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焕眸光闪了闪,手掌轻抚她单薄的背脊:“怎么哭了?”晏宁一边哭,一边摇头。她只是心疼萧焕,一生颠沛流离、命运多舛,感叹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好不容易等晏宁安静下来,萧焕胸前的衣裳已经湿了一片,无奈安抚好她,匆匆又去沐浴更衣。回来见晏宁坐在床上,怔怔望着地面出神,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气,上前把人拥入怀中:“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晏宁不语,只是温顺的靠在萧焕怀里,听见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没事的,阿宁,天意如此,谁也强求不了。”“皇上本是春秋鼎盛的年纪,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一开始我也觉得难以接受。后来一想,太医都做不到的事,我同样也无能为力,我如今能做的,就是替皇上辅佐太子,守住江山!”萧焕伸手捧着晏宁的脸,嗓音低沉:“阿宁,我从未在意过自己生死,若非为了给裕王府洗刷冤屈,我绝不会苟活,可遇见你之后,我便想要好好活着……”“我盼这一日,已经盼了许久!”萧焕手心生了层薄茧,摩挲着晏宁白嫩的肌肤,有几分痒:“阿宁,今后有我在,我会一直护着你!”晏宁愣了愣,眼中升腾起几分雾气,萧焕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一字一句,带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像是珠石落地,在她心中泛起涟漪。他不止一次的曾说过要保护她。他也的确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她从深渊中救出来,用一身血肉护她安好无虞。否则她一个被嫌恶忌惮的前朝皇后,怎会远离那些流言蜚语,安然无恙的活下来,还成了王妃。萧焕凝视着她,忽然伸出手捧住她的脸颊靠了过去,鼻尖相触,几乎没有距离,呼吸间都是彼此纠缠的气息,带着几分酒意,滚烫灼人。“阿宁,我爱你!”晏宁闭上眼,泣不成声,萧焕耐心的吻去她眼角的泪痕,手臂环过她的腰,肌肤相触,温热而撩人。☆、驾崩一夜温情未褪, 天边才有白光,屋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惊醒了沉睡的人。敲门声响起, 传来护卫刻意压低的声音:“王爷, 宫里有急事, 皇后娘娘请您进宫去!”萧焕猛地睁眼, 心中渐沉, 怀中的人揉着惺忪的睡眼, 哑声问:“怎么了?”萧焕肌肉放松下来, 放轻了声音:“宫里出事了……”晏宁这下没了睡意:“你要进宫吗?”萧焕点头, 晏宁忙道:“我跟你一起去!”“不用。”萧焕低头亲亲她, 抽回手臂起身穿衣:“天还没亮, 你再睡会儿!”晏宁自然是不肯的, 铁了心要跟着进宫去,萧焕没办法,只得答应了,穿戴好就带着晏宁坐马车一路往皇宫去。再次进宫, 却是全然不同以往的身份与心境, 晏宁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蒙蒙亮的天空,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上一回进宫,还是在太子生辰的时候,她是以贤阳郡主女儿的身份,时隔几月, 却已是端王王妃。晏宁微微偏头去看萧焕,他一身蓝色长袍,身形颀长,目光沉静,无形之中就有一股让人莫名信任的力量。注意到晏宁的视线,萧焕转过身来,握住她的手,眼里有柔软的光芒:“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在!”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宫,内侍总管成忠就在宫道上等着,见了萧焕立刻松了一口气,瞥见他身旁亭亭玉立的身影,先是一怔,然后恭敬的行了礼。天边才亮起来,有蒙蒙红霞从云后泄露,成忠在前引路,萧焕牵着晏宁往坤宁宫去,低声问:“皇上怎么样了?”成忠犹豫了一下,左右张望后才缓缓道:“太医说不容乐观,已经……回天乏术了!”晏宁能感觉到萧焕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下意识的紧了紧,眉心紧蹙,目光沉沉,似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沉声开口:“知道了,让礼部着手准备吧……”成忠一愣,礼部该准备什么,他如何不知道,只是没想到萧焕会如此冷静的就吩咐了。成忠想起躺在床上年轻的帝王,又忍不住小心打量萧焕的神色。他十几岁就入了宫做内侍,后拨到裕王府去,亲眼看着萧焕一点点长大,裕王妃和萧循母亲是亲姐妹,来往自然密切。萧循和萧焕自小关系就好,便是萧焕上面几个亲兄长,都不如萧循亲密。后来裕王被判通敌叛国,一家人死于非命,萧焕不见踪影,萧循的母亲,当初的贵妃娘娘找到他,要他一定要帮助萧循找到萧焕的下落。成忠这才悄悄联系裕王旧部私下去打听,几年过去,才偶然知晓萧焕被关在牢笼里,做了供人取乐玩笑的奴隶。当初若非晏家三小姐相救,或许萧焕早就死在了含元帝的寿宴之上。萧循千方百计找到萧焕,才得以与他见面,给裕王平反,沉冤昭雪。如今萧循病重,已是奄奄一息,封萧焕为摄政王,愿意把大晋江山交给他,就足以看出萧循对萧焕的信任。萧焕目不斜视往前走,天边的朝阳映红了他面庞与双眼,成忠只看了一眼,又默默地收回视线,悄悄叹了一声气。坤宁宫寝殿内,充斥一股浓烈的药味,与遮掩不住的血腥味。萧焕和晏宁一进门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两个德高望重的太医围在床榻前,皇后抱着太子在一旁坐着,双目微红,神情有些凝重。见了萧焕,众人齐刷刷的回过头来行礼,萧循半躺在床上朝他招手,身上的薄被染了殷红斑驳的血迹,看起来有几分触目惊心。萧循面色虽苍白,可精神不错,唇边有淡淡的苦笑:“本不让人去打扰你,你却还是来了!”萧焕走过去,神色如常道:“我带阿宁来给您请安。”晏宁心领神会,屈膝行礼:“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萧循瞧见两人亲密的模样,面露欣慰,感慨道:“朕看着你们新婚燕尔,琴瑟和鸣,心里也高兴。望之,你既已成家,以后便要好好待阿宁!”话才说完,萧循又猛地咳嗽起来,身旁的太医忙要过来制止,却被他摆手拒绝:“朕现在没事,你们都下去吧,朕有话要与皇后和摄政王说。”太医们无奈只能退下,太子萧行恪颤巍巍的躲在皇后怀里,晏宁露出笑容,朝他伸出手:“殿下,我带你出去玩吧?”皇后这才回过神,挤出一丝笑意:“恪儿,母后让御膳房准备了你最爱吃的千层糕,你带婶娘去尝尝。”萧行恪怯生生的看了看床榻上的父皇,乖巧的点头:“是,母后。”晏宁这才去牵了萧行恪的手,往殿外去,临走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霞光万丈穿透迷雾云层,从窗棂散落在地上,照亮萧循苍白平静的脸,带着难言的沉重。殿中很快安静下来,皇后把软枕塞在萧循后腰,又从桌上端了药来:“皇上喝了药休息一会儿吧!”“不必忙活了……”萧循抬手,拉着皇后在身旁坐下:“说说话吧,我怕以后没这个机会了……”皇后瞬间变了脸色,拔高了声调:“皇上!”萧焕眉头紧锁,看着萧循苍白无力的模样,握紧了拳头:“宫中太医医术精湛,总有会法子的,皇上别担心。再不济便去民间寻找医师圣手,总有能人异士——”“何苦再自欺欺人呢?”萧循打断他的话,笑容苦涩:“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怎会不清楚,只怕是回天乏术,药石无医了……”皇后早已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低声哭泣的声音,透着无尽的惶恐与悲伤。萧循心疼的拍拍皇后的手,温声安慰:“我知道你难过,可倘若将来我不在了,你便不能再如此哭了,你要强大起来,保护好恪儿!”皇后放声大哭,声嘶力竭:“别说了……皇上,你别说了……”“恪儿年幼无知,尚不能掌控朝政,这大晋上下有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朕不能辜负他们,恪儿也不能。皇后你一定要训诫教导太子,让他做一个爱民如子、励精图治的明君!”说到这里,萧循看向萧焕,目光带着几分乞求:“望之,你一定要替我看好恪儿!”萧焕喉间一动,眸中有波澜起伏,良久,才掀开衣袍跪在地上,恭敬俯首:“望之必定不负皇上所托!”“好好好……咳咳!”萧循连说几个好字,大概是情绪激动起来,捂着嘴咳嗽着,苍白的脸色也泛着红。皇后大惊失色,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萧循:“皇上!皇上您没事吧?”萧循咳了好一阵才停歇下来,手指微动,有丝丝血迹从指缝蔓延,顺着手背无声滑落。皇后目眦欲裂,最后紧绷的弦轰然倒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皇上……”萧循呼吸声有些粗重:“我没事……皇后你别着急,你陪朕再坐会儿吧!”皇后一边哭,一边点头说好,萧焕薄唇紧抿,深深的看了萧循一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天色大亮,坤宁宫外站了不少人,隔着一道门还能听见皇后的哭声,等在外头的人皆是面如菜色,惶恐不安。淑妃薛柔顾不得梳妆打扮,在宫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过来,一副受惊的模样:“王爷,皇上怎么样了?”萧焕瞥了她一眼,面色平静,淡淡道:“这里有太医在,淑妃娘娘不必担心。”“王爷能向皇上禀报,让我进去瞧瞧吗?皇上病了这么久,我还没曾见过他。”薛柔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如今才在怀孕初期,瘦了一圈身形单薄,看起来可怜极了。萧循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趁着还能打起精神,接见了薛柔和几个后妃的探望。昔日相貌堂堂的年轻帝王,已经被病痛折磨的面容憔悴,薛柔看到萧循病入膏肓的样子,感觉天都要塌了。晏宁带着萧行恪从偏殿出来,看到廊檐萧焕负手而立的身影,脚步一滞。寝殿里的声音有些嘈杂,依稀还有萧循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萧焕收回视线,冷不防晏宁出现在面前,怔愣了一瞬又恢复如常。萧行恪探着身子往寝殿里张望,怯怯的拉了拉萧焕的衣袖:“王叔,我父皇的病,是不是好不了了?”小太子明亮的眼睛看过来,萧焕忽然觉得喉间有些发紧:“会好的……”“可母后为什么要哭呢?”萧行恪噘着嘴,带着孩童的懵懂,却又有不符年轻的懂事:“王叔,我看到母后日日哭,就猜到了父皇的病很严重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萧焕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晏宁伸手摸摸萧行恪的脑袋,柔声道:“那就该到恪儿保护父皇的时候了,倘若将来父皇不在,你还要保护母后。你是男子汉,你要做和皇上一样优秀的帝王!”小小的孩童哪知一场生离死别近在眼前,殿中探望皇帝的人一一退了出来,皇后踉跄着走出来,宫人把重新热好的药端进门去。不过几息时间,听见碗碟破碎的声音,惊惶的尖叫声响彻深宫,匆匆跑出来,匍匐在皇后脚下:“娘娘不好了,皇上……驾崩了!”☆、太妃皇后瞪大了眼, 神情木然,透着无尽悲凉。宫中一阵兵荒马乱, 坤宁宫哀声悲恸, 辰时三刻, 丧钟在皇城响起。暂因取消早朝还在沉睡中的官员, 忽闻震耳的钟声, 吓得浑身一激灵, 险些没滚落下床。“什、什么情况?”除非惊天动地, 关乎国运的大事, 皇宫钟楼的大钟是不会响的。上一次钟响之日, 还是在五年前, 皇太后仙逝之时, 国丧三日, 万民同悲。时隔几年,这钟再响,莫名的就叫人心沉了下去。皇上病重,已有几日不曾早朝。莫非……“大大大人, 不好了……宫里发生大事!皇上, 驾崩了!”“什么?”这下,连震惊都顾不得,穿上衣裳就匆匆往宫里去。自宫门进入,各处都是步履匆忙的宫人,大臣们接到消息,纷纷赶来。坤宁宫外, 皇亲后妃、王侯将相跪了一地,寝殿内不时有哭声传出来。萧焕一身白衣,立于石阶之下,禁军副统领沈隽彦身着盔甲,领着一队士兵守在门口。淑妃薛柔一身素服,站在树荫下,由宫女搀扶着,看起来有些虚弱。身旁还有几个同样面露绝望的妃嫔,低头小声啜泣着。薛重阳大步流星从外面匆匆进来,看了萧焕一眼,视线就落在薛柔身上:“娘娘,你身体这么虚弱,还来干什么?快回寝宫去休息!”说着,不甚满意瞪了瞪薛柔身旁的宫女,厉声呵斥:“还愣着做什么?扶淑妃娘娘回去!”“我不回去……”薛柔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带着几分可怜:“大哥,我想再去看看皇上!”薛重阳咬着牙,眼中有波涛汹涌,胸口起伏了一阵,才强行镇定下来:“你有孕在身,切不可伤了身子,赶紧回去!”薛柔还想说话,薛重阳已经伸出手指指向身旁的宫女:“要死的东西,还不扶着你们主子回去!淑妃娘娘最金贵不过,若是伤了腹中皇子,我拿你们是问!”宫女这才七手八脚的把薛柔劝着,小心翼翼的搀扶回去。薛重阳目光沉沉,抬脚上了阶梯就要往里走,内侍总管守在门口伸出手阻拦:“宫廷大内不得带刀,还请薛统领卸下佩刀!”薛重阳脚步一顿,目光不善的看着他,脸上浮现冷笑:“成总管这是什么意义,我连祭拜皇上的资格都没有吗?”成忠躬身拱手:“薛统领误会了!眼下皇上才大行,一切丧仪尚未准备妥当,这里是皇后娘娘寝宫,外臣不得入内,还请薛统领稍后片刻,等礼部安排妥当,就请您进去!”薛重阳额头青筋暴起,握紧了身侧的佩刀,冷声道:“若我偏要进去呢?”成忠硬着头皮,有些为难,薛重阳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却不妨一道清冷的声音传入耳中。“那便由不得你了!”薛重阳蓦地转头,一直沉默不语的萧焕忽然开了口,日光浓烈,在他身下投下细长的影子,冷若冰霜的俊脸,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寒意。那是从内而外散发的冰冷,连眼眸里都染上了一丝怒意。薛重阳与萧焕来往不多,但也知道,他此刻是真的生气了,心里不由得打鼓。萧焕薄唇轻勾,状似漫不经心的开口:“皇上驾崩,薛统领伤心过度,情有可原,本王理解,可这规矩摆在这里,容不得任何人放肆!”薛重阳倒吸一口冷气,炎炎夏日却有一股寒意爬上背脊,蓦然一僵。坤宁宫外的人不少,薛重阳咬紧牙关,一动不动的看着萧焕,良久才收回视线,缓缓解下腰间的佩刀。成忠这才让人把刀接过,从殿中捧出一个锦盒,拿出一道圣旨。“大行皇帝遗旨:朕之大限日,奉太子萧行恪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新皇亲政前,由摄政王萧焕代为监国,钦此!”王公大臣、皇亲贵戚跪了一地,俯首拜礼:“谨遵圣命!”未时正,大行皇帝棺柩移于奉先殿,国丧诏书布告中外,文武百官、后妃命妇着素服,于殿外哭灵。年轻英武的承德帝,于三十一岁登基,诛昏君、斩佞臣,为百姓歌功颂德。然世事无常,天命难料,堂堂帝王因一场恶疾临终,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于六月十八驾崩殡天,举国同哀。七日后,太子萧行恪登基,称永泰帝,摄政王萧焕听政监国。尚不足八岁的小太子板着稚嫩的脸,身着厚重的龙袍,坐在了大殿之上。群臣匍匐在地,恭敬行上大礼,萧行恪年纪尚小,何曾见过此般阵势,吓得大惊失色,慌乱不已。好在慌忙中瞥见站在首列的年轻男子,他一身风华气度,冷静自持,幽幽看过来的目光平和坚定,无形之中就带着安稳人心的力量。好不容易待殿中官员退去,萧行恪迫不及待的去了后殿,窗前立着一人,只看了一眼,就委屈要掉下眼泪。“王叔……”萧焕神色平淡,见萧行恪跑乱了身上的衣袍,这才弯下腰,亲自替他整理:“君子当正衣冠,皇上为帝王,更要端正仪容,不怒自威,切记日后再不可如此莽撞随意!”萧焕直起身,萧行恪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摆,个子只到他腰间的孩童眼中蓄满了泪水,声音颤抖:“王叔,我害怕!”隔着宫殿,丧钟还在一次一次的响着,像是巨石落湖,敲击着心脏,压抑而沉重。熬了几日,萧焕眼底已有不少红血丝,听闻萧行恪的话,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很快神色又温和下来,抚了抚他的头顶:“恪儿,这样的话,往后不能再说第二次。你是皇帝,身负重任,你要面对黎民百姓、文武百官,你不应该害怕!”萧行恪瘪着嘴,尽管已经难过的想要放声大哭,但是看到萧焕认真严肃的目光,又强行忍住了。“恪儿如今长大了,也要同你父皇一般,做一个英明神武、爱民如子的明君!”殿门大开,厚重的钟声愈发震耳,宫殿阁楼上休憩的鸟雀惊飞,在湛蓝的天空中留下苍凉的弧度。晏宁这几日也同后妃命妇在一起,皇后情绪不稳她去照顾,倒也免了每日几个时辰的跪拜哭灵。但是旁的人却不如她这般轻松,娇生惯养的女眷何曾吃过如此苦头,两三日还能坚持住,时间一久就吃不消了,尤其到了大行皇帝出殡前夕,病倒了不少人。前面偏殿里有嘈杂的脚步声,内侍匆匆前来禀报:“王妃娘娘,淑太妃晕倒了!”晏宁秀眉轻蹙:“快去请太医,淑太妃有孕在身,断不能出什么意外!”如今皇帝大行,新皇继位,后宫所有嫔妃皆又尊称太妃。除皇后外,就属淑妃薛柔品阶最高,如今成了太妃,腹中又有先帝子嗣,自然大意不得,故而一切规矩都从简。她大可不必日日往来,但薛柔执拗,非要按照规矩前来,如今出了事,倒闹得人心惶惶。薛柔怀孕不过三月余,小腹平坦隔着衣裙看不出什么,许是孕中反应大清瘦了许多,脸色还有些苍白。晏宁过去时,太医还在仔细的把脉看诊,殿中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宫女伺候在床前。等了一阵,太医收了手开药方,晏宁这才问:“太妃如何了?”“回王妃娘娘,太妃是劳累过度,动了胎气,微臣已经开了养身安胎的药,往后要需静养,切不可再随意走动了!”“好,我会提醒太妃娘娘的。”等送走太医,晏宁才在外间坐下休息,杜若端了绿豆汤来给她解渴,见晏宁眼下的青黛,忍不住道:“小姐,这里有宫女守着,您去休息休息吧!”晏宁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声音有些沙哑:“无事,先等太妃娘娘醒来再走。”话音刚落,里面就传来动静,晏宁一进去就听见薛柔呕吐的声音,宫女手忙脚乱的服侍着。薛柔吐了一阵才松快一些,皱着眉喝完了安胎药,晏宁微微屈膝行礼:“娘娘体虚,剩下这两日便在寝宫休息吧,当心动了胎气!”薛柔靠在软枕上,吃了一口宫女递来的蜜饯,唇色浅白:“我一个无用之人,如何能劳妹妹大驾,你走吧,我歇会儿就回去。”“是,请太妃娘娘保重身体,您还有孩子呢!”薛柔不欲多说,晏宁也不必去自讨苦吃,转身便走。“太妃娘娘?”身后忽然传来薛柔的声音,晏宁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见她泪眼朦胧的双眼。“阿宁妹妹,如今,你心里是不是在嘲笑我呢?”晏宁怔了怔:“娘娘此话何意?”薛柔伸手抚着小腹,笑容苦涩,目光晦暗:“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是尊贵无比的端王妃了,何必在我身上耗费心力。我知道你怜悯我,你这样的眼神,我最近见得太多了!”晏宁抿着唇没有说话,薛柔继续道:“这宫里许多人都在笑我异想天开,从一开始就借助兄长之力,想进皇宫,飞上枝头变凤凰。他们表面上对我恭敬有加,可私下里都在说我是全靠兄长,才能坐上淑妃的位置,即便受宠怀孕,也是皇上忌惮我大哥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我才不过十八岁,竟就成了太妃娘娘……”☆、冒犯晏宁看着她, 目光认真:“娘娘怎会如此想?您多虑了。”薛柔勾了勾唇,脸上却没什么笑意:“我知道你如今瞧不起我了, 你是正经的摄政王王妃, 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人, 谁不看你脸色行事。大约他们都知道, 皇上过世, 太子年幼, 端王既做了摄政王, 便将这朝中大权握在手里了。”屋里还熏着安神香, 比外面凌乱匆忙的脚步声, 显得安静许多。晏宁开了窗透气, 有凉风习习, 吹散一室燥热, 这才道:“您言重了!这天下依旧是皇上的天下,即便皇上大行,还有太子继位登基。王爷虽为摄政王,但也会谨言慎行, 绝不逾雷池半步, 这是身为臣子的本分,即便今天、来日,都是如此!”“您好好休息,养好身子,往后这几日,您也不要费心劳神的过来了, 一切以身体为重。”说罢,不等薛柔回答,晏宁就行了礼离开。薛柔默默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手掌抚上了小腹,眼眶微红。出了偏殿,便能感觉到热气滚滚,烈日灼心,晏宁一边走,一边打着扇子。杜若跟在旁边欲言又止,看出晏宁的心不在焉,看到前面的路,这才忍不住道:“小姐,前面是宫门了,您要出宫吗?”晏宁蓦地停下脚步,果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宫门口,愣了片刻才转身往后看了看。萧循驾崩,虽然忽然,但宫人们都有条不紊准备着,哀乐声声入耳,带着沉重压抑的气息。正巧天边有黑云飘来遮住烈日,空气沉闷炎热,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自先帝驾崩这些日子,晏宁几乎日日在宫里,萧焕身为摄政王更是忙碌,连面都见不着。晏宁垂首看着扇子上描的仕女图,淡声道:“你去问问王爷,得空便回家用晚膳,若是忙碌便不要再折腾了。”杜若颔首:“奴婢就这就去。”宫门旁的小道上有一座凉亭,杜若去找萧焕还要些时间,晏宁只身在亭中坐下,好在乌云蔽日灼热稍减。正是午后,一路上没什么人,晏宁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打着扇子昏昏欲睡。她向来有午睡的习惯,只是近来忙于先皇丧仪,没能休息好,这么坐会儿,就感觉困意袭来。闭眼小憩片刻,凉风习习更是惬意,有细微的动静响起,晏宁没有在意。直到一股陌生的气息钻进鼻子里,晏宁倏地一惊,猛的直起身子,一睁眼便见一张放大的脸。晏宁倒吸一口气,往后退了退,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薛重阳快步扶住她的手臂,意味深长的笑起来:“王妃小心!”晏宁脸色发烫,迅速的抽回手退了好几步,天边惊雷乍响,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她苍白的面庞。“薛统领怎么会在这儿?”大雨倾盆而至,珠帘似的从凉亭上滑落,薛重阳朝晏宁抱拳行礼,眼中有明亮的光:“本是路过,得见王妃一人在此处,特来问候一下!”晏宁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镇定答道:“多谢薛统领!男女授受不亲,还请薛统领先行离开。”薛重阳往身后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说:“这么大的雨,想走也走不成。这光天化日之下,王妃娘娘是在担心什么?”夏天多暴风雨,晏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会忽然变天,不过片刻,薛重阳就出现在这里,心里不由得警惕起来。说起来,她与薛重阳不过见过几回面,男女有别,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但不知为何,薛重阳的眼神总让她感觉到危险。那肆无忌惮的目光落在身上,仿佛凌迟的刀剑,教她无处安生,尤其是那不甚在意的语气,更让晏宁怒从心起。“薛统领自重。”薛重阳盯着她,强壮威武的身体与晏宁形成鲜明对比。“王妃为何会怕我?说起来,我与王爷共事这么久,一直以兄弟相称,都是一家人,弟妹何必见外呢!”晏宁衣袖下的手渐渐用力,掌心生出一层薄汗:“请薛统领慎言。”薛重阳嗤笑一声,转了转手腕,脚下一动,离晏宁又近了些:“慎言?弟妹是看不起我吗?也是,咱们王爷如今可是风光无限的摄政王,普天之下,还有谁能相较!”晏宁眼中生出怒火,望着外面倾盆大雨,没有丝毫迟疑,抬脚便往前走,瞥见雨幕中走来的人,脚步一滞。萧焕和杜若一前一后撑着伞,豆大的雨珠从油伞滑落,在地上泛起层层涟漪。晏宁焦躁不安的心,在一瞬间平静下来。萧焕快步走来,雨水湿了衣摆鞋履也毫不在意,淡淡瞥了薛重阳一眼,朝晏宁伸出手:“阿宁,过来。”触及她柔软且湿润的掌心,萧焕不悦的皱起眉,一手撑伞,一手把晏宁往怀里带了带,转头看着薛重阳。“薛统领如何在此?”清冷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夹着一丝凛人的寒意,尽管萧焕神色看起来一如既往的疏离冷漠,薛重阳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压力。那是萧焕甚少外露过的情绪,薛重阳心间陡然一凉:“路过……避、避雨。”“哦?是吗?”萧焕勾唇,眸光森然:“那下次薛统领避雨之时,还请找好地方。没得折腾出让人恼火的动作来,后果很严重!”薛重阳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完全被震慑住,只能答:“是我失礼了,还请王爷见谅!”晏宁悄悄拉萧焕的衣袖,几不可见的摇摇头。萧焕眉宇一沉,握紧了她的手,稍微放柔了语气:“走吧,我们回家。”天色阴沉,有乌云压在宫阙之上,薛重阳握紧了拳头,看着晏宁和萧焕携手消失在雨幕里。那股萦绕不去的心悸,陡然消失,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萧焕这个摄政王,当真比他想象中还要恐怖!至少,不止是明面上这般风轻云淡好相与的。临近先帝出殡,萧焕日夜操劳,瘦了不少,下巴还有青色的胡茬,看起来颇有些憔悴。晏宁去厨房备好了晚膳,回来见萧焕坐在书桌前撑着额头睡的正熟,赶紧放轻了脚步。才把凌乱的桌面整理了一下,萧焕就睁开眼,哑声开口:“你怎么来啦?”“该用晚膳了。”晏宁把他面前的奏折书籍放在一边,微微一笑:“最近你忙的不可开交,今晚好好睡一觉,先别看书了。”萧焕把她的手握在掌心,眼中有淡淡的红血丝:“今日之事,是我疏忽,让你受惊了!”晏宁一怔,随即若无其事的摇摇头:“不怪你,我下次躲着便是了。”只是不曾想薛重阳此人竟能狂傲无礼到如此地步,说出那般轻狂的话。萧焕垂下眼,声音冷淡,带着一丝冷意:“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回,我绝不轻饶于他。”“你别冲动!”晏宁变了脸色,忙道:“薛重阳不是普通武将,他可是禁军统领,手握重权,皇上都要对他忍让三分,你切记不能乱来!”萧焕抬眸看她,眼中有淡淡的笑意:“不过莽夫而已,我从来不曾怕过他!”从前为了朝廷大计,尚且能忍,如今薛重阳不知好歹,敢对晏宁生出非分之想,那便再容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