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玩,青年简单讲明来意,只说有些不懂的文字想冲见多识广的陆厢请教一番。陆厢也不推脱,刚想问青年东西在哪儿,却被问有没有纸笔。陆厢暗觉古怪,从屋里拿出笔墨来,看着青年提笔就画,不多时,宣纸上满满当当铺满了字符。陆厢啧啧称奇,由衷说道:“好记性。”青年风轻云淡地把纸递过去,“有劳陆前辈。”最开始虽是以道友相称,但后来发现自家师父在同他们平辈相称,程透压矮下去一辈,便唤陆厢作一声“前辈”了事。这边陆厢只看了几眼,就弯眼睛笑起来,说道:“真怀念,上次看到这些字,也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他不等程透问,就指着上面的墨迹解释说:“这是悉昙文,来自天竺。我小时候被遗弃在草原上,是被我师父捡到的。他是名云水僧人,从前就曾教过我这些。”他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这个的?”程透也很想知道程显听是怎么知道。但他镇定胡诌道:“我看这些不是中原文字,便胡乱猜应该来问问陆前辈。您能看懂上面写了什么吗?”陆厢盯着纸上思量片刻,啧一声道:“我没法同你解释上面具体是什么意思,我只能告诉你这一部分——”他指指上半部分,正是程透在少女魂散之时看见的符文,“这是为了超度。”超度?能在满是修士的岭上仙宫里发现这个,就连陆厢也感到意外,不禁问道:“你是从哪里看到的?”程透含糊说:“从万卷仓的书里,无意间翻到了,有些在意。”陆厢不置可否,又指指下面的那些字,“这些说白了都是咒文一类的,确是悉昙文没错,但这部分我不认识。”下半段自然是程显听背后刺青的,程显听这人神秘惯了,程透本就没抱多大希望能一下查出来那刺青到底是什么,因此也没太失望。陆厢把纸举起来又仔细看了半晌,说:“你确定没有誊写错?这底下的不是悉昙文——对于不认识悉昙文的人来说或许会觉得是同一种文字,但实际上这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字体。这个,我闻所未闻。”程透又点了点头同陆厢道谢过,这才告辞。回去的路上,青年回味过来师父的意思。既然这是天竺的悉昙文,就说明虽然流传不广,但会的大有人在,岭上仙宫什么人没有,纯属巧合。他将信将疑,不知不觉间就回到自家小院来。进门便看见程显听趴在桌上,很不舒服的样子。程透是被接二连三的意外给折腾怕了,惟恐是一魂一魄发作,忙上前问道:“怎么了?”程显听拿拇指用力按着太阳穴直起腰,眉头紧蹙,“头疼犯了。”头疼就跟牙疼一样,不是病,要人命。程掌门在冰棺里躺两年,这毛病好久没发作,今日将犯起就来势汹汹。他眼神看着都散了,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程透冷汗差点下来,忙说道:“坐着别动,我去叫药师。”“别!”有气无力地伸手去拉他,程显听站起来说,“无非是穴位上扎几针,我不喜欢别人动我头。”青年立刻过去把他扶回屋里,嘴上哄道:“那好,不找药师了。我给师父揉揉好不好?”才起来没多大会儿的程掌门又回去躺下,程透坐在床沿边,见程显听翻身趴到他腿上,哼哼唧唧半天小声说:“小祖宗,你叫我拿你怎么办呢。”光顾着心疼师父的青年没听清他嘟囔句什么,撩起袖子拿手腕内侧贴上程显听太阳穴,边按边问道:“你说什么?”程显听却转移话题道:“你问出来那是什么了吗?”“悉昙文。”程透此刻只注意到师父攥紧自己衣角的手,指关节都在泛白,他意识到这次头疼可能比他表现出来的还重些,一点都不想管劳什子的刺青符文了,轻声哄他,“别说了,我错怪师父了好不好。你平躺过来,这样我手腕够不着。”“不,”程显听倔道,“你别看我,过会儿我睡着了就好了。”他压低了呻吟一声,闷闷道:“早知道还是把程漆带来了,我能冲他发脾气砸东西转移注意力。”青年哭笑不得,从前在伽弥山上程显听头疼发火可不分人,区别只在于他会拿东西往程漆身上摔。程漆去搬救兵找程透,他家欺软怕硬的掌门只敢接着闹情绪,不敢再砸。往往一天闹下去,房间里也没几样完好无损的东西了,败家子儿可不管那些摆设值不值钱,发起疯来他连自己平时最最喜欢的玉镇纸都照砸不误。头上的穴位早已烂熟于心,青年该用指节按着,只听师父放在床榻上的那只手骤然握成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发泄。程显听陡然直起上半身,差点磕上程透的下巴。他仰起头居高临下地盯着青年,蓄势待发里凝出几分凶狠来,青年本能地感觉不妙,正待不知所措,程显听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都怪你乱摸我背后那个刺青。”他更凑近一些,两人之间只隔寸宽距离,淡淡檀香扑面而来。“赔我。”然而在缭绕幽香间,青年鼻子一动,敏感地嗅到了别的。程透面无表情,直呼大名道:“程显听,你喝酒了?”大清早的,作什么妖呢?自家师父几斤几两,程透心里有谱,青年先在心里默默给花匠记上一笔账,原来他刚开始眼神迷茫不是疼的,是喝多了!第38章 玄机程透先是感到悬着的大石落地,才七窍生烟起来。哪知,程显听大方承认道:“对!”承认完,他不依不饶接着说,“但头痛还是因为你,怎么赔我!”青年分不清楚他头疼到底真是因为自己触碰了刺青还是师父喝多又在唬人,只是那眼里的凶狠像要把自己撕碎了咽下肚去,程透有点心慌,程显听靠太近了。程掌门眯缝着眼睛,似乎真的认识思考半晌,开口便语出惊人,“亲我。”青年瞠目结舌,又莫名生出点心事被戳穿的感觉来,他往后缩了缩,大声道:“你又发疯是吧?”“快点。”程掌门无赖道。程透目色一沉,心里却没有缠绵。隐忍不发的青年真希望眼前的人不是在喝多了耍酒疯,在他清醒的时候,他也想这么做。飞快在程显听眉心吻了一下,他不是第一次吻上那光洁白皙的皮肤,却没有一次是在他心爱之人清明的时候。程显听满意了,又趴下来,头枕着程透的腿嘟囔说:“师父瞒着你好多好多事。”像是为了强调自己的十恶不赦般,程显听又重复一遍,“好多好多事。”程透低声道:“我知道。”“如何,你还要……跟着师父吗?”意识混乱的人有一瞬间想刨白自己的心思,然而那禁语自然而然已成警钟,即使在醉酒时,也像刀子般让他不安分的心作疼着停了下来。窗外的第一声春雷终于乍响,阴暗的卧房里,程透垂眸描摹着师父浅色的头发,滚滚雷声盖过了他的回答,但贴上来的温热手腕让程显听鸦睫几颤,缓缓用额头蹭了蹭。他疲倦地长舒了口气,像在给自己布下一个无法翻盘的魔咒。“你跑不了了。”小药寮内。门关严后屋里黑压压一片,岛上唯一一名医师的眼神儿不如修士,下雨天时得点起油灯。橙黄色的火光照亮屋内一隅,映出陵宏道人温和的侧脸。药师似乎不太喜欢他的登门拜访,脸和银箔小面具一样冷冰冰的,分药用的小刀被掷在桌上,光滑的刀面上是半个侧颜。“你怎么又来了,万卷仓这么清闲?”药师坐在他对面开口说着,掩住嘴打了个哈欠。陵宏表情严肃,见他开口,不由自主又坐直些,解释道:“今日挂了歇课牌来找你的。”“有事快讲,万一忙起来了,不想让人看到你在这里。”药师不留情面地打断他还没讲出口的寒暄,陵宏也不觉尴尬,顿了顿直言说:“前几天她的忌日,你为何不去?”药师愣住,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扭头答说:“忙着给邻居办接风宴。她也不是死在这儿的,没必要去祭那衣冠冢。”半晌,他又问道:“她也没去,是吗?”“她从不去的,见了要伤心。”陵宏沉声说道,“我倒是去了,若她还活着,今年——”“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像是惟恐听见后面的话般,药师急忙截住陵宏说到一半的话。灯下的道人也一怔,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张张口想赔不是,又觉得好似更不对味儿,只得赶紧绕过去,“那天她夜里惊醒,抱着琵琶唱了一晚上歌,唱到吐血,楼里的人急匆匆寻我过去劝,我又哪里劝得住。整个楼的人都在传她时日不多了,你、你好自为之吧。”陵宏正色道:“至少在她死前,别让她——”“她不会死。”第三次打断陵宏,药师斩钉截铁地说着,“我会送她离开。”灯火摇晃,晦明变化。药师缓缓取下了他脸上的那一小块儿面具,露出下面的真相来。粉红色的皮肤凹凸不平,丑陋且狰狞,昭示着曾经何其骇人的伤口,他重重叹了口气,指指脸上,“我第二次进仙宫前她打伤的,长不好,她看见了心里更不是滋味。”刚想说什么,门板却被噔噔扣响。两人对视一眼,皆没动作,只听外面一个清清冽冽的嗓音喊道:“药师,在家吗?”来人正是程透。陵宏询问地望向药师,后者抿下嘴唇,冲他点了点头,走过去开了屋门。程透轻车熟路地走进去,一看屋里还坐着个人,有点诧异,施礼问好道:“陵宏师长。”从没听说过这两号风云人物还有能闭门长谈的交情,但程透心里鲜少不好奇与自己无关的事,安静地站在旁边,等药师主动问说:“怎么回事?”程透虚指一下自己家小院,恨铁不成钢道:“喝多了,醒酒汤。”走进药房取来一小包东西,药师抛给他嘱咐道:“自己煎去,我忙着呢,记得放一小撮盐。”青年哦了声转身要走,又停下来回头说:“还有一事,他说他头疼,你得空了要不去看看?”药师点头应下,又交待青年把门带上。出了药寮,程透拐回自家,程显听刚醒过来,虚弱地趴在床边揉脑袋。徒弟一见师父这扶不上墙的样子就来气,把他提溜起来训道:“让你喝!喝!头疼还喝!喝死你算了!”程掌门嘴硬道:“你不懂,喝多头就不疼了。”“是是是,我不懂。”青年小声嘟囔两句,把他脑袋摆正,打算确认一件要事。尽管程显听喝酒从来都是断片,根本不记得之前到底搞出过什么幺蛾子,但还是再确认一遍他不记得了为妙,程透张口道:“你喝多的时候——”“停!”刚才还气若游丝地程显听立刻一个打挺扑过去捂他的嘴,如临大敌,“喝多时的事提他做什么!不许给我讲!”师徒俩同时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程显听没脸没皮惯了,对于自己冲动之下干出的事仍能坦然处之,就怕程透心里过不去,好在看他徒弟这样子也不像很在意,他又故意绕回来试探道:“特丢脸吗?”青年掰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睨着他,“有点。”程掌门立刻捂住脸,“别说了。”各怀鬼胎的程氏师徒自欺欺人完,程透去给他煎醒酒汤,程显听披头散发地跟过去,倚在门框上扯闲话,“苦不苦啊,苦我可不喝啊。”程透敷衍道:“不苦,估计是咸的,药师让我放盐。”程大掌门眯上眼睛想象了一下味道,摆手说:“那我不喝了,你别忙活了。”青年恶狠狠道:“不喝灌你。”“痛心疾首以下犯上”立刻上演一番,程透被烦得不行,赶忙转移他注意力说:“我刚才在小药寮看见陵宏师长和药师在说话。”“他俩还有交情啊?”程显听停下叨叨,摸了摸下巴,“我还没见过陵宏长什么样呢。”小炉一会儿就咕噜咕噜地滚开,程透把醒酒汤倒进碗里,转头看见自家师父散着头发、衣领恨不得开到腰上那不成体统的样子。虽然是春天,但下雨时冷风也不是吹着玩的,他一件薄薄绸衣半滑半裹在身上,正揉着眼睛。青年把碗递过去,皱眉问说:“你冷不冷?”他就手在程显听脑门上探一下,“去穿衣服,你别总觉得自己不会生病发烧。”程掌门光端着碗却不喝,一颗好奇心上来打听道:“他俩聊什么呢?”“不知道,跟我们有关系吗?”程透把碗抬到他嘴边,“赶紧喝。”程显听想想也是,低头一看这碗逃不过去,眉心紧拧着喝完了,发现味道其实也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却还是苦着脸。刚要说话,程透指尖儿捏着颗糖球塞过来堵住他的嘴,程显听满意地张嘴含住,把糖球顶到腮帮子鼓起来,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脸“这么难喝我都喝完了赶紧夸我”的表情。程透懒得理他,眼瞅着外面,一天又这么晃过去了。他从厨房里出去,头也不回道:“我走了,师父记得把碗洗了。”“你又去哪儿?”程显听端着碗追出去,只见徒弟无奈地转过身来,叹气道:“赚钱养家。”程显听嚷嚷起来,“不是说好不去了!”“没有说好,是你单方面说不许我去了,我没答应呢。”程透道。程显听把碗撂在桌上黑着脸说:“不许你去,师命如山,你敢走一步试试。”程透才不怕他,一脸风轻云淡道:“我欠消息通四千多石牙呢。”“我看你这辈子能不能还完!”程显听恶狠狠地训一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准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明天起我回校场去,你不要再操心这些了,安心做你自己的事。看看书练练剑,和陵宏师长讨论讨论人生,找花匠学学怎么酿酒,过几年你这个年纪该过的日子吧!”青年这两年虽然收敛不少,但在自己师父面前从来还是年少时那副暴脾气,也来劲儿旋身过去,声音提高一个度,“那你呢?天天带一身伤回来,”他反握住程显听的手腕举到两人眼前甩了甩,“哪天我没看见,再断一条胳膊回来吗!”猛地甩开师父的手,青年垂下眼帘,鸦羽般的睫毛在没有点灯的屋里瞧着有一丝半缕的阴郁,“师父知道我的怪毛病,我不会遗忘,你受伤那天连鲜血飞溅到的每个位置……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站在原地的程显听瞬间怔住,只感到心被人狠狠揪住,他凝视着身前的青年,许久以来为自己定下的规则好似顷刻就垮了,他恍惚间想到,人真是能为了另一个人颠覆从前的。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掌门此刻如同铩羽而归的将军,强硬的模样一下软了,他靠近些,低声道:“我的小祖宗,你是真觉得师父打不过他们吗?”程透不置一词,也不抬头看自家师父。程显听好整以暇,站直拽了拽衣领,让自己看起来稍微不那么吊儿郎当一点。本想等着徒弟追问,谁料这小祖宗竟半天没有开口的意思,程掌门莫名有点火大,心道小兔崽子不会真心觉得我这么弱吧。他转过身去,把刚穿整齐的衣服又解开,露出一整个伤痕累累的光裸后背来,他们初来时那背光洁的像一块儿羊脂美玉,如今却布满狰狞的伤疤,这对师徒不知怎么搞的,总是伤在背上,脱了衣服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透明般苍白的皮肤,正中间一个小环状的妖冶刺青,那刀剑好似都生出眼睛,绕开了刺青,使之更加诡异起来。程显听气哼哼地说:“你不是想知道师父背上这个是什么?我现在告诉你,这是个镇压用的咒文,刻在我背上好——”他打了个磕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样含糊过去,“有它在我背上时我的能力跟元神期的修士差不多,但我知道怎么解开。”他迅速穿上衣服,转过来看一脸迷茫的小徒弟,不知不觉有些得意,“陈年旧事,你不要问我是怎么解开的,你只要知道解开后我揍这个小破地方真正在回答问题的出马仙都跟玩一样就对了。”程透眨巴两下眼睛,一时没太分清楚到底是自家师父又在忽悠还是都是真的,思量半天,他先挑了个最关心的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解开?”程显听啧一声,“解开,跟去掉,这俩不太一样。我能解开,但是没法把它从我背上去掉,只要去不掉,两个时辰后它会在再奏效。”“哦,”青年半信半疑地点头,又问说,“那你和神行知狐到底是什么关系?”话都这份儿上,程大掌门也做好了再透露点消息给他的准备,推敲须臾措辞,他啧一声回答说:“我们……算半个同僚吧。”青年更懵了,睁大眼睛道:“我记得神行知狐……是有仙籍的吧?”这三言两语透露出来的信息太多,他捋半天没捋顺,索性直接问开,“师父,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程显听呛了一下,“怎么说话呢你小兔崽子!”程透少顷回忆,把师父和沈长那场恶战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发现程显听最后确实悄悄画过一面陌生的六角符文,然后战局直接拧转,他险些削了沈长半条腿来。这些年,程显听其实也摸清楚他家徒弟的脾气,干脆直言不讳道:“至于我到底是什么,我不想说。”他不想说的,程透决不会再紧逼不放。青年恩一声,摸着下巴说:“我早知道你不是好东西了。”“小混球,我看你是欠敲打了!”程掌门气急,扑过去要教育他,被青年灵巧地躲开了,这一番磨蹭,今天如意坊是无论如何也去不成了。事实上程透也的的确确是识大体的人,若果真如自家师父所言,他不藏着掖着打校场是跟玩儿一样的事,那他确实没有去到如意坊的必要。关于程显听身上的谜团好似掀开了点,青年心惊胆战地探头去看,却发现原来藏在下面的是更不可见底的一层深渊。他从不害怕师父并不是什么善人,只害怕自己不配站在他身边。想来是这辈子的气数都拿去用来被师父捡到了,剩下的这点不够用来保那是个清晏磊落的人。不过大抵只要是师父没错,往后遇见什么,他都不会后悔了罢。第39章 和光趁着程透去内山采买,程显听准备把垮掉的那半边屋子翻修一下。开始他没打算求助“七目村啥都会”花匠,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横七竖八的梁梁柱柱,大致计划一下。一方面当初师徒俩睡到同一张床上去本就是因为屋子没修缮,暂时凑合,眼下程掌门也醒来有段时日了,再不提分开睡的事总感觉有点不像话。还有就是,同床共枕,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入眠实在太难割舍,当断不断,容易魔障。天气越来越热,眼瞅着就要入夏。几个月前程显听回归校场,无惊无险连着稳胜好几场,程透一连跟着去了几天确认他说的那些话应该是真的,才勉强放下心来,由着去了。可见凡事到了神秘的程掌门那里总有个例外,虽然空手画符这个还是施展不出来,但“修为越高越受压制”是看不太出了。程透一时又有点生气,早干什么去了。再过个把月,到秋天时师徒俩也算来岭上仙宫三年了,日子过得总算是略显安定下来。俩人每隔三天各自去一趟校场和万卷仓,程大掌门又出名了,现在有人特意绕开他去校场的时间,尽管输给他并不会伤得很重。不过,从前的辛苦也给师徒俩落下了毛病,到阴雨天时,总有一个人腰疼或胳膊疼,被药师戏称为半残师徒。手头有余钱的日子,程显听嚷嚷着要吃好的,趁着徒弟去内山,他到程透屋头准备先把床挪出来。挨着墙放的床榻积攒了层灰尘,他嫌弃地吹掉些,手上垫着抹布用力一拉,最里面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程显听自言自语道:“坏了,不会把哪儿掰掉了吧?”索性一口气直接把床榻挪开,他猫着腰钻进去,发现掉在地上的是一本手记,原本应该卡在没完全倒的那半面墙和床间。塌陷下来的屋檐正好挡住了那片地方,让这本手记奇迹般的没有淋雨受潮,除了老旧而泛黄,甚至没被虫蛀过。程显听把那手记捡起来,封面上书“不眠集”三个大字,笔法苍劲有力,和自己那狗爬字体截然不同。他一乐,心道主人还挺有情趣,自己的手记本还像模像样起个名字。藏在这种地方,显然是这房子的某任主人有意留下来给后辈瞧的,程掌门当即就选择放弃修缮房屋,拿着不眠集信步走回自己屋里,坐下翻开。这本名叫不眠集的手记详细地标注了日期时辰,日有记之,篇幅不长,但称不上言简意赅;中间夹杂了大量的信笔题词和寥寥几笔勾勒的山水画。程显听看了几页词画,觉得手记的主人大抵最开始没有想到要把它留给旁人去看,才会如此随性。词令几乎没有涂改,尽是一气呵成,读来主人也是个文采斐然的才子。他们师徒俩初来乍到时曾感慨过路分舵主将这屋子前任主人的痕迹清理得一干二净,当真是造化弄人,不想有天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同曾在此屋檐下不眠的人见字如面。程显听翻回到第一页,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赶在天黑前,程透回来了。他把零零碎碎的东西先放回厨房,探头去找程显听。自家师父极不雅观地翘腿坐在椅子上,正津津有味地瞧着一本什么书。程透调侃道:“书生和狐仙的故事就是看不腻?”程显听把手记举起来,给他看封页,眼睛都不离开上面的小字,“从你那屋头床缝里找到的。”青年一看不是本书,皱眉说道:“人家的手记你看什么呢?”“塞在那儿就是藏起来等人找的嘛。”程显听辩道。程透走过去从他手里抽走不眠集,快速地过了一遍,眉心更拧几分,问说:“在我那屋里发现的?”程显听点头,刚要伸手拿,被青年一把拍开。程掌门委委屈屈,刚要张口,程透把手记举到他眼前,不客气地说道:“我那屋子塌掉两年多了,就算有个屋顶半遮住也不可能半点潮都不受。你看看这纸页,边边角角都是平展的,怎么可能是藏在那儿有些年头的东西。”“再者,我那屋是偏房,花匠说过第七人独来独往,他住在这儿时偏房肯定是空的。床是路分舵主在我们来前准备的,难道这手记一开始是藏墙里的吗?”三言两语就把自家师父说得眯起眼来,程显听思量片刻,觉得徒弟分析得甚有道理。这不眠集是近日才塞进来的可能更大些——毕竟,他家那副四面漏风的样子,找个俩人都不在的时候,直接跨过篱笆从废墟的缝隙往里塞就行了啊。不过,这些都不妨碍程显听的兴致,他把不眠集抢回来翻至刚才看到的那一页,头也不抬道:“管他呢,塞进来不就是为了让别人看到的,够我打发些时间了。”青年想想也是,一本手记还能成精害人不成,遂便由着师父去,自己到邻居家招呼人来帮忙了。七目村向来有福同享,程掌门除了心疼他徒弟自己,但凡有其余人帮忙,他老人家金贵的腿是不会迈入厨房一步的。这一顿饭带上了陆厢,以无名派为纽带,结义姐弟情义缓和不少,就连花匠私下里都开始怀疑自己前段时间是不是真的疑神疑鬼过头。不过她还是没和陆厢讲太多,大抵是抹不开面子。关于师徒俩突然发达,七目村众没人多问一句怎么回事,尽管他们对于程显听不是人这点并不知情,但皆能隐隐感觉他不是个等闲人物。嗨,小小七目村儿里,又有哪个是等闲之辈?就连目前唯一一个身份有点端倪的花匠都是飞花逐浪门的弟子呢,能安然混到此位,几百年前这些人都是干啥的,说出来兴许各个让人目瞪口呆。几个人美滋滋开完荤,帮着收拾残局。程掌门虽然不是人,但是个“人精儿”没错,有旁人时他才不拿不眠集,干坐在旁边看。有时候他让人感觉像是深闺里的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无比心安理得地看别人忙活。程显听看这本手记是如饥似渴、废寝忘食,连对着灯火看书费眼睛都不嫌弃了,大半夜地一面揉眼一面翻页。程透走到他跟前睨着手托下巴的师父,悠闲问道:“还不睡觉?”“我准备今天晚上把它看完。”所谓灯下观人添颜色,他家师父本就生了一张没得挑毛病的脸,暖色下垂眸的样子,使他陷进阴影里的半面并没有温和起来,反倒有些薄情之相,说不上来的违和。程透不声不响,抬手暗灭了灯,幽幽道:“您慢慢看。”只听一阵窸窸窣窣,青年自顾自地上床睡觉。程显听坐在黑暗里懵了须臾,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抵同沉迷侠客逸闻的热血少年差不离。他莫名觉得有点丢脸,摸黑洗漱罢在床榻上平躺着考量半晌,翻了个身搂住程透。青年吓一跳,朗声道:“你又干什么!”其实程透这一嗓子才让想事情出神的程掌门如梦初醒,反应过来自己一翻身就不由伸手了。他面儿上稳如泰山,实则故作镇定道:“写不眠集的人提到过一次陵宏,但他在岛上太久了,没法根据这个判断手记是何时所作。”青年没被他绕进去,锲而不舍道:“那你这是干嘛。”“我……我冷。”程显听干巴巴地说着,继续转移话题,“开始记录的尽是琐事和一些校场记录,里面大量提及了一个被他称为‘焦’的人,还有另一个,比焦出现的频率低点,被称为‘柔’。”他贴着他的耳朵,气息很轻,“听着感觉像是女子单名是吧。”程透皱眉说:“你研究这个做什么?”程掌门理直气壮,“既然是近日才放进来,当然要反推一下那个人的目的啊!”青年显然对这事兴趣不大,推开他横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半坐起来,拿手背贴了贴师父的额头,嫌弃道:“快立夏了你还冷,别又是要生病。”程显听赶忙拉下他的手睁眼说瞎话,“刚才一阵窜堂风。”青年瞪他一眼,又躺下来,小声道:“胡扯八道。”早晨练剑回来,刚走到后院门口,便见程显听举着不眠集兴冲冲地跑出来,指着一行字给程透看,“看这段!’‘姓焦的大抵是根竹竿托生,处处与我抬杠。’”翻过一页,程显听继续读说,“‘可每至末,又不得不承认他所言极是,名不虚传。’听见没,这个焦是姓。”程掌门又极快地翻到另一页,手指头点着上面的一个字,“这个‘秦’是姓无疑,从内容看,不眠集主人同那个‘柔’也并没啥异常亲密的感觉,照此推断,这个‘柔’肯定也是姓了!”“所以呢?”程透面无表情道。程显听异常兴奋地合上手记,“小傻瓜,柔这个姓多稀少啊,要查是谁不一下轻易多了!”程透眉角一挑,“你给自己找点事做挺好的,要查东西记得去万卷仓。”几日以来,程掌门把厚厚一本不眠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闲着没事就扯着青年非要给他讲,如数家珍。他发现不眠集刨去日常琐事,剩下的几乎全都在和在一个姓焦的、一个姓柔的人计划做件什么事情。有趣的是,所有日常琐事里都没有焦和柔的参与,只提及过一次陵宏与一个秦姓人士。至于这件事具体是什么,做成了没有,不眠集主人并没有明说,程显听觉得不一定是他有意隐瞒,里面有些篇幅较长的,两页间内容的衔接上有点儿问题,像是中间那页后来被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