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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5(1 / 1)

青年不着痕迹地抿下嘴,说:“要不,我去药师家先凑合一晚上吧。”“什么?”程显听从床上一跃而起,“你宁愿去药寮凑合一晚上都不愿意跟师父一起睡啦!”青年被他一惊一乍搞得露出点手足无措,忙道:“不是!”灯火昏暗的卧房里,程显听分明看见程透英俊的侧颜上浮现淡淡红晕。“长高了……我怕挤不下。”这点,存私心的程显听确实也没考虑到,他拿眼飞速丈量片刻,觉得差不多,于是道:“我又不睡觉,我睡了两年多。我就想在软地方上面躺会儿。”其实才从大梦中被拉回来的年轻掌门迫切地需要真正休息,加上刚一醒来就自己走下山,程显听完全觉得能一头栽到枕头上。可当程透安静地阖眼睡着后,疲倦的师父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侧身趴在床上,用深邃的目光去描摹过青年每寸模样,像他也曾在他不知道的夜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少年一不留神就不是少年,而是男人了。这仅仅只用两年,做师父的,却不知是该喜该忧。迷茫失魂间,他浑浑噩噩地想,自己也算死过一次了,日后真的生出分离,他应该会好过点儿吧?程显听望着那俊朗眉目与旧时少年重叠在一起,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喜欢。他的小徒弟,竟然已经长这么大啦。第32章 礼魂【卷二·苍生】隔天早晨,程显听从乱七八糟的梦里醒来,不由地伸手摸了把旁边。被褥里空空荡荡,连余温都散尽,哪里还有程透的影子。程显听回味着忘个干净却又似乎萦绕不祥之兆的梦境,心里一下慌神,猛地从床榻上蹿起来下地,衣服都没顾上披就奔外面而去,正撞见在外间刚洗完澡的程透。原本是青年卧房的那半边塌了,他总不可能就着青天白日洗澡,因此拿外间挪出来点地方,把木桶搬了进来。青年头发还滴着水珠,大半个肩膀露在外面,骤瞥见程显听火烧火燎地闯过来,立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上衣服,故作镇定地低头系腰带。可惜为时已晚,程显听不但看见,而且看得一清二楚。他不由分说地冲过去就扯青年的衣服,两人拉拉扯扯谁也不松,瞧见程透蹙着眉不吭声,程显听顿时火了,一折手腕把人提溜起来按在桌上,嘴上厉声道:“你藏什么,嗯?藏什么?”程透不知是真挣脱不了还是大势已去不愿争辩,力道软下去不少,叫程显听伸手就扯下了后背的衣领,露出道道交织着的伤疤。最狰狞可怖的三道从右肩一路斜至左腰,像要把青年生生斩开。程显听按着他的手劲儿都顿住似不敢用力,他原是想高声再吼他两句,可是看见雪白窄肩上,伤口有长有短,却没有一道是浅的。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滩水,冲刷干净了所有话。程显听松开按住程透的手,往后退开半步。他终于体会到了程透初见他满身伤痕时的愤怒与心疼。程透默然,直起腰来重新拉好衣服。修长的手指掩不住触目惊心的伤疤,他既没有故作轻松,也没有多沉重,只是平静道:“别看了,师父回来就不怎么会梦见玄蛟了。”肝肠寸断这词大抵便是造来伤害人的,天旋地转间,程显听联想到原来此时此刻应该就是那什么肝肠寸断,只觉得更疼起来。他从背后搂过程透,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咬牙切齿,“小兔崽子,你知不知道师父就是给你用来喊疼喊委屈的,用不着你骨头这么支棱着。疼你,我最愿意。”一笔带过的两年里,究竟有什么被通通轻描淡写,他连想都不敢想。“让你受苦了,”恍若脱力,程显听一直提着的音调降成气音,“师父往后一定好好修炼,再不会叫旁人欺负你。”年轻的掌门承诺着,也告诫着自己。这日风和日丽,程显听做东在他寒酸小院里给自己摆了场寒酸的接风宴。他亲自从后院里把那坛酒起出来给每个人满上,连鲜少碰酒的药师都抿了两口,可以说是给足程大掌门的面子。只可惜满树杏花不知不觉间落败,不然配上这佳酿,应是别有一番风味的。程透这两年厨艺练好不少,四个人都很尽兴,一整坛子酒被分干净,最后只有不怎么喝酒的药师还能坐直。客人帮忙收拾残局,把程氏师徒连拖带拽地先送回屋去。程透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算清醒。花匠和程显听都差不多神志不清,尽职尽责的老妈子把众人安顿好才回家去,凳子还没捂热乎,有人叩门。稳又轻的声音一听就不是伤员,药师不紧不慢地过去开门,来者让他稍稍一愣。外头的人面目温和,身材颀长,竟然是万卷仓的陵宏道人。他闲定自若,径直进到屋里坐下,开口第一句话却不怎么让人安宁。“她可能又快不行了。”药师眉头瞬间皱起,快步走过来道:“药不是一直吃着呢吗?”陵宏驾轻就熟地为自己斟茶,微笑起来,“你看,我和你说她快不行了,你明明前几天才亲眼见过她风光又美好的样子,却不问我‘刚不是还好好的吗’你心里一直知道她在苟延残喘。”药师没有反驳,沉默半晌才又问道:“药从未断过?”“我同她说是我配的,她没起疑,从未断过。”陵宏捧着茶水却不喝,只回答说。中午药寮里阳光充足,戴着半片银箔面具的男人在光晕里踱步二三,像安慰自己般喃喃,“这不该呀。”“你也知道她是个……特殊的人,水若漫出来,端起来擦的时候是会洒的。”陵宏把茶盏放回桌上,继续往里注水,浓茶漫出来撒了一桌,他收敛笑容,“到时间了。”药师背着手低头思索片刻,沉声道:“药还接着让她吃,其余的,我准备好会去见你。”陵宏点头,没有一句寒暄,站起来就要离开。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来停下脚步,回头说:“最近程透又在频繁缺席了,是事情有了眉目吗?”药师神色恢复如常,随口答道:“岂止是眉目,已解决了。安顿下来还是你的好学生,人家可有自己师父,你犯得着眼巴巴等着吗?”“哪里,我是惜才。”陵宏笑道。程显听已经不太记得上次他喝得酩酊大醉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翻过身看见旁边双眼紧闭的程透,想半天才回忆起来,上次喝醉是有一年伽弥山上下大雪。他醉到神志不清地躺在雪地上,程漆乐得看他发癫,是当时还是个小少年的程透把他拖回屋里换衣服盖棉被。程显听其实一点都不怕冷,甚至可以说极其抗冻,程透给他盖的厚棉被半夜压得人喘不过气,第二日反倒捂发烧了。零零碎碎的过去,从前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原来反复在胸口浆洗,都能挤出点甜味来。程显听漫不经心地坐起,伸手想要去摸一下徒弟,忽然直挺挺地倒了回去。下午的时候,程显听没醒。程透不敢吵他,蹑手蹑脚地去了万卷仓。晚上的时候,程显听还没醒。程透赶去如意坊前把饭做好留在桌上,深更半夜回来时,程显听还是没醒。青年脸色有些阴沉,试着叫他,可男人就像在冰棺时一样面容安详却不会醒来。他沉默着坐到天亮,去叩小药寮的门。身经百战的医师最开始没太当回事,几步远的路连药箱子都没拿,优哉游哉地过去检查须臾,脸都黑了。他往圈椅上一坐,手指头在银面具上飞快地点几下,冲程透吩咐说:“你快去叫花匠来。”二话不说,青年立刻动身。花匠来得更快,一身酒气未消。她还没消化完什么叫“出了点事”,往程显听身边一杵半晌,酒全吓醒,摸着下巴寻思半天,冲药师道:“这……?”药师直摇头,“我没法确定才叫你。”花匠看看程透,又看看药师,“我去找陆厢。”事情的发展更加超乎程透预料,他终于沉不住气问道:“怎么回事,为何还要叫来陆厢?”“以花匠的修为也不足以判断是不是那样了,得找有特殊能力的陆厢来验验。”药师这解释和没说一样,好在花匠动作够快,陆厢也没有推托,不紧不慢地进来屋里,先参观一下垮掉的半边,才到程显听床榻边问道:“他又是谁?”花匠立刻说:“少废话,让你干嘛你就干嘛。这屋里仨人盯着你呢,你少耍花招。”陆厢哪壶不开提哪壶,“阿姐两年没见,也是越来越凶。”虽说话挺多,陆厢还是麻利地伸手按在程显听额头上,闭起双目。与此同时,他眉间一道金光好似割裂皮肤般现出道半指长的伤口来,在缝隙里,一只琥珀色的眼睛骤然张开,黑色的竖瞳先是左右移动,扫过在场一众,使每个人都情不自禁绷紧身子。三眼乃为神相,可陆厢的第三目却瞧着极其诡异,甚至有些道不明的邪性。那竖瞳滑向程透,锁定不动了。陆厢却开口道:“查干,去看一看他的灵魂。”竖瞳听话地定于中心不再乱移。在场所有人屏息凝视,半刻钟后,第三只眼睛缓缓阖上,金光再过,他眉心光滑平展,什么都没有过。花匠率先开口:“怎么回事?”陆厢先是说了句异邦言语,当然没人能听懂,然后才皱着眉答说:“有些特殊,白色的雄狮不敢正视他的灵魂。”这话说的有些颠三倒四,陆厢现在虽是修士,在思想与言语上仍可能还夹杂着异族的信仰,三人来说难免不做些联想。程透单刀直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敢?”“我不知道。”陆厢摇头,“但我知道人有三魂七魄。”陆厢垂眼看向程显听,露出不解,“他少了一魂一魄。”药师和花匠同时看向程透,异口同声道:“你知情吗?”程透苦笑,“和你们一样刚知情。”其实青年心里并不是很震惊,程显听身上的谜团太多,就是现在有人告诉他你师父其实根本不是人他眼也不会眨一下。程显听就是程显听,知道这点,对程透来说就足够了。“不知道为什么,出了这种幺蛾子,我竟然觉得还挺正常。”花匠复杂地看一眼昏迷不醒的程掌门,又直截了当问陆厢道,“何解?”陆厢思索须臾,说:“若是才丢的,找回来即可。若不是才丢的,找品阶高的法器压住填补也可,来日方长,撑不住再换。”三人同时松一口气,在岭上仙宫这样遍地修士的地方,找样能压魂的法器不是难事,甚至从程显听本人的储物箱子里估计就能翻出来。谁料陆厢继续道:“品阶嘛,和五明降鬼扇差不多就行。”此话一出,三人才松的那一口气差点又化成血喷出来。五明降鬼扇这种品阶的东西全九州能数出来几个?就算有现在也都成了镇派之宝,门派里自己人用都得师叔伯各长老论上三天三夜,凭什么给你一个外人。花匠道:“不能拿个次点的先顶上吗,大不了以后换勤快点?”低头望向程显听,陆厢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恐怕不行。他本就是元神修士,况且我也说了,他是个特殊的人。”花匠去送陆厢离开,药师跟着出去,没过几分钟手里攥着个东西又回来了。不等程透问,他就先摊开掌心说:“我这才收到没多久,讨债鬼就上门催着还。”洁白温润的玉流动着灵光,悬浮在手掌中,正是半霜剑鞘上的犀角灵玉。“你把它撬下来了?”程透问。然而,大抵是犀角灵玉的品阶还不够高,别说是唤醒,玉块儿甚至安不进程显听的元婴里。两人忙活半天,花匠也回来了,她对犀角玉不太感兴趣,匆匆扫一眼便转头冲两人道:“陆厢给我们指了两条方向。他认为净鞭,帝钟和锁一类的法器本身更有镇压一类的加成,相较其他的东西来说对品阶要求更低些。”程透和药师都表示赞同,只听花匠正色道:“这三样东西,仙宫里都有。周自云手里的长命锁,程显听那蛇骨长剑似乎也能化鞭,可以一试;还有……”她看向程透,“朗上坊的镇派之宝,磬言钟。”药师情不自禁蹙起眉头,花匠与他对视一眼,好友间多年的默契令药师明白过来第二种方向是什么后,他就先替程透放弃了,接过话茬道:“或者。程显听现在昏迷不醒是因为魂魄残缺,十年八年内并无大碍,我们耐心等上几年,等到国英出关,他会有办法。国英有时几年一出关,有时数月一出关。差不多都能赶上。我帮你回答,你选第一种。”程透笑笑,给每个人斟一杯热茶递过去,“我学艺不精,一直无法催动化鞭。蛇骨剑认主,我和我师父外的人用不了。”他抿一口茶水,“长命锁是什么情况?”花匠抢道:“那杂种现在还能到处蹦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长命锁!好东西,能扣住阴差铁索,延命之术说白大抵都是以命换命,他手里这个不同,甚至能硬将阳寿已尽之人强留在人间。”药师眉角不着痕迹地跳了一下。花匠没注意到,继续说:“若能抢过来,我们早就送那东西转世投胎了,你掂量掂量,不太可行。”程透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瞥了花匠下,觉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什么来。他须臾明白了那兴许是恐惧——这有些匪夷所思,花匠还有怕的?倒是先让青年怀疑起是不是自己想错了。他将疑惑先且收好,总结道:“那就是说,目前只能从朗上坊的磬言钟下手了?”药师道:“朗上坊有人懂医术,只是不对外看诊,她们出问题会直接在内部解决,我和花匠都同朗上坊没什么交情。”花匠头刚点下去,嘶一声低着头琢磨起来,两人看过去,她手在下巴上流连半天,忽然茅塞顿开道:“我想到一事!几十年前朗上坊的人找我订过几次香粉,当时负责跟我来往的就是朗上坊一个长老座下的大弟子,咱们可以试试跟她牵线搭桥!”程透蹙眉,“你们可还记得杳杳?她也是朗上坊的弟子,我同她算说得上话。”药师和花匠对视一眼,后者鼓着腮帮子闷声道:“那姑娘好似不太受重视,别提说上话了,她可能压根就没见过磬言钟。”程透想想杳杳那副受气包样子,觉得花匠说的在理,他点头道:“我下午到万卷仓会同她打听一二,至于花匠你说的那个大弟子,能再具体点吗?”花匠不好意思地挠头,“这……好些年前的事了,我只记得她长得挺漂亮,名叫九凝。九月西风兴,月冷露华凝*那个九凝。”她神色落寞几分,“后来取香粉的换人了,我问起,才知道原来她违反门规同内山里一个男人私相授受。朗上坊对弟子管教极严格,听说是被赶出门派了……”听到此处,药师已觉能找到这位九凝姑娘的可能和必要都不太大了,毕竟她被赶出去十几年,十几年里发生过什么可谁也说不准。一旁的程透却心念电转,忽然朗声道:“你说她被赶出门派了?”花匠不明所以地点头。程透沉声道:“我恐怕知道她在哪儿。”第33章 香消死巷一如既往败露着仙宫盛况之下的残相。几个聚在一起享用同一个草棚的瘸子饿得面黄肌瘦,却在见到年轻貌美的女人后嘿嘿怪笑着吹起口哨。花匠龇牙咧嘴地冲他们凶狠一瞪眼睛,指指自己头上鲜红的芍药,那样子,好像在冲他们吼道:“找死吗!我可是花匠!”青年松柏样挺拔而俊秀的身影在这四处佝偻阴暗的小巷里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他径直朝里走着,没注意到身后一来一回的小举动。花匠连忙跟上,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一圈,小声问:“你经常来这儿吗?很是轻车熟路的样子。”“消息通住在这儿,走动便频繁些。”程透答说。花匠哦一声,“我从没来过,药师好像来过,要不也不会知道上这儿找消息通。”两人一路走到死巷尽头,常蹲在草棚门口劳务的女人却不在,意外的,消息通握着把瓜子杵在自家门口边晒太阳边嗑,见到花匠他眼都直了,无视程透冲她说:“花匠姑娘,好久不见啊,今儿怎么上我这破地方来了?”花匠指指草棚,“消息通,住这儿的那个仙子呢?”消息通斜着眼哼唧一声,发现原来俩人不是送上门的生意,他连带着热情地消减不少,干巴巴地回说:“她呀?埋孩子去了呗。”程透微讶,忙问说:“她那孩子死了?”“没,好好着呢。”消息通眼里现出点鄙夷来,“她每个月总得闹上几天,要活埋了那孩子。实际上每回带过去挖好了坑,把孩子丢下去填两铲子土就又开始哭,给灰头土脸地抱回来了。”他撇着嘴,“真嫌弃,勒死算了,瞎折腾什么。”花匠和程透都有些咋舌,花匠抢道:“她好好地活埋孩子做什么!”消息通乐呵呵一笑,反问道:“花匠姑娘,你说呢?”天下又一个负心汉的故事活灵活现在眼前,花匠狠狠呸了口,骂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消息通哈哈大笑,程透则尴尬地看着她。花匠瞪他一眼,没好气说:“你不算,你现在还只是个小年轻!”三言两语间,九凝回来了。她哭丧着脸,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托着把土铲从远处一摇一晃地进巷子。想来她曾经也是朗上坊何其风光的婀娜仙子,如今却是这般模样,真真是造化弄人。几个流浪汉猥琐地笑着,交头接耳一番,更有甚者要伸手去够她。花匠气上心头,一个健步冲过去护着她,飞起一脚踢上那人膝盖,把本来不瘸腿的人差点踹残。九凝茫然地跟着她回到草棚,见到程透和消息通才有些回过味儿来,蚊子哼哼般问道:“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呀?”程透上前一步,“九凝仙子。”听到有人唤起恍若隔世的名字,九凝先是一愣,才挤出个哭似的笑,低声道:“如今又哪里担得起仙子。”程透直言道:“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打听事怎么不来找我?”消息通立刻插嘴。“也得请得起你。”花匠挤兑他说。“这……”九凝拍拍怀里哭累睡着的孩子,有些犹豫,似乎不明白从自己身上能打听到什么,“若是能帮得上公子……”别看消息通一脸市侩小人,倒挺知道什么叫非礼勿听,见他们真要谈事情,嗑着瓜子就回自家去了。九凝见他离开,侧身小声说:“二位若不嫌弃,进屋说?”程透和花匠看看对方,弯腰进到草棚里。草棚挤进三个人都满了,人在里面甚至没法站着,只能坐下。花匠和九凝并排坐在能勉强称为床榻的地方,唯一一把椅子让程透坐着,他个高,腿都展不开。九凝这个主人反倒十分局促,想给两位天外来客倒些水喝,却连茶盏都凑不齐。程透柔声道:“不劳您招待,我们只是想问问关于贵派宝物磬言钟的事。”花匠猛咳嗽一声,九凝脸上更显落魄了。程透这才发觉自己一时失言,刚要补救,九凝苦笑着说:“本也是我咎由自取,听信那人的甜言蜜语,在这破地方里一熬就是这么多年。”她像是打开心结般舒一口气,微笑起来,“我已不是朗上坊弟子,道与诸位听也无妨。”端坐在床榻上的九凝好似短暂回归了那个昔日举手投足皆优雅动人的仙子,娓娓讲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磬乃悬石持槌而鸣,鸣却不转,是故磬比磐石更坚*。”“二位既是问起磬言钟,必已了解它能用来做些什么,我便无需赘言。九凝只提醒诸位,想要催动磬言钟并非易事,必须要对它许下一个永不违背的誓言,才能催动磬言钟,一旦违背,便会失效。”说着,她像是联想起自己,垂着的眼里有些落寞,“无论多小的一件事,想要永不违背它,都并不容易啊。”然而她只真情流露那么一刹,便恢复了被无情生活摧残至冷漠且唯唯诺诺的模样,继续说:“我还在朗上坊时,磬言钟被放在钟阁的最顶层,有弟子轮流在门外看守。每日破晓时分会进去巡逻一遍,其余时候不会入内。但朗上坊视其为镇派之宝,长老亲传弟子若遇瓶颈凭腰牌便可进入,我从前有位同门便好去里面打坐至天明。看管不严是因为许下誓言才能催动磬言钟这件事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好些弟子以为磬言钟摆在那里只是个象征,并无实用。”“你又是如何知晓?”程透追问,似乎觉得话有不妥,刚又想补救什么,九凝打断说,“公子不必多言。我会知晓,只因师父信任我,被我死缠烂打问出来的。当时我和他情意正浓,他在擂台上受重伤,需要磬言钟护住心脉才能保住修为。那时我还带着亲传弟子腰牌,趁夜深人静时瞒过守卫带他去了钟阁。从玉台上取下磬言钟便先要催动,我没有告诉他若违背誓言,即使催动了也会失效,他当着我和阁内万钟许下一生爱我的誓言。”花匠倒吸了口气。磬言钟甚至没有被催动。但满心爱意的姑娘情愿相信传承百年的镇派之宝是假的,也不愿相信情郎不爱自己。她跟着他走了,放弃亲传弟子的身份和锦衣玉食,搬进死巷这让人直不起背的茅草棚,为了句明知是谎言的爱辜负一生。九凝喃喃道:“是我太傻了,活该。”可惜九凝的亲传弟子腰牌在被逐出门派后收回了,不然花匠还自告奋勇要去试试把磬言钟偷回来,毕竟——这东西能借的出来是不用考虑的事,只能用不光彩的手段。在涉及到程显听安危的事情上,程透向来不太愿考虑做法够不够讲究天理道义。但两人一块儿离开时,他忽然站住脚步认真地问说:“若是给你机会,你会许什么诺言给磬言钟听?”走在前面的花匠脚步顿住,她回过头来,歪头俏皮一笑,“我要和大家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程透怔了一下,也微笑起来打趣道:“那你不做我婶啦?”“嗨呀,这不冲突。”花匠笑眯眯地说。中午回七目村,两人把上午的结果大致给药师讲了讲。这件事在众人看来反而比当时从林氏兄妹手里取还魂草要难,朗上坊是名门正派,既没有把柄敲竹杠,也断了明抢这条道。偷吧,难度更不小,何况朗上坊门派上下全是女子,想混进去都不是件易事。好在该打听的都从九凝口中问出来,也省的程透到万卷仓再从杳杳嘴里往外套话。一想到现在自己在觊觎着人家门派的镇派宝物,他莫名有点心虚,同杳杳说话时都惜字如金。杳杳不是健谈之人,程透不是第一天发觉她总在他面前没话找话,这姑娘哪怕出了门派到万卷仓里也没少受师姐们明里暗里欺负受气,她不知道是真不记仇还是强撑着,从不口吐怨言。程透的性格摆在那儿,面对着杳杳那同九凝如出一辙的唯诺的样子,总有些恨其不争,谁知她睁着一双杏目,少见地挺胸抬头道:“若是只记得别人的不好,活着会很难。”程透听了这话,终于正视起他眼前的这位仙子。大抵那个软弱任人欺凌的女孩不是真的她,高台上俾睨众生的花神也不是她,这个只要别人一点好便铆足劲儿加倍奉还的姑娘才是真的,她也许正是那种只要一个道歉便可既往不咎的……傻子吧。程透眉心舒展,缓缓冲杳杳道:“我很小的时候也有你这样的想法。”杳杳本想张口说句“你现在也不大啊”,这才想起对于修士来说凭脸断人年龄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选,又咽了回去,专心听程透讲,“那个时候我身边有个……有个朋友吧,他很惊讶地说,‘那你可真是善良。’他讲给另一个人听,那个人也觉得有这样的想法的人一定很善良。只有一个人,他听完以后,漫不经心地对我说。”他微微一笑,双目轻轻阖上些许,“你这才不是善良,是从前过得太苦了罢。”是要过得有多辛苦,才会让旁人漫不经心的一点好,足以成为小心翼翼地凑近,死心塌地的理由。“我和你也差不多罢。”程透沉声道,“我正在把从他那里得到的好,一点一点慢慢地还呢。”杳杳眼睛睁大,突然从正坐一下直起身子,她像是想问什么,最终呆愣着又坐下,闭上了嘴。这一连串动作看的程透不解,问道:“怎么?”“是……是她吗?”像是鼓起勇气一般,她望向程透。程透没明白过来她指什么,“谁?”“她,”杳杳指指程透那一缕编着程显听灰发的头发,“是你的……心上人吗?”她不等程透答,便又抢先道,“有着这么漂亮的头发,一定是位美人吧!若有幸,我能见见她吗?”以程掌门那张脸,用美人来形容好似也没错。程透莫名其妙的,就把杳杳可能误会了性别这一点给忽略过去,神色略阴沉些许,低声说:“恐怕是不行。他现在昏迷不醒,实不相瞒,要贵派的磬言钟才能唤醒。”似乎是怕杳杳误会,程透忙又说:“哦,我非意有所指,你不必在意。”日近黄昏时,死巷来了位身姿窈窕的仙子。她着一身鹅黄色衣裙,脸上蒙着面纱,似乎很了解死巷的德性,她快步经过一路的流氓身侧到了巷尾,直接弯腰进到草棚里,这才取下面纱道:“九凝姑姑。”正在棚里哄孩子睡觉的九凝动作一滞,她点不起油灯,在昏暗里尽力眯起眼睛看了半晌,才试探着问:“是杳杳吗?”面纱后的仙子正是杳杳,她拿着个小锦囊要塞到九凝那碎布头拼的枕头下面,小声说:“是我。前段时间犯错误被师姐罚了月钱,委屈姑姑了。”“也用不到那么多石牙。”九凝亲昵地说着,却没阻止杳杳的动作,“傻孩子,要是没有你,我们孤儿寡母早就饿死过了。”耿直的姑娘却挺着脖子说:“哪里的话,没有姑姑捡我,当年在仙宫外我也被林子里的狼叼走吃了。”“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提它做什么。”总是流着口水的小孩睡着了,九凝轻手轻脚把孩子放到床榻里面,“来的时候没叫别人看见吧?让你那些假慈悲的师姐见着你和我有接触,可不是罚月钱能揭过去的。”杳杳也坐在床榻上,探头去瞧一瞧孩子,她毫不嫌弃那小崽儿脏兮兮的脸,拿指尖轻戳一下,笑说:“不会的,我把吩咐我的活儿干完才来。”九凝点头,两人都沉默起来。天很快就黑透了,朗上坊门禁很早,九凝惟恐她耽误回去,刚要送她,杳杳蓦地抓住九凝布满老茧的手,“姑姑,你能告诉我些关于磬言钟的事吗?”九凝心猛一抽,皱眉道:“你问这个作甚?”她不知道这和上午的事究竟有没有联系,只是过来人的直觉让九凝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她握紧杳杳的手,像是要给她施压一般,“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我和勇儿都指着你在活,你出事,也是不给我们娘俩活路呀。”杳杳淡淡一笑,“姑姑莫慌,我有办法的。”第34章 玉殒才苏醒就又陷入昏迷的程显听其实听得见大家都在说什么。他甚至能感到花匠探头探脑地站在床边——他想象着她挠挠自己的下巴,回身冲药师道:“你觉不觉得……他们师徒俩的关系有点异乎寻常?”旁边一阵拨弄东西的叮叮咣咣,似乎是药师在摆弄着储物箱里的破烂们,企图另辟蹊径寻找活路,程显听猜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奇怪地看着花匠,说:“身为村儿里唯一的女人,你的反应也是够迟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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