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有,而且不少。”花匠神神秘秘道。对程透这样的七目村新人来说,今日可以说是得知了一个惊天秘闻。他带着思绪万千回家煮了点清汤面作午饭吃罢,一路拧着眉心又去了趟死巷。消息通这回在家,巷尾为数不多的日光被他独占,贼眉鼠眼的人铺一张草席,躺在地上晒太阳午睡,好不惬意。毫不客气地叫醒他,程透一手挡着刺眼的日头儿,说道:“消息通,醒醒,有话说。”身后的小崽子好像认出程透是上午给他糖的那个人,伸手咿咿呀呀地要糖吃,哈喇子淌到胸脯上,女人赶紧把他拽回草棚去,没有露面。消息通打着哈欠坐起来,俩手塞进袖子里,斜眼看向草棚,随口道:“小崽儿长得挺不错,就是脑袋不中用。”俩人离得这么近,草棚里的女人铁定能听到,程透略感尴尬,偷瞄眼草棚。消息通倒坦荡,大摇大摆地起来,引着程透进屋,还不忘挤兑他,“又不是啥秘密。仙宫里出生的小孩脑袋都不太灵光,老人儿们都知道的。”程透想起周自云来,没有吭声。消息通进屋的时候那暗箭就跟长眼似的不会射出,他往椅子上一瘫,鸡爪一样的手指又开始薅山羊胡子,“何事呀?”“你约我廿二见,可是有还魂草消息了?”程透全不废话,单刀直入道。消息通不紧不慢,故弄玄虚,“有是有,但急不得。”他挤眉弄眼地等青年着急忙慌地问他然后,谁知青年眯着眼睛站定,不再追问。消息通憋得不行,坐直身子道:“林氏香楼有一株,但你往常是见不到林氏兄妹的,他们也不一定卖。”“林氏香楼?”程透道。消息通瞪大眼睛,“你不会连林氏香楼都不知道吧!”程透坦然摇头。“我的天,”消息通一阵咂嘴,“他们兄妹俩调的香真是神仙给的方子!安神香就跟能勾魂似的,点一些能浑身舒坦一天。去年还卖安神香的散香呢,有人打小算盘买回去照着调,虽然学不太像,但兄妹俩一不高兴不卖散香了,想闻闻他们那夺魂摄魄安神香,只能到香楼去。”经消息通一提,程透也想起花匠有次和他抱怨过内山新来的人有开一家香楼,抢光她的生意,让花匠自制的花香料都卖不出去了。这香听着好像有点让人上瘾,但又很受追捧,记得还魂草燃烧后同样会产生种古怪香气来,该不是同这个有关吧?如果他们手里有数量如此巨大的还魂草,程透反而不用发愁了,只要六棵,他们一定会卖的。不过可能性不大,消息通打探出来只有一棵应该就是真的只有一棵,毕竟无论还魂草找的容易与否都还是欠账四千九百八十石牙,消息通没必要在这上面有所欺瞒。“他们兄妹平日是闭门谢客的,但今年他们资助了花神祭,花神与花侍都可以进到香楼内由他们亲自接待,并送上一整年的安神香。”消息通垂涎三尺,“看着挺大手笔的,不过其实还是他们兄妹赚翻。听说因为他们出资,特意和怀音楼的人一起改了规矩,想争花侍必须手持香楼流出去的七彩流苏坠才能参加,这坠子只有十余个,现已有人要出大价钱收购呢。”程透头大道:“花侍是什么?”消息通渐渐有点习惯他两耳不闻窗外事,耐着性子解释道:“花神只能女的去,所以花侍就选个男人。但一般这个,其实是花神中意里面的谁,谁十有八九就是花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人不都爱看这些酸的嘛!”他猥琐一笑,“你想见林氏兄妹,只能当上花侍,见到他们后再商量着还魂草的事。不过嘛,你这穷小子,能不能弄来流苏坠都是个大问题。”他启发青年道:“你也别死脑筋,你们七目村的药师何等有钱,朝他借点先解燃眉之急。”程透心乱如麻,消息通说得没错,现在情况不同往日而语,迫在眉睫,不是要面子的时候。但他脑袋里画面转过飞快,总隐隐有种错过什么的异样感,他背着手随口问道:“林氏兄妹……是跟我同一年来仙宫的吧。他们叫什么?”消息通回答道:“不跟香一样仙,名儿挺俗的,一个叫林年年,一个叫林有余。”第28章 花神记得程显听有回吃饭时无意间提及过,跟他们一路过来的有钱兄妹中的妹妹不知怎么中箭伤,药师请他搭一把手,事后那位兄长送了一个七彩的流苏坠,程显听嫌弃那东西模样平平,就给随手丢进抽屉里去。程透当然对林氏兄妹毫不感兴趣,因此也没追问过坠子在哪儿放着,估计他问,程显听自己也记不清楚。从前程透不太喜欢他不会遗忘的怪病,但此刻,翻箱倒柜的青年无比庆幸他脑袋里无穷无尽的画面,事无巨细地记载着他生命中的每个瞬间。他把所有能打开的地方都翻个底朝天,终于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抽屉最底下找到了那个七彩流苏坠。不过半个手掌长的东西,散发着淡淡幽香,价值却能抵上程透不吃不喝几个月的工钱。他长舒一口气,把坠子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收好,和程显听当时随手乱丢形成鲜明的对比。做完这些,程透心里才算安稳了点儿,找这小玩意儿用掉了他早晨练剑的时间,掐指一算,也该去万卷仓报道。自程显听出事后,这位万卷仓头号用功的青年开始隔三差五不到,陵宏师长看重他,每回总要逮住人问问怎么回事。但程透没把自家师父的情况告诉给第四个人听,被问时总是含糊了事,陵宏当然也不傻,见他手背上伤痕累累,自然也能猜测到大抵是生出事端。走得没从前晚并不影响来得早,讲义堂里此刻没几个人,程透独来独往,不和任何人相熟,径自朝着他常坐的那张桌席过去。才走到一半,有个人突然小心翼翼地拍了下程透的肩膀,手劲儿不轻不重,说是拍,不如说碰。青年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发现那只手的主人竟然是个貌美仙子。一身藕荷色软烟罗裙衬得肤白似雪,两颊上透着淡粉,显得柔和又有韵味;两道秋娘眉微展,一手掩在袖里半遮住嘴,小声问道:“昨个怎么没来?”程透余光睨见不远处几个仙子聚团齐刷刷地看向这里,偷偷笑个不停。他一下回忆起这些半个多月前来七目村看杏花的女孩子们,自己还给眼前这位折过一枝她够不着的杏花枝子。当时那仙子好像告诉过他她叫什么名字,只可惜程透当时满脑子都是取还魂草的药粉给程显听送去,压根就没听。青年心里有些窘迫,面上仍不动声色道:“有些事耽搁。”“这样呀,”仙子比他更局促不安,低下头说,“公子还记得我吗?我叫杳杳,上次在七目村时,公子给我折了枝杏花……”她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微不可闻。程透挂上礼貌地微笑,客气回道:“区区小事,仙子不必挂齿。”杳杳放下掩口的袖子,两手指头搅在一起,踌躇半天才小声道:“那……可以请教公子姓名吗?”程透扫一眼后面那群更加兴奋了的仙子们,本意是不想同杳杳纠缠太多,然而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觉得让她就这么空手回去好像太驳姑娘家的面子。于是,他勾起嘴角,回答说道:“程透。仙子不必称我公子,若不嫌弃,唤我道友即可。”“哎呀,这——不行不行!”杳杳连连摆手,脸腾地一下红了,“还是叫公子吧!”她一眨巴眼睛,又忙解释说:“我不是嫌弃公子——是,是——”“杳杳!走啦!”后面那帮女孩子突如其来地大声一喊,他们俩人顿时成为全讲义堂的焦点。众人都回过头来望向这边,程透微微蹙眉,杳杳更是羞红了脸。几个仙子小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拉过杳杳,把她推推搡搡地往外带。“走啦!没想到你这回胆子还挺大的,让你去你还真敢。”一个仙子贴着她说道,眼睛却往后瞥着程透,露出一个诡秘笑容来。程透眉间更拧,却无话可说。半上午很快就过去,程透也没太把小插曲放在心上。中午他回了趟小药寮,花匠也在,准备着炉子搞羊肉锅子吃。见青年回来,她兴奋地搓手,“快来帮忙,咱们今天开开荤!”药师在一旁吼道:“把锅端出去!吃得我屋里药材全是羊肉味!”程透帮花匠在小院里把炉子生好,奇道:“今年唱的哪一出戏啊吃羊肉,谁这么大方?”“当然是我!”药师没好气地答道。想来也是,岭上仙宫里肉类奇贵无比,煨锅子一顿得吃掉多少羊肉,全村也就药师有这个财力。花匠把筷子发给程透,笑眯眯地说:“今儿个有人过生日。”程透更奇怪了,“谁啊?”“吃你的吧哪儿那么多话!”药师立刻截住花匠的大嘴巴,给俩人一人夹出来满满一筷子肉,“使劲儿吃,嘴给我堵上。”趁着饭局,程透把消息通的情报给两位老人儿汇报一下,药师和花匠对林氏香楼的口碑都不太好,前者身为医师对那神乎其神的安神香颇有微词,后者自然是为对家抢自己的生意,害得多才多艺的花匠都有些财政紧张起来。但令程透略感不解的是,祭这么大一个节目,药师不爱凑热闹也罢,两年多来花匠怎么也像不知道似的从未提过。更何况经消息通解释,选花侍是现场由公开出题的,这么多“花”,花匠怎么能不去扎堆儿呢。他忍不住问道:“你们俩都不去瞧瞧?”俩人拿筷子的手都是一顿,药师率先开口,“我不乐意去人多的地方,年年也都差不太远,看腻了。”花匠立刻含糊接道:“我……我那天还有别的事。”离祭还有八九天,花匠终日没个正经事,到那天哪里会有什么“别的事”。程透见他俩都有意避讳,也识相地不再追问,三人愉快地吃完这顿羊肉锅子,各干各的去。下午到万卷仓报道前,程透怕中午饭染自己一身味道就去听讲,总有些不成体统。他特意回家去摸出来程显听带来的为数不多的熏香,点上些把味道清理干净才去。讲义堂虽大,但矮桌坐垫一样不少。青年喜欢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身旁位置往往都是空的。这日他刚准备坐下,一位仙子弱弱地凑过来,小声道:“我能坐在你身旁吗?”程透一看,正是那个杳杳。他和和气气地说道:“位置又不是固定的,想坐在哪里也不用请示我呀。”杳杳却好似松了口气,郑重道,“谢谢程公子。”程透不动声色地扫一眼旁边,见上午那几个把她拉走的仙子不见踪影,状若随口问说:“同你一道来的那些仙子们呢?”低下头,杳杳吞吞吐吐道:“今日怀音楼的主母过寿,请了我们朗上坊去。我师姐们说反正、反正……就是、我不用去了……”果然。程透心里暗叹口气,有些复杂地看一眼杳杳,直言道:“她们平时也这么欺负你吗?”杳杳愣住,抬头直勾勾地呆望着青年若止水般的眼睛。半晌,她像受惊的兔子般连连否认说:“不不不!没有的事,师姐们纵是对我严格些,也是极好的——”程透打断她,“那次是她们怂恿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的吧,上午呢?也是她们把你推过来——”话到一半,程透又生硬地收住,硬是把“叫你出丑”咽回去不开口了。“公子原来还记得!”杳杳却抓错重点,有些惊讶,她眉眼弯弯,终于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来。程透面色从容,内心汗颜。大抵是有些话说开,杳杳也不再如此畏手畏脚,言语神情都生动不少,显出少女般活泼可人儿来。她轻轻吸了口气,腼腆道:“公子身上好香啊。”稳如泰山的青年脸上也难得现出点窘态来,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杳杳稍微往前凑近点,蓦地皱眉道:“哎,不对。这怎么是贡香味啊。”话音刚落,程透也有些怔。他思量须臾,想起贡香确实是檀香居多。修士间能闻到檀香味大抵也都是在贡香上,因此杳杳直道这是贡香也并不奇怪。程显听与其说是品味独特,倒不如说剑走偏锋,搞出这个来不奇怪。程透低声道:“我师父的熏香,拿来用了点儿。”此件事了,陵宏翩然现身。程透安安心心听课,美人在旁,眼都不带斜的,这点和他师父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倒是美人心里小鹿乱撞,陵宏师长说些什么左耳进右耳出,坐在程公子身侧,连背都不敢弯一下。课结束后,程透起身就走,杳杳从后面叫住他,“程公子!”程透嗯一声,旋身看她。杳杳忽然又觉得自己唐突,咬着下嘴唇细声细气道:“祭,你要去吗?”程透挑了挑眉,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杳杳上前几步,把手拢在嘴角悄声说:“你猜师姐们为何今天不让我去过寿?”她冲青年俏皮地一眨眼睛,“我被怀音楼的主母选作啦。”心中微讶,程透略一点头,客气地告辞。怀音楼订购的那些布料已经染好,送去剪裁准备。前些天装上马车拉走,连带着成箱的首饰珠宝,祭不知不觉间眨眼将至。看来这确是岭上仙宫一个重要节目,同程氏师徒有过一面之缘的路分舵主都亲自来街道上提前巡视过一遍,只等明日盛大开场。青年那天晚上少见的没有梦见玄蛟。然而这不可多得的宁静安眠,他毫无征兆地就惊醒了。青年披衣起身,就着月光,御剑去了安放冰棺的洞窟。师父静静地躺在晶莹剔透的棺材里,像沉溺在一个甜梦。青年隔着棺盖,趴在上面凝视着师父同年轻的脸庞。程透原想过待他醒来,二人看着是否像是同一般年岁?可这些年他的面貌终究有所改变——原是不该的,他仍是又年长了几岁。却还是那么好看,那么温和,也是那么凉。比洞窟里的冷风还凉,比冰棺刺手的寒气还凉。他不知是怎么想的,掀开冰棺把师父轻柔地往旁边挪了挪,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很想躺进去,躺进他的臂弯里睡上一觉,有程显听在的地方,那条恶蛟好像从来都讨不到便宜。但程透最终还是没有,他垂着眼探头在程显听眉间蜻蜓点水似的吻一下,低声道:“再等等。”次日万众瞩目,程透等待许久的祭终于来了。人山人海,彩旗招招。街道旁挤满了好奇而期待的脑袋,程透混在人群中并不打眼,消息通骑在一个房梁的飞檐角上打着酒嗝看热闹,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他连眼神都不和程透碰。在喝彩声中,丝竹管弦,琵琶铮铮。朱红漆礼车上站着数名曼妙仙子,丹唇轻启,歌喉婉转。登时漫天花雨,香蕊纷飞,众人欢叫着伸手去够那花瓣,第二辆礼车接上。那车比第一辆更大,坐满了手持乐器的仙子们。纤纤玉指上下翻飞,莺燕中簇拥着一个坐的略高些的女子。那女子竟是满头白发,容貌略显苍老,眼下两角深深地凹陷下去,靡靡之余,又现凌厉。老去使她尚且风韵犹存,更莫提少时如何倾国倾城。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诸多声音中仍分外清晰,让人一下便能听出哪一音出自她手,可这非但没有破坏整体基调,反而突出她的引导来,连程透都忍不住对她多看几眼。下一辆车上石榴裙旋出动人舞步,仙子们水袖齐飞,汉舞胡舞一样不落。人群掌声雷动,消息通更是站了起来,喝彩喝得唾沫星子齐飞。不知是哪位姑娘用饱含羡慕的声音,脆生生喊道:“来啦!”车架格外高大宽敞,平地里架出一个高台来。少女站在台中央,金冠霞帔,一袭红艳艳的拖尾留仙裙,身挽数条广陵,织金红纱高高挂起在车架上,让她笔直的身躯看着不再娇小。那少女目色平和,未展笑颜,在欢呼与花雨中竟真生出几分不知是俾睨众生、还是无悲无喜的神相来。沉甸甸的华丽金饰丝毫没有压弯她修长的脖颈,少女昂首挺胸,撑起华冠。天雨众华,妙香萦绕,幽香与少女神相使众生沉醉其中,恍若已登五山。内山穹顶缓缓流淌的云作雾漫下,随着一串清脆驼铃,张开双臂,恰好软烟似的白倾泻身畔,她袖里飞出嫣红蕊瓣,好似下一刻便羽化登仙,踏云离去。众生都现出甜相,唯程透轻阖双眼,目所视之处画面好似放缓一般,他无比清晰又无比迷茫地凝视着沉溺在转瞬即逝欢愉的众生百态,似有触动。这无比年轻的修士,一脚踩进了元神修士的边。而他毫无所觉,抬眼望着高台上的红衣。正是杳杳。第29章 花侍“一眼都不去看?”花匠翘着二郎腿,边嗑瓜子边拿眼睛斜着药师。一小把一会儿就吃完,她舔舔指尖上粘到的咸盐粒,意犹未尽地眯起眼。“不去。”药师斩钉截铁道,他给她又递一把瓜子,“每年都问,你烦不烦。”花匠不客气地接过,磕开一个口子,拿手把果仁儿挑出来,“也有十好几年没见了吧。”“相看两生厌,不如不见。”药师淡淡道。花匠把剩下的瓜子揣进兜里,拍拍手站起来,“得,不见就不见。我去看看程显听,你去吗?”嘴上虽念叨着有什么好看的,药师却还是老实地站起来,跟着花匠出去了。另一边,内山中心。花神祭正如火如荼地进行,除了有怀音楼组织的歌舞声色,大部分活动还是同花朝节差不多的。高台下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反倒只有花神“神台”空落落地悬挂半空。杳杳挺直腰板站在朱红顶端,这日阳光大好,她一身金冠霞帔行头可不轻,没一会儿额前便浸出一层薄汗。程透站的这块儿位置全是卖零嘴儿的小贩,他对那些个不是正经的吃食没什么兴趣,安稳地站在原地。从他这里几乎是正对着杳杳。少女花神好似感受到青年的目光,微微垂眼,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瞥就见到了程透。她情不自禁地就笑了,神轻飘飘地跃下神坛,重回人间。人声鼎沸,一个浑厚男音如洪钟般高声道:“花船——起——”刹那间礼乐齐鸣,锣鼓号角震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抬头望天,只见一艘巨大船只缓缓升空。那船上饰着姹紫嫣红的盛放花朵,船底则布满巧夺天工的浮雕。祥雾仙山,瑞霭缤纷,簇拥着臂挽披帛的神女。巧笑倩兮,美目流转。地上的修士们纷纷仰头,张着嘴望向花船。和煦春风再度吹拂姹紫嫣红,洒下一地花瓣,随着船只巨大阴影掠过花神头顶,少女丹口轻启,庄严唱道:“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这一腔显然用上了真元之力,欢呼着的人群即刻鸦雀无声。“姱女倡兮容与——”那被万丈广陵放大的娇小身躯原来竟能发出如此震人心魄的歌声,众修士屏息凝视,所有目光齐聚在少女花神的脸上。她唇侧两点面靥鲜红如血,美得有些触目惊心。“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送神曲唱罢,人群再度欢腾。程透听见他身旁的两位仙子咯咯笑着,掩嘴小声道:“要选啦!”青年攥紧手心里的七彩流苏坠。人群一阵骚动,有个修士飞身跃上高台,得意洋洋地站到花神身侧。众人立刻给足颜面地爆发出喝彩叫好声,其实在这满是修士的岭上仙宫里,又哪里算是件难事。接二连三有人跃上高台,程透犹豫片刻,从人群中走出来,选择从礼车的台阶处一步步走了上去。他本就容貌俊朗,一身白衣更是夺人眼目。稳步走上高台时有种胜券在握的自信与沉稳,底下的仙子们拼命地鼓掌,有个开朗大咧些的马上喊道:“看来今年的就是他啦!”杳杳瞪大眼睛见程透步步走上高台,青年则对她淡淡一笑。两人这一来一回地互动已叫旁人品出些不对味来,自古男人总爱在异性面前显摆一头,的争夺还没开始,硝烟味便弥漫全场。规则由路芷正分舵主御剑悬于半空中宣布。比赛很简单,原来花神亲手将一段五色彩缯系在了岛上的某一角落,在一炷香之内,谁先找出带回来,谁就是今年的。内山外山皆有可能,但不会在屋舍之内。路分舵主话音刚落,其他人已御剑离去,程透背着手站在原地思量起来,抬眼看向杳杳。这听起来似乎并不难,但实际上,以岭上仙宫之大,想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找到小小一段彩缯再带回来,考验的东西可以说是方方面面一样不缺。若非花神事先通过意,怕是很难实现,难怪消息通说一般花神中意谁谁就是。杳杳当然不知道程透手里持着流苏坠,那么这个腼腆内向的女孩子,究竟中意谁呢?青年正巧对着花神的眼睛,她嘴角微勾,露出一个嫣然微笑。程透心里呼之欲出一个答案来,他终于按耐不住,御起蛇骨剑,飞身前往七目村。她的那些师姐们三番五次作难她去,这次……说不定也是呢?在他身后,十里红妆般的高台上,傻姑娘并不知道她中意着一个油盐不进、心爱着另一个人的年轻修士,他铁死的心,像他一身硬骨。飞进杏林时正好碰见刚从程显听那里回来的药师与花匠,两人间到青年齐刷刷站定脚步,异口同声道:“不是选呢吗?怎么又回来!”杏花才败,空落落枝头赫然系着一小段五色彩缯。程透从剑上下来,解开打着的结回道:“花神是认识的人,她家里师姐总欺负她,为了作难迫她把彩缯挂这儿了。”说罢,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内山。留在原地的药师和花匠眼神微妙地对视片刻,花匠率先开口:“他怎么回事?是不是傻,人家姑娘家就算预先不知道他会参加,也必然是将此处看作珍视之处才会挂这儿的吧。”药师啧一声,“你怎么不问他是不是半夜躺程显听那冰棺里去了,大半夜的,他发什么颠呢。”“反常,”花匠摇头连连,“他们师徒俩真不是我们一般人能理解的。”事实上,程透并没有太看懂杳杳见他率先拿回彩缯时眼里的欣喜,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来得及注意。青年满脑子都是关于接下来见林氏兄妹的对策说辞,后面的一系列,他压根没太往心里放。直到日近黄昏,侍从引着他们真的迈入香楼时,游离在外的程透才回过神来。杳杳不知何时换了衣服,倒还是一身广袖留仙。同样是红色,花匠穿出来娇艳明媚,她此时却好似有些压不住这气场颜色一般,脸色都更显苍白起来。程透走在杳杳身侧,什么朱门绣户、富丽堂皇,他统统没收进眼底。侍从一路将二人带到客堂,林年年迎出来,先拱手道句吉利话,“恭喜二位道友。”他身后正堂的靠椅上,林有余歪七扭八地躺着,还是那副懒散又傲慢的态度,见客人来,连眼都不带转一下。程透和杳杳默不作声地回礼,杳杳也看见林有余,目光小心地跃过去,难掩好奇。林年年苦笑,解释道:“愚妹散漫惯了,道友见笑。”他似乎认出程透来,又道,“程道友,许久不见,你家掌门近来可好?”“劳林公子挂心。”程透不咸不淡地答道。林年年复又说些场面话,带着两人往堂后厅走,都绕过去了,见林有余还没有跟上,他快步走回去轻声斥道:“有余!你干嘛呢,还不快过来!”林有余这才磨磨蹭蹭地跟上,还是不拿正眼看人。透雕并蒂莲的飞罩后,薄如蝉翼的罗帷悠闲地垂落地上,屏风把空间分作一前一后,林有余把杳杳领到后面那个相较更隐秘些的房间去,手法娴熟地点好安神香。杳杳有些局促不安,躺下后手仍紧张地攥着,林有余把手掌轻轻搁在她眼上,语调轻柔道:“嘘,睡吧。”程透刻意在外间没动,他在心里按消息通给的时间掐算好杳杳已睡熟,这才旋身面对林年年,俯身一拜道:“程透有一事相求。”林年年忙扶他起来,微讶道:“程道友何以施礼,我与你师门早已相识,若能用得上,也请尽管吩咐。”这一来一回间,林有余游魂似地飘进来,对兄长与程透的动作置若罔闻,兀自在香炉前点起安神香,她甚至还不紧不慢地打个香篆出来,眼睛却全神贯注盯着香炉,并不像有意探听。安神香恬谧幽静,消无声息地飘散在屋里,程透下意识地减缓呼吸,没吸入太多香烟。他再度叠掌,垂眸沉声道:“在下想问林公子求一株——”眼前忽然一愰,程透话语一顿,竟感到思绪有些涣散起来。他才要屏住呼吸,一股异香却不由分说地灌满鼻腔,青年稳住头绪,继续的话却再度哽在喉咙里,他瞳仁儿微收几分,彼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周旋!安神香中夹杂着的古怪香味,这是……还魂草。林年年的微笑好似顷刻间诡秘起来,他眼神友善,甚至充满关切地扶了一把差点歪倒的程透,“程道友?”程透屏住呼吸,咬牙直言道:“求一株还魂草。”林年年面不改色,“那林某可要叫道友失望,我这儿并没有什么还魂草。”安神幽香如一只温暖大手,不由分说地掩住程透口鼻,青年咬住舌尖强迫自己清醒,但视线还是无法控制地涣散游离起来。林年年没有半点避讳,侧头看了看程透的眼睛,转身对妹妹道:“有余,加三勺,剂量再大一倍。”他把程透拖到软塌上平放好,眼见青年双目失神,林年年退开一步,轻声道:“安心睡吧,三勺,醒后连什么是还魂草都一起忘掉。”然后,他和颜悦色地脸即刻阴沉下来,旋身冲林有余厉声说道:“叫所有人到前厅去,彻查是谁泄出去的风口,一揪出来,原地杖毙!”子时过,杳杳先清醒过来。她忍不住伸个懒腰,神清气爽地从软塌上下来,自言自语道:“安神香果然厉害,真是好东西。”掐指一算,现在竟然是半夜,不知不觉睡过去好几个时辰,照现在看,只怕今夜再睡不着了吧。这样想着,杳杳走出内间,居然看见程透坐在塌边,眼神带点刚醒时的茫然,把他身上男人的那部分揉碎些许,流露出些少年的样貌来。杳杳脸颊一红,刚琢磨着怎么开口,程透却陡然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她吓了一跳,顾不上太多赶紧过去,程透的指缝间渗出鲜血,他竟咳出血来!“程公子!你怎么了!”杳杳脸都吓得褪尽色,忙掏出手绢塞进他手里,焦急地问道。“无碍,老毛病。”程透也不客气,拿手绢擦擦血渍,随口道:“弄脏了,我再赔给你。”杳杳嘴里刚想说不用,林年年掀起罗帷冲进来,大声问说:“怎么回事!程道友?”程透揉着眉心站起来,低声道:“没事,老毛病,不打紧的。”他望向林年年,微微一笑,“林公子,今晚打扰。我们就先行告辞了。”青年彬彬有礼地一点头,含蓄道:“安神香果然名不虚传,程透日后怕是要常登门麻烦。”说罢,他拉着一头雾水地杳杳,闲定自若地往外走,余光瞥见林有余不在屋里,假装没看见地砖缝隙里一丝没来得及冲干净地红痕。倒是杳杳,咦一声停下脚步道:“林公子,有什么东西撒啦,我帮你擦擦?”程透只得也停下脚步,低头去看地砖。林有余忙说道:“岂敢麻烦杳杳仙子,我一会儿叫人来收拾!”出香楼大门后又走出去丈远,程透才深吸口气,侧身问杳杳道:“你可有头晕不适?”杳杳不明所以道:“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