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了不说了,”发觉自己失言,展光钰僵硬地扭转话题,“你来这儿干嘛?”他又调笑说,“你那个小美人儿是岛上分的吗,我还有机会吗?”“滚!”程显听立刻又没好气地摆手,“我说小铃铛这么久没见你咋还是这么招人烦呢!”他看向屋里,“那是我徒弟。”展光钰却是一愣,他看见程显听眼里的暖意和嘴角无意间牵出的浅笑,有些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你……”他张着嘴犹豫半天,这才缓缓道,“不会吧……”展光钰啧了声,“你也别用情太深,迟早……”程显听反而无甚在意,自嘲般低头一笑,“你好歹还给了个期限,我这可复杂了。”展光钰愤愤不平,“我可是偷偷跑下去吃了人!你呢,界——”“嘘,慎言。”程显听再次打断他,手上转着那个空酒盅,他抬头冲展光钰一笑,有些漫不经心。“良辰佳夜,喝点酒吧。”满上新酿酒,程显听睨着屋门,似笑非笑低声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也清楚,我们家那个可是正听着呢。”展光钰刚要点头,程显听抬手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把你满脑子的龌龊想法给我收一收!就他娘的知道打我东西的主意,你怎么跟程漆一个德性!”摸摸下巴,展光钰又哦一声,刚想再调笑几句,陡然看见程显听眼色冷下来,满庭银霜下他的眼睛比月光还亮,又凉又危险。“我再说一遍,他是我的。别再让我听见。”展光钰舔舔自己尖利的犬牙,心想,这才是程显听嘛。酒局三更半夜才散,程氏师徒俩站在门口目送展光钰摇摇晃晃地回去,他酒量好似不太行,喝到一半就开始坐不直了,程透看他那踉跄样子有点不放心,低声问程显听道:“要不去送送?”程显听和他勾肩搭背,凑在他耳旁也低声道:“不用管他,别收拾了,你去睡觉吧。”青年不置可否。没成想,展光钰又东倒西歪地磨蹭回来,趴在篱笆上伸着一根手指头要去够程透的脸,吐字不清地说:“小美人儿,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程显听微微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那根指头狠狠一掰,只听嘎嘣一声,展光钰惨叫后清醒过来,人模人样把那根手指头藏在身后,正色道:“殿——”程显听使劲地咳嗽了声,展光钰立刻转口道:“大哥,我不知你为何来此处,但无论如何,只劝你百年以后无论成败,放下执念速速离去。”“我只能说到这儿了。”展光钰俯身一礼 ,“保重,大哥。”等他真的走了,程透转头睨着自家师父,幽幽道:“大哥?”“我没承认过。”程显听立刻撇清关系。程透凉丝丝道:“稀罕了,我可是第一回 发现你有亲戚。”“没有,”程显听走过去拾起蒲团,抬头看青年,“我可没什么亲戚,古往今来这不就我的小祖宗一个人嘛。”“胡扯。”青年面不改色地回句,蹲下身子拾起地上的瓷酒盅碎片。展光钰酒量真不是很好,中途不甚打碎了一个,满地锋利碎片有大有小,程显听那句“仔细点”还没说出口,青年捏着白瓷片的指尖便冒出颗鲜红血珠来。“你傻嘛。”程显听哭笑不得,扔下收拾到一半的残局也蹲下去,“我看看。”程透老老实实地把手伸过去,程显听一看划得还挺深,不由有些心疼。他蓦地低头含住青年指尖儿,灵巧的舌头舔掉了伤口的血。青年措手不及,都说十指连心,程显听柔软的舌头叫他心尖儿猛一抽,想要缩手。程透状似波澜不惊道:“你做什么。”“你不懂,”程显听恋恋不舍地舔着自己的下嘴唇,“消毒。”第42章 云涌最近在关于不眠集的研究上,程显听有了重大突破。某日正午时分他兴冲冲地跑进屋里,抱起程透冲着他大喊道:“我知道那个‘焦’是谁了!”青年一脸嫌弃地把他扒拉下来,附和着问说:“是谁啊?”程显听从袖子里摸出不眠集,驾轻就熟地翻至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一行字介绍道:“这上面说焦‘果然名不虚传’,所以我换了个思路,在万卷仓里把所有关于有名且姓焦的修士的资料看了个遍,最后找到了这个人!”他说着,从袖内又摸出来一本书,程透一看上面竟然盖了万卷仓的红印,一把抢过质问他说:“你怎么把万卷仓的书带回来了!”“哎呀你放心,”程显听抱着胳膊仰头哼一声,“我拿展光钰的名义借来的,分舵主这类级别的人都有特权,三日归还就行了。”青年“你你你”半天,在心里感慨自家师父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程显听正说得意犹未尽,把书夺回来翻开,凑到程透眼前让他看,“这儿,讲了一个人,昭情君焦甫然。”程透一目十行看完了,反问说:“你怎么知道就是他的?”“这简单,”程显听得意起来,“自仙政分家以来焦姓有名的修士统共也就那么十几个人,我找出来全看了一遍,所有人都有始有终,不说是具体到活了多少岁,在哪儿驾鹤先去的基本都有写!”“就这个昭情君!”他用力戳了戳书页,“关于他的,写到他娶了个名满天下的老婆后就断了!笔者说是‘不知所终’,更有趣儿的是笔者提了一句,他老婆姓秦!”见自家师父激动的样子,程透想起来他曾说过不眠集里也有个姓秦的人,虽然程显听这番推断看似有理有据,但实际真论起来,还是有些欠推敲的。青年不好打击程显听,又附和了他几句,这才问说:“好了,吃饭吧?”程显听记性虽然比不上徒弟,但看书的速度还是相当惊人的,这半个月来他几乎补上了程透小半辈子关于修士界知识的储备,某方面来讲,也算好事一桩。吃完饭后,程显听还在喋喋不休地给程透讲着自己的推断,“这个昭情君离我们不远,关于他的消息是在二百多年前断的,要是他真的来岭上仙宫,现在活着都还有可能呢。往前数二百年他可也是个名人,问问药师花匠他们那样的老人儿,没准儿有机会见上一面。”程透一听就头大,“你少去烦他们!夏天伤口好得慢,药师近来忙得很。”“那我去问花匠。”程显听嘟囔道。一旦进入到亢奋状态里,什么正午的大太阳程大掌门都不怕了,从房门后寻出来伞撑开勉强遮阳,直接奔去了海滩。立夏后花匠连花都不种了,整日泡在海里,整个人非但没晒黑,反而都泡白了。远远看过去海面上浮着一具裹了“红布”的白条,也挺吓人。巧的是,他正好过去,花匠正好上岸。她把往下滴答水的头发随手一盘,问道:“你咋跑这儿来了?”程显听顺手把伞撑到姑娘头上,与她一起边走边说:“有点事儿请教你呗。”等俩人回到屋里时,花匠身上的海水干透凝出一身的盐粒来,程透看的好笑,便拿巾帕帮她拍掉些,“怎么舍得出来了?”“别提了,”花匠抓着袖子抻到两人跟前,心疼地说,“你瞅瞅我这裙子泡得都掉色了,头发也是,枯得像草一样。”常在水里泡着容易饿,程透给她端一盘点心放在面前,叫他俩边吃边聊,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去。程显听抱着胳膊趴在桌子上,也不跟她废话,张口就问:“花匠姑娘见多识广,你知不知道昭情君焦甫然。”此话一出,正在嚼点心的女人差点噗一声把点心渣滓喷了出来,估计是呛到自己,她弯下腰咳嗽起来,手往桌上抓去,“水——水——”程显听一看这有戏没跑儿,忙给她端茶倒水,赔笑说:“慢点喝慢点喝,要多少有多少。”好不容易缓过来,花匠装模作样地顺顺气,偷偷睨着程显听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好奇呗。”程显听也装作漫不经心地回道。花匠这才想起来程显听最近天天往万卷仓跑,不知在研究什么,她摸着下巴恩一声,眼神深沉不少。半晌,花匠抬起头,郑重道:“我可以告诉你,他的道侣名叫秦可竽。”听到这儿,程显听便明白花匠一定还知道些什么,但这次她嘴严实得很,程显听套话半天愣是什么也没撬出来,更是连说漏嘴都没有,严谨得不像花匠。最后这女人终于坐不住了,逃也似地站起来冲程显听道:“秦可竽,你就记住秦可竽。”她的手无意识地敲敲桌面,像是在强调这个名字一般,“你记住了,就从这三个字上,能挖出来很多东西了。”走前,花匠难得正经地拍了拍程显听的肩膀,以示鼓励。程透恰好过来,刚想张口问问新得到什么消息,见自家师父倚着门框看着花匠远去,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真是越来越有趣儿了。”“怎么?”青年走过去问说。“秦可竽,秦可竽。”程显听低声念叨两句,“原来这位公主是嫁给了昭情君啊,那倒是郎才女貌,佳偶成双。”顺藤摸瓜找出了新线索,程显听再次扎进万卷仓的书架里抬不起头来。他甚至抢了徒弟去死巷还账的活儿,试图从消息通嘴里找点便宜消息来。一个才貌兼备的女人,无论在凡间还是仙家永远都能留下更多故事,在一个又一个墨迹小字间,程显听东拼西凑出了她故事的冰山一角。秦可竽这一生大致可以劈成三段。第一段是她还为政门娘子时,乃为秦公主。第二段则是她辞别氏族拜入仙门,从此成为可竽仙子。第三段是她嫁给昭情君焦甫然后——这一段是程显听猜的,原因嘛,偌大一个万卷仓,竟没有一星半点关于此的记载,秦可竽这个名字甚至未曾与焦甫然连着出现过。倒是关于“可竽仙子”的记载有不少,说她性格刚毅,自幼善音律,一把铁琵琶铮铮似有千军万马。单是听着,便觉不是俗人。老流氓可不像自家徒弟一样老实,他缠着消息通谈天说地,聊至尽兴时再打他个措手不及,消息通大抵也是被他搞烦了,挥着手轰他,口吻却充满回忆,“当年昭情君与秦可竽成婚,可是传遍九州的一件美谈呢……”程显听套话道:“胡扯,我把万卷仓的书都翻烂了,愣是找不出一句!他俩说不定根本没那回事,是后面以讹传讹呢。”消息通这老油条才不吃他这套,露出满口大黄牙嘿嘿一笑,“程掌门,你要是个妞儿,同相好反目后还会任旁的把你俩从前的佳话到处传吗?”程掌门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谢过消息通后他从内山回家,按理说他该顺着常走的那条路回去,这次却不知为何换了条,然后果不其然地迷路了。离太阳落山还早,倒也不急着回家,程显听在内山里溜溜达达,街边有卖果子盒的,程大掌门现下手里宽裕,停下来要了一份。摆摊的算是个大娘,看着就像城里的会补衣服,会绣鞋垫的大娘,一点也不似修士。她手脚麻利地把什么桂圆栗子蜜枣拌在一起,程显听正等着,旁边不知哪里冒出个脑袋凑上前嚷嚷道:“大娘,给我拌一份不要花生多放蜜枣的!”程显听瞥一眼旁边,见那是个目测面貌上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修士,火急火燎地过来加队。他也不急,反正大娘会教他做人。果然,大娘瞪他一眼,“猴急个什么劲儿!又去怀音楼啊?”修士点点头,“可不,卢姑娘今天有场,唱曲儿呢!”大娘一边把拌好那份儿递给程显听,一面训他说:“就你在校场上拿命拼来那些钱还不够一天上我这儿吃杂拌儿呢,怀音楼倒是跑得勤!”修士是是是敷衍完,抱着果子盒便跑没影儿。一直默不作声的程显听咽下去最后一口,出声道:“大娘,怀音楼在哪儿啊?”“你咋还没走呢?”大娘皱着眉问。“嘿,再来一份包好。”程显听眯起眼睛一笑。大娘这才满意,边拌边说:“这也不是刚开山门的时候了,你咋还没去过怀音楼啊?赶早不赶巧,今日去正好!卢姑娘也好一阵子没出来唱了。”她拿麻线把油纸系好,闭上眼睛露出一个微笑来,“不过呀,最好的还是怀音楼的主母琵琶女,她可有些年头没开场喽!”“在岛上最西边,现在过去估计还来得及。”大娘最后交待道。拎着果子盒往回走,程显听越想越不对味儿。岭上仙宫不通外界,秦可竽要想清干净她和昭情君的那些往事,外界还好说,最多是费时伤财,可仙宫里是怎么做到的呢?七目村恰巧在岛上最东,程大掌门走累,出了内山索性御剑回去。刚迈进家门,他“啊”一声,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联系。秦可竽同昭情君焦甫然结为道侣,昭情君来了岭上仙宫,那有没有可能……秦可竽也来了呢?这位仙子极擅琵琶,那些往事才过了二百余年,岭上仙宫内擅琵琶的女人,眼前不就有一位吗?程显听站在家门口,背着手眺望南边。秦可竽和琵琶女,会不会是一个人呢?如果秦可竽还活着的话,焦甫然活着几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么直接找到他本人,问问不眠集,甚至,不眠集可能就是他亲手送到这间塌掉的屋里的。晚上程显听给徒弟讲了下今日收获,程透听得哑然,有点怀疑自家师父是不是走火入魔了。他想不通这本不眠集到底对他无所事事的师父有多大吸引力,而且,青年在心底隐隐觉得深挖一些过去不会有好结果。他看着师父茶饭不思又在灯下翻着手记,心道差不多该没收了。又是半夜才爬上床,这师徒俩还凑合着睡在一张床榻上。夏天难免更热些,程透出了一身薄汗,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想寻口水喝,眯着眼看见程显听面对着他侧躺着,一双眼睛出神,不知看向哪里。只是,那双眼在皎洁月光下正流转出金色流光来,似琥珀一般剔透明亮!青年一下子清醒过来,揉着眉心低声道:“师父,你眼正在发光呢。”听见话音,程显听这才回神,他也坐起来,再眨眼时金瞳消失不见,变回了往常墨玉似的眼来。他本人毫无所觉,打了个哈欠,拽住胸口的领子扇起风,“忘开窗户了,我说怎么这么热呢。”看着睡眼惺忪的青年,程显听把手伸过去贴在他额头上,“我来岭上仙宫后都不老觉得自己是修士了,惧酷暑,畏饥寒,啧。”其实夜里头比白天降温不少,不至难耐。程显听的手冷得像鬼一样,乍贴过来,冰得程透一激灵。他瞬间又清醒了,哑着嗓子问道:“渴不渴,我去倒水。”程显听也不吭声,青年默默下床去倒碗凉白水过来,夏天就数这点最讨厌,水都发温。他抿上几口后递给师父,程显听接过就着喝完了,擦擦嘴说:“你觉不觉得有点咸味?”“潮。”程透简短地回答了他。程掌门眼见自己徒弟困得眼都半阖着,还乖乖站在床边等他喝完送碗。心里登时不觉得那水咸,反倒回起甘来。青年头重脚轻地爬回床榻上,刚要躺下,程显听忽然凑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程透困得眼都睁不开了,意思意思推推他,“别抱我,热。”“胡扯。”程显听小声说。半梦半醒间,青年的脸贴在了师父衣领大敞开露出来的一小截肩膀上,细腻的肌肤凉丝丝的,贴上去像玉枕头。程透闭着眼喃喃道:“你不热吗?”“我当然热。”程显听哭笑不得,“你靠过来的时候我更热,但我身上一直都是这个温度不会变的。”快要栽进梦里去的青年还不忘和他顶嘴,“胡说,天冷的时候你手明明是温的。”程显听不理他,程透在他颈间断断续续地要求起来,“你先热一会儿……等我睡着了,再把我放回去。”须臾,均匀的呼吸声传入耳畔,程显听刚松开半条胳膊,想给青年换个更舒服点的姿势窝在自己怀里。谁料程透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腰,爬在他身上沉沉睡过去。程显听连带着看那堂而皇之窥探满庭的月光都显温柔不少,原来抱着一个人睡觉即为幸事,想来就这么看着他,也能看上一万年吧。连夜都不显长了。第43章 诸事搂搂抱抱一时爽,后果是第二天早上师徒俩都腰酸背疼,又因为心虚默契的谁也不提。这天又发生了一件出乎众人意料的事,温道居然找出来无头刺客是谁了!据说他摸排了仙宫几个类似死巷那种聚集着为生活所迫的亡命徒之地,最后锁定了一个事发后忽然手头宽裕,而后不见踪影的人。时间和动机都对得上,但也恰恰说明此事不单纯,至于这位较真的邢官能不能抓出来那个背后捣鬼的人,只能拭目以待了。比起远在天边的背后鬼,程氏师徒更好奇刑罚司明知周自云杀了人,为何不作为。从前只能问在有关周自云的事情上讳莫如深的药师或花匠,现在可不一样,程显听是刑罚司顶头上司展光钰的“大哥”,也方便了两人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按照展光钰话里的意思,周自云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的是明面下暗潮汹涌的一股势力,没有宫主亲自开口,他们这些分舵主不好轻易下手。他说这话时字里行间都有些不屑,开始程透以为那是对周自云的,后来才发现不如说是——对仙宫的一种鄙夷。就像是,他并不相信宫主真的会动手除掉这颗毒瘤一般。展光钰倒不是天天都来点卯,但花匠自从不在海里泡着又跑得勤了,偶尔俩人撞到一块儿,展光钰便规矩不少,身上又隐隐现出点杀伐决断的戾气来。跟程显听聊的话题也都中规中矩,花匠跟他俩聊不到一块儿去,躲到一旁找程透玩。观察之后,会发现展光钰同程显听聊天时话其实很少,大部分时候是程显听在说,有时候还骂他,从旁人来看显得程显听好似脑袋不太灵光。程透很少参与,大多数时候都在默默听着,试图从内里提炼点自家师父的过去来。慢慢的,他发现了,展光钰和程显听说是“结义兄弟”,不如说是同僚更准确些。程显听平常其实想不太起来喝上几口小酒,但展光钰是个杯中虫,半斤倒也非要喝,往往等他喝多后,就是青年竖起耳朵认真听的时候到了。“几天不见,你怎么沾血了?”喝多上头的人红着脸半举酒杯,“你不想回去了?”程显听不动声色地瞥一眼程透在做什么,按住他还要往嘴里倒酒的那只手,笑吟吟地说:“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还不承认,有一丝丝我都闻得出来!”展光钰把酒杯一放,竖起根手指头晃了晃,颤巍巍指着程显听,“我一闻就闻出来了!几日不见你就吃人了,不简单。”程透朝这边瞄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看书。程显听尴尬地和他对视罢,训道:“你当谁都跟你一个德性,吃人吃人就知道吃人!小点声,吓到我家的孩子咋办!”展光钰大剌剌地回头看程透,又扭回去用手拢住嘴,声音却一点没见小,“我想也是,咱们这几个里面你是不一样的。况且有香火有供奉,你也不至于拿这个作。”他指指程透,“哪儿捡来的,你养来吃吗?”眼见一言不发的徒弟脸黑,程显听干笑着把展光钰的头按下去,咬牙切齿道:“你给我闭嘴。”展光钰不依不饶讲起胡话来,“真有福气!随便捡都能捡着小龙,我要能捡到吃一条,还用在——”幸好程大掌门手疾眼快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打断道:“消停会儿吧你,儿子还想吃老子!”角落里的程透翻过一页。待展分舵主走后,程透合上书,高深莫测道:“你们俩聊天的话题还真是深奥。”程显听憋住半晌,也有些啼笑皆非,笑骂说:“什么玩意儿,天天就知道打你的主意,都跟程漆学呢?”青年不同他废话,直言道:“所以展分舵主也不是人?”“当然不是。”程显听想也不想说,他走到徒弟跟前伸手想摸,胳膊抬到一半又觉不妥,生硬地放下来,嘴上道,“少跟他单独接触啊,那东西不老实得很,稍微看不住就要作大妖。他可生过不少混事。”程透心道你妖作得也不少,恩了一声问说:“那他到底是个什么跟脚?”程显听神秘道:“不可说不可说。”这倒也好想明白,程透猜大抵因为展光钰的道体真身若是揭露,程显听的也跟着有被推断出来的风险。他原也不过随口一问,程显听见他半晌不置一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明天该干活儿了,睡觉吧?”青年瞥他一眼,抬手灭掉油灯。昨天买的果子盒忘了拿给人家,程显听早上起来才发现。青年吃了两口嫌腻,把蜜饯一颗一颗挑出来喂给师父吃。程显听一贯是个不怕齁得慌的,吃完后随便喝两口水压压,看得程透啧啧称奇。俩人在主道上分开,一个拐去校场,一个去万卷仓。程大掌门威名近来叫那些个校场混混们闻风丧胆,可巧今日去时却没搅动出什么浑水,几个常在校场开局下注的庄家大抵又是赚翻,脸个个乐成一朵花。程显听一看就知道是哪位风云人物来校场了,往常这类人上擂台时他们都不开输赢局,改为压几招之内分胜负。正好奇着是谁来了,只见围在一起的人群自动分成两道,刀切样的缝隙里飘飘然走出来个穿藕荷色裙的女人来,怀里抱着一把黑檀木螺钿花鸟纹琵琶,华贵非凡,不似衣着般素雅。那女人满头银白发梳着简单的螺髻,拆一根莲花墨玉簪,整个人身上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冷淡,衰老的迹象在她身上其实十分明显,眼下深深凹陷又让她看着更高傲不少。琵琶女,程显听在心里念叨一声。他当然没见过这位怀音楼的主母,但想必整个仙宫里能担得起国色天香之美人寥寥无几,她能算一。她年轻时当时何等漂亮,昭情君真是好福气。程显听负手而立在原地,琵琶女怀抱她那把琵琶目不斜视地与之擦肩。在美人眼里区区凡人都乃蝼蚁,程显听回过头去看她,脑袋一抽,忽然张口喊道:“秦可竽。”话一出口,程显听自己也呆了,他转过身去直觉窘迫无比,琵琶女脚步顿了顿,旋身看了过来。刹那间程显听想象出了她也许会说一句“道友认错人了”又或面色骤变道句“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名字”。可是她没有,她用同看万物没什么区别的眼睛扫了眼程显听,风情万种,置若罔闻。程显听原地揉揉自己的眉心,“想魔怔了我。”他抿一下嘴,冲着擂台去了。晚上回家时程透发现程显听和花匠坐在院子里喝酒,花匠估计是嫌热,把抹额摘了丢在桌上,蜈蚣似的鲜红伤口着实骇人,她拿手把碎发一下一下往头顶上撩着,期期艾艾说:“你、你你你看我头上这大口、口子!我、我以后怎么嫁人啊我!”说着,她两手捂脸嗷嗷着就要假哭,程透眉角一扬,问程显听说:“喝高了?”“我可没怎么喝!”程显听先撇清关系,才无奈道,“自己一个人喝了一缸,估计过会儿得扛回去。”哭哭啼啼的女人一看师徒俩居然无视自己,高声又嚎一嗓子。程显听嫌弃道:“好了好了别哭了!碗大口子不影响你漂亮!这鬼地方你还想嫁给谁啊?”这女人却没再理他,自己叠掌放在身侧,斜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唱上了,民间酸曲儿小调叫她唱出来乱七八糟,蚊子哼哼似嗡嗡个不停。程透冲师父使眼色意思是他先不奉陪了,花匠倒眼观六路,一把扯住他袖子不让走,青年叹气,索性在程显听身边也坐下来,看花匠发癫,只当是个余兴节目。最后许是唱累,她高嚎了一句,“如意郎君驸马爷,琼林宴上来相见——”师徒俩同时一缩脖子。“娘喂,幸亏村儿里没外人,要不你现在怕是也死过了。”程显听评价道。花匠谦虚地说:“我去你的。”要不说喝酒误事,明天这姑娘酒醒过来指不定得后悔成什么样呢。她烦够了别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走,程透上去扶,被一把推开,花匠一边反复强调着“我没醉”一边顶着月色回家。青年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似曾相识,他不太放心,站在门口目送她走远。只见那抹红色裙裾东倒西歪,仰天长笑罢,呵道:“逐浪飞花,逐浪飞花。”花匠冲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猛一抡藕臂,骂道:“我去你他娘的容家!”程透心里跟着念一句“容家”,转回头看见自家师父一面收拾着残局,一面头也不抬地问说:“她嚷嚷什么?”原封不动地学过一遍,程显听恩一声,揉了把青年的脑袋,“别说浑话。”花匠这张嘴向来关不严实,酒后胡言的内容有些令程显听在意。他把从陵宏那里借来的书都抄了一遍,方便日后查阅,在“抄书”这件事上,懒懒散散的掌门手脚麻利得很,好似还挺乐意做的。这会儿,他随手翻着一本聚到灯下细细读着,程透瞥他一眼道:“睡觉了。”“好,”程显听嘴上应和着,身子却纹丝不动。他面色凝重地连着翻了几本书后,终于轻轻嘶了一声,叫已经躺下不想理他的青年道:“宝贝儿你来,我好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青年言简意赅地拒绝道:“不去。”程显听拿着书凑过去,虽然费眼睛,但其实以师徒俩的修为都足以在黑暗中视物。程显听坐在床边低声念道:“容氏长子曾与柔二娘子定下婚约,后因二娘子执意悔婚作罢。柔二娘子悔婚后即刻拜入仙门,据传以身奉道。此事一出,容氏乃为天下政门笑柄,容柔两家就此由联姻转为敌对,柔二娘子被除名家谱。”程透默默听完了,略显诧异道:“你想的也太多了……”程显听合上书没有说话,程透坐起来舔舔嘴唇,看着自家师父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二百三十年前,时间全对得上。”程显听简短地回答了他,“你知道花匠的真名是什么吗?”“就算是,你看看她蹲在家门口吸溜面条的样子。”程透蹙眉说,“政门娘子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公主的,言传身教,有些品行改不了。”他说着说着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程显听。这个吊儿郎当的师父坐没坐相,站也没个正行,偶尔却能流露出一些“家教良好”的端倪来。程显听当然也听得出来徒弟意有所指,他笑笑不吭声,继续道:“如果她真是公主,你猜那个焦可然是谁?”程透想也不想,“药师呗。”程显听把书搁在床头,侧身躺下,意味不明道:“真有意思,小小七目村,藏龙卧虎呀。”青年没躺下,他垂下眼看见师父长长的灰发,在月色下像真正的银霜。他伸手把一小缕绕在手指上,慢悠悠地说:“是了。国英未曾见过,周自云乃魍魉血脉,药师有可能是二百多年前名满天下的仙君,温道是个会轻功的邢官,陆厢头顶上有只眼睛,花匠嘛,不止是飞花逐浪门的关门大弟子,还有可能是位公主。”他陡然问道:“你呢,师父?”程显听翻了个身面冲他,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漫不经心,“你又来劲儿了是吧?”这次换青年只笑不说话,程显听抓住他玩自己头发的那只手捏紧些,眯着眼睛道:“睡觉了,好奇心这么强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