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不眠集时,程显听没少缠着消息通套话。钱当然一分没从他这儿扣出去,但酒请过不少回,消息通也算性情中人,更乐意和程掌门这样身份特殊的人搞好关系,两人一来二去熟络得很,程显听若是再不要脸点,只怕连那笔巨额欠款都能赖掉。不过嘛,像消息通这样的人,断他财路如杀他父母,一两句话的事他不在乎,有些还是不能碰触的。至于这二者间的度如何把握,程掌门心里当然有数。“好,闲话少说。”程显听把刀稍微收劲儿,拿高了些。“周自云他妈到底是谁?”消息通愣了一下,表情扭曲了起来。“周自云就他妈是周自云呗!还他妈能是谁!”第57章 祸患程显听抿着嘴盯了消息通半天,“……”两人僵持须臾,程显听收刀回鞘,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抱起胳膊。“我是问你知不知道周自云的生母是谁。”消息通赶紧把棉袄穿好坐起来,一面抱怨道:“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他捋了捋山羊胡子,习惯地先卖关子,“这个问题你问我就对了,除了七目村那几个,整个岛上怕是只有我最清楚。”他眯缝着的眼睛偷偷睁开些瞄着程显听,等着对方发问。程掌门抱着胳膊笑笑,屋里好似进过一阵穿堂阴风,消息通嘟囔一声,不再拖拖拉拉,继续说:“祸海妖姬你可知道?”程显听一怔,问道:“是那个修成通天鬼眼、魅惑修罗众鬼的祸海妖姬?”消息通“恩”一声,又“嗯——”一声,“修成通天鬼眼是她没错,魅惑众鬼修罗是你从哪儿听来的?”程显听闭上眼深吸了口气,露出无奈又头疼的表情,可惜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消息通看不真切。他心里一凉,有些猜测都对上了答案,于是匆匆站起来,“谢了,改日上门来,我做东。”消息通没料到这货来得快去得也快,本以为他要缠着问上那么十几个问题,谁成想就这么一溜烟走了。他骂骂咧咧地下床,想到自己还憋着,赶紧蹬上鞋子起夜去了。星火将尽,荼衣白衫的男人踏雪无痕。他薄灰色的头发随风微扬,在若隐若现的朦胧月色下呈现出种绸缎般的光泽。他生得真是好看,眼梢微翘,叫人一见欢喜。嘴角沉默时却微微压着,有种凌越众生的傲骨。他从雪地上掠过,似一抹本也不属于人间的幻影。程显听进门时蹑手蹑脚的,但他家老旧木门嘎吱一声后,程透还是醒了。青年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揉着眼睛问道:“你去哪儿了?”桌上的水早已凉透,青年拿起来,干脆传真力暖热,这才递过去。程显听接过喝了,感觉经脉都活络不少,他坐下来就手要给程透拽进衣服,想了下又缩回来,随口道:“我身上寒气重,你把衣服系好。”以自家师父的性格,能拖到明天考虑的事一定得拖到明天。程透精神不少,在他旁边坐下问说:“怎么?”“我刚才去消息通那儿打听出来了周自云的亲妈是谁。”程显听本不想提跟周自云有关的事,与他擦肩而过后的那段小插曲最后不了了之,他清楚地意识到了徒弟真的对他抱有越线的情愫,而自己又何尝不是。程透面不改色地问说:“是谁?”“祸海鬼母。”程显听咳嗽一声,发现自己说穿了,“人间应该把她叫做祸海妖姬。”“哦,”程透点点头,“我知道,她最后被联手赶进洪荒塔第一重了吧?”他一联想,立刻道:“那消息通也是知道我们此刻身处洪荒塔内了。”周自云乃修士与魑魅魍魉所生之子并非什么秘密,再加上他是出生在岛上的,消息通一旦知晓了祸海妖姬的结局是被关入洪荒塔,应是不难想到仙宫的秘密。对比一下七目村的花匠,同样是知道“岭上仙宫在洪荒塔”里,消息通可真是个该吃吃该睡睡的神人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本就不想出去。程显听赞同道:“十有八九。不止是七目村知道仙宫真相这件事算是敲定了。”“等等,”程透思量须臾,敲了一下桌面,“我记得当时联手击败祸海妖姬的,有飞花逐浪门在,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掌门,一个云水僧人,还有一个独来独往不曾入世的散修——”他看向程显听,“正对上花匠与陆厢师门。”程显听赞许地看他一眼,“那个独行侠大抵是不眠集主人或与他有渊源者,至于那掌门人,估计是国英的师门中人吧。”“所以周自云与他们有仇。”程透眯起眼道,“父债子偿,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程显听恩一声,忽然低下头弱弱地说:“还有一件事……”青年蹙眉道:“怎么?”轻咳一声后,程显听躲躲闪闪,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道:“我打断了他妈的一条腿……”程透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反应,程显听雪上加霜补充说:“若不是我当初打断她一条腿使她元气大伤,那几个人怕是也没法把她给关进洪荒塔……”也就是说,根本不是像他们以为的那样与周自云无冤无仇,恰恰相反,是有大仇,世仇,杀母之仇!程透瞬间头疼,揉着太阳穴道:“师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就一次说完吧,我缓缓。”程显听也不客气,直起腰板讲道:“我怀疑周自云在见到我本人之前应该是不知道这段因缘,但他可能继承了祸海妖姬的一只鬼眼。通天鬼眼,你晓得的,可探前世今生,看样子他应该只有一只,不然花匠他们现在早死透了,哪儿还有劲儿天天上蹿下跳。”“药师不是同你说过花匠是周自云的表姑母,还有他们俩的脸,五官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青年给两个人倒了水,算是喝点凉的各自冷静些。“就是说,周自云其实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小兔崽子,我看你是又欠敲打了!”程显听没好气道。“现在的这个身体应该才是他本人。通天鬼眼不是凡人体能经受的东西,即便他有一半鬼母的血统也很难完全控制,大部分时间他的本体应该都被保护起来了,刚来仙宫时咱们见到的该是哪个倒霉鬼的身子,通天鬼眼很好继承,只要挖下一只眼睛换进去就行了,他走舍到别人身上,既可以修炼鬼眼,又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现在换回本体,大概也是鬼眼功成。”“还记得长命锁吗?”说到这里,程显听严肃不少,手指轻轻扣着桌面。“药师人没了,周自云需要新的人选来挂银锁,把鬼眼带来的伤害抵消在另一个人身上,鬼眼会渐渐吞噬那个人的修为和寿命……”周自云身边近来出现的人只有一个温道,答案不言而喻。程透重重叹了口气,“温道不知是不是失心疯了,做这种百害无一利的蠢事。”程显听高深莫测地笑笑,“只有一种东西能让人心甘情愿做那些蠢事。”“什么?”青年眉心微拧,“蛊术?”“小傻子。”程显听先是笑笑,随即敛了,低声道:“是爱呀。”语罢,师徒俩同时沉默起来。温道究竟是何时同周自云牵线搭桥的,不同的先后顺序能给许多事带来不同的意义。周自云以本来的面貌示人、搬回村子,这些一定还另有意义。他们平静的生活也许还能持续很久,也许,就在下一刻分崩离析。程显听忽然道:“明日起,我教你射箭吧。”青年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怎么跳到这上面去的,略一挑眉问说:“什么?”“射箭。”程显听又重复一遍,“这个你不会吧?技多不压身,万一往后用得上呢。”程透想了想,觉得此话在理,于是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家师父会用很多兵器,猛然要教一样从前没听说过会的也不算奇怪。这世上许多学问都难在精,不在懂,无名派一贯奉行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教完了能练到什么程度,就要看造化了。次日清晨,程透趁着天刚亮就把程显听从床褥子里扒拉出来,一边给他套衣服一边嘴上训道:“快起来,自己穿!我锅还放在火上呢。”程显听迷迷糊糊地往下跐溜,不知道是在往被子还是徒弟怀里钻,“粥要放糖。”弓箭这玩意儿不比其他的,万一脱手容易伤人,他们得到没人的地方练去。加上程透又习惯早上练功,大早起就把程显听薅起来。扶不上墙的师父一撒手就软得像没骨头,程透怒道:“你快点起来!我还要去找地方借把弓来!”“不用借,我有。”这回程大掌门倒是清醒了不少,闭着眼睛从床上下来,满脸早起的委委屈屈往门口走,扑通一声磕到了门框上。程透:“……”好在把程显听给磕醒了,他揉揉脑门又揉揉眼,到储物箱里翻翻找找,他那箱子像是个无底洞,永远不知能从里面摸出什么宝贝。程透正这么想着,只见他一提胳膊从里面拉出一张长弓来,像拔萝卜似的。“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好东西,送你了。”程显听打着哈欠,嘴上说着什么好东西,他随手提着那弓就往前抛,对杯子都不带这样的。程透见他单手拎着他长弓,不像很重的样子,便也只伸出一只手去接,谁料握住弓身的那一刻起手上骤然一沉,他猝不及防,忙空出另一只手托住,这才没能把弓掉在地上。要知道,令一个以剑为武器的修士感到“这把弓很沉”,可是件不容小觑的事情。剑以纯铁打造,弓却是木头造的,让剑走如龙的人一时没能拿住,可见这长弓来头不小。看弓身,当然没有任何花样纹饰,线条优美却其貌不扬,细查之下能发现木材中含着缕缕似金线一般的纹路,但金丝楠木过于坚硬,不宜制弓,显然不会是它的材质。正研究着,程显听凑过来道:“百斤弓,拉一下试试,别放空弓。”幸好对长弓的重量有个心理准备后,单手持弓也并不是什么难事,程透一手开弓,简短地评价道:“还好。”“那就这把了。”程显听满意地说。饭后两人找了片没人的地方,随手在树上画了个靶子,程显听先不告诉程透该怎么做,让他自己感受了一下,他倒是头一回就打到了靶上。“给我。”程显听伸手道。他接过弓,随意拉开,看似漫不经心地一瞄,离手时正中靶心。射箭的动作是极赏心悦目的,无论是他舒展的肩部与修长的手臂,还是侧头微微眯眼瞄准时的样子。他抓着箭羽的手指骨节分明,箭破风而出稍许带起薄灰色的发,弓箭有种凌厉而致命的美,在他身上表现淋漓尽致。“再试一次,”程显听把长弓重新递给程透,“胳膊往下压一压,你举得太高了。”程透再次开弓,这次虽然往下压了不少,但仍然偏高。当然,两箭就掌握要领未免有些强人所难,程显听笑笑,走过去道:“我来。”他站在青年身后,从背后搂过去,一手握着他的手持弓,一手轻轻摸上程透拎着箭羽的那只。两人紧挨在一起,大抵是因为某些事有一星半点说破了,檀香萦绕间,青年稍有些紧张,不由地想回头看师父。程显听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别看我,看靶心。”“你开弓,我来瞄。”程透定了下心神,专心拉满弓弦。所谓满弓如月,箭真是美感与杀伤力兼备的武器。青年感受师父把他持弓的那只手位置调整了些,然后轻轻道:“放。”离弦之箭嗖一声飞出去,深深钉在树上。程显听松手看一眼靶,几乎算是钉在靶心上了,只是略微偏离了一点。他靠过去,再次握住他的手,“听我的呼吸声,调整到跟我一样。”程透低低恩了一声。师父原本以为要花上须臾徒弟才能对上他的呼吸,但青年几乎是瞬间就完成了这个过程。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共枕而眠,他熟悉而陌生,使他闭着眼睛也能知道他呼吸的起伏,却连他究竟是谁都不清楚。这次,程显听什么也没说,但离弦之箭分毫未差。他满意地点头,松开徒弟道:“自己练吧。”自那以后,青年每日早晨除了练剑,又加了一样。他身上那股倔劲儿扭不过,初时天天肩膀疼,因此享受到了师父亲自为他捏肩的待遇。练习到年三十那天时程显听忽然说要考核一下他的成果,拉着青年到树林里,自己贴着树站,把发冠解下来鼓捣了一阵子,再放下手来时头顶上立着放了一枚铜钱,斜倚在树上。他手里抓着发冠,脑袋一动都不敢动,面不改色地说:“来吧,把铜钱钉在树干上,你射偏我就死了。”程透七窍生烟,冲他吼道:“你疯了是不是!”若说一个人披头散发时总能卸去几分锐利,但程显听不是的。他微压着眼睑从上往下看着自己的徒弟,慵懒却不容拒绝的威压便消无声息地散漫而出。“你就是把铜钱装在陶罐里抛上天,我也能把它钉在树上。”他淡淡道。程透眉心拧着,握住弓的那只手紧了几分。他清楚师父的话里是什么意思,如果追不上他的脚步,又谈何保护他呢?程透静下心来,抬手开弓。第58章 琴弦过年了。这是程氏师徒在仙宫共度的第一个年三十,往常伽弥山上也不过是加上了程漆与茯苓,但大抵心境不同,四个人却并不显冷清。岭上仙宫里没什么年节的气氛,硬要说的话,催债的倒是逼得紧了,这个月多还了消息通点石牙。师徒俩对过节几乎没什么执念,左不过是人赋予的意思嘛。但村子里有个爱热闹的,自然是不能消停下来,花匠想起去年抓猪的惨剧,这次终于没买活的。年关不少人攒了一年打算吃顿好的,肉紧俏得很,连带着一些调味品价都蹭蹭上涨,她还跟卖盐的吵了一架。随着周自云的归来,温道的名字被从宴席里剔除。拜起所赐,他们也不敢大办特办,预备着到程显听家吃吃喝喝,最好能在小院子点些篝火唱唱歌,便是再美妙不过了。程大掌门十指不沾阳春水,偏生事最多,几番“指点江山”后程透烦了,把人拎回屋里去,叫他再别掺和。等把那些什么腊味啊肉啊置办完了再回家,见这东西居然生上小泥炉自个儿先品上酒了。他们家师父吃的时候没见少动筷子,但却见不得血呼刺啦的剁啊砍的,因此虽然要过来做饭,但预先处理并不在这儿。那小炉里咕噜噜滚着黄酒,催发一室令人惬意眯眼的温度。趁着刚滚开时加一小捧乌梅甜粉进去,滚烫时热热饮下,是最会享受的喝法。程显听坐在厚厚的毛皮垫子上,修长手指捏着酒杯,这酒味甜劲儿也够大,他不知喝了多少,脸颊已少且泛些淡色红晕。外面天寒地冻,鹅毛大雪,他贯会享受,微狭着眼,把窗子打开,不知是不是在赏雪。见程透回来,也不说话,径自斟满酒杯,先抿一小口,才顺手递了过去。程透在他对面坐下来,就着他用过的酒杯喝完,意犹未尽地回味了须臾甘美酒香,这才道:“师父最清闲。”程显听手里把玩着那小酒盏,卯不对榫问:“好喝吗?”“好喝。”程透老老实实地点头答,“乌梅生津,锦上添花。”“这梅子粉磨得很好。”程显听往前倾身,打开小油纸包,拿手指头沾了一点黑乎乎的细末伸到青年嘴边,“尝尝。”程透犹豫片刻,还是颔首在他指尖轻轻舔了一下,酸先扩散,后又回甘。“哪儿来的?”程显听懒懒撒撒地打了个哈欠,“药寮里翻出来的。”药师走前交待过若他回不来,药寮里的东西全部留给村里,不必客气。但话虽是这么说的,这从前救死扶伤的地方反而成了一块儿心病,除了花匠偶尔癔症发作,陆厢会进来拿走些药材外,没有人再进去过。“过完初十,张罗着把东西搬空吧。”半晌沉默后,程显听忽然道。“小铃铛说那个莫毋庸初十后可能要搬进来了。”程透不由蹙眉,“展师叔说的?”程显听恩一声,“听他意思,似乎认识那莫毋庸。”言罢,两人又没话说了,青年正盯着小炉火出神,便听见师父低声道:“药师……替我们把债还了。”程透怔住,不由地抬头问说:“什么时候的事?”这问题有些傻兮兮,想来是决定前往扭楼的前几天置办的,他倒了解这对师徒某方面的矜持,若是大大方方说出“反正我可能要死了,你们把我的石牙拿去还债罢”这种话,他们是不会接受的,索性偷偷先斩后奏。程显听皮笑肉不笑道:“消息通那老东西憋到年关才跟我说,白收了我们不少钱。”青年心里五味杂陈,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愣愣地接道:“也罢,算换上那些你缠着他问的事了。”正要说什么,门被人腾地拉开,花匠张牙舞爪地扑了进来。她手里年货的数量令人瞠目结舌,进门便风风火火奔向厨房,大声道:“这都啥时候了,连火都不知道准备一下!”话音未落,花匠鼻子一抽敏感地嗅到了酒香,立刻丢下东西凑过来,先喝了一整碗。程显听目瞪口呆,“姐姐,没人跟你抢。”“嘿,这下暖和多了!”花匠擦着嘴道。程透自觉地站起来去厨房帮忙,刚走过去,门再度推开,陆厢满面春风地进来,朗声招呼道:“哊,都在呢。”他回头,冲门外道:“你等什么呢,进来啊。”师徒俩同时朝门外看去,原来那儿站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一身灰袍素冠,倒也很是朗月清风,正是国英无误。见主人看过来,他竟微微脸红,低声道:“那……叨扰。”程显听忙站起来,人模人样地俯身一礼,“久仰。”这下国英脸更红了,窘迫道:“言重,程掌门与阿姐平辈相称,国英还是小辈儿。”花匠噗嗤一声笑出来,凑过去出主意说:“你可称他作程兄,反正不论我与他平辈相论还是你如此唤,都是他吃亏。”国英显然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看看花匠,又求助般看向陆厢。陆厢高深莫测一笑,进了厨房。花匠咳嗽一声,正行道:“国英你不许进厨房啊,在外面和他说说话吧,我觉得你俩能聊得来。”程显听偷瞄一眼国英那不善言谈的腼腆相,想不通花匠是从哪里得出“聊得来”的。风轻云淡地重新坐下,程掌门示意国英也在毯子上坐下,自顾自问说:“喝酒吗?”国英连连摆手,“我不会。”“哦,”程显听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手上平平淡淡把茶递过去,嘴却语不惊人死不休道,“陆厢从哪儿把你给拐来的?”国英险些把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喷出来,他也不知是怎么忍住,只呛到了自己,忙拍着胸口顺气。与此同时,厨房里叮叮咣咣即刻安宁下来,只听程透恼道:“程显听!”程掌门极其无辜地摆手,冲国英抱怨道:“你看,我家没大没小的兔崽子天天直呼我大名。”国英完全跟不上状况,端着茶盏睁大眼睛道:“咳,程兄……程兄——”两个程兄过罢,他愣生生没想出来接上什么,只能一脸懵地闭上了嘴。这几句话的功夫,程显听就把自己在国英心里的形象从“极好的相貌与不容小觑的实力”变成了“难以捉摸的人”。而程掌门本人,却已经把国英的情况摸出来个七七八八了。这孩子真实年岁姑且不提,心里面儿却是一张白纸。他显然是自幼便养在正经仙门里的高徒,对民间冷暖人情世故都不太有概念。这么栽培出来的孩子,只有两个结果,要么一路干干净净平步青云,仙谱有名;要么卡在了哪一个坎儿上,只有大起而无大落,有些道理永远参不破。国英显然并不健谈,因此程显听也没刻意找什么话来说,两人相对无言,倒也不觉得尴尬。国英时不时抬头看向厨房,花匠大富大贵的裙子和陆厢的蒙袍轮番吸引着他的目光,偶尔也偷偷瞄一眼程透,从面貌上看他至多比程透大上一两岁,好像他俩更像是同龄,眼里的好奇掩不住。程显听立着一条腿,把胳膊肘放上去,手腕支着头。无论是脸与气场,他往哪儿一杵都会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但国英丝毫没有坐如针毡,不往厨房看时他便直视着程显听,不带一点躲闪。反倒是程大掌门被他盯着,忍不住好笑道:“你看我做什么?”国英蓦地弯起嘴角,眼睛亮晶晶的,以极低的声音说:“你心悦于他。”程显听毫不意外,他一动不动,凝声成线回道:“我们是师徒。”“那又如何?”国英同样凝声成线道。程显听低头笑笑,没有回答。那又如何?他自有说不出的答复。年夜饭前,花匠拎着千响挂鞭跑出屋外,红红火火一大长串。她把炮仗挂在墙头上,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拿着点火用的香,胳膊小心翼翼,伸出老远。程显听作势要隔空画符点火,吓得花匠啊一声跳开。与此同时,一声爆响,但不是从院里发出来的。绚丽烟花缀满夜空,五个人同时停下手中抬头去看,这烟花窜上天的地方不远,几个人可都是数一数二的修士,扫过去便能看见周自云和温道站在土路上,烟花正是出自他们之手。温道专心看烟花,周自云在看他,那一刻,谁也说不上来他究竟是不是只是在利用他。五人面面相觑,花匠小声嘟囔道:“都怪程显听,被他们抢了先。”就数她放炮的兴致最高,她没了趣儿,便草草作罢。好在屋里一桌热气腾腾的佳肴等待着人们大快朵颐,酒也要满上,今晚最有喝个尽兴的理由。花匠同陆厢的手艺都还不错,火炉子上架着烤好的一整只羊腿,要拿小刀子直接切开吃。香辛料与冒着晶莹油光的烤肉使整个屋里颇具异族的味道,和热气腾腾的饺子凑在一起很是奇妙。程显听却目不忍视,直接抱怨道:“你们就不能把它切好了再摆上来嘛!”“你懂什么,”花匠洋洋得意,给其他人分肉,“这么才更香呐,吃你的得了!”程透在一旁淡淡道:“就你事多,就你不干活。一会儿把碗洗了吧。”程掌门立刻哑火,乖乖坐好。俩人面前的盘子摆了炒河虾,师父不吃带壳的,孝顺徒弟便耐着性子慢慢剥。这虾是花匠去买的,据说她蹲在鱼贩的摊前一个个挑大的,差点和摊主人发生冲突。到底是河虾,又能长到多大,也就程透有那个耐性给程显听剥,两个人紧挨在一起,偶尔贴着耳廓讲那么一两句小话。夹在两组人中间的花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左右看罢,哭丧着脸哇了一声。这一嗓子把程掌门吓一大跳,立刻训道:“大过年的你干嘛呢!”她先往嘴里塞了一口菜,这才边嚼边掩面,“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如意郎君啊——”程显听人模人样继续训说:“小姑娘年纪轻轻不干出一番大事业,总想着嫁人做什么。”“你不懂!”花匠反驳道,“我渴望爱情!”两人正插科打诨,结果,好端端的,国英突兀地接话说:“阿姐,过节的时候,就不要说不开心的话了吧。”正在喝酒的陆厢呛住,小声提醒道:“国英——”程氏师徒对望一眼,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花匠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闷闷地解释说:“傻子,我们开玩笑呢。”国英眨巴两下眼睛,问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程透心想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嘛,打圆场说:“咳,今天不冷,我看陆前辈带了琴来。”“是啊是啊,”程显听默契十足地接下去,“陆厢一会儿拿你的本族话唱首歌嘛。”这么一配合,两人还算顺利地把话头圆了过去。花匠本也就是来得快去得快的人,三言两语气氛重新回到刚才的和乐融融。年夜饭吃得很是尽兴,之后果然也没人提收拾的事,五个人真的跑去院子里生火而坐。满天星光点缀着年夜,这天晚上好似同普通的夜里没什么不同,但却莫名的充满祥和,叫人心安。火堆让冬夜鲜活,彼此爱慕的人自然而然依偎着。花匠无人可依,自己抱膝坐着,那团火跳跃在她的眼睛里,美丽的女人面带微笑,不知在想些什么。谁也没有开口。在辞旧迎新的一天里短暂地忘记众生烦恼,此刻只与爱人遐想。马头琴婉转而低沉,缓慢地流淌在艳红的火里,男人拿异族的语言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情歌,我的爱人,你是草原上白色的花,又似太阳般炽热。除了陆厢,没人知道歌词的含义。除了程透,没人知道他的爱有多炽热。一曲罢了,花匠鼓掌,几个轻轻的巴掌声似乎不忍打碎此刻夜的温柔。陆厢沉默着把马头琴递给花匠,她没接琴弓,只是用手指头拨动着弦,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调。她好似并不懂这乐器,只是试着找了几个音相合,便开口唱起来。“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花匠的嗓音有些刻意的压低,像是为了迎合本不该这般安静的除夕。“子兮子兮,如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程透轻轻地念着,略微凑近程显听颈间。他闻到他身上那股幽幽的檀香味,闻到甜丝丝的黄酒,哪个都是他的味道,但哪个也都不是他的味道。他就像新雪而后,一沁入喉,再不得忘却。如同撒娇一般,程透提了个无礼而无伤大雅的要求。“你也唱一个吧。”在伽弥山上时,程透见过程显听演奏过许多乐器,但凡他说得上名字的,师父似乎就没有不会的。他抚琴时有种格格不入感,演奏也平庸无奇,上回吹埙更是惨不忍闻,直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程透从没听见过他唱歌。有没有他不会的东西?青年只想了那么一下就笑了。当然有,而且很多。他怎么会有程显听无所不能的想法呢?凑巧程显听也微微颔首,贴着他低声说道:“少跟着瞎起哄。”“但我想听。”程透不放弃,盯着火堆回说。程显听弯着嘴角,不掩话里笑意,“你多大了还要哄。”往常程透很不喜欢他拿年龄说事,但今天青年反倒理直气壮,回击道:“没多大。”剩下三个人似乎也听到这一小段对话,待花匠唱完了,她默默把琴递过去。陆厢面带微笑搂紧了国英,国英也好奇地看过来,他浑身上下都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无邪,但挨着陆厢的时候才一下子消散了许多,露出仙宫第一位的独到之处。“好吧。”程显听无奈,不知是否因为无法拒绝徒弟。他拿过马头琴,同样没用琴弓,“既然花匠唱了今夕何夕,我就……唱一首越人歌吧。”“你等等。”程透站起来,坐到了火堆对面。“我要坐这儿。”花匠反应过来原是他家徒弟不自信,忙逃难似也坐到了国英他们身旁,同程大掌门分开。程显听好气又好笑,拨着道:“那我就献丑啦。”言罢,他脸上的笑容沉下去,连带着眼神都深邃起来。星宿为伴,木柴时而爆响一声,他们听到马头琴的因为简单的拨动而奏出单调的音符。程显听低头,专注地看着,似乎在熟悉位置。火堆使他薄灰色的头发染上一层温暖,却没有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