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一阵苦笑,若是可以,程显听真想强作镇定地直起腰板,“吓,这都被你们发现了!别告诉他,只要我不说,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甚至能想象的出来花匠的反应,她会先忍不住扇自己一巴掌,然后骂道:“呸!不要脸!你至于这么怂吗!”可惜的是,程显听没有这个机会。他任由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永不得见光的感情掀露出来,不知以何种眼神轮番品过,最终在喟叹里保持沉默。不管不顾天理人伦,违背着阴阳相合,每加深一分,都好似在亵渎青年雪松寒星般的眼神。程透回来的时候发现药师和花匠竟然都聚在他家里,一个在摆弄仙器,一个则拿着小钵不停地捣,十指上掺着鲜红的布料。程透问她,“手受伤了怎么还在捣药?”药师和花匠对视一眼,花匠噗嗤一声笑了,“你傻嘛,我是在拿凤仙花包指甲呢。”青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显然没太搞懂她到底在干嘛。花匠见他没瞧过阵仗,贼兮兮地咧开嘴,拿药杵沾满红艳艳的花汁蹲下来,挑起一缕程显听的灰发,“你看,我染一撮让你看看。”程显听顿时在心里破口大骂,挣扎道,小兔崽子还不快来救我!令人遗憾,程透不但没有阻止,还饶有兴致地弯下腰和花匠一起犯浑。浅色的头发很容易就被染成明妍的彤色,乍看之下和程透鬓侧那缕编进薄灰的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挺好看的。”花匠含酸,自言自语。下一刻,在众目睽睽之下,那缕本来已经被染成了彤色的头发居然以目可视的速度退却,又变回了灰发。药师在椅子上干巴巴地说:“我越来越怀疑他其实是个妖怪了……”程显听在心里反驳,你才不是人呢!青年没太追究这俩人闲着没事干为啥都跑来别人家里,他收敛心性,站起身正色道:“对了,上午那个杳杳没有来……”往常程透其实也不太能发现做自己身旁的人今天没来,只是杳杳喜欢找他说话,今天安静了半上午,他才想起来原是那姑娘没来。药师把手里鼓捣的东西放下,立刻问道:“是朗上坊出什么事了?”眼下最盼着朗上坊出事的可以说就是程透,里面一乱,就意味着外面有机可乘。尽管强取别家门派宝物实在不是什么颜面有光的事情,可这几日三人把压箱底的法器都拿出来试个遍,其中不乏品阶比犀角玉都要高的,仍是不够格。放眼整个岭上仙宫,品阶最高等的法器就数磬言钟了,而且它还属于本身就有镇魂作用的帝钟。程透摇头,“我看其余几个朗上坊的都在。”花匠插嘴说:“你打听怎么回事了没?”“我觉得没有必要。”程透道。三人想想也是,以杳杳的地位,也是个同磬言钟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只得就此作罢。事情一点头绪没有,程透心情欠佳,人便寡言。程显听躺在那儿想着什么“磬言钟”,什么“杳杳”,他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清醒着的,怎么好像把关键的全漏过去了。程透坐在床旁边,微微俯身,勾住一小撮程显听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往手指头上缠着,小声道:“骗子,陪我陪不到一天呢,又闭上眼了。”年轻的掌门真想一个打挺坐起来,握住他的手声泪俱下地告诉他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永远睁着眼看他。唉,事与愿违。下午时杳杳回来了。万卷仓里多一少一从来都不会引人注意,花神风光,但岁岁年年人不同,过了几天新鲜劲儿,她又变回普通的杳杳了。“她怎么样?”课业结束后,杳杳主动拦下程透,没头没脑地问道。程透迟疑两刻,答说:“老样子,不甚好。”杳杳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程透耐心等半晌见她不开口,刚想委婉地表示自己该去如意坊,杳杳突然抬头道:“她一定很漂亮吧!等她醒了,我能去见见她吗?”程透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杳杳似乎误会了程显听的性别,但他也没开口解释。此时万卷仓里人已走空,再过半个时辰,陵宏道人变会过来关门落锁,杳杳不等程透回答,忽然从袖口里摸出来了个手掌大小的锦带递给程透,说:“这个给你。”程透呼吸一滞,他有种奇怪的预感,自己似乎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问道:“这是什么?”“能让你安心的东西。”杳杳微笑着回答,好像为了能让程透真的安心接受般,她一抖手腕,袖里滑出样东西来。少女得意地展示道,“你不必替我忧心,我的身份你定是猜不出的。”这下换程透怔住,他真没想到眼前唯唯诺诺、受人欺负的姑娘竟然是朗上坊主的亲传弟子,金腰牌为证,货真价实。程透微讶,“你……”杳杳杏目弯作月牙,凑近些小声说:“我们防上在弟子十二岁时便会选出作为继承人的亲传弟子,但在很久一段时间里并不对旁人公布,也不会单独受教。一练沉着隐忍,二来也可同时考验本人与周遭弟子的品行。”她说着,垂眼微微一笑,声音低了许多,“只是,往前性情内向的亲传弟子被师姐们欺负得狠了、坊主出来调停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我性子太唯诺,或许并不适合主持这么大个朗上坊,叫师尊失望了罢……”杳杳话音刚落,又顿时扬起俏皮的笑吐了吐舌头,“我的事没什么好提的。说回这宝物上,当然也不是光明正大拿的,是用幻术替换出来的!我有个姑姑极擅幻术,你还曾帮衬过呢!”她想是怕程透拒绝般又忙补充道:“安心,师尊不会重责我的。反正这东西放在钟阁里只是摆来看的,不如物尽其用叫你拿去救人。人命关天,还不快去!”“这……我……”程透说不出话来,锦带里装的是何等一份大礼,不提杳杳在朗上坊其实身份显赫,真被揪出来,责任她也是担不起的。何况磬言钟入元婴后又无法再取出,责任等于一大半都被杳杳背去。杳杳直摇头,“你不要说谢我,快走。”青年面色复杂地凝视着她,低声道:“此物若是借走,我便无法归还了。”杳杳眼也不眨地说:“我当然晓得,我是朗上坊弟子,还能不比你清楚?”她蓦地把青年朝前推了把,算是做出了首个略显亲近的动作。程透最终选择遵循她的意愿没有言谢。他握紧锦囊,叠掌深深弯腰一礼,却仍未转身离开。杳杳低着头道:“我便也是顺水推舟送个人情罢了,只希望你能……不要忘了我呀。”她忽然冒出的话叫程透心下有些怪异,可细究起来,又未必不是女孩家不能点透的心思。青年想到花匠整日在耳根子旁的嘀嘀咕咕来,没好追问,俯身以礼道:“贵坊追责,我必会前去同担,还请杳杳姑娘放心。”杳杳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去。待走到门口时,杳杳大喊道:“程公子!”程透脚步一顿,转过头来。谁料,少女露出个明丽微笑,冲他再招了招手,“再见。”对于程透去万卷仓待了一下午,出来后竟然就带回磬言钟这一点,药师和花匠都表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们两个一个大喊着“你劫持坊主掀了朗上坊啦?”一个大喊着“你男扮女装混进去啦?”搅得本来意识不太明白的程显听都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欣喜若狂,“我要刑满啦?”程透捂着耳朵等他们炸完,暂时无力解释太多,只揉着眉心道:“我看不如去请陆厢来办吧。”与此同时,朗上坊。守门的仙子见有个女人失魂落魄地走近,不停冲里面探头探脑,形迹可疑。她见她容貌虽好,却憔悴不堪;衣衫完整,丝帛锦衣却因不考究的系法抽丝脱线。仙子心里有点看不上她,开口的语气便有些咄咄逼人,“喂!你!鬼鬼祟祟,干什么的!”哪知,女人被吼上一句,底气竟足了不少,横眉冷言道:“我是谁你这样的小辈儿当然不知道。”仙子被她一呛,刚要发作,却听到女人继续说:“你去面见二长老,就说九凝求见。”九凝?仙子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似在哪儿听过。她又仔细打量一番自称“九凝”的女人,直觉她挺直腰板后气度也有些不同,眼乌子滴溜溜转上几圈,语气放缓不少,回话道:“稍等。”这一夜岭上仙宫发生了很多。程显听醒了,七目村又办了一场带上陆厢的接风宴,花匠开了好几坛新酿,可惜程透拦着,一口没让程显听喝。这一晚,怀音楼的女主人半夜忽抱琵琶长歌当哭,唱至嘶哑无声。这一晚,七目村后山一处人迹罕至的洞窟里,盘腿而坐的男人陡然睁开双眼,叹息般眺望向外。这一晚朗上坊的磬言钟丢了,被赶出师门数十年之久的九凝仙子找上门来,当着坊主与上下五名长老的面,说她知道谁拿走了磬言钟。这一晚有人安枕,有人注定无眠。程显听难得起了个大早,早到没惊醒程透,师徒俩还挤在一张床上,连陆厢都提议帮他们修缮下凶宅样的危房,还是被心怀不轨的掌门找理由拒绝了。他总觉得自己编出种种借口时,药师和花匠的目光极其微妙。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敞开衣领处,脖颈后便是不慎露出的一道疤,玄蛟和刀剑一样无眼,他身上也同他一样惨不忍睹。程显听无声地凝视着程透,有一瞬间略带自满地想,只有自己才能给他一夜无梦。苏醒前的那一段记忆并没能留下,他只知道睁眼时满堂哗然,徒弟不知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三个出色的修士虽然本着非礼勿听退避屋外,却还是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当然不知道花匠和陆厢认真地给程透出主意,把对磬言钟的许诺定成“我这辈子都不吃葱花啦”这样简单而保险的誓言,程透从头到尾沉默,哪怕青年也无比清楚任何誓言,只要加上“永远”二字,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磬言钟已经沉入元婴,只待青年对着那人的胸口许诺句一生一世。对所有人来说,可能都是个充满未知的变数,但对程透来说,不是的。“恳请磬声听吾一言。”程透虔诚地闭上双眼,“此言为汝而发,持于心念之人。”他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的是程显听的脸,明明都是睡着,却分明与冰棺时不同。他是活的,那样鲜活,触手可得。“吾爱若磐石,心念不可移。”金光乍现,他听见一声庄严肃穆,置地魂灵的钟声振荡在眉心胸口。在听过了那个满腔伤心泪的故事后,青年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以爱为誓言。他怀着无比绝望、自我牺牲般的爱意去承诺,无比确定这永不会改变,甚至确定这个誓言在他心里如此简单而保险。青年无法想象他的虔诚带着何种自我毁灭。“心念不可移”对他来说,即是无比简单,又比海枯石烂都坚定一万倍的誓言。程显听当然不知道。这么一个早上,他也没想到有机会去看一下活在大家话头里的温道。程显听本想漫无目的发会呆或享受下松口气的清闲,但最后他只是到厨房去试着熬了些清粥,柴都烧不好,是画符点的。差点没把锅烧穿,还半天扑不灭。程掌门在屋里翻翻找找,没寻着糖粉,噘着嘴生闷气,半晌又灵机一动,从徒弟的袖子里翻出了个小锦囊来,里面果然有块糖。他拿勺子在粥里化开,喝完又回到床上。这么大动静程透都没醒,看来吊着的那口气是真松了。程显听倚着墙,手轻轻放在徒弟脑袋上一下下揉着,他把后脑勺抵在墙上,想不通这到底叫岁月静好,还是天荒地老。睡梦中的程透翻个身,迷迷糊糊地拉过程显听的手,把脸贴了上去。程显听看得有趣,自言自语道:“撒什么娇呢你。”他望着青年披散下来的头发,有一缕掺杂着他自己的,勾起的嘴角不知不觉便沉下了。我永不安宁的心,他真的一点点都不知道吗?无法言说的情愫被反复堆叠在胸口折磨自己,对他来说负罪感便能减轻一点,这让程显听有种自虐般的快感。他企图用煎熬平缓漫出胸口的爱,哪怕它从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每一句话里满溢而出,哪怕每一道目光都又沉又烫。他真想,把他拽起来,盯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我爱你,不是师徒情分。我爱你,我想握紧你的手,想让你只看着我一个人,我想吻你,想……同你共度余生。爱从他四肢百骸的每个角落迸发,却独独不能脱口。满腔骨髓血液倒流,即使太阳从西山退回东方,即使败蕊自污泥落回树梢。即使雪花灼手,火焰寒凉。却独独不能脱口。程显听慢悠悠地把手从程透手里抽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挑起那缕鬓发,解开末尾的结。那个结不知是程透用什么方式打的,他鼓捣半天才开,似乎莫名替主人显出点不舍来。慢吞吞地把自己的那缕灰发拆出,程显听想了想,给程透把被子掖好,下床将头发收进了抽屉最里面。卧房里不放镜子,程透早上果然没发现。自家师父一早上的态度让他有点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刚“醒过来”那个,端茶倒水熬粥还非要给他梳头发,反常!本就打定主意今天再翘一日万卷仓的青年默不作声,假意去内山用功,实则拐去药师家。一进门药师便指指自己鬓侧,“你。这儿那一撮呢?”果然。程透对着镜子一检查,眉角噌噌噌直跳。果然又是干什么亏心事了。程透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家,冲在后院里翻土的程显听摊开手掌,“还给我。”程掌门吓了一跳,举着小花铲道:“你不是去万卷仓了吗!”程透面无表情地又说了一遍,“还给我。”见势不妙,程显听装傻道:“什么还给你?”程透怒,“你说是什么!”程显听心虚起来,又嘴硬说:“那是我的……”“给我了就是我的!”程透一见满地花枝东倒西歪,更气不打一处来,“你没事祸害我的花干嘛!”一听话题有所偏转,程掌门立刻无理取闹,连声音都提了回去,“你的花?不是种给我的吗!”青年见招拆招,“你拿走我的东西那花我也收走了!”程显听呛住,又软下去理论说:“我都回来了还要它作甚……”“我喜欢!编着好看行不行!”正待两人僵持时刻,远远一抹红色身影踩着土铲子,横冲直撞飞过来。这风格特色想必是花匠无疑,只见她惊慌失措地从铲子上跳下来,估计是太急,没站稳往前踉跄好几步,看着像跌落。脚一沾地,她立刻大呼小叫,“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师徒俩一个蹲着一个站着,齐声问说:“怎么了?”花匠猛吸口气刚想倒干净,忽然一缩脖子全咽回去了,她径直扑向程透,抓住他的衣领摇晃起来,“你!你你你快去朗——”她又跟大喘气似的把话强吞回去,改口道:“赶紧去内山,去,去钟阁!快点!御剑去,现在应该还赶得上!”程透见她脸色铁青,话虽拐弯抹角又直至朗上坊,不祥预感笼罩心头。花匠松开拎着他衣领的手,“快去,关于她的!”瞳仁儿猛缩,程透再不敢耽搁,直接拔剑赶往朗上坊。后院里,程显听拍着衣衫褶皱站起来,不明所以道:“钟什么?什么地方?谁?”花匠仰着头看程透掠过天际,她略带凝重地瞥了眼程显听,低声道:“和你没啥关系,两年多了,人家总得有点自己的人脉。”往常程掌门这会子又该泛酸了,可现在,手握小铲的程显听抿着下嘴唇,总感觉有些奇怪。花匠那一眼像是扫向自己胸口的。程显听不着痕迹地往下瞥一眼,觉得心口发闷。也不知他们到底在他身体里放了什么东西,怎么好像……这般沉甸甸。第35章 不得后来的日子里,程透总是无法确定自己没能及时赶到,究竟是幸或不幸。他能从蛛丝马迹里寻到惨相的踪迹。地砖缝隙里冲刷不干净的血迹,分舵主手下的修士面如菜色地蹲在路上,旁边的商户给他端了碗水出来,他千恩万谢接过抿一口,哑着嗓子说:“哎呦喂,太惨了,太惨了。好久没见过这样惨的死相了,好好一个仙子。”在如此飞天遁地并不稀奇的修士之城里,有人爬上了内山以高闻名的楼阁之一——朗上坊钟阁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如果他来得更快一点,应该正好能看见白衣的少女重重砸在地面上,四肢抽搐着扭动几下,头则摔得四分五裂,像是个砸烂的西瓜。怎么能把地上这摊蠕动的碎肉堆当作是那位美丽而腼腆的仙子呢?对于程透来说,若他再早一刻,这画面会永生永世铭刻在他的脑海里,而不止是在午夜梦回。而现在呢,他只能对着分舵的修士默默引水一遍遍冲刷地砖的背影去想象……想象一个人的死相。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人群还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他们说死的那个仙子原是朗上坊今年的花神。难怪啊,她恍若真的神女自高阁上坠落,鲜血飞溅的样子,像极了陨落的桃花。朗上坊的人来得也很快,仙子们把自证身份的腰牌举过头顶,高声与她划清界限,“休得风言风语,此女与我派无关!”掷地有声,同曼妙身姿有些许违和。程透失魂落魄地冲上去拽住其中喊得就起劲儿的仙子的袖子,大声地问说:“你们朗上坊的人呢?你们派的宝物不是丢了吗?为何不审!”那仙子对青年的冒犯十分不满,恶狠狠地把他拽着自己的手扯下去,没好气地说:“撒手!我们坊上的宝物没丢,胡说什么呢你!”这些仙子们光明正大地来掩饰完丑闻,便立刻抛下满地的闲言碎语离开。程透混迹在人堆儿里,负手而立。他茫然地想着,为什么呢?为什么事情因他而起,到头来,他却成了置之度外的人呢?为什么?程透去了死巷找九凝,她曾提及他帮衬过那位姑姑,想来想去,也只有九凝这个人选。中午头的阳光一丝也滤不进死巷里,九凝在草棚外整理东西,手脚麻利地把粗布袄丢进平时用来烧饭的火炉。程透站在她五步之外的地方看了半晌,低声问道:“你的孩子呢?”九凝头也不回,把仅有的一件半新织锦衣裳卷起来,面无表情道:“死了。”这个答案并不让程透感到意外,他脑袋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僵硬地回说:“虎毒不食子。”“整瓶药拌进红果汤里喂下去的,一点儿痛苦都没有。”九凝终于转过了身。她瞥一眼程透,蹲下来把没掉进火里的衣服角扔回去。“他第一次吃红果,整碗全喝完了,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九凝的手不知不觉摸向自己脖子,“娘,红果汤真好喝。”柴火爆响一声,程透盯着那团温暖火焰,低声问道:“为什么?”九凝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她蹲在地上抬头望向程透,大声说:“哪有什么为什么!我要回朗上坊!你只不过是去如意坊洗上五个时辰衣服去,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我受够了!”“我要回朗上坊。”她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回朗上坊。”程透来不及细想九凝原来知道的挺多,只见她踉跄着晃过来,一把抓住他衣领,表情狰狞起来,“你难道觉得都是我告发她的错吗?你觉得自己一点没有责任吗?全怪你多嘴多舌找我打听!全怪你告诉她你要找磬言钟!”“她早就不想活了!”竭尽全力的厉声尖叫划破死巷死一般的安静,九凝松开程透的衣领猛推青年一把,自己却身子一歪差点要倒。“她早就不想活了!不怪我!反正她也不想活了,我只是想回朗上坊啊!”饱经风霜的仙子脑中最后一根丝线终究是崩断了,她缓缓蹲下身子嚎啕大哭起来。程透沉默着站在原地,一时却分不清她的死状和九凝哭作一团的脸哪个才更恐怖。青年顶着正午的阳光离开了,转身刹那,他瞥见九凝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着巷口道:“你滚吧。”万卷仓的书架一眼望不到边际,程透满目经卷,却读不进去,他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呢?他知道程显听为他所受的伤是为什么,知道花匠与药师诸多帮衬是为什么,知道自己能在程显听安危时分不顾天理道义是为什么,却独独不理解她是为什么。背负着人命的拷问好似加速了时间的流逝,陵宏照例巡视过一排排书架时发现了程透,他先是一怔,随即主动开口问道:“我还以为你今天又没来,怎么窝到这儿看书呢。”程透嗓子有些哑,他咳嗽了声把书卷放回去,低声问陵宏说:“师长,夜半时分,能在内山里招魂吗?”陵宏又是一怔,校场也在内山,死人这事毫不稀奇,尽管她是来来去去头一号坠楼自尽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进日理万机的师长耳朵里,他思考须臾也没想通程透到底要做什么,只好略点头答说:“能。”他犹豫一下,又补充道,“但得注意点,别……招错了对象。”程透这一出去,白天都没再回来。程显听不太高兴,溜达到小药寮里捣乱,药师刚送走一接骨的,累得头昏脑涨,转身程显听瘫在椅子上念念叨叨,他被烦够,倒了杯茶试图堵住程显听嚼不完的话头,嘴上道:“他晚上还得去如意坊呢你别忘了。”“他说今天不去的。”程显听嘟囔道。“不去你给他发钱吗?”药师指着门帘下逐客令,“烦花匠去,顺带把门带上。”被嫌弃的程掌门只好又溜达去花匠家,这女人不太擅长瞒事情,似乎是怕自己没跟程透商量就一股脑全倒出来,她灰溜溜地锁门遁走,不知躲哪儿去了。程显听心情更加不好,正准备打道回府,半道上遇见也没事乱转悠的陆厢,他主动打招呼说:“嘿,陆道友,这是上哪儿去啊?”陆厢手虚指了指,笑道:“去找我阿姐。”“那巧了,我也找花匠,她不在家。”程显听说道。两人并排沿着洒满月光的阡陌散步,程显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骤然问说:“你们在我身体里放了什么压魂?”但陆厢也不是吃素的,见招拆招,把问题抛回去,“这……你们家现在是程透在当家做主嘛,你得问他啊。”程显听原也不过随口问问,他其实没问过程透,只是觉得这小兔崽子不主动跟自己汇报有些不妥。这么半真半假一诈陆厢,还真琢磨出点不对劲儿来,加上今日上午的反常,程掌门隐隐有点牙酸,他不会又为我捅啥大篓子了吧?他不知不觉间站住了脚步,陆厢往前走了些,见他停住旋身回头,正瞧见不远处过来了个红衣的女人。程显听见他扬眉,也顾首而望。那女人一见两人发现自己,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腾地转了个身。程显听拔腿追了过去。钟阁楼下。朗上坊附近没什么酒肆,三更半夜便空无人烟。青年挺拔的身影像是棵青松。招魂幡迎风而动,蟾宫魅影下,他反倒比这空荡荡的街更冷清些。风呜咽好似女人的怨语,不多时,月下影子扭动起来,渐渐换作一个窈窕淑女的身影。是她。程透低声道:“你来了。”剪影似乎动了动,紧接着,一个女声似乎响在耳旁,“是我。”那声音有些嘶哑,有些模糊,细碎又轻,也许随时会散落进风里。程透满腔话语忽又凝滞,他站在月下,手握紧成拳头,“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你到底为何?”他提高声音,急急又问了遍,“就为了我给你折那一枝杏花吗?”地上剪影沉默起来,程透看见她举起一只手,又无力地垂下,像她常做的那样。“错不在你。”她的声音实则听不清,大部分情绪都融在月色里。“错在我有眼不识珠,不知你心上已有那株杏花。”到此,青年即便在感情上再过迟钝,也终于知晓了她的心意。程透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末了,他深吸口气,沉声道:“是我辜负你。”她却隐隐约约笑起来,声音多些活泼,“你不必自扰,我并非为磬言钟而死。只是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了解师尊,她宁愿不要那摆来好看的钟,也不会明面上叫朗上坊难堪。”剪影似乎踮起脚转了个圈,“我想你当时也许没信,但我确实是朗上坊坊主门下亲传弟子。”当初程透确实没信全,可她已死,想必现在也没有再骗他的必要,程透微讶,没有说话。“若是不死的话,再过上好些年吧。”她背着手微微弯腰,向前倾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语调蓦地有落寞下来,“想来是我不够格,是我太懦弱……不过你知道吗,我偷偷翻过阁志,一任坊主其实要选好些个亲传弟子,最后才能熬出头一个。”程透刚要说话,又被她打断,“这也不是我初次寻死了,即便如此,师尊也不愿站出来维护,想必是失望透顶了罢……”他仿佛透过模糊的剪影看到了她的眼睛,一点也不傻,甚至有些狡猾的聪明,过于可悲的机敏。“九凝姑姑重回坊上了吧?若非为了她同勇儿,今年开春时,我便悄无声息地投河了。”“勇儿死了。”程透说道。剪影一滞,怔怔道:“是吗……是姑姑动的手吧。”她似乎抹了把脸,避而不谈道,“我真庆幸你能出现,这样我也好告诉自己,我是畏罪自杀,不是……活不下去了。”程透感到虚幻无比。他当然清晰记得初见她时的场面,她站在一众仙子里仍是明艳动人的,腼腆而善良,柔弱下藏着俏皮,这样的人,怎么就郁郁寡欢到活不下去了呢?青年似乎抓住了什么,抬头问道:“你把磬言钟拿下来时,许了什么诺言。”剪影又是一顿,她许久没有开口,久到程透觉得她不会回答了,才缓缓道:“可惜我不是他,否则又怎舍得放开你的手。”本该是个花前月下,青年终于顿悟。他不是照进溺水之人昏暗幽冥的那一束光,他真的给了她缥缈的希望,又坚定了她纵身赴死的决绝。他给了她一个坚定不移奔赴死亡的契机。这个女孩子一生只有两次耀眼的夺人心魄,一次是当花神,一次是死。“他。”程透上前半步,“是他,不是她。不是个姑娘,他叫程显听,是……我师父。”程透好似要把关于程显听的一切倒尽头,甚至有些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是灰发,比我高一些;长得很好看,眼角总是带翘的;他喜欢穿白衣服,我穿过的所有白衣都是他的;他还是个麻烦精,这不吃那不吃,但独爱吃甜食;他喜欢看关于才子佳人、书生狐仙的话本子,还喜欢精巧却没什么用的摆件;他喜欢熏檀香。但其实又是个很神秘的人。”剪影认真地听着,边听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仿佛程显听的样子跃然于心,隔过良久,她也许慢慢笑起来,轻声道:“可你说他神秘,却这么了解他。”程透苦笑起来,“朝夕与共,怎能不了解呢。”他凝望着剪影,像这样便能看见她的眼睛,“阴阳相违,泯灭人伦,如何?你还觉得我是你心里想的那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