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麻木的双眼甚至没因为程透的举动多眨一下,却在探到被他压在掌心里的东西后陡然亮起来,露出谄媚的笑脸,忙说:“谢谢道爷,谢谢道爷!消息通回了,应该就在屋里!”程透微微一笑,“同是修士,唤我道友就好。”他在被高阁悬廊挡严的阴影里站起来旋身,点点笑容顷刻间便褪得一干二净,朝着死巷尾唯一一栋平房过去。平房倚着死巷末的那堵墙而建,想必这样四面里总算有一处是不漏风的。门虚掩着,程透伸手推开,迈步走进去。脚下刚一踏进,破空声杀到面门,程透懒懒散散地一闪身,有支两拃长的利箭便钉在了后面的土墙上。“心倒是挺善,给了她多少石牙啊?”黑暗里响起话音,一个后背佝偻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模样虽不年轻,倒是半点天人五衰之相未显,留着山羊胡子,脏兮兮地一团,笑起来甚是猥琐。“怎么,看人家孤儿寡母,有想法啊?”程透面无表情,略拱拱手道:“消息通,久仰大名。”消息通对他的客气置若罔闻,还在喋喋不休着浑话,“那娘们从前是朗上坊的人,模样虽不算太出众,但朗上坊嘛,各个都是琴棋书画样样通的解语花……哎呀呀,别看现在被小崽儿蹉跎成这样,带回去好好喂喂,说不定也是个大美人呢——”程透略一蹙眉,有些不悦。好好一个只收女弟子的朗上坊,却叫他说的,像勾栏烟柳之地。程透不愿再听下去,打断道:“我有一事想请您打听,还望您直接开价。”此话一出,唾沫星子满天飞的消息通长圆嘴“哦?”一声,脸上的表情更猥琐了,“哪家的这么大手笔?开价嘛,不是看我要多少,而是看你要多少。”“敝姓程。”程透敷衍地回答好第一个问题,继续道,“想托您打听……有关还魂草的事。”消息通咂巴着嘴,两个眉毛拧成八字,露出一口大黄牙,“嘿,程公子既然找上门,我消息通的规矩想必也是知道,谁托我打听什么,我这张嘴就跟烙死一样替客人保密,怕什么嘛!”他眼珠滴溜溜一转,转出些阴狠凶相来,“至于还魂草嘛,有毒的东西,程公子打听这个作甚?”程透不欲同他纠缠过多,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道:“还请开价。”“你挺聪明。”消息通突然道。程透一愣,一丝古怪涌上心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说:“何以见得?”消息通眯上眼睛思量片刻,答道:“往前数好多年,七目村的国英和陆厢也曾找过还魂草,这东西草原上数量不少,只因仙宫在海岛上才显得格外金贵。他们两个先是出了比市价更高些的价格急收,有人不愿卖,竟然为此闹上了校场。”他脸上的猥琐一下子消失不见,枯瘦的手指捋着山羊胡子,“这东西肯定在七目村里有大用途。我想想看……那段时间没什么动静的人,是花匠吧?跟花匠有关系。”“至于你嘛,你怕打草惊蛇,再闹成从前那样,于是先跑来找我打听谁手里有,准备不动声色,一举拿下。”程透双眸微阖,察觉到消息通话里不善,隐在袖里的手悄无声息地摸到蛇骨剑的剑柄。“你是打算假装普普通通地收购,还是直接杀人灭口?”消息通眼里精光四射,“我看你境界应该也快突破到元神了吧?没声没息地把人杀了应该也不难。老朽讲得对吗,七目村来的——程公子?”他又砸吧砸吧嘴,“你是第七位程显听身边的人吧?也姓程,是他师弟?”若是对消息通的第一印象,程透简直可以用恶劣不堪来形容,然而一串话下来,他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微讶。消息通所言无差,国英与花匠他们的事发生在数十年前,消息通不但能将细节记得如此清楚,且三言两语就把花匠也给分析出来,显然并非等闲之辈,至少是对得起他岭上仙宫第一灵通的名号。换个角度想,他做的事情,和岭上宫主,还真有一星半点的相像。程透沉下来心来,态度不由也更恭敬些,重新自我介绍道:“在下程透,程显听是我师父。”消息通满意地哼唧一声,又变回那个猥琐的中年人,他一把一把捋着胡子,看得程透都有些担心他给捋秃。“近两年是你在替他打挑战,程显听销声匿迹有些时日了,怎么,出事了?”程透不禁又有些惊讶,挑战鲜少有人围观,程透代替程显听去的那些更是由于性质特殊被裁判司禁止闲杂人等入场,连花匠都被拦在外面,看来身为岭上仙宫之下的裁判司也有消息通的人脉。事已至此,基本再没隐瞒的必要,程透老实回答道:“正是。”“吓,难怪这么大手笔。”消息通夸张地一瞪眼,“我记得你应是不能上校场换石牙的吧,我这儿可不兴赊账啊。你哪儿赚来的石牙,杀人越货?”程透面无表情,“太阳落后如意坊杂役,天天洗衣服。”消息通嘿嘿一笑,“难怪,我说你这练得什么功夫,手背上都是伤。”藏在袖子下的拇指抚过手背指根儿,程透还没学会像程显听一样能将蛇骨剑收到身旁凌空抽出,只能收进袖里。因而他手只在必要时露出,大部分时候都是隐在里面的。他进来后只在行礼一瞬时露出过手,能看见并不难,难得是注意到。昏暗逼仄的小屋里,消息通的眼力不差。“还魂草一事,劳您指点一二。”消息通裂开满嘴黄牙说道:“好,我不要石牙,我要你们师徒俩在金榜上的名头。”第26章 灵通消息通眯缝起眼睛瞥着程透,等着看眼前的年轻人如何应对,他甚至想象出了程透蹙眉的模样,犹豫着说容他再考虑几日,然后再也没有找上门来。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程透几乎没有思量,直接答应下来道:“好。”消息通捏着山羊胡子的手停下来,眼里的高深莫测终于消散,呆呆地问道:“你不考虑考虑?你就不怕你师父不愿意?”程透垂眼微笑起来,“不愿意也由不得他,反正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孝顺徒弟。”对程透来说,消息通的条件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他要的不过是第七位的名额,丢掉了,打回来就是,尽管花匠用了多年才回到原来的位置。但能让程显听完好无损地回来,机会并不多,一个都不能放过。没有程显听的长命百岁,他也不稀罕。消息通呆愣半晌,确定眼前青年竟是认真回答、并非冲动之下满口答应,他那不甚显老却长满了皱纹的心一瞬间开始五味杂陈,看遍冷暖百态的修士联想起自己,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你这样的徒弟,不知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是造了孽。”“哪里,”程透面若止水,“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消息通呸一声,恢复嬉笑怒骂的模样,“你以为我是在夸你呢?框你玩罢,谁稀罕七目这虚名头,老子在岭上仙宫混得风生水起,才不会这么早就卷铺盖滚蛋!”不等程透反应,他狮子大开口道,“五千石牙,换一条人命,够良心了。”他掐着手指头一算,“你在如意坊做工的话,老老实实干个几十年就能还清,修士嘛,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都不是事!”这个要价其实完全称不上什么良不良心,但程透还是喜出望外,来之前他连最差最黑的准备都做好了,五千石牙绝对在能接受的范围。程透眉梢稍扬,点头说道:“好。”心里的小算盘打得滴溜溜响,消息通滔滔不绝,“二十石牙为定金,如何?二十石牙现在总掏得出来吧!你在如意坊一个月八石牙,我消息通不是不讲情面的人,每个月还我五石牙,不吃不喝才八十几年就还清了!留下三石牙你好好活着。”二话不说,程透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锦囊抛到消息通手里,正是他攒了好几个月的工钱,“您点点看,里面是二十五石牙。”“不用点,在岭上仙宫里,还没人敢欠老子的钱。”消息通说着,从锦囊里数出五石牙,“说二十就二十,不能多,还你。”程透虽有不解,但日子过得窘迫,也仍是上前接下。消息通得意洋洋地一笑,说道:“想不通我咋这么有原则吧?我告诉你,拿到钱我就去吃喝玩乐,一个月固定有多少我就花多少,心里都有数。每个月把钱收上来,我立刻去花天酒地,逍遥自在!”看来消息通在岭上仙宫过得相当舒坦确实不假。道别消息通,程透直接赶往如意坊。路上他兜里揣着意外留下的五石牙,精打细算着怎么过日子。其实药师和花匠都明里暗里示意过程透愿意资助他,但自无名派一脉相传的自尊心导致程透无法坦然接受,这种事如果换到程显听身上,想必也是一样的。如意坊在内山最北,是岭上仙宫内最大的一家首饰衣裳作坊。除了大量生产的衣料外,最大的生意便是杂役。仙宫数百年传承,已聚集了大大小小不少门派,甚至于朗上坊这样将整个门派迁入的都有。这些门派鲜少能招到道童,人手不够时便从如意坊租来杂役,平日里杂货累活、衣物的浆洗也都统统送到这里。程透原本能在太阳落山前赶到,接些染色之类的杂活,无奈万卷仓与如意坊离得实在太远,加之陵宏道人时常留下程透开小灶,渐渐地他就只能没日没夜地洗衣服了。即使是修士,在这样繁重的劳务下也无法讨巧。久而久之,青年手指背上的最后一节关节常年带着擦伤,刚结痂复被磨掉,反反复复总是不好。药师看不过去给他调了药膏拿白布缠上,第二天就见他又摘去,因为带着干活儿不方便。不管在外面是如何叱咤风云的修士,进到如意坊里,监工一样把你骂得狗血喷头。气血正盛的青年默默忍受着辛苦与一肚子火干到丑时将至回去,在梦里斗恶蛟,又托着一身伤卯时起,奔去万卷仓修习。程透边在搓衣板上蹭衣服,百无聊赖间他想等程显听醒来后大概他俩会一个胳膊不成,一个腰不太妥当,一对儿残废师徒。这样想着,他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目色都温柔许多。然而不远处的监工瞧见,立刻叱骂道:“笑什么笑!干完了吗你就笑!”程透心情气和地在心里念道:还欠消息通四千九百八十石牙。另一边,七目村里。花匠终于种完她那些不知道哪儿来的树苗,跑到半山坡上去捅马蜂窝,准备掏点野蜂蜜以饱口舌之欲。悬崖下连着海,大风刮不散的浓雾聚在海面上,浪头一掀老高。她刚爬到树上,探头探脑地望向海面,嘴里嘟囔道:“怪事,上午还晴空万里呢。”海天相接之处显出一粒芝麻大的点儿来,花匠还以为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刚扭回头要去大战马蜂,忽然心中一凛,直接站起,调动真元开了天眼定睛一看。原来海面与天空交接出真有暗色一点,正渐渐靠近,赫然是一艘渡船!花匠瞪大眼睛,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她再顾不上什么马蜂窝,从树上一跃而下,撒丫子朝村落里跑去。丑时至,程透匆匆回村儿。两年前他把自家小院烧塌掉半边,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一直没修缮,整个屋从到处漏风变成一处漏大风。那可怜兮兮塌半边的房子时常引起来药寮看病的人驻足围观,偶有不长眼的还会多嘴问一句,“住这儿的人死啦?没听说呀!”像少年时的那些衣服穿小后,他迫不及待地换上程显听的衣服,搬进了程显听的卧房。师父的被褥里好似还有淡淡檀香,挥之不散,安神去躁。这个点儿药师和花匠两位“百岁老人”当然已经躺下休息,往日村儿里这时万籁俱静,但不至于灯火全息,药师会在院门口给他留盏灯,不至于太黑——尽管以程透现在的境界,他在黑暗中可以轻松视物。但今天与往日不同,村儿里竟然有一家从没见过人影的屋里亮着灯。程透第一反应是周自云那狗杂种回来了,周自云虽然名义上住在村里,实际一年到头不进家门几回,他到底在哪儿鼓捣些什么,药师和花匠也不清楚。这栋房子并非周自云家,但能偷偷摸摸潜进别人屋里的,除了周自云也没别人。这样想着,程透不知不觉握紧蛇骨剑柄,杀意已攒出满眼。但真路过到房前时,青年又硬生生地冷静下来。药师与花匠对周自云讳莫如深,更是暗示过以程透的境界对上周自云大抵为以卵击石,眼下程显听还被他原因不明暗算在冰棺里,无论如何都得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程透加快脚步,刚经过门口,屋门竟然轻轻被人推开了!他一愣,脚步下意识顿住,眼光与那人装个满怀。从屋里出来的是个程透从没见过的陌生男人。身材颀长,猿臂蜂腰,一身蓝色长袍,腰间佩弯刀,是副蒙人打扮。面目俊朗,五官深邃,更不似中原人士玉润,却又看着温良文雅。男人似乎也愣住片刻,没有说话,又转回屋去了。程透莫名其妙,看男人那坦荡荡样子,似乎不像是夜闯空门——整个七目村也没什么好偷的——他莫不是还没露过脸的七目?至今还没露过面的七目只剩下国英和陆厢。药师与花匠几乎从不谈论有关他俩的事情,但花匠似乎与国英格外要好,偶尔上山三四日不归,回家后总是要问上一句“国英回来了吗”,有什么东西,口头禅也是“给国英留一份”。这要是国英,花匠只怕现在能闹翻天,哪至于这么安宁。但陆厢明显是汉人名字,而方才那个男人却是个蒙人,也不太能对上号。程透思量片刻,决定全抛去脑外,反正等药师和花匠发现后自然少不了告诉他。青年气定闲神地回到自家,洗漱罢匆匆睡觉,夜晚从不留给他胡思乱想的时间,太虚里还有条来势汹汹的玄蛟在等着与之再战三百回合。次日清晨,程透照例提剑到院后面的小溪流畔练剑。远远的,只见那边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居然是温道,他踩在溪流中的一块儿石头上;另一个正是昨晚见到的那个陌生人,对比之下才发觉他是真的很高大,温道踩在石头上才勉强比他高出一点点。这是两年多来头一次瞧见温道和别人说话,他把拂尘搭在臂弯上,姿态看起来很放松,显然并不戒备男人,但脸色似乎并不好看,大抵是话不投机,温道说着说着摆了摆手,余光瞥见站在远方没有过来的程透。他放下手,不再说话,白鹤般从水面上掠走。陌生男人也回过头来,应该是认出程透,他勾起嘴角,冲程透招手。犹豫须臾,程透走了过去。男人把右手放在胸前行了个礼,口中说一句异邦话,程透当然听不懂,但猜是问候。做完这些,男人才换回官话自我介绍道:“是新来的第七位吧?我是陆厢。”程透不动声色道:“程透。”男人讲官话标标准准,全然听不出并非汉人,先前不认为他就是陆厢,看来是有些先入为主。陆厢自顾自道:“这是花匠给我起的名字,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叫我别的。”他笑时眉眼弯弯,化作月牙,“我本名叫查干阿日斯兰,意为白色雄狮。”程透总感觉他的笑容有点意味深长。但陆厢至少表面上很友善,因此程透并没有很把他放在心上,尽管他有过打伤花匠的旧账。一晃半月,这天万卷仓里来了群仙子,听说是朗上坊送来的,打今儿起每天下午都来听讲。陵宏师长也没留他,早早去到如意坊,染坊缺人手,青年心里松一口气,过去干活。岭上仙宫里尽是修士,衣料颜色素色偏多,鲜少有大红大紫。这日却要染一匹正红色的布,即使花匠的红裙也不是如此鲜艳,这颜色,怕不是拿来做嫁衣用的。仙宫内有人结为道侣当然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瞧这定量和布料,该是个非富即贵的人。程透好奇心没那么强,但对面的老染匠在八卦,他也就顺着听开。全染缸好像就他一个人不知道这布料到底是为谁染的,其他人都再清楚不过,说话像对暗号似的。一个稍年轻些的人随口道:“今年订得可有点早。”“谁说不是呢?”七嘴八舌里,有人接道。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乐呵呵地笑起来,“你们说今年花神是谁呢?仍是怀音楼的人,还是外面选的?”旁边有个长相粗糙的女人插嘴说:“当花神多风光啊,我还想当一回呢。”她望着大染缸,很是羡慕,“真好啊,这么好的布料,全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你?你可歇歇吧!”一个同她相熟的人不给面子当众揶揄她,哈哈大笑着道,“花神得懂音律,还得漂亮!你当花神做什么,教大家染布洗衣服吗?”女人气得直跺脚,刚想臭骂那人几句,监工却见这边热闹起而过来了,众人赶紧低头该干嘛干嘛,女人咬咬牙,没敢说话。估计是同程透一批、两年前才到仙宫的新人终于忍不住,小声问旁人道:“他们在说什么呀?”那人也小声答说:“怀音楼每隔几年都要办一回的花神祭,好不热闹,这布料就是为花神染的,到时候记得去瞧瞧!”一直听着的程透暗想花朝节不都快过去一个月,怎么又开始祭花神?只听新人果然也问了,老前辈解答说:“这你就不懂了,选花神全仙宫的女人都可以交石牙报名参加,相当于选美,风光得不行!怀音楼每年为花神出资,赚足钱的同时也是给自己宣传呢这是。”对这样的节日向来没兴趣,程透听到这里就开始心不在焉起来,他并不甚了解岭上仙宫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和门派楼坊——尽管他自己其实也是最万众瞩目的七目村中一员,可能因为七目村真的就是个村儿,村里的人也都过着村里的生活罢。深更半夜回家后,程透进屋前发现塌半边的房顶上落了一只黑乎乎的麻雀,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不叫也不跳。他刚眯起眼想仔细看看,麻雀自己飞下来,停在程透肩上。青年瞥眼看见麻雀的腿上缠着个小竹筒,他伸手解开,倒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团来。缓缓展开,只见上面写道:三月廿二花神祭见。落款处,写着一个歪七扭八的消息通。第27章 转念早上出门时路过陆厢家,门咣当一声被人踢开,花匠气冲冲地快步出来,没理程透,低着头朝自家回去。陆厢赶忙追出来,跟到院门口却停下了,朝着程透抱歉地笑笑,没有开口。程透站住脚步,问说:怎么?”“话不投机。”陆厢回答道。消息通昨天递信过来,只吩咐说花神祭上见面。程透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先找他问个清楚。死巷里照例死气沉沉,风度翩翩的青年似乎与此处格格不入。里头那个收过他石牙的女人这回蹲在门口洗衣服,没背着孩子,她认出程透来,笑容里有些小心翼翼地讨好,“公子,消息通不在。”女人这次不叫道爷,但也没好意思喊出道友,她权衡两秒,选出个亲切又不失恭敬的“公子”。程透不想和她弯绕太多,略一点头带过,抬手推门直接进到消息通家。一开门果然又是暗箭,消息通一天到晚也不锁门,他家里根本没什么可偷,更何况这暗箭换个稍机灵点的都躲得开,大抵只是用来防那些缺胳膊少腿邻居的。今天他真不在家,估计是收完账跑去花天酒地了。程透等半晌不见人影子,只能打道回府,出来时门口女人的小孩儿也在外头,小孩儿脚还没长太好,站着软绵绵的。女人扶着他,被生活所蹉跎的眼里流露出慈爱来。那孩子流着口水,眼神无光,看着反而不大灵光。程透随手从袖口摸出颗糖,弯腰递给他。程透本人是并不爱吃甜食的,但自家师父嗜甜如命,想必醒来后第一件事,也挺想嘴里含块儿糖吧。这档子其实也来得及去万卷仓,但程透没去,而是直接回七目村。小小的村落并没有因为陆厢的归来变得不同,药寮有些忙,他过去给药师打打下手,结束后出门左拐,药师满手血地追出来,冲他道:“去哪儿?”程透看看他血次呼啦的手,“花匠家。”“别去,”一缕发丝从耳廓滑落下来,药师抬手想重新别好,到中途想起来自己满手血还没来得及洗,只好又放下,“她正发火呢,先别去触霉头。”“怎么回事?”程透蹙眉道。“应该是早上和陆厢,我没敢细问。”药师道,“你别去招她,她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自己闷半刻钟,晚上回来时也就好了。”程透早上亲眼目睹花匠和陆厢发生争执,尽管看起来恼火的只有花匠。正因为看到这一幕,他才打算过去看看,药师说归说,但总感觉把她一个人晾那儿不太好,程透还是道:“算了,我去看看吧。她自己明白归明白,不去看看,怕她心里难受。”药师想想也有道理,一摆手让程透快去,血点子甩出来差点溅到程透的白衣服上。到花匠家门口,她正一个人蹲在苗圃里理花。小铲一下一下地往泥土地里戳,嘴上小声念叨着,看起来怨气颇大,“气煞我也,气煞我也!药师和程透,都不来劝劝我,一个大白眼狼和一个小白眼狼,哼!”她说着,刚一昂头,就见“小白眼狼”站在身前,正背着手低头看她。花匠忙拍掉手上的土站起来,兴奋道:“嘿,有良心的总算来啦!平时婶没白疼你!”程透面露无奈,“还气呢?”按理说以花匠的实际年龄,在程透面前自称婶绝对不显折煞,可她那张脸花容月貌正值年轻,平白叫人觉得在占便宜。程透也不反驳她,见她似乎不在气头上,又问道:“因为陆厢啊?”果然,一提陆厢,花匠脸就垮下来,但那样子也并非厌恶,更像在和朋友闹情绪。程透打定主意今天就要撬开花匠本也不太严实的嘴,追问说:“婶,你和陆厢到底怎么回事啊?”花匠插着腰黑了会儿脸,余光睨着程透,见青年表情诚恳又乖巧。他已经比她高些了,因而微微低着头,冷霜似的眉眼柔化许多。她在心里小声嘟囔句,长得可真够快的。两人对峙须臾,花匠很快败下阵来,叹口气说道:“你跟我来,咱们进屋说。”屋里是老样子,香到把人呛一跟头。花匠天天生活在乌烟瘴气的香味里,鼻子还跟狗一样灵也是件怪事。她给程透倒了杯茶,几朵干菊花注过滚水,飘上来绽开,好似又活过一回。花匠不急着开口,程透也不催,两人对坐浅啜几口,杭菊甘苦在舌尖儿上匀散,冲淡点屋里香风,让程透小小地喘口气。“在你和你师父来之前,除去第七和温道俩独行侠、周自云那小杂种,我们剩下的人相处很要好,可以称得上是挚友。”花匠突然开腔,陷入回忆中。“我们每个基本都对其他人知根知底,在岭上仙宫里相依为命。我和国英是结拜姐弟,陆厢……他应该和你介绍过吧?他本名叫查干阿日斯兰,我老记不住他到底叫什么,干脆给他起个好记的。”花匠有些腼腆地一笑,摸摸自己的耳垂,“我觉得还挺好听的,你说呢?”程透点头,交换情报似的也开口道:“我原本不姓程,名字也是师父给起的。”花匠眼睛半阖,继续道:“有一年他和国英忽然就好上了。”这个转折有点大,程透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叫“好上了”,挑着眉毛望向花匠,花匠噗嗤一笑,捂着嘴道:“估计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好上,是结为道侣的那种好上。”程透哦了一声。“怎么,没见过啊?”花匠故意揶揄说。程透心道我还真见过,从前家里山头下面就住着一对儿,成天腻歪得要死,程显听更是没少编排过他们。青年意味深长道:“何止见过。”花匠不接茬,只当他是在开玩笑,兀自回到刚才的记忆里,“你和你师父来之前的几天我上山鼓捣花草去了,这些是后来药师同我讲的。山关关闭后几天陆厢其实还在村里,只是他不常露面,你和程显听都没能见过。山门关闭后第四天,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后悔前几日没离开岛上,闹着非要走。药师焦头烂额,国英也不在,谁都劝不住,他自己驾渡船出海了。”花匠慢慢敛去笑意,“一晃两年过去,杳无音讯……直到你去找消息通那天,我在海上见到了船帆,他回来了。”她又喃喃一遍,“陆厢回来了。”程透沉默不语。“我回村找来药师,俩人一起站在海滩上等他上岸。药师倒是没觉得有何不妥,我却感觉他变了。”花匠低声道,“这两年多究竟在海上是怎么度过,又经历了什么,他都绝口不道。更是问都没问国英一句,我觉得他有些地方有些反常……”她猛地抬起头来,“你说,真的是他回来了吗?这么些年岛上有些传言,未必都是些风言风语。”这问题细究下去就有点恐怖了。程透思量片刻,无法回应她什么,只得岔开道:“那你早上同他吵些什么?”花匠搁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握成拳头,“我直接找上门去问他两年都是怎么过的,又何为不问国英。他沉默半晌,只回我一句‘阿姐,你太敏感了’。”她捶一下桌面,“我——”程透问说:“国英到底去哪儿了?”“在闭关。”花匠回答,“他的能力太强了,只能像仙宫宫主一样不断地闭关。”程透犹豫一下,还是老实说出自己的看法,“既然你们都知道国英不在村里就是去闭关了,他不问……也不算太反常吧?”花匠气笑,蹙着眉冲他道:“我问你,你明知道程显听醒来遥遥无期,为何兜里还总是天天揣着糖?”换个角度想想,陆厢同国英确实关系非凡,好像又有些说不通。程透啧一声。他轻轻昂首,随口念道:“查干阿日斯兰,白色雄狮……”“怎么?”花匠奇怪道。“没什么,”程透摇摇头,“我那太虚里曾出现过一次谛听,样子就挺像雪白的狮子。是我多心。”每天早上都是一身伤等着药师包扎,想瞒都瞒不住,更何况两年前他把自家房子烧踏半边的事众人都有目共睹,太虚里斗恶蛟的事在花匠与药师间并不是什么密码,不过再往深处说程透没提,他们也从没问过。似是回忆起那日妖冶紫色、火光冲天,花匠打个寒战,不禁问道:“你这到底什么毛病,程显听也没想法儿给你好好治治?”程透苦笑一声,心道这不正是来治了吗。花匠今天又讲了不少往事,程透干脆一鼓作气,再次打探道:“周自云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伤到我师父,我迟早要去扒了他的皮,知己知彼,也好百战不殆。”没料到这狠茬儿心里还惦记着复仇,花匠吓一大跳,慌忙道:“你真的别去惹他!绕着走就行了!国英都拿他没办法,不然早八百年前他就死过了!”程透也不急,气定神闲道:“那你给我个理由。”花匠犹豫须臾,下定决心般道:“好吧,就讲一点,别再问,也别告诉药师我说的——罢了,你要知道,除了我也没别人能告诉你。”她陡然压低声音,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周自云是在岛上出生的,他是一位仙宫住客同魍魉所生的孩子。”谜底着实咋舌,程透忍不住微讶道:“仙宫里怎么会有……魍魉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