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非所问,“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做梦也没料到你这样好的人肯同我讲话。”剪影在月下逐渐清晰,模糊间似染成了她的模样,她的笑颜终于不是假的了,“你又对着磬言钟许下了什么诺言呢,为他?”程透深吸口气,“吾爱若磐石,心念不可移。”她勾起唇角,仿佛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身影似羽化成仙般轻飘飘地荡了起来,“我走了,就……不再见了吧。”那影子自膝下碎作金屑迎风而散,光芒大盛间似乎隐隐夹杂着闻所未闻的符篆。程透虚伸了下手,少女身形却虽时间流逝一去不返,只是风声里,她的声音还在回响。“这样也算是永不违背的誓言了吧。”活着的人并不知道少女究竟承诺了什么,只是随着鲜血飞溅那一刻,生命戛然而止,她从未言说的情意,便真的永远不会,也无法改变了罢。回七目村的路上,程透想了一路该不该告诉程显听,压住他仅剩的三魂一魄的东西,是一个人用命换来的。斯人已逝,总有被记住的权利。程显听会怎么想呢?他会不会也像她想见他一样,想要见上那个姑娘一面呢?问题似乎永远都没有答案。程透走到家时,看见程显听蹲在院门口,嘴里叼着的草根儿一上一下,见他回来,歪着脑袋眯眼一笑,“你去哪儿了?”程掌门当然看得出来自家徒弟情绪异常低落,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语气称不上是咄咄逼人,也有点危险。程透走到他身前去伸出手,示意师父站起来。程显听一只手肘搭在膝盖上,另一只则支棱着,拿掌跟托起下巴,面带笑意,从下往上半眯着眼睛看程透。他半天不动也不说话,过了半晌才慢悠悠地一拉程透的手顺势站起身子,然后握紧手,不由分说地就把人拖进屋里。“我再问你一遍,你去哪儿了?”青年没摸清楚自家师父为何今晚上火气这么大,有些不解地挣脱他的手过去关门。程显听一点都不急,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他。往常程显听发火的时候不是这样,他恨把不高兴全写在脸上,从门迁怒到枕头。这么不笑也不说话,程透莫名有点慌。他就势靠在门板上,准备开口提一下关于她的事。“我有些话想说。”可程显听却完全没在听,他快步走过来,忽然把程透猛地摁在门板上,笑容一下敛去,压低声音道:“我不想你去万卷仓了。以后你就留在家里修行吧,我虽然学艺不精,教教你还是够的。”“如意坊也不许去,我再缓两天会上校场的。”程透眉头一蹙,本就心情低落,他忘记挣扎,顶嘴便也咄咄逼人起来,“师父的意思是要把我关在家里吗?”“对,就是这个意思。”程显听大方地点头承认,不知不觉贴得更近一些,“看不见你,我心里不舒坦。也省得你在外面惹祸。”天开始暖和起来,夜里不温不燥,月色大好却照不进他家的小破房子。在黑暗里程透的眼睛很亮,程显听呼吸骤然凝滞,他意识到他们离得太近,逃一般松手放开了青年。程透心里同程显听一样乱,他下意识地闪避程显听的眼神,不敢再看。程显听不着痕迹地松了松领口,他微微颔首,闭上眼在心底念了句,幸好。半晌,他才咳嗽了声重新挑起话题,“你要说什么?”强迫自己将汹涌而出的情愫压回心口,程透省去自己的心意,把前因后果为师父讲了一遍。程显听原本还是有些漫不经心,听到后面不由抱起胳膊,眼神也沉了下去。尽管程透讲得缓慢,有关她的事还是须臾间就被讲个通透,师徒俩沉默良久,程透压着嗓子说道:“都是我自作主张——”程显听垂着眼帘问道:“她有坟吗?”青年一怔,为她收尸的是仙宫手下的人,碑或坟,想必都是没有的吧。程透摇头,程显听轻轻恩了一声,说道:“那为她立座坟吧。选在后山,我看不错。”他像是在同她说话一般,用修长的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柔声说:“我会好好活的。”做完这些,年轻的掌门再度走近徒弟,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下。“我知道了。辛苦你了。”第36章 我生后山的空坟立起来时,除了程氏师徒,没有人在场。他们也没有为她刻碑,光滑的石面空空如也,是一片诚恳的心。隔天程显听再转悠上来时,发现石碑前放了束新采的花,刚洒上去的水滴晶莹剔透,显得很可爱。程透不知是赌气还是怎的,早上练完剑后真的没去万卷仓。程显听被他盯着吃完了早饭,干咳一声问道:“今天打算做什么啊?”程透微微一笑,“好久没练无名剑法了,今日同师父练剑。”清晨在后院,程透其实认真考虑过关于程显听修为的问题。他两年前陷入长眠是为元婴修士,岭上仙宫内修为不进则退,两年多来他不知能退到哪儿去。这几年程透替他打过几次擂台,虽不能说是稳赢,但鲜少狼狈不堪,对比程显听当年和沈长惨不忍睹那一场……更何况程透现在修为又有所上升,同样踏入元婴,程显听现在能不能打得过程透,还真是个大问题。心细如发的青年原本已做好为自家师父放水的准备,然而俩人真在小溪边拔剑迎上时,程透还是一怔。剑术一日不练便会手生,程显听此刻却招招利落果决,动作更是没有半分拖泥带水!他干净流畅的动作全然不似两年多未曾摸剑,十余招后就把满心担忧的程透打得再不敢分心起来。蛇骨不紧不慢地压制着龙骨,快招相触三巡,程显听嘴上就开始不闲着了。“多余的动作太多了你!”蛇骨剑当一声击上龙骨,程透守招未收,这边程显听又挽出一个腕花,“太磨蹭!”青年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三言两语被师父挑衅,火气上涌,下手更狠厉几分,反倒被程显听又摸出破绽,削剑惊鸿,剑尖儿指上了鼻尖儿。程透不动了。程显听蹙着眉,半天仍保持着剑指面门的状态,专注地打量着徒弟的脸,直到程透轻轻咳嗽一声,才收剑回鞘,评价道:“你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招?咱们家的剑法都忘光了吧!那你天天早上都是在练什么呢!”程透无话反驳,看来他的担心实属多余,程显听压制他还与当年在伽弥山时一样,跟玩儿似的。徒弟当然从未质疑过师父的能力,可是为何屡屡到了校场,他总是险胜呢?程透老实回答,“在万卷仓。”“那些大道理我讲得不如别人,可以去那儿听!”程显听颇为嫌弃地摆手,“剑法还得从我这儿学,听见没有!”程透面不改色道:“昨天不是还说不许我去万卷仓了?”被呛了下,程显听假作矜持道:“少去,用不着天天去。”那条受了重伤的左胳膊除了留下和花匠脑门上一样的可怕伤疤外并没有其他后患——甚至,程显听伤疤的颜色比花匠的还要暗淡很多——这让程透暗松了一大口气。当日鲜血飞溅的样子历历在目,光是想想便揪心难耐,程透忍不住追上快步走在前面的程显听,问说:“师父,你的胳膊没什么问题吗?”程显听答非所问,“中午吃什么?”青年没好意思告诉他整个无名派上下生计都成问题,没工夫照顾师父事精的毛病,按眼下这么过,不出半月程显听就得回归校场,不深究他为何胜得吃力,总带一身伤回来是跑不了。生计……最现成、也是赚取石牙最快的方式,莫过于邻居曾明里暗里示意过的、去小药寮里学针对外伤的医术。但对药师来说,全仙宫唯一一个医师这层身份未尝不是保护,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去分一杯羹。陆厢和温道不算熟人,平日更是行踪成谜,还真没见过他俩到底是靠什么维持生活的。现成的人选里,能试试的只有花匠。程透对程显听道:“我有点儿事要去办,师父到药寮蹭饭去吧。”程掌门立刻闹脾气,抱着胳膊看都不看他,“你又去哪儿!”“养整个无名派。”程透面无表情答道。师徒俩无言并排走回小院,程透突然挑起话题,“师父,无名派到底是不是你当年敷衍我随口起的?你能不能换个别的可靠些的名字,我每次说我是无名派弟子时人家都当我是随口胡诌的。”程显听默认了第一句话,站在篱笆前低头想半晌,说道:“我看就叫逍遥派吧!”程透眉角略挑,“你知道光伽弥山附近十里山头就有几个逍遥派吗?”程显听立刻道:“你看,我就说无名派挺好的,肯定不会重名。”两人这一来一回当然没议论出个结果来,但至少程透确定了什么“师从无名山上无名道人”果然全是程显听编出来骗人的瞎话。他不太明白程显听对此为何讳莫如深,师父的话,不应该是……很亲密的人吗?程透阴阳怪气道:“你接着编,我想想看你以前还骗过我什么。”程大掌门丝毫不心虚,坦荡荡地一掀衣摆坐下,为自己斟茶,大有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态度。青年想着话匣子都撬开口子,今天不如把他再盘问一番,紧随其上道:“无名剑法是谁所创,伽弥山又是怎么回事?茯苓是谁,你和程漆到底是什么关系?当初我们下山时,你到底为何一把火烧掉藏经窟的书?”这些年来,说不在意是假的。程显听浅啜了口粗茶把盏放下,自己倚在靠背上,一手撑着头半晌没有说话。他的样子慵懒而散漫,不知到底是在沉思亦或漫不经心,程透站在稍远些的地方,慢悠悠地提醒道:“说好的不骗我了。”记性太好,说出口的话当真是一星半点都反悔不了。程显听沉默许久,忽然说道:“过来。”青年不解,却还是听话地走到他身边去,垂眼看他。程显听坐直身子,张开手臂一把抱住程透,把脸埋进他衣服里,“这不算骗你吧?”青年猝不及防,心里那点旖旎还没荡漾起来,陡然听见这么一遭,立刻拿手去推程显听的脑袋,软硬不吃,“少撒娇,老实交代。”程显听抱住他不松手,头胡乱蹭几下嘟囔道:“饶了我嘛。”“少来。”程透面不改色。程大掌门又挣扎片刻,发觉这套今天对他家油盐不进的徒弟真的没用,只能侧过脸,退而求其次,“那好吧,回答两个。”他的手存有私心的仍没有撒开,满足地搂着程透的腰,恨不得挂在他身上。“我跟程漆有仇,烧书是在防他。”程显听简短地回答道。“……”等半天不见他解释,程透意识到这厮还在试图蒙混过关。这回答自己早就知道,同没说一样。他扯开程显听的手,一言不发扭身就走。程显听呆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徒弟生气了,忙追出去大喊道:“别!别走别走!宝贝儿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这一跑,差点撞上正过来串门的花匠,花匠满面惊恐地拽住还要追的程显听,也大声道:“我的老天爷啊!你俩光天化日之下在干嘛呢!”“别捣乱,生气了。”程显听掰开她的手要走,又被拽回来。花匠压低声音说:“你傻嘛,那个方向一看就是去我家了!别追了,看我的!”“我的天呐你俩又是什么时候好上的!”程显听头大道。“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花匠拽着他一晃戏瘾发作,自顾自地演开。“早些年他小的时候也就算了,”她抻平手掌在自己眼前虚比了比,“现在他都这么大了!”花匠说着,猛踮起脚夸张地把手举过头顶,“这么大了!比我都高那么多了!你真应该看看自己追着他叫‘宝贝儿’时的德行!我都要吐了!”程大掌门一下子想起来花匠他们应是知道某些无法言说的秘闻的,气势立马蔫儿了。七目村唯一的女人一通胡言乱语把程掌门又给劝回家里,自己上赶着回家继续开解另一位。她那小院里一年四季开满鲜花,荼白衣衫的青年站在娇艳欲滴中倒也没被染上,他贯是寒星冷月,同姹紫嫣红无甚关系。花匠走过去,笑呵呵地问道:“又怎么啦?”程透当然不会把脾气迁怒到旁人身上,只反问说:“他没告诉你?”“谁呀?”花匠明知故问。程透不答,花匠把他领进屋里,银耳羹的甜味夹杂在熏香里,顽强地钻入鼻息。她边走进厨房,边回头道:“没吃饭呢吧?我搞来了好东西,本想着叫你们过来蹭饭呢,那不管你师父了,叫他去药师那儿吧。”这两年来青年只能守擂,上校场是不行的,依他在如意坊拼死拼活那点工钱,过程艰辛自然不必多言。药师和花匠都没少帮衬过,他俩当然也知道程氏师徒在这方面上自尊强又脸皮薄,帮一把也都是点到为止,从不插手过多。桌上几个菜,一大锅赤豆银耳羹,程透坐在桌前,低声道:“婶,你能不能教我酿酒?”花匠拿筷子的手一顿,她眼里惊喜一闪而过,忙不迭答道:“当然了!你早该学点了,你看你的手洗衣服洗的!都没见好过!”另一边,药寮那儿,药师完全没有开口,程显听就坐下自己讲了遍前因后果——当然,他把问题和答案都含糊过去,只说自己糊弄了程透一下。药师把葱花撒进碗里,不太想理他,“你自己不是也说了在糊弄他,凭什么人家不能生气。”“怎么我一来你就煮面条!”程显听一看碗里又是汤面,还加了葱花,立刻嚷嚷起来。“我喜欢。”药师瞥他一眼,又苦口婆心劝说,“他还不够独当一面吗?告诉他也无妨。”程显听啧一声,显然是不想和药师辩,但也不愿多争。临近傍晚时,程透特意多留个心眼,早早就动身去了如意坊,等程显听杀到花匠家时已经晚了。如意坊的活儿可不像万卷仓似的能说不去就不去,劳务如此繁重,挤破脑袋想进去的大有人在。花神坠楼自尽的消息在内山传开了。尽管交头接耳是被监工禁止的,仍架不住人们好奇的口耳。凡是知道一点细枝末节的人物,都能以此为谈资成为众人的焦点,更不要说想程透这般几乎算是半个当事人的了。青年拿皂角团蹭着衣服,听那些甚至不知她叫什么名字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她的故事。朗上坊更是被推上风口浪尖,晚间听一名住在死巷附近的人说,告发花神盗取宝物的那名仙子也死了,吊死在出了内山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他失神地盯着盆里的衣物,肩背酸疼不已,青年分不明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怎么种种因果聚合,偏生酿成大祸?或许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周自云,若他当时没有在沈长与师父的擂台战上横叉一脚,师父就不会中蛊。他或许早就缺少一魂一魄,但必然是中蛊后的长眠才使他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压制所带来的麻烦。他们师徒俩初来乍到,当真与周自云无冤无仇。想到这里,程透目光锐利起来。有些事情,程显听今晚是非交待不可了。月亮赖在枝头半晌,程透才姗姗来迟。打着小算盘决定反客为主先下手为强的程大掌门刚要佯怒,程透抢先瞪他一眼。这一眼一下把他给瞪哑火了,委委屈屈地又坐回椅子上,试图博取可怜,“你还生气吗?别生气了嘛。”青年拉开椅子坐下,严肃道:“我还有问题问,你老实回答。”程显听趴在桌上拽过他的手转移话题,“别再去洗衣服了,养家糊口是你该操心的事吗?”他用指腹摩挲着青年手背指根的擦伤,心疼快要得揪起来,“你看你这手。”程透也不抽手,任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开口道:“你和岭上宫主是什么关系?”“怎么又问这个?”程显听摩挲他手的动作一停,状似心不在焉,张口却曝出了个惊天秘闻,“我可以告诉你岭上宫主到底是怎么回事,回答问题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他身上的出马仙。”这下换青年怔住,他琢磨了半天仍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再确认道:“你说什么?”程掌门皱起眉头,似乎很不喜欢这个问题,“我说,是他身上的出马仙在回答问题,并不是岭上宫主!”此事惊天到足以让程透觉得又是自家师父在瞎编,他咋舌半晌,愣愣地问说:“你怎么知道?”“这还有什么为什么!”程显听两手抓着程透的手举起来,对光仔细查看着上面细小的伤口,不耐烦道,“用鼻子想想都知道凡人哪里可能有这种能耐,一个个平时自称仙君仙子,还真当自己已经得道飞升了?”“至于出马仙……”程显听扫了程透一眼,“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学纵古今可探来世今生,我给你个提示,他是只狐狸,你猜是谁啊?”从前藏经窟的书里曾有提及,答案呼之欲出。程透道:“神行知狐!”程显听赞许道:“不愧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毕竟此事太过匪夷所思,程透还是觉得难以相信,睁着眼睛半天,最后喃喃说:“这……”“没跑了就是他,好早以前被罚的。你真当这么答疑解惑是在行善积德?大错特错,整个人间执念颇深的人全被聚在一个岛上,他这是在加重执迷不悟!跟好早以前的一个惩罚差不离,从前有个上仙和凡人私相授受,就是被罚下界算卦解惑,几百年下来修为——”骤然顿住,程显听惊觉自己失言,一下子闭嘴不吭声了。然而为时已晚,程透眯起眼睛反握住他的手,悠悠说道:“你知道的挺多啊。”程显听不慌不忙补救起来,“我让你多看点这些传说,你嫌我看邪篇儿!长见识了吧。”第37章 诘问青年见好就收,第二个问题紧随其上,“一魂一魄是怎么回事?”程显听以沉默应答,眼神专注地盯着程透的手,青年反握住他的手更紧几分,师徒俩皆不急不躁地对峙片刻。程透打定主意今晚要撬开他的嘴,故意不逼太紧,等程显听明显暗暗放松以为蒙混过关时,程透慢悠悠道:“师父记得两年前在城外时,你曾帮一个叫做君率贤的女人接过腿,我记得当时她说过……她不是脱臼,是骨折。”青年嘴角噙着笑意,眼光却十分锐利,“师父知道的,我不会记错。”程显听冷汗都差点下来了,躲躲闪闪思虑着对策。他已经知道了徒弟到底要跟他说什么,也对,这些年来他没在他眼前隐藏过太多,只因为觉得没必要,毕竟等小徒弟名义上的修为与自己持平时,还不知要过多少年呢。倒霉师父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小崽子年仅十八,就被逼得修炼到了元神境界。这让他实在不知该喜该忧。“我如今也是元神修士,什么是能做到的,什么不能的,总归是清楚的。”拿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支起下巴,青年修长光洁的颈子颇为夺目。他闲散的样子像条美丽的蛇,好似随时会一跃而起取人性命。“师父这手艺,开家医馆也能抢空药师的生意了。”程显听不舒服地往后缩了缩,打哈哈道:“巧合,都是巧合。”“以前我从不过问师父太多。”程透笑容稍敛,目光游离向外,似在回忆,“陆厢说白色的雄狮也不敢正视你的灵魂,我是真的有点好奇。”“说完了吗?”程显听不管不顾,自行打断了程透,他生怕他还有后路逼问自己,打算趁还有余地时力挽狂澜。青年长得飞快,五官早已退却少年气质,愈发成熟起来。他们看着也愈发不像师徒,而像师兄弟了。程显听凝视着他时,眼睑是微微垂下的,说不上是迷离还是漫不经心。程透打量着浑身谜团的师父,却见他举着自己的手贴在唇角,飞快地在手背上亲了一下。程透脑袋里一炸,逃也似地抽回手,说话时脸颊都飞上了红霞,质问道:“你干嘛!”罪魁祸首程显听没羞没躁地也撑头趴在桌上,哀戚戚地长叹口气,“等以后时机成熟了,我都会慢慢告诉你的,现在你非要问,我都不知从何说起。”他懒散地抬目瞥了眼徒弟,一开口又是句水进滚油般的话,让屋内瞬间炸开锅来。“我只告诉你一件事罢,你从小预感就挺准的,我还真不是人。”青年眼仁儿先是猛缩一下,没料到他竟然真的就承认了,随即又莫名有点“果然如此”的平静。毕竟,这件事的心理准备他已经反反复复做了这么多年,不算意外。他家师父连带着整个伽弥山都来路不明,是人的可能实在是非常低。“那、那你是个……”程透愣生生把“东西”俩字又吞回去,半天没想出来合适的措辞,眨巴着眼收声了。“不告诉你。”程显听却不再多言,他看青年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忽然来劲儿,凑近过去调笑说,“怎么,多年猜测成真,害怕师父啦?”心情复杂地推开程显听的脑袋,程透沉声道:“不,该怎么说呢……我反而安心了。”“傻子。”估摸着差不多了,程显听手疾眼快地暗灭油灯,打了个哈欠,“不早了,赶紧睡觉吧。”他迈出去几步没见程透跟上来,刚旋身过去,听见还坐在桌前的青年叫住他道:“师父。”程显听低低恩一声,黑暗里他看青年的模样其实很清楚,真是出落成好一个绝尘俊雅的男人了啊。“不是人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你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了?”程显听听罢,先是一笑,他心尖儿上又暖又酸涩,无言半晌,终是重重叹了口气,柔声道:“为你,师父怎么敢轻易死掉啊。”这回温的夜里,月光顺着窗棂铺满地上,程显听翻来覆去又睡不着了。他有点后悔今天把持不住亲了程透的手背,脑袋一热的冲动就是最振聋发聩的警钟,程掌门翻身背对徒弟,闭上眼睛暗想,该把塌掉的那半边房子修好了。睡到半夜时,程显听感到有人把自己不由分说地脸朝下按倒在床榻上,手脚麻利地去扒他的里衣,掌门直觉后背一凉,迷迷糊糊地嘶了口气,怒道:“小兔崽子!你折腾什么!”“让我看看你后背上那个东西!”程透比他更急,按住他肩膀呵道。程显听登时清醒过来,一手捂住脊椎中间就要翻身,大惊失色,“兔崽子反了你了!趁我猝不及防呢是吧!”“别乱动!”青年一手掰住他胳膊往后扭,拿手肘抵在他腰上。程大掌门气急,拼命挣扎说:“小混球!松手!不让你看!”程透厉声道:“你心虚什么!”这一喊,程显听动作一停,似乎觉得气数已尽,他也不再挣扎,任由徒弟掰开那只手查看起他后背如同小环般扣在脊梁骨上的刺青来。墨色的符文妖冶诡秘,好似牢牢扣死在那根脊椎上,程透泄愤般猛地伸手一按,程显听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凉气嘶出声来。“根本不是沾水疼,是一直都疼,沾水只是更疼,对吧?”青年钳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同刺青样死死握紧,程显听把脸埋进枕头里装死,无论如何也不吭声。程透脱离似松开制住他的姿势,眼紧盯着那闻所未闻的符文。他的指尖儿好像想要再去触碰刺青,又生怕弄疼了师父,只敢浅浅沿着边缘滑过,颤声道:“师父猜我刚刚梦到了什么?”程显听侧过头向外不看徒弟,压低嗓子唤道:“程小蛇……”。程透置若罔闻,兀自说:“我梦到了她魂散前的样子,我原以为那是她自行设置的。我在金光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符文——”程显听闭上眼深吸口气。“和你背上的这个是同一种。”程显听爬起来,慢条斯理地系好自己的里衣,便听见程透缓缓一笑,说道:“师父巧舌如簧,想不想为我解释一番。”呼吸几次平复心绪,程显听发现种种情绪翻腾过,最后留下的只是种危机感,他在害怕。巧舌如簧的人张了好几次嘴,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勉强地笑笑,哑着嗓子说:“这种文字在九州并没有流传开,你没见过也在情理之中,若是见过,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反应。”他伸手想把程透鬓侧垂下的那缕碎发拢回耳后,那缕头发他终究是没还给他,像冷酷无情地拆散着什么。程透毫不留情地闪身躲过,冷肃地眼睛紧盯着满口谎言的师父,等待下文。程显听无奈地收回手,低头继续道:“以你的记性,誊下来不是什么问题。我想想看……你找陆厢去问问吧,他一定知道这是什么,白色雄狮,恩。”他疲倦地揉着眉心,冲徒弟温柔望去,“我可以睡觉了吗?”当然,程掌门这并不是在征求意见,说罢,他直挺挺地又躺下了。青年忽然魔障般扑过去把他拽起来,睁大的眼睛里像蓄了层薄薄的水汽,氤氲开来把霜融化了。“你怎么不跟我解释?嗯?”程透揪着他的衣领问道,“你怎么不跟我解释?”“解释什么?”程显听反问说。程透大声道:“编你那一大堆没谱的瞎话蒙我啊!解释你是我师父,你不会害我啊——”“你这不是知道。”程显听笑道。青年抓着衣领的手紧了紧,低声骂道:“混账。”程显听不慌不忙地把程透拽自己的那只手扯下来,就势握紧了往自己怀里一带,搂住程透,拿下巴去压他的头顶,“赶紧的,撒娇就这一会儿机会,失不再来。”“我去你的!”程透立刻挣扎,“又给我下套呢?”程显听哈哈笑起来,手劲儿极大的把徒弟按进自己怀里,语气却有些患得患失,“吓死我了。”“你还有怕的时候?”青年冷哼一声,意思意思又挣扎几下,他心里情愫与猜疑一股脑全和在一起,可对程显听的满心爱意从不是假的。火冒三丈是真的,他想借此牢牢抱住他的心也是真的。就这一会儿。青年在心里警告自己,闭上眼睛回抱住师父,小声说:“你就继续骗我吧,我不管了,以后也都不再问了。”各怀私心的师徒俩依偎在一起,程显听见他冷静多了,再次伸手帮他把碎发别过去,博取同情道:“刚才真的吓到我了。我不和你解释那么多,省得你又觉得我骗你,你明儿早上问问陆厢就全了然了。”贴着他胸口的程透幽幽道:“嘴上说着吓死你了,心跳得倒是挺稳啊。”程显听心里咯噔一声,把这茬给忘了,忙打哈哈道:“不早了啊,真不早了。赶紧睡觉吧好不好,我好困啊。”他维持着搂住青年的姿势扑通躺下,闭起眼睛立刻又开始装死。程透等了一会儿发现他真的又睡着了,无声叹口气,也闭上双眼。俗语道春雨贵如油,这小雨可算是姗姗来迟,拖泥带水下了半晌,地上还没怎么湿,天儿却阴沉沉的,不甚亮堂。青年果然大清早就起床堵陆厢去了,程显听等他走了才偷偷睁开眼,重重“唉”一声,准备穿衣服。头一次进到陆厢家里,程透没多张望,他屋里也很普通,几乎没什么摆设,一把可汗刀横架在案上,阴雨天里,寒光闪闪发亮。陆厢有些惊讶青年怎么大早晨就冒雨找上门来,被问起,程透不咸不淡答道:“家里就一把伞,拿走了我师父没东西打。”陆厢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画避水符不行吗?”程透摇头,“他是符修,被压制得很厉害,符咒不是不灵就是被削弱到近乎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