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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6(1 / 1)

四个人僵持在门口,陆厢看看花匠,又求助似地看看程显听,不知如何是好。花匠当然也不傻,明显是又来坏消息,她吸溜一下鼻子,嘶着嗓子问:“是不是琵琶的情况又不好了?你说吧,我一直在做准备的。”程显听冲徒弟使眼色,程透了然,不动声色地站到花匠旁边。陆厢深吸了口气,低声道:“秦夫人撕了一件衣服,在床头上自缢了……”花匠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幸好程透早有准备,把人一把扶住。程显听毫不意外,蹙着眉道:“你说那么详细干嘛,你姐已经在我家哭半晌了。”他揉了揉眉心儿,“没救了?”陆厢长叹了口气点头。花匠被陆厢背回家里,程氏师徒这趟也不用相送了,俩人低头回去掩上门,程显听忽然道:“长生者无情,若药师能做到,兴许还只是赔进去一个。”程透低声道,“在这岛上的哪个不是多情种。”程显听想起来他和程透间因为友人身故而产生的矛盾还没调节,但平心而论,琵琶女早已没了活下去的理由,药师若不去出手救爱人,只怕也比死要难受,失去朋友固然令人惆怅,但至少这个结局对程显听来说求仁得仁,不算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他相信程透何其聪明,也是明白个中道理,只是心里觉得如此这般未免太过冷静,因而不愿接受罢了。“慈悲不度自绝人。”程显听柔声道,“也是解脱。”等半晌不见程透说话,程显听转过身来,发现青年垂着眼出神,他凑过去,青年突然抬手扇了他一巴掌,程显听被这一下打懵了,捂着脸怔怔地看他。程透抬头道:“我就是你随便捡回来的,你让我也随便活那么几年就罢了,非要来岭上仙宫!”他拽着程显听胳膊掀起袖子,把手臂上当年与沈长一战时留下的骇人疤痕举到两人眼前,“你图什么!”“你到底图什么!”他看见青年眼眶红了,钳住他胳膊的那只手微微颤着,“我根本不奢求,只要……只要能在你身边,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好的。”程显听瞳孔骤扩,他定定凝视着青年,胸口像是堆满了碎石。他真想告诉他自己在图什么,可是一张口,那些碎石就好像堵住了唇舌,说出去的话与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回来,哪怕有一天压下这情意要杀了他,便也情愿闭眼等死了。毕竟,他何德何能呀。这次程显听甚至不敢再抱住程透,他几次张口,却发现喉咙紧涩:“对,你不奢求,在奢求的人从来是我。”第55章 挣扎祸未倚福,接踵而至。程显听就是再迟钝,也该意识到程透同样对他抱有师徒情分外的东西了。这让他诚惶诚恐,非但没有两人原来心意相通的喜悦,反而让他明白过来,往后自己再也没有理由与借口亲近他的徒弟了。另一边,由陵宏和程显听商议后做主,焚了琵琶女的遗骨,也算同药师一样,干干净净。至此,他们一家三口算是团聚。花匠一昏就是一天一夜,两位挚友的离世与多日寝食难安终于压垮了她的身体,连带着精神也一块儿出了问题。她从梦中惊醒,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乱砸东西,陆厢和程显听两个人才勉强把她按住,据陆厢说这是癔症,老毛病,但近年都没再犯过了。关于花匠是哪儿来的癔症,没人知晓。更糟糕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温道回了村子,但他没去自己家,而是把周自云的房子里外清扫个遍,在陆厢复杂地眼神里,用行动表示自己倒戈了。这些还不算完,岭上仙宫在洪荒塔里,真的如同程显听所说一般无足挂齿吗?每个知晓洪荒塔的人心里都万分清明,一旦再有压过神行知狐的大妖邪祟被收押进塔,就意味着目前处在第九层的仙宫会整个下降,离去再度难上加难,所有人都会在与无穷无尽的魑魅魍魉的斗争中将生命消磨殆尽。唯一侥幸的,是神行知狐拥有神格,至少也得是同样有神格的人犯了大错,才能去取代他。正所谓病来如山倒,花匠癔症暂时结束后紧接着就发起了高烧,好在七目村向来僻静,对病情有好处。只是她仍是村儿里唯一一个姑娘,三个大男人照顾她诸多不便,但她神智还算清楚,多休息休息也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岭上仙宫的势力格局再度暗潮云涌,随着陵宏将琵琶女的死讯公之于众,由她一手建立起来的怀音楼人走茶凉,半边垮台。她那怀音楼里收留的都是些靠唱曲音律过活的美貌仙女儿,没了实力强大的主母庇佑,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与此同时,陵宏并没有接替药师的工作,改由仙宫出面说服了朗上坊往后挂牌看诊,各种利弊无需赘言,自当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具体如何,还得走走再看。一直折腾到立秋跟前,各方各派才算彻底安顿下来,无名派的这对程氏师徒到岭上仙宫三年整了。自那日程透拽着他的胳膊红着眼眶问出“你图什么”,两个人的关系就进入了微妙期。程显听请陆厢搭把手,花了不到一天就飞速把拖着不愿修缮的房子改建好了,程透搬回到自己屋里去,俩人黏在一起的时间大大减少,倒也没有刻意躲着对方,程透要不去万卷仓,要不就去花匠那儿学种花酿酒,程显听除了看书就是校场,偶尔同陆厢下下棋。大抵是,坏事接连不断,任谁都提不起精神,花匠决定搞个什么“庆祝无名门入驻七目村三年”的晚宴,冲冲喜。她手舞足蹈天马行空地计划,程透坐在旁边记,刨去废话与乱七八糟的点子,也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多。青年想着由她去罢,便真带回了家里给师父过目。程显听翘着腿喝着茶,坐在椅子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清清嗓子道:“咳,你的字现在写得倒是很好看了。”他回忆了一下程透年幼时抄经那歪七扭八的字,眯眼笑起来。“恩。”青年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跟药师学的。”程显听没什么反应,当然也不会感慨,他吩咐徒弟去拿纸笔,就势伏案在花匠那三页计划上圈圈点点批注一番,吹干墨迹道:“由她去罢。你送给她看看,让她随便折腾,钱从我这儿拿。”那三页字浑厚强劲,力透纸背,而程显听的虽然不算太差,但潦草信笔,对比之下仍有些惨不忍睹。程透大致扫了眼,挑出来好几个看不懂的字,一一指着叫程显听解释完了,久违地揶揄他说:“师父好歹也是堂堂掌门,就不能好好练练字吗?”程显听嘟囔道:“我从前写字也是好看的。”说着,他拿过那页纸提笔随手又写了个“程透”,倒确实是很不错。“本来是不难看,但从前……罚我抄书抄太多了,写着写着就难看起来了。”“什么时候?”程透先是认真想了须臾谁能罚动他家掌门,这才追问道。程显听笑骂道:“去,管那么多干嘛!回花匠去吧!”他大手一挥,把原本花匠随便指的日子改成了中元节那天,程透本人没啥看法,花匠倒是有点纠结。这天乃是清虚大帝*诞辰,照例说他们修士也应该开坛的开坛,该做法的做法,为亡灵赦罪。他突然就决定挑在今天庆祝,怎么想怎么有点奇怪。……更何况,这儿可不止是岭上仙宫,还是洪荒塔啊。不过,花匠咬咬牙也就同意了,他们没什么先人好祭奠,药师和琵琶女也算魂飞魄散,对修士来说,人死了就是死了,就只是死了。张罗几日后,中元节如期而至。上元观灯,中元祭祖,下元祈愿。这日整个仙岛上但凡有点能力的人都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独独他们七目村四个人张灯结彩,买肉买菜。花匠不知何时同展光钰牵线搭桥,把他也给邀过来,讨个“五”的好彩头,也算团团圆圆。展光钰一过来就看见花匠正趴在房檐上挂灯笼。她穿的红红紫紫,头发梳得也不咋规矩,乍一看像个鬼魂儿正虎视眈眈地打着大红灯笼等在房檐上,把展分舵主吓得魂分魄散,头上一撮金毛都差点立起来。程显听在旁边毫不留情地笑到岔气,他一面抚胸口,一面冲花匠道:“别挂了,你还打个灯笼,是生怕杂七杂八的东西找不着吗?”银盘尚且还是满的,高高悬在天际,因而星子不怎么显亮。且不闻酒香,风月先叫人醉眼。薄瓷盅装着佳酿三杯两盏入喉,小村中上个把酒言欢的日子,已去不知何时了。热腾腾的锅子滚出诱人香气,众人大快朵颐,程透却注意到程显听一直在跑神,也不怎么动筷子。趁着那三个人嘻嘻哈哈,程透附在他耳边轻声问:“你怎么了?”这师徒俩可有一段时间没这么亲密无间过,他乍一凑近,程显听呼吸半滞,感觉骨头都酥了。到底也没能敌过心里那点小心思,他也凑到程透耳旁小声回道:“没事,就是不太饿。”正巧那边三个不知说到了什么上,花匠大声道:“程显听那叫草书?我抱只鸡过来爪子沾点墨乱挠都比他写得好!”程透:“……”程显听眯了眯眼,加入战场,“花匠,坏嘴巴小心嫁不出去。”花匠立刻恼羞成怒,两个人过起招来,展光钰趁机挪到程透旁边,刚张了张嘴,程显听就跟脑后长了眼睛样立刻回过头来,阴森森地瞥向他。展分舵主立刻怂了,乖乖闭上嘴不敢说话。这五个人一闹就到半夜,酒量都半斤八两,就数展光钰最差。花匠和程透都喝不少,还是陆厢和程显听最清醒,陆厢是因为酒量最不错,程显听是因为一口没喝。程透脑袋晕晕乎乎,还在努力思考着,自家师父今天只吃了几口菜,滴酒未沾。“好奇怪啊。”他自言自语道。“是啊,”花匠接话说,“我明明是坐在这儿的,怎么一直在转。”陆厢好笑地看看这俩人,对程显听低声道:“我把她先送回去吧,你送送展分舵主?”这席摆在程氏师徒俩家门口院子里,程透站起来就能回去,倒是展光钰有点危险,已经一头栽在桌子上、不知是不是断片儿。程显听笑笑,回答说:“你送她吧,我要去做些事。”说着,他伸手在程透眼前晃了晃,“宝贝儿,没懵呢吧?”程透目不斜视,但非常准确地挥开他的手。程显听看的好笑,站起来目送陆厢拖着花匠走远了,这边抛下徒弟和一个烂醉如泥的溜走。等人影全空,展光钰腾地坐起来,拿起酒壶斟酒,许是眼前花了,愣是一滴没倒进去,全洒在了矮几上。“来来来,师侄,再喝点。”展光钰大着舌头,头上的金毛随着动作一抖。程透没啥反应,干坐着不动,展光钰却拿起那空酒盅仰头往嘴里倒,然后叹气道:“他变了好多。”他自顾自地感慨起来,“又变了好多呀……”程透脑子不清明,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是在说谁,只顺着问,“哪儿变了啊?”“他以前,不是这样!”展光钰醉眼迷蒙地靠近程透,神神秘秘道,“你是不是觉得他有时候冷冰冰的?他就是那个没有烟火气儿的人。”程透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原是在讨论程显听,便认真地反驳说:“不,他嗜甜如命。”“你错了——”展光钰得意洋洋地晃晃手指头,“那我说吧,我、我嗜酒如命,没有酒喝,我就浑身不舒坦。他不是,他只是跟你说他嗜甜,他只是表现的好像嗜甜,真不给他,也就算了,他不粘。”程透本也没太专心,听到这儿,浑浑噩噩地脑子却蓦地清醒了不少。他是好甜食,但确实没什么口舌之欲。青年使劲儿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不是,他真的就喜欢吃甜的。”展光钰却好似已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磨下去,不顾程透的反驳兀自讲道:“从前我们下山偷偷喝酒,他都不去,我们也不用担心被告状。喝得烂醉如泥回来,随便蹲个角落吹吹风等醒酒,转头看见程显听!”他举着手挥动胳膊,表演起来,“大哥你去哪儿啊?”“他无嗔无怒,满脸写着管我鸟事。连告状都不想。”展光钰打个酒嗝,趴在湿漉漉的矮几上,眯起眼睛,“他——”“他像一尊冰琢的像。”展光钰大着舌头道,“可能只是想活得真一点。”“这个,”一把抓住程透的手腕举起来,程显听给他的那珠链在月色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很是漂亮。展光钰努力地眯缝着眼睛打量起来,“从前拴住他的是一百零八种烦恼,现在拴住他的是你。”“什么?”程透一怔,追问道。展光钰却贱兮兮地比一个噤声的动作,晃悠着站起来,差点掀翻了桌子。他一句话都不多说,背着手要走,程透也跟着站起来,但到底是喝高了,他眼前一黑,捂着头缓了片刻才又能看清东西,这须臾里展光钰已经走出去了老远。青年刚要喊他,眯起眼发现这个方向不是他回去的路,而是刚才程显听开溜的那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犹豫了片刻,悄悄跟上。要跟踪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根本不是难事,只怕现在他就是贴着展光钰的脚跟走他都不一定能发现。但他要是真的去找程显听,那就有点麻烦了。毕竟自家师父滴酒未沾,五感俱敏,稍有不慎就露陷。他跟着展光钰钻进月影婆娑的树林,再往前走就是断崖,程显听也只能在那儿了。程透心里估摸出个距离,停在了一个能让他听清两人谈话又不至于被发现的地方,轻手轻脚地闪到了树后面。程显听果然在断崖。展光钰两腿打架地晃过去,见月下薄灰色发的人白衣胜雪,正阖着眼低声念着什么。他看着真是比月光更显清冷孤傲,可展光钰一点都不怯,大摇大摆地凑上去,招手道:“我猜你就在——”待他走近听清了程显听口中之言,脚步顿在原地,话也收声,酒好似都醒了。“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程显听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睁开双眼,他站得笔直,有种神圣的庄严。展光钰不敢出声,却也不由地站直了。“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念完这些,程显听终于旋身过来,冲睁大眼睛的展光钰微微一笑。后者许久,走到他跟前低声道:“大晚上的,怎么想起来念这个?”程显听不答,反问道:“怎么?”“只是,只是……”展光钰好似一时也词穷,张张口道,“时候不对,日子也不对,总归是有点不太好的。万一招惹来什么东西呢?”程显听不置可否地笑笑,也低声回道:“你且诚心忏悔,有情众生欢喜还来不及呢。”说罢,他意思意思拍了拍展光钰的肩膀,自行回去。程透本是想听见他足音时先一步回去的,但他倚在树上思考出神,有意无意,也没有先走。程显听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对他的徒弟为何出现在这儿一点也不惊讶。“回家了。”他柔声道。“恩。”程透低声应了,同他并肩而行,慢慢地往回走。“他和你又胡说什么了?”程显听随口问道。程透想了想,也含糊着回,“没说什么。”师徒俩踏着清寒月光,像踩了满地的白霜。他们悠闲地走在回家的蹊径上,程透不停地思索着刚才程显听与展光钰的对话,不知不觉落后几步。他看着程显听,那背影竟渐渐与在伽弥山上时他拾级而上的渐渐重叠,带着仍旧无比陌生的模样。深深镌刻心底。【第二卷 完】第56章 六合【卷三·芥子】大雪濡湿鞋袜。腊梅花踩着年根儿开了,幽香浸满雪气沁人心脾,女人披着斗篷、提着裙角急匆匆地踩着一尘不染的雪地。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得让人有些牙酸,她那眉眼不一会儿便被霜雪催白。她那橘底立领袄外罩着的鹅绒面织金比甲贵气十足,锦红缎的裙在茫茫纯白里格外显眼,这颜色俏又跳,能压得住的人极少,但她穿来很是娇美,平白夺了梅花的明艳。眼见前面就快到了,花匠铆足劲儿朝前跑着。雪仍在下,跑起来时有些睁不开眼,好在这个点儿大家无外乎都还窝在温暖的被褥里,她倒也不必担心撞到人。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她抓紧裙子,正贴着墙闷头疾走,忽然脚下踢到个什么东西,瞬间朝前扑空,重重栽倒在地。若不是雪厚,只怕鼻梁都要磕断。花匠茫然地从雪里抬起头来,抖抖脸上粘到的雪沫。她听见一阵戏谑的低低笑声,不由回过头去。只见绊倒她的原是一条长腿,罪魁祸首还蹲在门口,一手撑头看着她。那人五官生来漂亮,尤其是眉眼,同花匠竟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他天庭饱满圆润,不似女人一般额上横过道蜈蚣似的鲜红伤疤,单单从眉目上先将花匠比了下去!只是他棱角更锋利,唇也更薄,有些邪气和阴晴不定,叫人不敢直视。花匠定睛看清那张脸,趴在雪里也登时不觉冷了,反倒是浑身血好似都倒流回去,脚背都绷直了。她腾地站起来,戒备地盯着男人,“你——”男人哈哈笑着站起来,正巧他身后屋门打开,温道冷着一张脸走出来。见花匠在门口,温道脸上表情明显僵住一刻,他躲开她又怒又恶狠狠的眼神,冲男人道:“进屋,外面冷。”男人拍了拍衣服上细小的褶皱,随手揽过温道,他比花匠和温道都要高出一整头,眼睛朝下瞥人时极有压迫感。花匠舔了舔牙,啐一口骂道:“呸!忘恩负义的东西!”这句话一时也分辨不出是在骂谁,男人毫不在意地笑笑,张口道:“往后还要承蒙关照了,花匠姑姑。”花匠急急往后退几步,大声骂了句“杂种”,兔子似逃了。与此同时。陆厢是个闲不住的人。他一大早就被雪照映醒了,原想再睡个回笼觉,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不知怎的,心突突直跳。陆厢穿衣起来,披着宽厚的大氅到小院里,决定扫一扫积雪。他双目出神,扫地时自然而然地带上年少时云水僧师父教的一些腿法,心不在焉儿得厉害。此时,他尚且还未察觉到深山的一处洞窟里,有个清隽的人儿蓦地睁眼,缓缓从石台走了下来。那人先是默着在原地站会儿醒神,然后才走到洞口看了半晌外面的大雪。他在洞窟外的一处冷泉里慢悠悠地洗漱,换上轻薄而干净的单衣,这才从无边无际的雪地里走了出来。陆厢总觉得今早是要发生点儿什么,他把小院里的路都清理干净,闲着没事又拿积雪堆出个雪人。途中远远看见一抹红艳艳的身影蹿过去,他晓得那是花匠,可惜阿姐还没叫出口,她已脚底抹油似的,没影子了。天快大亮,他把手抄进袖子里,漫无目的地眺望着空旷的远方。与天相接处,有个人脚程极快地朝村子这边走着,陆厢心跳漏掉一拍,眯起眼睛仔细去看。这须臾功夫里,那人又走近不少,陆厢先是怔住,随后心便跟着先飞了出去,他奔出小院,迎着那个清瘦人影跑去。一把将那人裹进大氅里,陆厢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问道:“怎么就这么回来了,冷不冷?”那人轻轻摇摇头,刚要说什么,陆厢挨着他侧脸,又缓缓道:“我好想你。”而外面这两番变故,与暖屋里的两个人毫无关系。程显听和程透相互倚着,还沉沉跌倒在温柔乡里。棉被子上扣着本看到一半的书,大抵是看着困了,程显听手搁在上面,便歪过脑袋,枕着程透的头睡着。屋里其实不算冷,但程显听看书到半夜跑去看了徒弟一眼,见他面容安详,呼吸匀称,只是伸手一摸,鼻尖儿都是冰凉的。才下定决心分开睡的程掌门心里那间屋子瞬间又垮下去一半儿,他刚轻手轻脚把人抱起来,一面想着这小祖宗往后再长高点自己说不定就打横抱不起来了,怀里的人立刻就睁眼醒过来。程透迷迷糊糊地看一眼师父,小声问:“怎么回事,又塌了?”程显听想着他心里有块儿好容易才建设起来的东西确实塌了,便把人抱得更紧一点,软着音儿回说:“你那屋里太冷了,来我这儿睡吧。”天黑前花匠大概是闲得发霉,非要和青年比划比划。想不到这女人平日不显山不露水,打起人来又狠又绝,而且大抵是在岭上仙宫里沾染上些阴损小招,趁其不备好往人腿肚子上踹,看得程显听整个嘴角都扭曲起来,最后还是给叫停住。程透跟她在境界上尚有一段差距,打不过也是自然,只是这几个时辰闹下来把青年给累坏了,得到师父的答复后只恩一声,又一歪头睡着。程显听把他家徒弟拿被褥裹好,他掌心是温热的,便轻轻放在青年鼻尖儿上给捂暖和了,这才放下心来,又倚着软枕看起书。谁料程透再度醒了,闭着眼爬起靠过来,程显听一动不动,问他道:“怎么?”“我看着你,省得你又没日没夜看一晚上。”说是这么说,青年把脑袋放在他身上,眼睛就没睁开过。程显听好笑,心里软得能滴出水来,程透这个模样可是难得一见,他一阖眼男人那部分凌厉便弱化下去,按年龄算尚且还该存着的稚气便浮现出来。程显听爱惨了他这幅样子,全全依赖与信任,像是孑然一身上生出的一场变故,勾住了他的眼睛。小时候是没这种待遇的,青年真正年少时,出于某些因故,程显听也是一张少年相。那会儿俩人莫说一个屋子,就连院儿都离得远呢。程显听也理不清是何时师徒情谊再度变了味儿,无论是他对程透,还是程透对他。他们好似生来便该拥有彼此,只是过程艰难险阻,且不敢奢求得成善果。唉,他每每望着他时,只觉得怎么疼都不嫌多,只想把心窝都掏出来给了。程显听略微调整了一下高度,叫程透枕得能更舒服些。他还像模像样地举着书,但眼睛却一直在青年长而卷翘的睫毛上。正所谓饱暖思淫欲,人还在身边呢,便开始想你了。看书的心思顷刻就不见踪影,程显听把书随手扣在被褥上,倚着青年阖上了眼。转眼就到过年了,邪门的是众人一直与周自云相安无事,平日里也甚少能碰面,温道却还是老时间老地点出现,程透撞见过几次,但花匠嘱咐过不要搭话,他也就只当看不见。这样一来,程氏师徒到现在都没见过周自云,直到年初二这天张了金榜,师徒俩发现由于药师离世,他之后所有人的排名往前提了一位,程显听现在是第六,第七是一个叫莫毋庸的人。这个名字还算别致,见上一次便恐难相忘,俩人却没什么印象。自己之后几位姓甚名何使什么家伙事,程显听心里基本都有个数,这个莫毋庸显然是最近才打上来,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让人有些害怕。程显听一贯对有人强过于他并不犯怵,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再怎么厉害也终会交替更迭,毕竟时间是不停留的,终究会带走你的故事。师徒俩勾肩搭背地往回走,程显听天马行空,不一会儿就有鼻子有眼凭空编造了好几个莫毋庸的样貌来。药寮一直空着,陆厢做主打扫过一次,当时有个面容清俊气质出尘的青年露过脸儿,师徒俩都惊为天人,猜出了那便是年前才出关的第一位国英。照理说新的七目该搬进药寮了,只是仙宫没有过来清空前任主人生活过的痕迹,加上搬不搬进七目村其实也是自愿的,指不定那个莫毋庸在内山有豪宅,人家看不上这破地方呢。正胡侃着,俩人瞧见不远处路上正过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他个子真是不低,几乎跟程显听持平,衣冠华贵气质桀骜,待看清相貌,程显听脱口而出道:“快看,男装的花匠!”当然,他长得比花匠要凌厉许多,瞎子也不可能把他和花匠真的搞混。程显听心里清楚这大概便是周自云本人了,搂着程透肩膀的那只手不由自主紧了些。周自云耳力出众,也听见了那句嘴欠,他也不恼,勾着嘴角一笑,那股邪气就冒了出来。两方擦肩而过,周自云张口凝声成线说了句什么,程显听表情骤变,松开程透回头看他。然而周自云头也不回,径直走了。程透察觉不对,刚望向师父,就发现他眼里压着杀意,比地上新雪都要冷飕飕的。他一抓程显听手腕,那手正悬在腰侧,是抽蛇骨剑的预示。大概是青年微凉的手心儿唤回了些许冷静,程显听眼中杀气退却些,那股睨着人时的阴冷却还在。他手没从腰侧移开,低声道:“我看是该杀他灭口了。”程透当即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想也不想追问道:“他知道了什么?”程显听也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一些你们都不该知道的事。”“什么叫我们都不该知道。”程透蹙眉说。程显听手一抽反握住程透的,把那手捧到唇边呵了口热气,“尤其是不该让你知道。”青年眉眼不动,也没收手。过半晌,他忽然开口道:“你知道吗,以前我一点儿都不好奇你的过往。”“多久以前?”程显听漫不经心地问说。“在伽弥山的时候。”程透回答,“那个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好奇对于孩子来说太过诡异的纸人道童,看着比当时的你还大的程漆,又病又跛的茯苓。”他微微抬眼,盯着程显听,“还有你,最奇怪的你。”程显听低头笑笑,“那后来呢,为什么好奇?”“我要知道你的过去,才能知道站在什么位置,足够保护你。”他知道青年说这句话时并没有多郑重,这对他来说如手足,如呼吸一般自然而然。这恰恰是最让他心如刀刎的。程显听张嘴,他似乎想无声地叹一口气,可终究只是吸进了一腔冷进骨髓里的严寒。“不要保护我,我何德何能。”他放下青年的手,转身迈开了步子。他往前走了几步,一面是被人踩过的雪污,一面是洁白无瑕。“爱人必先自爱。”程显听缓缓道。长夜过半,雪未曾歇。消息通睡眼惺忪,正打算起夜。死巷条件儿乃整个岛上最差,夜里温度不是闹着玩的,他刚把半条胳膊伸进因寒冷而变得梆硬的棉袄里,便感到一把窄窄的小刀子悄无声息伸到了他缩着的脖颈间。冰凉的杀意瞬间激得消息通汗毛直立,那刀缓缓往下压着他重新躺下。屋里的箭弩未被触发,这厮显然不是个常客就是惯犯,消息通鼻子一抽,有股子幽幽绕绕的贡香味钻进鼻子,痒得他差点一个喷嚏发力崩断自己的喉咙。消息通强压下那个喷嚏,破口大骂道:“程显听,你搞什么鬼?”程显听空着的那只手把袖子抬到鼻间闻了闻,低声笑道:“早知道穿我徒弟的衣服了。”“去你奶奶的,你们师徒俩一个德性,都是这股贡香味!”消息通晓得了这人是发癫的程显听,心里也就不怎么害怕,反而发起牢骚来。“熏啥香不好非他娘的是贡香!”程显听嘴上打趣反击,手里小刀的力道却一点没松。“土老帽,我们都叫这是檀香。”“滚!你有话好好说!把刀放下!”消息通刚想抻脖子,皮肤上瞬间一凉,他赶忙放松,悻悻地把脖子悄声移开些许。“你要价太高,我现在算是在逼迫,性命之忧。省得你讹我。”程显听不要脸道。消息通怒上心头,张口又骂道:“王八蛋!你是哪儿又不顺心跑我这儿泄愤!把刀拿开!哪回你问我那些杂碎事我收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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