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扯。”程透不理他,来来去去不知道忙乎什么,程显听追着他看,右手托着下巴问道:“你到底忙什么呢?”“不告诉你。”程透小声道。下午花匠准时过来点卯,药师跟她简直是一个在冬天一个在夏天,这姑娘穿着一身红罗裙打着红伞,站在门口合伞抖水时好像能把整个房里都给映亮。那对燕子还挤在房梁上,她站在底下张着嘴看了会儿,嘟囔道:“我家怎么没遇上这种事呢?”程显听心道你那屋里呛得能把燕子打一跟头儿,可谓有去无回。外面雷声滚滚,雨不见小。程透今天一直在自己鼓捣,没寸步不离跟着程显听,花匠稀奇,探头探脑半天,“他干什么呢?”程显听装模作样地重重叹了口气,“孩子大了不中留,我也不知道。”他凑近一些,神秘道:“花匠,我想麻烦你件事。”两个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半天,花匠连连点头,最后瞪大眼睛,“雨能停吗?”程显听掐指一算,一脸高深莫测,“能停。”人来疯兴奋地站起来,上赶着要去找那个“麻烦”,拍着胸脯连说几句“包在我花匠身上”,拿着伞一溜烟跑出去,差点跟程透撞个满怀。小徒弟莫名其妙,“她跑什么?”师父以牙还牙道:“不告诉你。”往往漫无目的的一天度日如年,原来哪怕无事可做,只要不舍得完,时间也能走得飞快。雨点渐小,细若银针,和着冷风刮到脸上,反而也不觉雨凉到哪儿去了。名曰七目、实则目前只现身了四位邻居的小村庄被笼罩在朦胧雨雾里,溟蒙氤氲,杳然无声。程显听闷不住倚在门板上看外面,眼神迷离又专注。程透探头看一眼他,出声提醒道:“往里站站,胳膊别淋到雨。”程显听置若罔闻,双目出神。徒弟无奈,只好走过去把他往里拉拉,掌门这才如梦初醒,顺手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揽住程透,喃喃道:“你看外面,下雨时看不真切,倒有点像伽弥山呢。”伽弥山后碧波如浪,葳蕤茂盛。无论春夏秋冬、晴雨雪霜,总是生机盎然钟灵毓秀之地。四下七目之村,目所视之处,满是萧索凝重,又哪里能比得上伽弥山呢?程透安静地看了会儿,说道:“师父是想家了。”“啧,”程显听搭在他肩头的手无意识地点点,“可能是吧。”当日程显听刚从重伤昏迷中醒来,程透惊慌心疼下曾说出过回家这样的话。然而无论如何都为时已晚,岭上仙宫山门百年一开,天王老子也要等够时辰才能离去。程透不问程显听为他值不值得,木已成舟,伤且见骨,此时再拿去问他“为我值吗”,不是将那人一片真心度去吗?既为你而作,那句自作多情的值不值得,才最诛心。天黑后雨果然停了,晚饭后程显听开始按耐不住,坐立不安总往外看。程透站在他身后说道:“有个东西给你。”程掌门一回头,看见小徒弟端着的盘子里摆着几块儿芋艿饼。这小点心是城里一家铺子的镇店之宝,打从伽弥山出来后程显听就没再见过别家有,心里一直有点惦记。此时见程透端出来的那没过模子的四方块儿,他恍然大悟,“你今天就是在鼓捣这个啊。”程透难得有点脸红,“可惜味道不像,也不知道等我们回去时那家店还开不开着。”“肯定能开着呢,”程显听拎出一块儿送到嘴边,“他家做得那么好,能传家的。”这芋艿饼可不止味道不像这么简单。若说晨间那碗腊八粥让人生出“程透厨艺见长”这般错觉来,芋艿饼便一下将其打回原形。软糯口感尽失不说,糖粉放太多甚至盖去芋艿本身的甘香。里面的豆沙馅料更是甜到人神共愤,估计是糖不要钱。饶是程显听这般嗜甜如命,也差点咬到舌头。他看着程透,细嚼慢咽地把手里芋艿饼吃完,然后一连又吃了好几块儿,这才微笑起来,低声道:“好嘛,这不是还藏了一手,做这么好吃,往后开糕点铺也饿不死你。”程透扭开脸不去看程显听眉眼弯弯的样子,“胡扯八道,明明难吃的要死。”“我觉得挺好吃嘛。”程显听笑眯眯道。他这辈子从没吃过这么甜的糕点,甜进心窝里,回的不是甘,是苦涩。“走啦,”程显听把空盘子抢过来放到桌上,“我也带你去看样东西。”湿软的泥土路上,一个个积雨而成的小水洼里散落着星辰倒影,像极了藏满珠宝的银盘。师徒二人悠悠然地溜达,像饭后散步。程透不明就里地跟着,见路是往花匠家去的,还以为是要去蹭吃蹭喝,刚想开口,程显听却拉着他绕开,径直朝后面那片空地去。把话又咽回去,程透欲再往前跟上,程显听却拦住,只要他站在原地等就好。年轻的修士一个人扎入远方的黑暗,身形看不太清楚。须臾,一小团火苗跳起来,在膝盖高的位置烧成一小段符线般的亮光,程显听兔子一样地蹿了回来。程透反应过来,原来是引线。刹那间响声雷动,一团紫红火球笔直升天,在半空中炫丽炸开,宛若花朵。倒是好一个火树银花、姹紫嫣红开遍。散落火光似星辰陨落,潇潇洒洒溅满银河。程显听没在看天上,他侧着脸去看小徒弟。在程透眼里,程显听分明看见那烟火花团锦簇炸开,又声势浩大消散。他知道他眼里的光比满天烟火都要绚烂。且寂灭,且吉光片羽。程显听低声道:“往前那些烟火是为大家放的,今天不一样,是专为你而燃。”程透眼角含笑,嘴却不饶人,“哄小孩呢你。”“可不是嘛。”程显听一本正经道。在他们身后,花匠提着个酒葫芦手脚并用地扒上房顶,她一面望着天边还没落尽的余辉,一面仰头往嘴里倒酒。她欣赏了会儿绚丽的夜空,痛快地大笑起来,冲自己竖拇指道:“花匠办事,靠谱!”回去的路上,烟花自然而然勾起师徒俩诸多回忆。伽弥山唯有在除夕夜里才放烟花,这可以说是大事精儿看什么都异常顺眼的一天,因为在这天里,无论什么都可以用“算了算了,大过年的”一笔勾销。这也是程显听为数不多会亲自驾临藏经窟,并在里面独自待上几个时辰的日子。程透和程漆其实也不太清楚他到底在里面干嘛,反正只要他不放火烧山,大家一般对他的种种神叨叨不甚干涉。直到有次程透决定大年初一也不给自己休息,大早起跑去思过壁用功。刚进洞窟便闻到一股刺鼻酒气和燃烧过后的焦糊味,程透恼了,冲到程显听屋内把还在梦里的师父拉起来,说好的只要不放火烧山就不管他,谁料他还真暗搓搓地准备放火?程大掌门只得睡眼惺忪地坐在那儿听徒弟训,你说想祭奠先人也就算了,大半夜的跑去一个全是书的地方洒酒烧纸,不怕把自己烧死在里面吗!师徒俩默契十足地想到了同一件事。程显听的想法有时候真不是常人能理解的,程透至今都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偏要跑去藏经窟烧纸,反而祭奠的是谁大抵有些头绪。不过瞧他那样子,分明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只要程显听不主动讲的事,程透一概不追问。但从那难以启齿的梦伊始,他开始好奇程显听秘而不宣的过去。程透偷偷瞥了眼面含微笑走在一旁的程显听,心里不禁问道:你年少是什么样呢?可他记忆里分明是有程显听年少时的样子的。程显听刚从牙婆手里把他买回来时,也不过是一副十五六岁的少年相。白衣猎猎,眉飞入鬓。眼梢带翘,黑漆漆的瞳仁儿又分明就是冷的,只有在看人时才顷刻绽出温和笑意来。他好像不过是身体舒展开了,心早已雕琢镌刻,从未变过。在程透眼里,他有过少年时的模样,却从未年少过。少年贵在一腔热血,满眼锋芒。哪怕如程透,棱角还在,心也是暖的。程显听那嬉皮笑脸的皮相底下藏着一层冰,他从不表现出来,但最亲近的人能猝不及防感觉着,即使从没被冷到。程透自认为他是这世上同师父最亲密的人,哪怕这直觉不过是个诚惶诚恐的臆断,他也愿意用手去捧着那冰,徐徐化开。第24章 一别“该上路了。”正在喝粥的程显听一听就头大,放下勺皱眉道:“你能不能换个好听点的词,什么叫该上路了?”药师不置可否,和花匠一起站在一边安安静静等他吃完,程显听被四只眼睛盯得发毛,撂下筷子,“不吃了不吃了。”程透从师父房里出来,臂弯上搭着一件下摆暗绣神兽的荼白衣衫,冲程显听道:“穿这件吧。”程显听无比闹心,气急道:“你们都干什么?我要死了吗一个个的!我现在还没晕呢,等过去了是要把我打晕吗?”他又转过来面对程透,恶狠狠的口吻瞬间降回又腻歪又柔情,“宝贝儿不穿这个行吗,我挺喜欢这件的,我怕万一躺太久衣服糟了。”花匠掐着自己的脖子往旁边一歪头,“你简直是要把我恶心吐。”也不知道说的到底是程显听待人截然不同的态度还是那句衣服糟了。药师煽风点火道:“你放在家里几年没人穿也还是会糟的,还不如穿上。”程大掌门估计心里也有点焦虑,故意和他唱反调,“就不穿,留家里。”小徒弟啧一声,回去换了件用料做工都比较普通的。事精儿这会儿子又开始犯浑,嫌弃新拿来的这个也太普通,换来换去愣是把程透好好的耐心给磨蹭没,眯着眼睛道:“要穿哪个你自己找去。”程显听去里间翻翻找找半天,最后还是穿着程透第二次给他拿的那件出来了。四个人一言不发,真的启程上路。在前面领路的是药师,雨过天晴,天气回温,他没穿那件大氅,乍一看人瘦高又单薄许多。花匠额头上还是系着大富大贵紫红抹额,芍药花娇艳欲滴。阳光明媚,一伙人像是要去踏青,旁人大抵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这是一场前途未卜的送行。程氏师徒也料想到冰棺的位置必然不会在七目村里,直到药师和花匠带着他们弯弯绕绕进深山,踏着不存在的羊肠小道往山上爬时,程显听终于感受到了当年程透初被他七扭八拐带入荒郊野岭时的一丝丝忧虑。他情不自禁,嘴碎道:“你俩是准备把我们师徒二人送进深山老林里灭口吗?”花匠阴测测一笑,露出口森白牙齿,“我们就是吃也是吃程透,谁吃你这个老东西。”深山里两个巴掌宽的土道根本就不能被称之为路,程透怕他们一闹起来脚下打滑,打圆场道:“行了行了。”兜兜转转,四个人脚程极快,翻过两座山头后,一处隐秘的洞窟终于显露出来。那洞口不过丈高丈宽,四野阒然、森郁无底。才进洞内便感到一股加冰似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药师在最前面带路,走出数十丈远后,豁然开朗、自成厅堂。那大厅可同时容纳数百人,一眼望不到顶,显然这乃是一座空山,内里不知人工开凿还是天然形成,成了这宽敞的石厅。大厅最深处有一个到人膝盖高的平台,上面放着口巨大的透明冰棺,才一靠近便感寒气逼人。冰棺散发出淡淡荧蓝,晶莹剔透,盖起时严丝密合,好似浑然天成。药师与花匠都没有靠近冰棺,而是站得远远冲程氏师徒道:“这棺材只能由盖棺人打开,或是从内部推开,我们就不掺和了。想必你们师徒二人还有很多话要说,我和花匠到山脚下等着……”他看了眼程透,“你……过会儿到山脚下,我们一道回去。”程透点头,和师父一起目送他们二人离去。花匠走在药师前面,身影即将看不太真切时,她突然顿住脚步旋身,冲程氏师徒俩挥了挥手,以口型道:“再见!”等两人彻底消失后,程显听故作轻松,大大咧咧往放冰棺的石平台上席地一坐,故作轻松道:“你把这东西打开吧,我感觉快不行了就躺进去。”尽管他还没有显示出任何不适的迹象,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今早起来他便能感受到浑身酸疼,左臂伤口更是火辣辣刺疼无比,他身上像是每时每刻都有千千万条小虫爬过,蚕食鲸吞着骨髓心血。实际上只要给程显听一个闭眼的机会,他就能立刻倒在原地陷入长眠,一直强撑着不予表现,只是怕程透瞧见。少年似乎异常的平静,来时一路统共只说了一句话。他沉默着用力推开棺盖,沉重的冰制棺材盖悄无声息地滑向棺床,侧立在一旁。程显听安静地看了片刻,起身迈进冰棺里坐下来。棺床与冰棺加在一起不高,程透半跪在侧,程显听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一下小徒弟的头,说道:“我其实还挺累的,能倒头就睡。”程透闷声恩一句,仍没有开口。程显听啼笑皆非,他手在徒弟脑袋上流连片刻,顺着那墨似的长发滑下来,挑起一缕搅在手指上,低声道:“就没什么同师父说的吗?”洞窟与冰棺的温度使人通体生寒。程透按在冰棺上的手紧了紧,直视着程显听说道:“我把酒迈到后院的树下,等你回来时起出来喝。”年轻修士嘴角噙着温柔笑意,半阖着眼睛轻轻道:“好。”“花我会好好养的,许师父一个满园春色。”十六岁的少年目沉如水,这离别安宁的不似一个离别。程显听心尖儿发紧,他抬手取下自己头顶发簪,薄灰色的长发散落下来,他捏起一小缕碎发断下来,冲程透道:“来。”他往前探身,修长的手指,动作缓慢地把自己的那缕灰色长发辫进了程透的乌发中,眼神让人分不清是深情或专注。编好以后,还不忘嘴上调笑道:“我一个手编不好,底下就给你随便打了个结,回去路上小心点,别弄丢。”程显听坐在棺材里曲起一条腿,歪着头拿完好些的右手撑着下巴,“给你留个师父的念想。”做完这些,他放平腿缓缓躺了下去。眼睑好似灌铅一般难以睁开,程显听清晰地感受到思绪正从灵台抽离,他努力地强撑着精神看向程透,视线涣散间,他见小徒弟伸手到他嘴边把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塞了进来。鲜花的香甜味道在口中满盈四溢,程显听微微一笑,终于闭紧双眼。“等我。”冰棺之外,半跪在石台上的程透眉目不动。有那一瞬间,他好似雕像一般长长久久地凝视着棺内陷入长眠的年轻掌门。直到他终于重新察觉到了三魂七魄的存在,在五脏六腑里堂而皇之,昭告着本应永生秘而不宣的情愫。少年庄重地俯下身去,在青年舒展的眉心上轻轻落下一吻。“师父,做个好梦。”风过也无声。从洞窟离开后,程透发现药师和花匠并没有到山脚下,而是就等在洞外不远处。见他出来,蹲在一旁薅草玩的花匠站起来,勉强笑笑,说道:“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想同他道个别。”程透恩一声,却没有再拐回去的意思。花匠和药师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句“那我们过去”,结伴回到洞窟。快接近石台时,花匠又不敢上前了。她踌躇半晌还是没有迈步,转而对身旁的药师道:“你觉得他能醒过来吗?”药师的神情同他那块儿银箔面具一样冷静,“吉人自有天相。”花匠两手指搅在一起,“他其实浑浑噩噩一睡便了,苦得是外面那个孩子。”她从发髻里把那朵早晨才摘来的白芍药取下,捧在手里,扬手冲冰棺一抛。芍药花转着幽静的旋儿慢悠悠地落在棺盖上,冰棺内的程显听毫无察觉,面色平和,似是真的在做一个还未醒来的梦。回七目村时天已经黑了,程透独自走进这个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家”的小院,他像程显听初来乍到时一样,站在门口环顾一圈,这院子面目皆非,又同早上离开时无甚不同。程透马不停蹄地开始忙碌,他把花匠给的那坛鲜花酿搬到后院,拿着小铁锹在树下刨土。不多时,足以埋下那酒坛子的小土坑便已成形,他扔下铁锹想说些什么,这巴掌大的小后院里却没人能听。少年盯着头上满天星河看了须臾,蓦地想起昨天那场烟火,他跑回屋去拿了个白瓷碗,撕开坛子的红纸封口,单手提着酒坛倒出满满一碗。程透喃喃自语,“我替你喝。”他仰头一口气干完了这碗新酿,晶莹剔透的酒液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少年咳嗽起来。这是他十六年岁来头一次喝酒,阵阵花香与酒气直冲上头,烫得内府都灼烧揪紧,叫他陡然红了眼眶。程透手里握紧空碗站在一旁,低头拿袖子蹭了蹭嘴角。他不懂这又辣又呛口的东西,有什么好喝的。那天晚上许久不曾现身过的玄色恶蛟再度光临了程透的梦。它还是那样张牙舞爪、生机勃勃,好似更加有恃无恐。程透拔剑与之厮杀缠斗,那根蛟骨制成的长剑却再未烧到玄蛟分毫。恶蛟将他拎到半空,那利爪曾被他斩断一指,留个一个狰狞的缺口,余下三指在程透身上抓出皮开肉绽的伤痕,从右肩一路斜至左腰。程透杀红了眼,所有熟稔的、才学的招式纷纷拿出来使了个遍。玄蛟让他遍体鳞伤,却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光脚的哪里会怕穿鞋的,玄蛟愈发不解少年因何无所畏惧,动作也愈发畏手畏脚起来。大抵因为这次没有程显听回来救他了罢。可惜,玄蛟并非省油的灯。它好似厌烦了小打小闹,龇起牙露出凶兽真正的暴戾来。程透式微,恶蛟紧逼而上,少年心念电转,想到梦境兴许同岭上仙宫并不相连,他空出的左手凌空画出练习过成千上万遍的符篆,紫光爆起,熊熊烈火如龙似蛟扶摇直上——晚睡的药师才刚闭眼,穿云裂石的巨响吓得他一个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下一刻玄紫色光晕大绽,不由分说穿透窗纸映照满房。药师一面拿手挡在眼前,一面披衣下床,紫色光晕是从那对不省心的邻居家照射而出,他急匆匆地才拉开门,便感到一股热浪撩动发梢!只见程透卧房所在的那半边屋子在赤焰中轰然倒塌!烈焰蹿上半边天,火苗尖儿透出诡异的紫光,修为早一干二净的药师竟产生出半点手足无措来。好在住得离他们有半个村儿远的花匠反应够快,红裙还不见影儿,一道引水符从天而降,大火瞬间冒出滚滚浓烟,却并没有熄灭多少!药师闷头就要往房里冲,花匠一个健步过去拉住他,嘴里大吼道:“你不要命啦!”自己弯腰闪了进去。半晌,花匠灰头土脸,扛着半死不活的程透出来,她半边头发给烧没一截,倒是火焰中心的程透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被火烧伤的迹象。花匠连忙继续引水灭火,药师接过程透,提着的气还没松下来,竟摸到一手未干的鲜血来!药师定睛一看,原来这小崽子是没被火伤到,却可以说是遍体鳞伤。他脑袋已开始转不动,想不通怎么几个时辰前还好端端的人,眨眼的功夫在自己家里弄成这样?尽职尽责的医师冲还在抢险的花匠喊一声“我赶紧救他”,立刻拐进药寮。几刻钟后,一脸黑灰的花匠精疲力尽地走进药寮,一屁股瘫倒在靠椅上,“我的天啊,他们师徒俩是惹祸精变的吧?”药师焦头烂额,没吭声回她,花匠仔细一瞧,这才发现趴在行军床上的少年双目紧闭,后背伤口惨不忍睹。花匠惊恐不已,问说:“他这是被老虎挠了吗?好端端的怎么搞成这样!”“我怀疑这火是他放的。”药师拿火烤着银针消毒,一面头也不抬道。花匠不明就里“啊”一声,就看见药师腾出一只手来拎起程透垂在床下的右手。骨节分明,五指纤长,圆润的指甲却是妖冶无比的玄紫色,在不算明亮的药寮里隐隐散发出幽冥之光。此刻,花匠的脑袋和方才的药师一样转不动了。她托起那只右手凝视半天,咬咬下唇道:“倒真有可能是程透放的,毕竟他的那半边屋子都给烧成灰,程显听那儿却屁事没有。”她不由地摸摸耳垂,不知道是在问谁,“怎么回事啊……”第25章 生机一场暴雨打了满枝头白杏花个措手不及,败蕊卷进水洼里被熬成污泥。想它来时漂漂亮亮,走的却这样叫人可惜,原来淡红褪白胭脂涴,难怪一树惹人疼爱。想它如月半时便绽了烂漫,恬恬淡淡一直到寐月还没谢完。小村落因这五瓣活色生香,稍懂点风流倜傥的牵马儿来,可惜偏无路能入,惆怅溜达两圈,只好嗅着暗香勉强离去。杏树全是七目村里戴花的女人一手栽植,平日她宝贝得紧,断不能叫旁的折了去。偶有仙子三三两两而来,见垂蕊纷纷,不经意间便成白头,想那女主人虽然吝啬,却喜爱鲜花配美人,应是不反对她们偷折一枝的。几双酥手推推揉揉,把一个可人儿簇拥到树旁,她踮起脚尖拿团扇去够,上面绣着的芰荷栩栩如生,像忙不迭要把朱明现挂上去。她试了几次都没够着,娇嗔着一跺脚。忽然一阵卷起片片白瓣,和煦暖风中显出一身月白。长身玉立的青年伸手从树上轻轻一折,把花枝转个个儿递到仙子的手里。仙子欠身柔柔接过,才一抬头,陡然与那男人沉凝眼神撞了满怀。仙子慌忙垂眼,满心是他明朗却又含霜的脸,一时竟忘道谢,愣愣地站在原地。青年淡淡一笑,恁时乃春雪初融,缓缓化去眼里一池冰霜。他负手而立,沉声道:“既然够到了便快走吧,一会儿女主人见有人悄悄折她的花,是会生气的。”莺莺燕燕脆生言谢,迈开莲步掩着嘴离开。走出去丈远,心里还是男人月白衣衫在杏花中恍若谪仙,乌发鬓侧编着一缕薄灰,似是光缎的绸带。仙子的脸愈发红了,在一众怂恿中下定决心地回过头来,黄鹂似的嗓子朗声喊道:“公子,我叫杳杳——”那句请教姓名还没问出口,树下却已没了男人的影子,她拿着杏花枝在原地呆站片刻,低下头喃喃。“真是痴也……”与此同时,小药寮里浓烟滚滚,药师把青色的细长草根扔进黑乎乎的砂锅,一股浓烟又蹿上房顶,古怪的香气呛得他情不自禁掩住口鼻。武火很快烧干了锅里的汤汁,留下一层折射出青色光晕的黑灰来,药师小心翼翼地拿分药用的银刀把那层黑灰刮下来,用香囊装好。恰好此时程透进来,他顺手把棉帘卷起,徐徐说道:“外面天儿挺好的,透透风。”药师却打手势让他放下来,“解开,这香味对常人有毒,别飘出去。”“那不才应该掀开通风嘛,”程透稍稍运起些真元,将一屋子浓重香风逼出去,又问说,“做好了?”药师恩一声,把香囊送到程透手里,交待道:“老样子,撒进冰棺里就行。”他余光瞥见青年肩上有一小瓣杏花,皱起眉说:“去哪儿了?”程透低头笑笑,沉声道:“看花匠的杏花开得挺好,随手折了枝,给他带去看看。”说罢,他攥着香囊转身离开。留在屋里的药师站在门口望着他背影,一瞬间有些感慨。总被说是太过年轻的少年眨眼就同他一样高,照这速度,兴许等那个人醒过来,他该同他一般高了罢。白驹过隙,短短两年于这些修士来说不过刹那,竟能让一个人长到面目全非。亲手将棺桲两两相合,少年一瞬间便长大了。仿佛年岁还没来得及跟上,成熟的骨骼便已先撑起了少年人的皮相。他的目光坚韧,又更平和;不笑时的冷眉冷眼仍是含冰带霜,只是顾首片刻突然就融了,沉静而内敛,他终于学会与一身硬骨和光同尘,努力且无意的,把自己活成程显听的样子。药师长长叹了口气,回到砂锅前,慢悠悠地收拾着残局。原来人真是会在刹那突然就长大的。他暗暗想道。真是可怕呀。大抵程显听的沉睡,使少年人提前预演了散场的宴席。他向死而生,他迫不及待地长大成人。光阴终于慢了下来,给他一个迎头赶上的机会。程显听当然没有死,但一个人如果渐渐被遗忘,也同死是差不多罢。程透花两年的时候只找来了两株还魂草,要在三年内找齐剩下六根,就连一向乐观的花匠也沉默起来。兴许每个人——包括程显听自己——都做好了再也无法苏醒的准备,除了程透。他怀着希冀醒来,穿着师父留下的衣服,束着师父留下的玉冠。他甚至学会了用那把师父的蛇骨佩剑,马不停蹄地锻造着自己。自程显听昏睡不醒,恶蛟现身愈发频繁,却遇强则强,随着程透境界的增长愈发难以控制。后来程透认真思考过,想到这玄蛟乃是太虚中自己的化身,他的修为见长,玄蛟当然也是会的。青年修士常常拖着满身伤痕挣扎出梦,到万卷仓去修炼整日,然后再赶到仙宫内山最北,未被金榜记名的程透在那儿有份生计,靠着繁重劳务维持开销。到冰棺所在洞窟的小路牢记于心,程透独自御剑在山间。开始时他并不愿去见师父,只有在按耐不住的思念翻天覆地,才会远远地去看上几眼。直到花匠和他深入仙宫山林腹地,在悬崖峭壁上摘来第一株还魂草,青年人好似才放下了满心惭愧,鼓起勇气靠近。阳春时节并未给洞窟染上暖意,青年缓缓御剑而下,走入大厅。他掀开棺盖立在一旁静默了会儿,然后才半跪下身取出香囊。黑色的灰烬在冰棺内纷扬散开,折射出的青光使之好似宝石的粉尘。青年确认过灰尽数落进棺材,这才盘腿席地而坐,从袖口里小心地取出一枝杏花,放在程显听头侧。“杏花都快败了,我才想起给你折来一枝。”程透沉声道,“师父应是能闻到的,对吧?”冰棺内的修士不会回答他,但他闭眼时是微笑着的,因而脸上好似现在也带着温和笑意。程透给沉睡中的人讲些小小琐事,什么药师刚施针完,恰巧送来重伤患没来得及收、晚上睡觉时发现那针在床上;花匠近日在植树,非要纯用力气刨土坑,累得在坑底睡着了;温道除夕那天现身过一次,花匠把他的拂尘编成麻花辫啊这类奇闻。最后,他拿手指头敲敲冰棺,微笑道:“这两年来只替师父接过十余次挑战,最开始和沈长打得太凶,直到去年夏天新的第八位才递出战书。我虽不在金榜上,但登岛时和师父一块挂的名儿,可以替你接下挑战。”程透身上的新伤一道覆盖过一道,应是比程显听身上更多了。前些日子同更懂草植的花匠商议过罢,决定将寻找还魂草的重心挪到内山,晌午饭后便要过去。自洞窟离开后,程透御剑回到七目村,对付着吃了饭,匆匆进内山。内山里和两年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有些卖东西的商贩换了,但人经常变动,没怎么引起过程透的注意。朱墙黛瓦富丽堂皇,青年目不斜视地经过雕栏画栋,转而拐进了山墙下的一尾盲巷,在此,一些盛大下的腌臜显山露水。断腿断手的人伤口流脓,席地躺在几根竹竿与破布搭成的棚下呻吟出声。每每经过此处时,程透总会提醒自己好生修炼,输掉擂台的后果如何,历历在目。接近巷尾的地方有一处还算完整的草棚,门口蹲着个面容疲惫的女人正在生火,被她系在背上的婴孩嗷嗷待哺,她拿手背擦汗时骄矜的样子,又分明显出几分旧日里优雅仙子的样子。程透暗叹口气,走到她跟前蹲下,抓住女人正在添柴火的手,握着的拳头有些不知礼数贴到她手心上。程透张开手掌,那手心里的东西不动声色地压在女人手上,低声道:“劳烦夫人,消息通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