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恩一声略微放心,丝毫不解什么叫怜香惜玉地告辞美丽仙子,径自杀回七目村。太虚里无数次折磨着他的玄蛟,如今倒救人一命。好在程透入睡便直接接上太虚,根本不会断片儿,夺魂摄魄的香料便也无机可乘。他暗道一句好险,整理思绪,直接敲开药寮的小门。药师睡得正香,被催命似的叩门声吵醒,不用想都知道是那倒霉邻居,他趿拉着鞋子下床,打开房门。程透驾轻就熟,进屋点灯坐下,药师气不打一处来,挤兑他说:“到手了?你干脆自己学会怎么制成粉得了,以后也不用半夜砸门。”“不是,”程透严肃道,“我太过鲁莽,打草惊蛇了。”药师给自己倒水的手一抖,差点撒了满桌。简短地讲明经过,药师越听脸色越发凝重,前因后果道明清楚,他冷哼一声,说道:“我便说过,那安神香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原先只道这东西烧后有毒,如今看来,还会成瘾。”程透一边眉毛高高挑起,“那你还给我师父用烧过的?”“你懂什么,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药师蹙着眉道,“那蛊不一定只有还魂草可以解,但我们目前知道的就这一种方法,见花匠那德行,也不像有副作用!更何况还魂草吃下去确实有极强的安神固魂作用,从前压根就没有人烧成灰用过,当初也是吃不进去我才烧成灰让人吸入的!没烧过这一回,我先前都不太确定它到底有没有毒。”程透道:“消息通知道它有毒……”药师张口刚要说什么,忽然冷静下来,阴着脸思考半晌,才又道:“好事,他们能靠这个开香楼敛财,就说明手里绝对有大量还魂草。”这点程透当然也想到了,他略一点头,没有接话。“程显听有回同我说过林氏那妹妹特别傲,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他们兄妹后来找我复查过几回箭伤,我当时就觉得他那妹妹与其说是傲慢,不如说是脑袋有点不灵光,现在来看,大抵是还魂香熏坏脑子了吧。”“毒性这么大?”程透问道。身为专业人士,药师摇头道:“她那是长年累月地在里面熏着才会这样,还魂草毒性不算太大,不然香楼早开不下去了,可怕的还是不易察觉的成瘾性。”他顿一顿,“兄长手里肯定有能中和还魂草毒性的东西,以保证自己不上瘾或中毒,只是不晓得为何偏生让妹妹中招。”药师话锋一转,“眼下最快的方法,你直接去杀人越货。快刀斩乱麻,也算为民除害了。”程透低头笑了,“不太可行,流出去的消息是只有一株,杀人容易,货在哪里我怕是难找到。泄密的人已被杖毙,我若把人杀掉,后续头疼的事更多。”第30章 砒霜两人讨论到后半夜都没出什么结果,程透自行回家,他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心里一时欣喜,一时焦灼。程显听醒来的机会大大增加,再下对一步棋,这个小院里真正雪白的身影就会回来了。事实上,认真揣摩过后,程透认为下一步怎么走并不算难事,只要手段得当,他甚至可以反过来要挟林氏兄妹。这二人显然是为岭上仙宫的延年益寿而来,身上并没有多大本事,一旦失去香楼这样的敛财手段,他们在仙宫里可以说是寸步难行。药师是仙宫内唯一的医师,他的佐证几乎等同于权威;消息通也代表着仙宫内最大的情报网,他们俩的话分量加起来,差不多都能颠倒黑白,更何况安神香有毒并非子虚乌有之事。是时候反客为主了。翌日清晨,七目村三人组再开了个小会,花匠与药师认为在没有成功配制出能中和安神香毒性的药粉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好。林氏兄妹依此赖以生存,是不会轻易更改配方转移还魂草的,更何况林年年自信于已经搞定了程透,大抵会更加有恃无恐。昨天旷工,今日得去如意坊补回来。花神祭过完,染坊不缺人手,还是得回去洗衣服。花侍一战成名,今天多了不少人来跟程透搭话,他都不咸不淡地应答几句,也有人在背后嘴碎,嘟囔着什么买得起七彩流苏坠,还每天上这儿洗衣服赚生活费。然而在万卷仓里他仍然能做那个透明人,反倒是杳杳被人团团围住,有男有女叽叽喳喳,她似乎很不习惯于被人瞩目,手足无措地站在中间,脸颊红红。常和杳杳混在一块儿的几个朗上坊仙子则作另一堆儿站在旁边,撇着嘴说不上是艳羡还是不屑。程透在角落里坐好,一手撑着下巴开始思考。安神香不卖散香,想要一睹真容非得去林氏香楼不可,药师太容易被认出来,七目村众人息息相关,他忽登门造访显得反常,反而是花匠乔装打扮一番更易蒙混过关。但香楼里一次燃烧的安神香剂量过大,人很快就会眩晕,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分析出成分来,也未免强人所难。正想事出神,肩膀陡然被人拍了下,程透下意识地抓住那手腕反手一拧,杳杳“哎呦”一声呼痛。程透这才注意到自己失礼,赶忙松手赔礼道歉,杳杳也在他身旁的软垫上坐下,问说:“上午怎么又没来啊?”青年含糊地答句有事,并不想多谈。如杳杳这般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总是很识相的,她换个话题道:“你的身体不要紧吧?既然是老毛病,怎么也不去看看。要不要去找七目村的药师抓点药吃,他很厉害的。”这才想到杳杳不知道自己就住在七目村,那日她大抵认为他同样是去赏花的。程透也没想解释,杳杳又问道:“昨天你走上高台时,真是吓了我一跳呢!”程透倒也不是寡言的人,只是实在不善同不熟悉的人聊天,他只应和两声,或礼貌地笑笑。杳杳又哪里看不出来他不欲多言,只是仍努力没话找话。她的目光落在程透鬓侧那缕编着薄灰色的头发上,灰色与墨色纠纠缠缠,尾端是用两缕系在一起的,很是特别。杳杳好奇道:“这是什么?”青年随着她的话垂眸,寒星似的眼缓缓就暖起来,他露出个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轻声道:“这是……我心上人的头发。”杳杳的大眼睛眨巴一下,她抬头看看青年复又低下,手伸出来似乎想要摸摸那绸缎一般的薄灰色。伸到半空,她猛然发觉不妥,手顿了顿,无力地放下,“是吗,她不是中原人吧?这颜色……真好看呀。”那天上课时程透照例是心无旁骛目不斜视,他没注意到杳杳眼圈一直是红的,时不时拿手背,飞快地抹一下眼眶。小药寮里满室盈香,青年嗅出竟是安神香味,心中一凛,立刻就往后面走去,差点与迎出来的花匠撞个满怀,他一把拉住差点被掀过去的花匠,急匆匆问道:“哪儿来的安神香?”花匠脸上不知涂了什么,白的像鬼,没系抹额,把刘海放了下来遮住鲜红伤痕,两片嘴唇子胭脂厚如吞过死孩子,活脱脱就是村口媒婆本人。程透眉角一抽,“你这搞什么呢?”花匠骄傲地一梗脖子,“我下午潜入香楼,掏大价钱进到他们那个单间的香室里去,把没燃完的安神香粉拿我配的香粉给掉包了一半!”她咧嘴笑时,脸上的白粉刷刷地往下掉,好不骇人,“你昨天打草惊蛇,今天他们单间也有人带着面纱站在香炉旁守着,等人睡着了才出去!那小厮还冠冕堂皇解释什么安神散价格不菲,是为了不叫他们下人白占便宜才戴面纱的!呸!”“那你是怎么拿到没燃的香粉的?”程透没想到她效率这么高,忙追问说。“这简单,我从点香开始就一直闭气的!等人走了,我把没烧到的香粉收起来,我配的那些都提前烧过,混在一起看不出破绽的。然后我美滋滋地在哪儿睡完一觉就回来啦!”花匠得意解释道。程透大惊,从安神香燃烧到人睡着最短也要三五分钟,闭气真的不会把人憋死吗?正待他欲张口,药师一面掀开帘子,一面接道:“别看她现在这个德行,从前可是飞花逐浪门的关门大弟子呢。”出身一报,又结结实实地惊到青年。飞花逐浪门是几百年前的风云门派之一,虽属仙门,倒并不怎么求仙问道;弟子极少,多为从水属阴的女性;极擅水行术法,横渡大江,下海擒鳌更不在话下。花匠若真是飞花逐浪门关门弟子,闭气个三五分钟,困难程度是跟呼吸差不离的。花匠拱手连连,很是受用,“不敢当不敢当,师门传到这儿就剩我一个了嘛。”“真当我夸你呢,从前的大弟子。”药师阴阳怪气挤兑她罢,回到正题上,“拿到香粉就好办,三日之内我给你配出来能中和毒性抵御散神的解药,该怎么办你心里清楚,直接要挟。”花匠凑过来道:“想好怎么把林氏兄妹逼出来见你了吗?”程透点头,“不难,上次为还魂草走漏风声一事他们杖毙了下人。我只要像仆从透一点散香粉又被流出去了的样子,仆从们为求自保会立即上报林氏兄妹的。”药师赞许地恩一声,沉吟片刻又道:“还有一事。我和花匠昨儿去到冰窟那儿看了眼你师父。”“怎么,有事?”程透心马上悬起来,蹙眉问道。药师摇头,“无事。我隔着冰棺大致看了眼他胳膊,虽说前几年冰棺内的时间流逝缓慢,但没成想他胳膊还是慢慢长好了。但看着感觉恢复的不错,下次同你一道去,我摸摸看骨头哪儿有问题没,至于日后到底影不影响活动,还得等他醒了再说。”程透立刻道:“明日上午去吧,万一出问题赶紧敲碎重长,省得以后还得再疼回。”花匠打了个寒颤,“你又不去万卷仓了?”待程透走后,药师点上里间的灯,慢慢打开纸包,刚才为了试香、也为防中毒只点了一小撮香粉,如今还有不少富裕。他一面手里不闲,状似无意间提道:“按时间算,程显听的伤未免恢复太快了。”“确实,”花匠也走进来,但却并不想细思这个问题,转移话茬说,“那天其实我偷偷去看了眼花神。”药师拿分药刀把香粉挑出来一些放在小瓷碟上,“怎么样?”“很漂亮,这么漂亮你隔壁那玩意儿都无动于衷,也是个坐怀不乱的人物了。”花匠倚在门框上,眼睛盯着灯火苗出神,“……我打听说,本来选的是朗上坊她的师姐,陪着过去的时候被一眼相中的。”她柔声道:“很像琵琶。琵琶的眼光一向很好,若是日后悉心栽培,想必是能成气候的姑娘。”灯火跃动一下,药师陷在阴影里的脸好似随着火光的乱摇阴暗了一下。他拿分药刀把香粉捻开,没有说话。花匠眯起眼睛,以极低的声音问说:“你想她吗?”良久,药师放下银刀,拿手指头轻轻敲着自己脸上那块小巧的面具,缓缓道:“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吗?”三天后,青年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中,刚给自己倒好水端起喝下一口,药师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把一个小香囊拍到了坑坑洼洼的桌板上。程透差点被呛到,咳嗽两声,“成了?”“两天没睡觉,”药师愤愤不平地指指自己眼下一片乌青,“两天!等你还完消息通的债,最好也过来跟我算算账!”程透拿起香囊苦笑道:“怕是一时半会儿还不清的。”他攥着香囊,径自走进程显听的屋头,只听一阵翻箱倒柜声后,青年提着把长剑出来了。药师往后退一步,面上阴晴不定,“我就开个玩笑,你至于剑都提出来吗?”长剑被轻轻搁在桌上,剑鞘上一块儿琼脂般洁白的玉在微弱的灯火照耀下映出温润的弧光。“这个先抵债,我们无名派家徒四壁两袖清风,这是剩下东西里最值钱的了。”把剑身微微往外抽出点,程透说道,“虽然是把仙剑,你应该抽不出来,不过剑鞘上面的宝石扣下来卖,也挺划算。”药师盯着那剑看半天,然后用不可思议地看向程透,“你知道这上面的玉是什么东西吗?”“白玉?”药师把剑腾地拿起来,指着上面洁白剔透的玉块儿大声道:“你们师徒俩识货点好不好!这上面是犀角玉啊!和大名鼎鼎的犀角探魂灯里装的是一样的啊!”说到犀角玉,程透略有耳闻但不算很了解,但若提探魂灯,修士间可谓无人不晓。据说是很久以前一位姓钟的能工巧匠制作,不过从来就没现世过,更像个传说。“这剑叫什么名字?”药师把剑鞘横过来,眼光黏在犀角玉上。“半霜,”程透答,“说来惭愧,也是我们得一可能不识货的人所赠。”药师略带艳羡,“真是瞎猫遇上死耗子。”他握住剑柄往外抽一下,没拔开,“真给我了?”“尽管拿去,”程透淡淡道,“反正,我师父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不心疼。”事实上,若半霜剑鞘上乃为犀角玉真品,那现在欠债的人就换作药师了。他刚想劝程透不如把玉扣下来拿去内山换石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话愣咽回去,改口说:“我真收下了?”程透冲他摆手,“慢走不送。”青年目送邻居不关大门的离开,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收到大礼的他并不太开心。侍从把雕花大门打开,朱门绣户的香楼里扑出来一股陈旧的香气,侍从懒懒地打个哈欠,揉了揉鼻子,把门侧的垂幔系好。他们这批跟着主子进到岭上仙宫的人通通没有嗅觉,据说是怕下人从主子那里偷师。林氏本家也有不少仆人是闻不着味道的,但当时很多厨子为了跟过来,拼命努力想要够进练气门槛,还毒坏自己的鼻子。侍从刚要转身,眼睛瞥见大早上的,门口居然有位青年负手而立,他赶忙挂上笑脸来,招呼道:“客官,一大早上就来啊?配香粉,还是来休息啊?”这是他们香楼常客间的“行话”,管闻安神香叫休息。大清早就上赶着过来,侍从其实也不奇怪,轮值的时候见过不少半夜三更着急忙慌冲进来,恨不得哭着喊着要点安神香的。主子不许香楼里任何下人私用安神香,他自己也从不闻,倒是二小姐常披头散发地躺在软榻上,香粉一熏就是一天。私下里,下人们说主子才是会调香的,二小姐只会试香粉的纯度。青年露出个闲似清风雅暗明月的笑容来,冲侍从道:“来配香粉。”“您里面请,调香师傅随后就到。”侍从伏低做小,点头哈腰地把青年领进里面,安排着坐下。程透气定闲神落座,还尝了点斟好的苦丁茶,侍从在一旁殷勤解释,“喝点苦丁茶,苦味通透,一会儿闻起来更清楚。”青年恩了声,放下茶盏。侍从心里还挺兴奋,瞧这青年一身贵气,极有可能是那些在仙宫里开宗立派的人物手底下的弟子,甭管修为如何,兜里石牙银子总不会少,仙宫里的都是修士,很少有他们这样阿谀谄媚的人,等会儿就是联合老师傅敲那么一下竹杠,也能收点闲钱吃肉。他摩拳擦掌,很快就叫来调香师傅,好像已经看到自己手拿石牙的样子,立在一旁眼都乐直了。老师傅不紧不慢地在程透对面坐下,清清嗓子问道:“公子是要调什么样式的香啊?”程透微微一笑,悠闲地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折一折地打开,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都落在了他手上,直到,他们听见缓缓说:“我想调一剂安神香。”幽香迫不及待地散发出来,林氏香楼里人明明闻不到这无比熟悉的安神散香,却感到它如魅影般,笼罩在在座诸位的头上。第31章 蜜糖林年年遣退吓得腿肚都在哆嗦的侍从,眼神狠鸷地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他转过脸来面对程透,瞬间又变回温和有礼,微笑说道:“程道友,想不到还留着这一手啊。”他绕着椅子转到程透身后,“既再登门,想必是有备而来。也怪我糊涂,你们师徒俩和七目村的药师交情甚好,神医再世,能解香料,我不算难堪。”程透看不见他的脸,只是陡然听见林年年声音阴冷下来,“道友堂而皇之登门,便不怕我杀人灭口吗?”青年头也不转,嘴角弧度带出自信满满地笑意来,他调动真元向身后逼去,林年年猝不及防,连连后退。“那也要看才到筑基的林公子,有没有本事杀我了呀。”程透一手懒洋洋地撑在扶手上支起下巴,半侧过头去,眼睨向林年年。他长而卷翘的睫毛似鸦羽一般,在凛冽冷霜里勾出半缕风情来,一瞬间,林年年感到眼前这个不过几面之缘的青年竟有些妖冶的邪气。他看见,程透鬓侧,一缕乌发间编着缕薄灰色的东西。电光火石,林年年猛然意识到,那应该是那个许久未曾露脸了的、程显听的头发。“程掌门出事了,需要还魂草?”林年年推测道。“与你无关。”程透收回目光,但想来推断出这中间的关节并不难,他也没必要再圆,又补充道,“也不算半点没有。他若出事,三年后我杀光你们林氏香楼的人。”林年年没法对上的程透的眼神,却无比清晰地知道此刻这青年字字认真。他不再去周旋那莫名其妙的“三年”,只略一思量,沉声道:“我有个条件。”程透的手指头轻轻搁在负手上敲着,“说来听听。”“我们兄妹只是手持还魂草便飞来横祸,还望程道友同情一二,还魂草你要多少,只要我有,统统给你。只要……道友不声张此事。”林年年绕回程透身前,冲他俯身一礼,冠冕堂皇道。程透一笑,“林公子好一个飞来横祸,你们在香里加成瘾且有毒的还魂草,以此敛财,坑害旁人,我杀了你们也算为民除害。”林年年也豁出去了,又是一礼,继续道:“我兄妹二人与这香楼休戚相关,还望程道友念在旧情留一条生路。实不相瞒,我不亲手上交,道友就是把香楼翻过来掘地三尺,也是寻不到还魂草的。”事实上还魂草已是十拿九稳到手,程透心里也大概猜出林年年会提什么条件来,他话已至此,程透不紧不慢地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纸来展平,说道:“我要六株还魂草。你签下血书承诺往后不再往香里添还魂草,我亦不会声张此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林年年望着布满符篆的血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对方早就等着给自己下套!他暗自咬牙,心里飞快地估计了一下,从血书上看,只要日后不再添加就不算违规,眼下制成的香粉还有不少,等快不够时干脆断销安神散,只要策略得当,香楼未必损失惨重。程透把血书递给林年年,“你也算半个修士,应该晓得违背此书上言,立即招来五雷轰顶,天诛地灭。”林年年自牙缝里挤出来道:“不劳道友费心提醒。”符篆发出亮光后黯淡下去,程透把血书收回去,风度翩翩地说:“林公子,有劳。”一句也不想同他多说,林年年探头冲里间喊道:“有余!过来!”这兄妹俩好似向来形影不离,林有余立刻步履虚浮地游荡进来,林年年铁青着脸吩咐她,“程道友要六株还魂草,你去准备一下,赶快给他送来。”林有余勉为其难地看一眼程透,鬼魂儿似地飘走。半刻钟后,她捧着一个小布包又回来了,直接把东西塞进程透手里,林有余脸色惨白,一副很累的样子。程透打开布包,见里面包着整整十棵还魂草,林有余真是不给自家兄长面子,要的是六棵,她倒大方。青绿细长的草根在光线的反射下有着星星点点的锈红色,散发着一股不易察觉的腥味。程透心中一颗巨石总算落地,他不由之主地暗舒了口气,冲林氏兄妹笑道:“就此别过,还望林公子遵守约定。”“岂敢不遵。”林年年冷冷道。这次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药师把余下三株还魂草收好,防止以后再有人中招,其余的全都制成药灰拿给程透,并且再三叮嘱道:“他全都吸入后也最起码还得三四天才能醒过来,你别在那儿等,先回来,三天后我们一道去接他。”程透也不知听完了没有,游鱼似的没影。那一日他觉得洞窟里好似都不如平时般冷。程显听面含微笑躺在冰棺里,好似欣慰地在等着小徒弟来救他。青年颤抖着手把棺盖掀开,小心翼翼地撒入灰烬。他心里没有一丝半点什么近乡情更怯,只恨不得师父立刻睁开眼。他凝视着程显听的眉眼,从高挺的鼻子到薄情相的嘴唇,情不自禁俯下的身子忽然便再不敢肆无忌惮,生硬地顿住。良久,程透还是遵循自己的内心选择俯下身去,在程显听侧脸上吻了一下。两人编在一起的那缕头发滑落下来,轻轻扫在程显听脸上,像某种诀别。青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他没注意到,冰棺里的师父眼睫轻颤几许。半刻钟后,程掌门猛一个鲤鱼打挺从冰棺中坐起来,他先是茫然地摸摸自己的侧脸,暗自问说:他在干什么……须臾,程显听反应过来,瞪大眼睛自言自语道:“他刚才亲我了?!”他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酸甜苦辣都打翻了,偏偏仍凑不成五味俱全。不愧是师徒俩,把彼此都装在心上,又都以为对方对自己是另一种心上,如履薄冰地把心意揣进最里面,企图依偎着一点点的靠近饮鸩止渴。当那缕亲密交织在一起的头发抚过他的脸颊,当朝思暮想的人柔软的嘴唇缓缓靠近,有那么一瞬间程显听真想张开双臂搂住他,把他揉碎在自己怀里,永远都无法抽离。“混账……”大抵是为了从痴心妄想里被打回来,程显听狠狠甩给自己一巴掌,他踉跄着从冰棺里出来,先对着棺盖审视仪容片刻,确定自己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脸上也没太明显的红痕后,这才出洞窟,走着下山。长睡不醒前他把自己贴身的蛇骨剑也留给徒弟了,眼下堂堂掌门竟然得徒步回村儿。他一头扎进茂密的森林里,才走出去不远,嘴上就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好像要一股脑倒尽两年多没说的话。“程小蛇,小混球,亲完人就走,你害羞什么,跑什么!从这儿走回七目村,是准备累死我好找新师父吗?”他无比担忧地捶捶自己僵硬的腰板,又活动下好全的左胳膊,“也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了,这小崽子没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勾搭到一块儿吧?”不知哪里来的乌鸦煞风景地嘎嘎叫两声,程显听随手从地上捡一颗小石子,对准乌鸦所在的树杈泄愤似地扔出去,“你自己占着不表示,还不让人家惦记啦?”看来这么长时间他倒一点没倒退,精准击中了乌鸦。大黑鸟惨“嘎”一声飞走,程显听抬头看它,说道:“呸,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禽兽不如吗?”程大掌门一路碎着嘴,悠悠荡荡走了大半个下午才自己回到七目村。在夕阳的余晖里,他若无其事地跟在药寮院里收拾药材的花匠和药师打了个招呼,无视对面两人的目瞪口呆,像刚遛完弯儿回来。花匠健步上前揪住他,药师紧随其后,大声呵道:“你怎么回事!你咋回来了!”程显听先是大惊失色,然后无比受伤地说道:“你们不希望我回来吗!”“我刚跟程透说你得三四天才能醒,你就上赶着打我脸来?”药师气急道。一旁的花匠脸色在惊悚与欣喜中自由交替,直到程显听嘟囔着“我说他怎么就走了天都快黑咋还没回来上哪儿野呢”,两人才齐刷刷安静下来,对视片刻,眼里明显写着“你先说!”程显听脸黑,“怎么回事?”三人中相对来说最稳重的药师挑起重任,欲把人引进药寮里详谈,程显听莫名其妙,刚抬头说一句“为什么不去我家说”就如五雷轰顶般怔住,他家被烧塌半边的房子还是老样子,跟十里八乡有名的闹鬼凶宅有得一拼。“谁干的!我不在家你们就由着人这么欺负他吗!”程显听陡然遭此噩耗,指着自家小院吼道。花匠没好意思提就是你宝贝徒弟自己干的,我们要帮他修还不乐意。三人在小药寮里促膝长谈到后半夜,花匠一个人演出七嘴八舌的效果,事无巨细地把两年多来发生的事情讲个通透,药师时不时在旁边补充着,帮忙提炼一下重点,便于程显听理解和过滤掉诸如“今年过年买来打算杀掉开荤的活猪没拴好跑了”之类的废话。程显听脸色变化莫测地听花匠手舞足蹈讲着她是怎么在除夕夜里奋勇无比擒猪,一时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感不感兴趣。月上树梢,连杳杳芳心暗许程透、程透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毫无所觉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梳理通顺,俩人愣是没敢告诉程掌门,程透为还魂草到底欠账多少钱。大掌门心情复杂地踩着小碎步回到自己塌掉半边的家里,心情复杂地选了衣服洗了澡,心情复杂地熏了一炷香,最后,他心情复杂地躲进阴影里,打算等徒弟半夜从那劳什子如意坊进门回来时跳出来“嘚”一声,吓他一跳。花匠还说那小祖宗现在变个人似的,叫程显听做好准备。师父安静地靠在黑漆漆的墙角里,苦乐参半地想着他的小徒弟无论变成什么样,回到他眼前来,都还是那个祖宗心肝儿小兔崽子。丑时过半,杳然无声的四下里,木门吱呀声姗姗来迟。程显听嘴里那个嘚还没喊出来,惊鸿一瞥那抹荼白时腿便先不能自已跨了出去。程透其实一进屋便看到了令自己牵肠挂肚的人,电光火石间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什么叫近乡情更怯,犹豫着没有伸手抱住程显听。而在他踌躇刹那,程显听已先一把搂住他。黑暗里,紧贴着的两人谁也没有开口。程显听的五味杂陈迟来地散开了,他情不自禁地侧头吻了吻程透的额角,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程显听咬着舌尖按捺住不动,假意自己不过是把下巴贴在了他头上,演绎一次异样的久别重逢。这对师徒堂而皇之、默契十足,恨不能拿手去把满心倾慕生生熄灭,满身情爱挫骨扬灰。然而焦灼隐忍的爱意从不使人参辰卯酉。久违的檀香萦绕,程透从他身上好似嗅到春雪初霁时的味道,这味道分明该是又凉又轻的,他却烫红了眼眶。许久,青年低声道:“师父,我好想你。”胸口猛抽,他不知不觉扣紧程透的肩膀,力度大到捏疼青年。程显听强笑道:“还好意思想我?你看你不省心的,屋子都给我烧踏了,乖一点儿能死吗?”程透不说话,刚准备用额头磕师父的下巴,程显听压着嗓子继续道:“师父往后再也不走了,你乖一点儿。”他一只手垂下去,不由分说地握住程透的手,指尖儿在伤痕累累的手背根儿上摩挲起来。程透下意识地要抽手,怕他不松,嘴上小声说:“疼。”“还知道疼。”程显听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程透,上上下下近乎贪婪地看过好几遍,才又道,“老实交代,你到底欠消息通多少钱?”程透难得心虚,避开他的眼神,“四千九百八十……”程显听暗松口气,“银子?”“石牙……”程透眼观鼻鼻观心道。挥金如土程掌门双腿一软,差点晕过去。月明星稀,屋里点着小油灯,棺材里躺够两年丝毫没让程大事精对眼前这个塌还漏风的小房子宽容半分。程显听坐在床上主动把床铺好,拍拍被褥,“睡觉了,明天上午不去万卷惨了,你安心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