,他们不许我们插手,也是怕我们把这件事捅出去,在仙宫里搅动波澜吧。”青年蹙眉,“但照这样说,林年年应该也活不长了,铜雀台为何不动手?”“还没来得及再动,人就被我扣下来了。”展光钰看过去,缓缓地说。“我好歹也是个分舵主,他们不会明着过来抢人。”程显听到底脑子转得快,直截了当道:“你这是在拖我们下水。”“我这是在救你们!”展光钰高声反驳起来。“上次刺杀药师,周自云算是和铜雀台一来一回了了干净,双方再次按兵不动。这次铜雀台要是一口气把林氏香楼除干净,就等于是卸了周自云一条胳膊!他疯起来可不止是还给铜雀台,保不齐整个仙宫都要被波及!”说到激动时,展光钰腾地站起来抓起账本,“我一看到上面写着你们师徒俩的名字头都要炸了!就是从写上你俩名字这天起他们明面上停售安神香了,我用脚趾头想都猜得到是你俩作了妖!他当时没拿反应,现在一准先拿你们开刀!”程透立刻问说:“何为明面上停售?我们当时签了符篆血书的。”程显听当即气笑道:“那东西防君子不防小人。只要动些手脚,还是有空子可钻。”“你们村儿那个温道是七刹山的邢官,我近来与七目村关系暧昧,他都看在眼里,自然也能传达进周自云的耳朵里。我先扣下林年年留他一命,把你们的立场也给搅混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展光钰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开口了。三个人都静下来,各怀心事。良久,程显听浅啜一口茶水,疲倦地说道:“小铃铛,你好心办错事了。”程透和展光钰一齐望向程显听。程显听摇了摇头,“周自云和七目村之间的矛盾不可能和解。你这么扣住林年年,传到周自云眼里,反而像在威胁他了。”他说着说着,顺手就抬胳膊抓了一把程透的头发在手里玩,被青年一巴掌拍开。“我和周自云间的矛盾也不可能和解。”“你……”展光钰不解,刚要再问,程显听主动讲道,“你好好想一想周自云是谁的儿子。”程显听抿了下嘴唇,“祸海妖姬被我重伤后,当年的飞花逐浪门掌门,一个不曾出世的无名散修,还有一位云水僧人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掌门,四人联手,将祸海妖姬押入了洪荒塔。”他顿了顿,“花匠是飞花逐浪门的关门弟子,那个云水僧人是陆厢的师父,名不见经传的掌门是国英的师门。父债子偿,我们一个也跑不了。”“而且,花匠和他还有一层旧仇往事,我不便多说。”程显听沉声道。展光钰呆愣了半晌,把账本重重摔回桌上,“我真是倒了血霉了!”程透面无表情地说:“你现在放人吧,估计你一放出去铜雀台就杀到了,人不是你弄死的,账暂时还是跟铜雀台算。”“估计来不及了。”程显听不客气地摇头,“林年年毕竟是在城墙边上找到的林有余,他当时可能压根没想到东窗事发,才直接报上了刑罚司。你不多此一举扣住他,周自云说不定还能在铜雀台动手前保下林年年。”“现在如果你直接放人,恐怕林年年刚一走出去蓝田玉的刀紧跟着就来了。你若去知会周自云一声,就等于是跟他站在一条船上了。”程透雪上加霜,“骑虎难下。”展光钰痛苦地捂住了眼睛,偏生程显听还恨铁不成钢道:“小铃铛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子!”当然,这一团乱麻也不能全怪展光钰,毕竟他不知道七目村与周自云的深仇大恨。“现在我当如何?”展光钰欲哭无泪地说。程显听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折中的法子,只得两害取其轻道:“你先放人吧,不至于得罪了铜雀台那边。我们这边找个人把蓝田玉拖住,先把林年年放回去,守住铜雀台和周自云间的平衡。”他啧一声,“至于拖住蓝田玉,我们这儿有个绝佳的人选……”程透极其不给自家师父面子,阴阳怪气道:“怎么,你是准备出卖色相了?”“小兔崽子。”程显听皮笑肉不笑地训罢,转头继续对展光钰解释说,“我们邻居莫毋庸,跟蓝田玉关系匪浅,他又不算跟七目村一气儿的,再合适不过。”展光钰摸不着头脑,“人家凭什么帮你?”程透睨着师父,冲展光钰道:“展师叔有所不知,莫毋庸对我师父可是一往情深。”“啊?”展光钰更加迷茫起来。程显听眯着眼睛低头一笑,伸手就去掐程透的腰,被他轻巧地躲开顺带还要还手,师徒俩闹起来,把严肃的氛围搅得烟消云散。展光钰大怒道:“你俩给我停!多大的人了!”程透理直气壮道:“我才十九。”“娘的,程显听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展光钰道。程显听也怒道:“从我家滚出去!”三个人闹够了,还是要分开来马不停蹄地去办正事。展光钰回七刹山筹备放人,程显听则要去药寮里找莫毋庸,并坚持不许徒弟跟去。程透醋坛子打翻又扭不过程显听,索性找花匠去,打算把早上得来的消息给她讲讲。程显听硬着头皮进了莫毋庸的屋头,发挥自己满口瞎话的本事,愣是唬住了莫毋庸来龙去脉,直说蓝田玉这厮要去杀一个对自己有恩的人,拜托莫毋庸能拖一时算一时,也算还了恩情。莫毋庸一听感动地拽着程显听的手不松,直说什么殿下果然心怀济世慈悲。程显听一面把他的手往下扒拉,一面准备开溜,谁料莫毋庸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毋庸也算是出了些力,向殿下讨些好处总是行的吧?”程显听警觉道:“我尽力。”莫毋庸想了想,低声冲着程显听说了些什么,听得他脸上风云变幻,一双眼微微阖了些。程显听站在原地,带着一丝半缕微笑,但那笑意丝毫未漾进眼眸。他稍稍扬起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之人,慢悠悠含笑道:“莫先生,实不相瞒。从来只有我对别人有非分之想,没有别人对我有非分之想的份儿。”莫毋庸只感觉如芒在背,那一瞬间,却觉得才从自己嘴里说出的什么济世慈悲都是假的。但他仍然气定神闲地笑笑,“毋庸斗胆,想问问殿下又对谁心怀有非分之想。”程显听放开他的下巴,转身道:“永远也不会同你有关。”算是不欢而散,程掌门回去后估摸着请莫毋庸出马这事大抵是被自己又给搅黄了。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刚打算赶鸭子上架亲自出马,在院子里却看见莫毋庸出门了。后者没事人似的,和他招了招手,大声道:“殿下放心,此事交给我了。”程显听干咳一声,低着头退回屋里去了。等程透从花匠那儿回来时,却见自家师父略显郁闷地坐在桌前,他没问怎么回事,先开口道:“花匠今天精神头儿不错,说不定是在好转呢。”“你怎么不问问莫毋庸把我怎么了。”程显听更加郁闷了。程透淡淡道:“你不把人家怎么了我就谢老天爷开眼了。”某方面讲,还真是程显听把莫毋庸“怎么了”。莫毋庸还没怎样,他自个儿倒先越想越委屈,招手要徒弟过来,伸开胳膊就搂住了青年的腰,他头埋进他怀里。“干嘛?”程透不为所动。程显听闷声道:“他屋里那股子药粉味儿熏得我头疼,你身上好闻。”程透笑说:“皂角味儿有什么好闻的。”“不是皂角味儿。”程显听把青年又搂紧了些,闭上眼睛。“只有我能闻到。”程透只当他又在胡说八道,意思意思摸了把自家师父的脑袋。一股脑的麻烦事里,勉强忙里偷闲这么一会儿罢。第67章 东窗一个多时辰后,莫毋庸回来了。同他一起块儿回来的还有明显被迷得七荤八素的蓝田玉,远看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莫毋庸胳膊上挂了个红唇妖娆的大美女,也是副颇为香艳的画面。瞧这样,莫毋庸定是完成交待下去的任务了,只是对蓝田玉的死缠烂打没能料到。他苦着脸把他带进屋里,和半隐藏在门板后面朝外窥探的程透正对上眼。莫毋庸做了个视死如归的表情,程透两手一推——把门关严了。“怎样?”程显听在屋里问说。“蓝田玉跟莫毋庸铁定有一腿儿。”程透凉飕飕地说。程显听不置可否,师徒俩这儿暂时没了下文,一人一面儿坐在桌子旁,互相瞧着,程显听没憋住,噗嗤一声又笑,笑罢了问道:“你看我做什么?”程透反问说:“那你看我做什么?”原以为接下来得静观周自云的动作,没想到的是,周自云没动,铜雀台倒先坐不住了。程透本来要出去,刚走到门口,便在今天第二次折了回来,冲师父道:“路芷正亲自来提人了。”程显听侧头朝外一探,果然许久未见的路芷正面色铁青、杀气腾腾地进了药寮的院子。程透还有点担心莫毋庸,小声说:“要不要去看看?”“用不着,”程显听却摆摆手,“你看他来势汹汹,但掀开门帘时的动作并不鲁莽,肯定是不会找莫毋庸麻烦的。”程透想想,觉得很有道理,师徒俩继续躲在门板后头静观其变。不多时路芷正就出来了,帘子一掀开,后面跟着嬉皮笑脸的蓝田玉,两个人正看得入神,一个影子挡住了视线,国英的声音传过来,“你俩在做什么呢?”“别说话——”程显听忙制住他,程透更是默契十足地一把把人给拽进屋里来。于是,三个脑袋连成一竖排,贼兮兮地往对面邻居家看。可惜,路芷正什么都没说,冲莫毋庸拱手作揖转身就走了。蓝田玉跟着他也走出去,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走到程氏师徒的院子门口时,还朝三个人抛了个媚眼。师徒俩把不明所以的国英拽进来,拴上门。程显听问道:“国英你怎么来了?”国英呆呆地回答说:“阿姐想叫程透再去她那儿一趟。”花匠现在不肯出门,这两天她的精神头其实都还算不错,程显听当然也要跟去,三个人轻车熟路地径直到了屋里,一进门却吓了一跳。花匠好一派大富大贵的打扮,胭脂色斜襟立领袄,金线绣花的裙子;头上金钗发梳,手里雕银暖炉;露出的那一点点鞋面上绣着鸳鸯,她慢悠悠地掀开手炉盖子,把里面的炭吹红,倒叫程显听一下子回忆起那天她逆光而坐,讲了个故事时的模样。国英无奈道:“我才出去这一会儿,你便换了身衣裳?”“好衣裳收在柜里有什么用,”花匠把手炉盖好,跷起一条腿。“总得穿啊,不是吗?”几个人都不明白花匠这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只见她极温和无害地笑笑,对程透道:“说好了要教你种花酿酒,可惜一直没兑现,往前我闲来没事时把方法都写了下来,就收在衣柜里,送给你了,只当是些前人的经验。”程显听明白了过来,花匠这是在交代后事呢!反应出来后,他不禁有些恼火,脱口而出的话便有些咄咄逼人,“花匠,你这是做什么。”“我先把事情都安排好。”花匠满不在乎,又对国英说,“我没什么好给你们的,你们……要是能离开仙宫的话,就,替我报个仇罢。”这可不太像是花匠会说出来的话。三人交换了个眼神,程显听刚要开口,她却捂着嘴笑起来,自说自话道:“瞧我说的,你们别当真。”笑够了,花匠蓦地收了勾起的嘴角,垂着眼低声说:“今天是开个玩笑,但往后会我愈加喜怒无常,杀戮心重。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不过是迟早的事,你们要是行行好,就别等我真的……在我还不太丑的时候,把我杀了。”“花匠!”程显听怒道。任谁都能看得出花匠此时的厌世,程显听懒得劝她,强压着火气负手而立,说道:“花匠,我要是找着了让你好好有个人样的办法,你跪下给我磕个头吧。”花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冷地说:“我倒是有三个遗愿,你先帮我实现了再说吧。”国英适时接道:“你又不会死,要遗愿作什么?”程透却问:“说来听听。”花匠看了他一眼,神色放缓。她招手叫程透过来,定定地抬眼望他。花匠举起胳膊在半空中虚划了一下,自言自语道:“真是一眨眼的事。”程透知道那是花匠在比划自己刚来时的身高,他把她那只手按下去,淡淡地说:“日子还长。”“我……”花匠低下头,眼神儿涣散开了,“想看一场拜堂,想看看牡丹花开,还想穿得漂漂亮亮的再死,像个新娘一样。”程显听挑着眉毛一笑,“我当是什么,这还不简单,国英你和陆厢安排一下,我给你们挑个合适的日子。”“啊?”国英骤被点名,险些呛住,他摆手连连,两颊瞬间涨红,“我我我我不行的——”“怎么不行?”程显听紧逼而上。国英瞥了一眼花匠,一个劲儿地摇头,“你有所不知,我、我跟陆厢已经拜过一回让她瞧了。”花匠两眼睛往屋顶上飘,装不知道。程显听和程透对视一眼,程透无奈,程显听显然也都气笑了,对花匠说:“怎么着,你还有瘾啊?”花匠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两手一拍,“要不你们师徒俩演一回我看看吧,反正都是假的,就图一热闹!”说到这儿,那个活泼又爱热闹的花匠总算是回来了,不过这事哪里是能演着玩的,程氏师徒有些尴尬,国英看出两人局促,主动解围道:“阿姐你说什么呢,别揶揄程兄他们了。”花匠噘嘴,“说什么大话,程显听,刚才你可不是这么答应的。”“这,”程显听哭笑不得,偷瞄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徒弟,“我爱莫能助啊。”程透慢悠悠地说:“好了好了,我们不妨说说正事吧。”花匠见好就收,想了想道:“我脑子里乱得跟浆糊似的,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你们记得当时程显听刚同琵琶一起从万字扭楼里出来时,她给我带了一句话吗?”程显听倒是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国英那时还没出关,不明所以。回忆嘛,还是得靠程透,几个人看向青年。程透低头思索一圈,完完整整地把那天两个人关于此事的一小段对话重复了一遍,也算让一头雾水的国英了解了解情况。花匠把银手炉放在腿上,揉揉眼睛,“在铜雀台乃至仙宫眼里,我们村儿和周自云的关系不清不楚的,记得扭楼里每次死人都必会有村里的人参与吗?我原以为是在针对七目村,现在看来恐怕不尽是。这个活动是仙宫的人在一点点从金榜里拔去周自云的爪牙。”“这件事其实又是周自云在和仙宫暗中较劲,出发点也许一开始确实是冲有可能跟周自云关系暧昧的我们去的,但……周自云可不会让我们死在别人手里。”花匠啧了一声,“铜雀台要对我们不利,他就叫他的爪牙过去跟铜雀台较劲。”周自云的反复无常,就像一个缺乏掌控大局能力的小孩。他对母家仇人恨之入骨,却偏生又吊着,不许别人下手。程透蹙眉道:“你们究竟知道周自云在谋划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