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须臾,青年抽手躺下。程显听刚松一口气闭上眼睛,却感到一双手从背后搂住了他,青年把额头抵在他背上,声音微不可闻,“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要是以后你出事了,我可怎么找到你呢。”程显听先是一怔,随即又笑,他没有动,温暖的风穿堂而走,反给依偎的两人带来一阵起于皮肤的寒意。程显听握住青年的手,安抚似地捏了捏他的指尖,“你不用找我,我会找到你的。”“只要你喊我的名字,我就会找到你。”“假话。”青年胸口一抽,低低吐出了心里话。他太了解他说谎时的模样,然而人对心上人的谎言往往趋之若鹜,明知是假的,仍愿意饮鸩止渴,用甘美如蜜糖般的谎言压下不安,只顾眼前。“不是假的。”可这次程显听兴许是认真的,他仍没有回身,即使青年对他虚假的姿势了如指掌,也无法凝视着他的眼睛判断真伪。“无论你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你。”不等程透反应,程显听翻过身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训道:“盼点好的,别天天总咒我出事。”他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低声道:“要是假的,我甘愿招来天谴。”没想到青年却一下急了,蓦地缩手回来高声道:“瞎说什么呢你!”对修士来说,毒誓可不是闹着玩的,程透眼神复杂地瞪他半晌,气冲冲地翻身背对师父。程显听自始至终勾着嘴角,换他从背后搂住青年,在他耳畔轻念道:“可以睡觉了吧小祖宗?”第44章 怪谈眼瞅着乞巧节到跟前儿了,药师向来处变不惊,程显听倒是甚奇怪花匠怎么非但不高兴,反而瞧着忧心忡忡。这边还没等他怎么回事呢,她自个儿找上门来,进屋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海碗的凉茶,然后才直入主题道:“唉,十年一轮,又来了。”程显听一听这话就头大,入秋师徒俩来岭上仙宫就满三年了,事情一件接一件就没消停过,要年年都这德性,能不能活到百年后怕都是个问题。程透好似要出门,把茶给花匠又续上点儿,打声招呼就走了,反正小事不用瞒,大事瞒不了,回来再讲也不迟。“又怎么回事啊?”程显听坐到她旁边问。花匠叹气,“十年一轮,七夕那天送八个人到万字扭楼去待上一天一夜,最先离开的一组人有彩头,上一回发了一千石牙呢。”程大掌门腾地一下站起来,“这么好的事在哪儿报名!”“你能不能听我说完!”花匠没好气道,“会死人的!”想来也不会有此等好事,程显听蔫了,垂头丧气地坐回去道:“请讲。”花匠端着大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茶,讲了起来,“你见过万字扭楼吗?估计你也没,那地方平时不开……每隔十年七夕节那天会由仙宫出面从金榜前八十位里抽出八人四组送进扭楼,这原本确实是个娱乐大众的节目,最先出来的一组人能拿到丰厚的石牙回报。但是从一百一十年前那届开始,经常死人,十一届里已经有八届都死人了。”程显听问说:“为什么会死人,邢官不管吗?”“开始时邢官查的,但找不出来谁是真凶,一点线索都没有。”花匠噘着嘴回答,“这事挺复杂的,没法说清楚。”“那你急什么呢,八十个人里选八个,指不定落谁头上呢。”程显听失笑道。花匠更加忧心了,“你不知道,这八十个是一到十选两个,十到二十选两个,以此类推。”听罢,程显听摸着下巴嘶一声,慢悠悠地说:“那你们这个……这个岭上仙宫的宫主,算术学得可是不太妙啊……”花匠不置可否,“总得给金榜上其他人一点盼头。”女人目色一沉,正色道,“咱们等于是从九个人里抽两个,七目村被针对了。”按照这个抽法,排在整数位上的人被抽中的可能性等于翻倍了,左看右看好像还是他们被针对得更多些。程显听心念电转,先意识到了一点,“这十个人里去掉了药师,所以剩下九个了是吗?”“没错,”花匠点头,“虽然明面上不会透,但凡是可能危及姓名的事,药师都会被除名掉的。”像是为了让人集中精力,她拿手指头敲了敲桌面,“你也知道,有势力在暗中保护他。”程掌门眉心微拧,敏感地从中嗅出阴谋的味道来。只听花匠继续道:“适才说了,十一届里只有三届没死人,我们为何如此确定七目村被针对了,就是因为这三届里都恰巧没有抽中,那三届是没村儿里人参与的。”实际上反过来想,解释成死人的每一届里都恰好有七目村众参与也是说得通,更何况七目村向来同穿一条裤子,在外人看来,他们几个嫌疑更大才对。程显听思量片刻,点头说:“我了解了。”“你小心一点。”花匠低声警告他,“药师算了一卦,摆明着指向你,这次十有八九就是你进去。”她强调说,“药师起卦没得说,特灵。”程显听苦笑,“我这个人倒霉惯,刚才就已经在做准备了。”他给自己也倒上茶,不紧不慢道,“老前辈,你给透露透露点消息呗?”中午程透回来后听过来龙去脉,疲倦地揉着额角道出自家师父的心声,“怎么破事又来了,就不能消停几天吗?”程显听却是一点都不急,反笑眯眯地说:“幸好你名儿不在金榜上。”他凑到徒弟身边盘问起来,“你一上午跑哪儿去了?”天实在太热,屋里没别人时,程显听只穿一件单衣。大片大片雪白从领口敞出来,想来想去也只有拿敷雪皓玉才能形容。他逆着光线一手撑头,滑落而下的袖子,柔软手腕有着淡淡的青色脉络。那胳膊上伤痕不少,被窗棂残余的金色一一吻过,像某种隐秘的图腾,美好往往倚祸而来,夺魂摄魄的容颜本身亦常与危险相伴。青年被迷得晕头转向,视线朦胧地想,一肌消得半日暑,还真是。直到师父捏着手指轻轻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程透才回魂,他莫名其妙地有点脸红,别开脸回答说:“买凉糕,去晚了没买成。”孝顺徒弟嘛,把师父高兴得同真吃到了差不多。程显听傻乐完,眯着眼睛道:“不用买,端回来也都成温的了。”这天晚上,程透梦见了玄蛟。他有好久不曾对上这凶兽,手上略显生疏,上来先教风刃在脸颊脖子上割出几道口子。明面上的伤口睁眼就能发现,师父瞧着可是要心疼的。青年面露愠怒,提剑迎战。他在你来我往间常凶悍得好似忘记太虚里死掉人是真的会死,玄蛟大抵本身也是青年另一部分,杀掉青年固然能从太虚里逃窜出来,可想到“他”原也是“它”的一部分,玄蛟下手便多些状况不明的顾虑。但青年可不是这样想的,他自始至终从没把鳞如墨色的蛟龙当成自己,只要能力足够,他当然不吝于杀它。没人察觉出玄蛟忽然入梦的真相,哪怕征兆如此明显。只要见到睡过一夜后的徒弟精疲力尽地从床上爬起来,师父就知道这是又勇斗恶蛟了。好在衣服上没渗血,应该没啥大伤,只是英俊脸庞上两道血口子,虽然疼,倒是把不近人情的寒霜带走些许,引出点儿桀骜不驯来。不过,程显听是没功夫顾及这劳什子的,他扳着徒弟下巴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心疼不已,嘴上骂道:“混账东西,怎么偏生照脸上打!这要留疤了怎么办?”糊涂师父丝毫没意识到骂玄蛟的时候等于连带着把宝贝徒弟一起骂过, 处理好其余伤口,程显听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柔声道:“今天没什么事做,再睡一会儿好不好?”刚要站起来,程透一把抓住他手,“等等,师父!”他回过头来看见青年半阖着眼,现出点令人怀念的少年气质来。程显听心湖一漾,无比自得地想,这是在撒娇。想他这小东西上次撒娇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耍赖撒娇一向是师父在做,徒弟偶尔来一次,杀伤力就格外大。程显听脑袋一热,腾地又回到床上,靠着墙让青年半枕在自己腿上,“师父哪儿都不去。”其实“有程显听在身边时不会梦见玄蛟”这一茬算在今天破了,但只要有他时就总觉得没什么在怕的。青年闭上眼睛,慢悠悠地说:“记不记得我们来仙宫的路上?有天早上我醒来时,也是这么躺在师父腿上的。”程显听却好似不太记得,回忆半天最后也没啥印象,只好回个“是吗?”青年复又睁开好看的眼睛,微笑着道:“那天我睁开眼时你在看书,看书生与狐仙。和煦光辉从小窗口漏进来,你有一小缕浅色的头发扫在我的脖颈上。你说你不喜欢这个故事,眼里却偏偏写着动容。”“还有这等事……”程显听挑着眉,手自然而然地摸上徒弟的脸颊,“小混球,什么事都记得这样清楚。”青年微不可闻地恩一声,闭上眼睛轻轻道:“你说你讨厌得不偿失的故事。”可明明在为他们动容。一直到不速之客擅闯别人家大门之前,程透都睡得很安详。几日不见的展光钰大剌剌地自己推门进来,到屋里便大声嚷嚷道:“大哥!”环顾一圈没见人影,展光钰立刻冲进卧房又喊道:“大哥你——”话到一半,他突兀地收声闭严实了嘴巴,脚却没来得及收势迈过进来。程显听一脸想杀人的表情靠墙坐在床上,他家那小美人儿徒弟枕在师父腿上,被吵到似的皱起眉头,倒没睁眼。程大掌门用口型道:“滚出去,别让我扒了你的皮!”展光钰先是无比艳羡地又看一眼程透,而后才准备说话。刚要张口,他猛然想起来,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比一个噤声的动作,意思是讨饶。程显听这才作罢,低头确认了眼青年还在睡着,抬头压低声线问,“何事?”结果没成想,他刚一开腔程透便醒了,立刻坐起来揉着眼睛道:“怎么了?”他瞥见尴尬地站在屋里的展光钰,眼里那点懵懂倦意一下清明,正襟危坐起来。展光钰愣头愣脑地说:“这可不怪我啊。”程显听只管微笑。“出什么事了?”程透又问说。“咳,正经事。”展光钰似乎打算维护一下自己最初那满眼戾气的模样,好整以暇,站直身子,“这届进万字扭楼的人抽出来了,大哥你中彩了。”程显听一点儿都不意外,摆手说:“就这点事?”“当然不是!”展光钰也摆手,“你一向运气差咱们都是知道,没什么好新鲜的——”程大掌门脸色一黑,程透半回过头瞥他一眼。“问题是,往常都是同一批被抽的人成组的,今年不知为何打乱了。”一面说着,展光钰从袖口摸出一张纸来展开,反过来给师徒俩看,“你跟琵琶女被分成一组了!”事态发展一下又超乎预料,面对这些,展光钰还挺羡慕,酸溜溜道:“你倒也挺有本事,总能美人在侧。”“滚。”程显听言简意赅。程透转过身问,“师父接触过琵琶女?”“见是见过一次,”程显听点头,“上次她不知为啥上校场,走的时候我冲她喊了一句‘秦可竽’,她没反应。”一旁的展光钰神色骤变,“你怎么知道秦可竽的!”他咋咋呼呼,师徒俩当然觉出不对劲儿来,程显听不动声色道:“怎么,这还成秘密了?”“你既然知道,为何——”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展光钰恶狠狠地生吞回去,改口说,“罢了,我们未必说的是同一件事。”他把纸揉成团打个响指,纸团便自己燃着成灰,展光钰扔下句“等你活着回来我们再说”甩手离去。程显听啧啧有声,“老样子,憋不住事,我看他和花匠挺般配。可惜这混账喜欢美人儿,不知道能不能接受她头上那大口子。”“你少说两句会死!”程透终于又找回了抽他一个大巴掌的冲动。程掌门见好就收,正色道:“这是不是等于变相承认了琵琶女就是秦可竽。你见过她吗?”程透道:“见过一面。花神祭上她弹过琵琶,确是不同凡响。”“那可有意思了。”程显听抱着胳膊说,“岂不是全对上号了。秦是琵琶女秦可竽,柔是柔二娘子花匠,焦是昭情君焦可然,对着药师。你猜不眠集主人是谁?”程透想也不想道:“无名无姓的第七人。”他顿了顿,“但不眠集不可能是他留在墙缝里的。”程显听却不以为然,“是不是他留下的不要紧。我倒觉得,万事全绕在这个‘不可说’上,有点意思。”他们来岭上仙宫后有意思的事可是多了去,没什么好稀奇,大抵天道无形的大手非要在命数里搅上这师徒俩一把,岁月静好?倒是也有一两秒。“你见过万字扭楼吗?”程显听问徒弟说。程透先是点头,思量片刻又摇头,“见过,但只有座基,本楼没见过。”万字扭楼建在一个圆形座基上,卍字本楼用时可升至地面,闲置时收入地底,这个折角亦可在座基内移动重组,十分神奇。但话说回来这儿顾名思义乃为仙宫,仙宫里怎么修上佛家心印,谁也说不上来为何。整整一千石牙,决不是一笔小数目,程透倒是毫不担心程显听会遭遇不测。开玩笑,他别让旁人遭受不测就万事大吉了。只是不知琵琶女底细,这俩人一组……程透正色道:“你可对那位夫人放尊重点,她要真是秦可竽,人家可是成过婚的。”程显听大惊失色道:“我又不是展光钰,你在担心什么!”第45章 扭楼“晒晕我了……”程大掌门一路过去都显得有些恹恹,程透和花匠过去送他,陆厢也跟去了,走在三人后面笑着说:“咱们迟了,其他组的人估计得先进去。”“还能这样?”程显听一下来了精神,松开自己那条假意站不稳,实则想与徒弟勾肩搭背的手,“那赶紧去啊!”程透心道还不是您老人家许久没见的事精毛病发作,一路作妖不停才给耽搁。一行人里就花匠这个女孩子光明正大地打着伞遮阳用,强光透过红伞面,把她脸映照的红扑扑。四个人里一对师徒着白,陆厢穿蓝,就她一个还穿的灼灼艳艳,看着就热。等他们终于杀到,万字的白墙黛瓦前果然就剩琵琶女一个人了。程显听有点心虚,想赔不是,看着她那张冷脸又搭不上话。花匠甚至都不愿意靠近,反而是陆厢远远地冲她点了一下头,琵琶女也矜持地收收下巴,算回礼。青年算是近距离接触了回琵琶女,她旁若无人地坐在一把不知从哪儿拉来的椅子上拆琵琶的弦,把它们并排绕在手上。程显听心下好奇,偷偷瞄着,程透咳嗽一声拽着他衣领叫人把头正过来,低声道:“非礼勿视,别盯着人家看。”程显听任由他抓着,微微一笑说:“好。”青年不咸不淡地恩一声,交待道:“速战速决,早点回来。”他正大光明地看一眼立在飞檐角下阴影处的琵琶女,对方素色绸衣,发髻整齐,怎么看怎么像是深宅大院里的高雅主母,那把被拆掉弦的螺钿琵琶横放在椅子上,贝壳像她的眼睛一样锐利而闪亮。程透收回目光,踮脚附在程显听耳旁轻言说:“看在药师的面子上,万一出事,你把她也活着带回来。”程显听点头,“我知道。”四组人分别从卍字的四部分进去,经过重重未知,最终会合在一起。其余三组都已先行一步,琵琶女倒是不急——想想看她是怀音楼的主人,怎么会缺那点石牙——等师徒俩悄悄话说完了,程显听悠闲地溜达过来,琵琶女才略一颔首,说出了第一句话,“走吧。”木门应声缓缓打开,现出片深不见底的幽暗。里面当真是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程显听刚想说句“这敢情够黑啊”余光瞥见琵琶女面无波澜地直接踏了进去,程大掌门愣生生把到嘴边的咽回去,快步跟上。在两人身后,大门伴着轰隆声渐渐闭合。走出去数十丈远后,程大掌门一直都在担心到拐弯处看不见碰断了鼻梁。好在习惯甬道的黑暗后,也能大概看清楚点前面有墙没墙。半刻钟后,程显听终于后知后觉地琢磨出不对味来,他们走过的路程绝对已经超过了从外面看来一条带转角廊道的全长,可是非但没出现四组人相遇的情况,更是连拐弯都没遇到。答案当然也不难想,除非这条道根本不是平的,而是向下斜的。这坡道是得修得多缓,才能让人感觉不出来?大张旗鼓修成这样,只怕不会单是伸手不见五指这么简单。正待胡思乱想着,仿佛为了印证猜测一般,程显听忽然毫无征兆地感觉背后一凉,下一刻,琵琶女压低着声音说道:“来了!”程显听下意识地向右侧身,只感到一阵劲风堪擦着自己的鬓发而过,与此同时,伴随一声金属撞击时的铮响,隧道里陡然亮起一道火星四溅的光,瞬间照出了琵琶女的身影——她两手上缠着琵琶弦,一道极细的羽箭从材质不明的弦上擦过,撞向一边!火星正是从那材质不明的弦上迸出,如烟火般转瞬即逝。泯灭刹那,程显听听到琵琶女声线稳如死水般提醒道:“程掌门留心了,还有。”程显听一面抽剑一面想,这到后面还不知道到底是谁把谁活着带出去呢。嗖嗖又过几箭后,琵琶女低声说:“十道已过,结束了。”程显听心道看来她也不是第一次进了,翻掌收剑。前几天花匠给做过功课,隧道里最先遇到十根羽箭,不会伤人性命,但被打倒了也是够疼的。程显听想想适才那箭头撞上琵琶弦时的力道,十分怀疑真的不会死人吗。修行之人五感俱敏,这些实在算不了什么。程显听进来时没有解开背上符文刺青的压制,现在的境界就相当于元神修士,琵琶女却比他先一步发现了威胁来袭,尽管只是一刹那的事,但也足以说明她修为至少也到元神了。两人并排走在黑暗里,按照花匠的交待,过了羽箭就可以点照明符,程显听刚有动作,琵琶女却立刻出声制止说:“程掌门且慢。”程显听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她,虽然自己也不确定琵琶女能不能看真切。琵琶女没有作答。长时间的行走在黑暗里可谓是件寂寞难熬的事,程显听试图跟琵琶女搭话,又实在想不出能用什么开口。嗒嗒脚步声回响在幽静的隧道中,他专心听了半天,觉得琵琶女连呼吸声都很小。真无聊,好想我的程小蛇啊……程掌门在心底嘟囔道。然而此时,琵琶女却突兀地开口道:“那天在校场,程掌门为何唤我一声秦可竽?”程显听笑着反问道:“你不是吗?”琵琶女淡淡地说:“就算是,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秦可竽这个芳名又一次指向了琵琶女,程显听斟酌须臾,再度开口,“你认识……七目村的第七人吗?”“不相熟。”琵琶女简短回答说。两人沉默着又走过半晌,道路两侧终于现出照明符咒的光线。眼前豁然开朗,偌大房间内密密麻麻纵横着无数细若发丝的金线,每条金线上拴了半个手掌大小的金铃铛,一时间满眼是金灿灿的光,令人心里升腾出种奇妙的庄重肃穆感来。这间房屋数十丈高,金线均匀分布,显然不会让人能御剑而过,花匠说每触响一次铃铛裁判司的人会为本组人员记数,这直接影响到赏金的多少,且若令三个金铃同时响起,满屋铃铛全部会被震响,这局就算是白辛苦场了。程显听目瞪口呆地看着密布金线将空间分割成块儿,阴阳怪气地说:“这是培养梁上君子呢?”余光瞥见琵琶女并没有在看金线,程显听半侧过身,见琵琶女对着光线细细地检查着自己身上,似乎在观察羽箭到底有没有划伤到。但别说皮肤,她连衣角都完好无损,实在是有些紧张过头。事出反常必有妖,程大掌门留心,也迅速地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指不定箭头上还有什么文章呢。另一边,琵琶女垂下胳膊,旋身面冲程显听,直言不讳道:“程掌门若无万全之法,这一关还请退后,由我出手。”懒懒撒撒的掌门当然乐得清闲自在,只是听琵琶女的意思,貌似是想在一个金铃铛都不触响的情况下通关。程显听眯着眼睛想,她不会其实也很缺钱吧?这一关设计的确实有些刁钻,从金线的分布情况来看,想靠敏捷身手不触金线绕过去是不可能的,唯一可取之法,大抵只有逐个毁掉金铃铛。但若以锐器飞剑击之,必触响铃铛,只能拿真气震碎,这铃铛成百上千,结结实实是在拼真元。够损的。程大掌门识时务者为俊杰,背着手往后退了一步。琵琶女不紧不慢地把缠在手上的弦一点一点解下来,古往今来拿琴弦或丝线一类为武器的不在少数,但大多会在弦尾再布置上一些器物,否则单有空弦,极难发力。她这弦当真是刚从琵琶上拆下来的,程显听一时也想不清楚她打算怎么用,索性只等着一会儿看。若是换他,说不定会御剑起来,一手托着铃铛,一手拿剪子慢慢把金钱全剪了,虽然费耐心又花时间了点。毕竟震碎铃铛后想通过,金线一定不会造太牢固,万字这活动最开始不过是场竞技,该是点到为止的。始料未及的是,琵琶女竟从储物袋里重新取出了她那把黑檀木的螺钿琵琶,不紧不慢地开始上弦。程显听诧异地想道:我看你一会儿怎么站着弹琵琶。结果,让他更惊讶的事情发生了,琵琶女屈腿腾空而坐,抱紧了琵琶!她裙下的两条腿交叠着,修长而舒展,像是端坐歌台之上,翘起的那条腿,正露出鞋面上那一点点绣花来。*扪心自问,程显听觉得他做不到这个姿势。琵琶女浑然不觉程大掌门望向她的眼神里已隐隐带出莫名敬佩,略一侧头说道:“烦请程掌门后退。”程显听老实地后退一步。琵琶女面无表情道:“退到我身后。”确认了程显听退至自己身后,琵琶女葱板样的五指放在弦上轻轻撩拨两下,然后,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骤然凌厉起来!纤细五指雷霆般拨动四弦,铮铮之音若铁马冰河,疾风骤雨般朝着铃铛冲撞而去!饶是她先弹了两声给人以心理准备,程显听还是被肉眼可见的音浪震得险些后退一步。只见三声过后,金铃铛碎得遍地都是,屋内上千个金铃,竟无一漏过,尽数击碎!望着眼前只剩下金线的屋内,程显听由衷鼓掌,“精彩绝伦。”“言重。”琵琶女站起来,不温不火地回句,又开始卸弦。程显听其实没太弄懂她把弦卸来卸去的意义何在,但万一人家就是享受这一过程呢?他没插嘴,几道真元之剑斩断完金线,再回过头一看,琵琶女也重新把弦缠回自己手上了。他颔首,也客客气气道:“请吧。”后面这段路一直保持着明亮的光线,亮光都从两侧照过来,使得琵琶女陷在阴影的那半边脸上显出些许老态来。程显听当然见过不少年纪虽大,却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的修士。但她和他们不太一样,那不是阅历的迹痕,而是岁月真真亲吻而过毫不留情刻下的苍老。只不过她年轻时倾国倾城,老来才能同样美貌罢。在这样一个时刻,程显听无征兆地想到了程透。他年轻的小徒弟,年轻的男人,像是新累着碎雪的青松。和自己漫长无比的生命相比,即使是修士的他,一生也太过短暂。他们终有一天会分离,像天下所有散场的宴席。那时他能看到他眼里的光芒暗淡而去,像一颗星星的陨落。如何不叫人肝肠寸断,痛心疾首?在静谧的隧道里,程显听不由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出来,琵琶女和他自己好像都有点被吓到,处变不惊的女人立刻停下脚步,扭头问说:“程掌门,出什么事了?”“不是,没有!”程显听干笑着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想事情出神了。”琵琶女放心下来,两人继续前进。这长长的隧道不知究竟意义何在,程显听脑袋一抽,搭话道:“昭情君是个怎么样的人?”琵琶女若当真就是秦可竽,这话问的,可就有点欠揍了。程显听暗骂自己慌不择言,只听琵琶女回答道:“好人。”程显听一愣,索性放开了满足好奇心,“你就是秦可竽。”“我没说我不是。”琵琶女弯弯绕绕着答道。实际上,他很想知道秦可竽当年是如何与昭情君焦可然翻脸的,可惜真说出来有点打听家长里短的意思,况且秦可竽一把火烧干净,显然是不想别人知道他们从前,真问出她未必会说,更何况,在没亲口承认前,程显听仍不会全然将她当成是秦可竽本人。万一她是在这儿逗乐呢?思量半晌,程大掌门继续道:“你认识药师吗?”“岛上没人不认识。”琵琶女淡淡说。程显听弯着眼睛一笑,“我却发现一件有趣的事,你的怀音楼和药师的药寮,一个在仙宫最西,一个在最东。”琵琶女眉眼不动,“巧合罢了。”程显听不置可否,接着道:“你和花匠呢?”“曾是好友。”她惜字如金,但每句话能提炼出来的信息也不少,程显听心道一句果然,说道:“现如今?”“分道扬镳。”琵琶女道。倒不奇怪,花匠现在还是跟七目村人混在一块儿,同药师是挚友,断是不会夹在两人中间,只能挑一面儿。指不定还做过什么对不住琵琶女的事,要不今天进前,她怎么压根不靠近琵琶女呢。这个发展让程显听一下子联想到了话本里的某些情节,他赶紧眼观鼻鼻观心驱散龌龊思想。眼下不眠集主要人物都有了答案,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尚不明确。陵宏究竟在里面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的名字大多是同秦联系在一起的,但程透提过,他和药师似乎也关系非凡。这一趟收获不少。程显听暗暗想。第46章 难关隧道的漫长似乎毫无意义。反常就一定有原因。在沉默里,程显听开始试图找出如此设计的原因。基于仙宫的海岛情况,总体给地宫留下的空间还是相当有限的,肯定有什么要因才能这样,最有可能的还是细水长流,譬如一开始让人无法感觉出隧道在下降。但仅仅如此,未免有些小题大做。程显听开始回忆从进门到现在的种种,思来想去,他忽然忆起溅落一地的金铃碎片里似乎密密麻麻刻满了符文,当时琵琶女马不停蹄地往前赶,他只匆匆瞟了一眼,后来一聊天也忘记提及。从她一个金铃都不愿触响的态度上来看,很可能是知道内情的,不如问问。琵琶女没有犹豫,直接开口回答说:“同后面的关卡有关系,铃铛触响后致幻,在之后的关卡里,听没听过铃铛响的人会看到完全不同的东西。”原来如此。可是,如果没记错的话,花匠说在四组人汇合前,无论如何都是要在地宫里待够一天一夜的,这一天一夜之后拼的才是谁先出去。琵琶女这样做,之后那个关卡他们是要坐在地上谈天说地吗?看她这个样子——可不像话多的人啊?“你为什么要一个金铃都不触响?”程显听问道。接触到琵琶女饱含“这还用问吗”的眼神后,他尴尬地补充说,“我的意思是,这到底是个娱乐节目,太认真的话不会很无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