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倾轻嗤,“哦,那你说道说道?”显然没把她的话当回事。香娘道:“女子嘛,最厌恶的便是欺骗。小侯爷骗没骗过她香娘不知晓,但小侯爷一定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罢?”谢倾眯眯眼,没答话。香娘从他的神情中读不出任何变化,只得接着道:“人与人交心,最重要的莫过于坦诚。小侯爷不先坦诚,怎么能想要他人先敞开心扉呢,是吧?”只要谢倾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吐露给那个女人听,香娘自有办法再从她嘴里套出来。她说完,抬起眼看谢倾,本以为自己的这番话定能让他恍然大悟。谁知却对上一双含着嗤意的双眸。谢倾在看她,含着笑意,冰冷的,居高临下的。香娘莫名滞住,本能地想往后退。谢倾伸手轻轻将贴在她颊边的一缕鬓发拨开,声音却不像动作那样温柔,“管好你自己。不要让我说这句话,第二遍。”他放下手,转身离去。香娘就这么怔怔立在原地,颊边尚还残存着他指尖温热的触感。风一吹,那块地方就变得很冷,冷得她都有点寒颤。……老天爷,吓、吓死人了!------那场雷雨过后,太后似乎已经没了在这行宫里悠哉泡温泉的兴致。反倒是频繁地遣人送信回宫,沈默猜,多半是叫人去查虎头山山匪的事了。严太后算不上多么老谋深算,顶多心够狠,胆够大,加上有几分心眼罢了。但这些年悠哉度日,已经松懈得不成样子。被谢倾这么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方才如梦初醒,知道派人回去查这起事了。要说起因,不过是严六被山匪劫持,谢倾几人冲上山把人救回来。这个说辞,严太后信了一半,她信了谢倾等人是碰巧端了山寨,但不信这是巧合。可怎么也没怀疑到谢倾头上去。沈默只能感慨谢倾此人太过厉害,他认认真真装了十年的窝囊废,原来就是为了今日,为了今日不管他背地里干出什么事,太后都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去。沈默那日会跟去山寨,就是为了找一样齐阁老嘱托的东西——朝廷官印。不仅如此,他还寻到了一份官府与山匪互通的文书。严太后那头自然不会留有证据,但山匪这头却不一样。朝廷势力到底比匪大,这群匪怕他们翻脸不认人,这才没有一把火烧了凭证。也不知那些中立派能不能被张纸说动。沈默也不曾把这事和谢倾透底,他总觉得谢倾此人藏得太深,在不知他的底牌前,自己毫无保留并非好事。只要一切顺利,后日他们就能返京。但在这之前……沈默想起魏氏的那番话,犹豫半天,终是站起身,朝许文茵的宫室而去。她正坐在花苑里的矮凳上与几个宫婢闲聊,他进去时,泽兰正好在分茶,许文茵便叫她也给沈默斟了一杯。沈默一言不发地接了。低垂的视线在看她如莲叶般泛起涟漪的烟青裙裳,露出了一小截的白雀鞋面,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或许不该招呼都不打一声地突然来访。可来都来了,也不能再退回去。沈默一捏茶蛊,干脆将那日临走前,魏氏问他愿不愿让许文茵做沈家妇的事毫无隐瞒地说了。说完心脏直跳,没敢看她的表情,又添上一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舅母此举是不愿表妹入宫受苦。我……亦是如此。”说着说着,头越垂越低,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沉着冷静的模样。“表妹若是不愿,咱们可先假意将亲事订下,待宫中的皇后人选定了,再将亲事悄然无息地退了便是。”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沈默的心脏莫名有点疼,掩在鬓发后的耳尖却越来越红。他想起那日谢倾说“……你觉得,这是不是喜欢?”沈默想,或许这的确是喜欢。他还从未害怕过会从别人那里听见拒绝的话语。面前的女子显然沉默了一阵。这阵沉默分明很短,却又无比漫长。长到沈默眼底微光越来越暗。石桌上的茶蛊中冒着屡屡白气,院中只闻鸟雀遥遥的鸣叫。“那……表兄愿意吗?”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反问道。沈默颔首道:“若不愿意,我就不会来同你说这些。”若不愿意他肯定当场就回绝了魏氏。沈默意外的是个无比干脆利落的人。若是和沈默订亲,的确,她就可以不再像梦里那样被召入宫中。在宫内自己处处受限,在宫外却可以做很多原本不能做的事。许文茵抬起头,瞥了眼沈默握紧成拳的手,似乎看破他的紧张,她微微弯了眉眼,“……表兄若是愿意,我自然没有不愿。”沈默微讶地抬头。她又道:“只是……表兄若是为了我耽搁了自己的姻缘……”“没事。”沈默下意识出声打断,看她目光挪过来,又如受惊小白兔似的一垂头,声音都低了低,“不、不耽搁。我答应过阁老,在春闱考取一番功名前,不会成家立业。”许文茵不再说话,点点头表示知晓了。反正等皇后的人选定下来再退了这门亲就是。这一点,沈默和自己已经提前说好,知根知底的总比和旁人订亲强。沈默告辞离去,走出屋子好远一段距离,垂在两侧的手才总算松开。还没舒出一口气,肩膀被人猛地从旁一拍,“哟,沈大郎君,在这儿遇见你挺巧啊,哎,你笑什么?”沈默面色一沉,收了唇边的笑,“没什么,小侯爷怎的在这儿?”谢倾一挑眉,心道我还想问你呢。他眼角余光瞥眼身后的夹道,那后面就是女眷住的宫室,沈默青天白日的怎么从那儿出来?沈默方才不觉,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后面可就是女眷的宫室了,谢倾没事儿跑到这儿来干嘛?二人都莫名将对方打量了两眼,沉默蔓延了一瞬。沈默:“……小侯爷莫不是要去寻袁五娘子?”“啊……嗯,对,小爷找她有事儿。”谢倾点头。沈默了然:“那我就不绊着小侯爷了。”正要走,一顿,又侧头道:“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小侯爷。”“谢?谢什么?”若非那日谢倾拦住自己说了那番话,恐怕沈默到了如今也提不起勇气去向许文茵提订亲的事。他将这话简单说了,没说许文茵的名字,也没提起自己方才去做了什么。谢倾还以为是大不了的事呢,他那话又是专门为了沈默说的,极其敷衍地点点头,“嗨,这有什么好谢的,祝你一切顺利。日后找着了机会,请小爷去喝你的喜酒。”不过在那之前,得要秦追能老老实实配合他演出戏才行。谢倾在心里掐指一算,秦追配合他的可能性不高,所以到时候只能靠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拳把人揍晕才行了。沈默的话谢倾大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齐阁老虽和谢家一样都是中立派,不是敌人,但谢倾也根本没把沈默当成是自己人。他懒得再跟沈默叽叽歪歪,敷衍两句,摆摆手跟他告辞。大步迈上夹道,眼一抬,看见了许文茵的宫室房檐。双眸便跟着眯了眯。说来方才沈默从这儿出来是去找谁了?这回跟来的女眷里头,应该没有和他认识的人吧。……算了,关自己屁事。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根本没有察觉到两个情敌的存在,还觉得自己稳如老狗(等作者吐血更新(不是)不知道你们期末考完没有,我这边刚刚开始,忙得天灵盖都要飞了。我尽量日更,日不了就隔日更!!反正这篇就是个小甜文,很短,稍微写一写就能完结了!-第30章谢倾没走正门, 轻轻一跃上了墙头,落地时却和旁边给花浇水的泽兰撞了个正着。二人对视一瞬,泽兰张嘴要惊叫, 谢倾伸出食指竖在她眼前。“嘘。”那根手指修长白皙, 泽兰愣了愣才看清来人是谁, 急忙松了口气,“原来是谢小侯爷……小侯爷怎么来了?”跟个贼似的, 还翻墙。谢倾收回手,半点没觉得自己像贼, “你家娘子在不在?”“应……应当是在屋里。”泽兰下意识回了一句,又想起之前自己拜托过谢倾去找许文茵, 忙跟着道了声谢。虽她瞧不起新贵,可谢家是新贵中的新贵,分量大不一样。谢倾点点头,完全没将她的道谢听进去, 倒是一偏头, 眼神一斜,往主殿那边望过去。泽兰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回过了味。帝京无人不知谢小霸王的性子, 天生混不吝,脾气还贼差, 翻起脸来就是六亲不认的那种狠角色。可那日雷雨, 是谢倾浑身湿透着回来叫她带人过去找到的娘子。宫婢们搀着许文茵让她坐上步辇时, 泽兰瞧见了她外边罩的那件大氅,是谢倾的。许文茵事后什么都没说,只吩咐她将那件大氅洗干净晾晒,莫要叫旁人知晓。但泽兰又不是傻的,今日再这么一见谢倾翻墙来寻她们娘子, 她就完全明白了。要不是自己聪明,恐怕没人能看得出谢倾的心思。“守在屋里的那些宫婢这会儿应该都被罗平公公招去了。小侯爷若要寻我们娘子,不若自己过去?”泽兰抬头问谢倾。方才沈默过来同许文茵说的话,她在一边站着,一个字不漏全听了去。这沈家,说着好听是书香门第,说得难听就是祖上穷三代,读一辈子书也没读出个名堂。魏氏姐妹的夫家,想也不会好到哪儿去。那个沈默也许是出息,可和镇北侯谢家比,和谢倾这个嫡长子比,那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老太太教养出来的孙女,堂堂旧姓,怎能嫁进这种穷酸人家去!泽兰泽兰鼻子都要气歪了去,心道魏氏果真是个黑心肝的,以为老太太不在就能拿捏她们娘子,给娘子找这种破亲事?还是嫁进镇北侯府好,新贵就新贵吧,就全靠同行衬托。泽兰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腹诽谢倾自然不知,随意摆摆手,长腿一跨就上了游廊冲正殿而去。许文茵在殿内拿金针挑着炉内香料。严太后方才遣了罗平过来,原来是吩咐她今夜去殿里用膳泡汤。许文茵如今想起了幼时太后谋害先帝的那起事,越发觉得秦追那身怪病也是因她而起。太后来召倒正好,自己也想套套她的话。正想着,敞开的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声响,琉璃坠子相击,清脆叮铃。许文茵眼底沉了沉,手上动作没停。很快,谢倾走到了殿门前,却在门口站着没进来。许文茵拨动香料,看不见他在做什么,约莫停顿了两息,那头才响起声音:“二娘子,巧了,在这儿碰见你。”许文茵淡道:“我倒是头一回知道还有闯进别人家里与人论巧的。”寻常人就该叫这话噎住了,可谢倾向来没脸没皮,听见许文茵答话似乎双眼还微亮了亮,点头道:“哎,也是,我这样的人不常见。”也不知道是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他往前挪了两步挪进殿里,“不过呢,我这不叫闯,是你那婢女放我进来的。”泽兰?许文茵蹙蹙眉没答话。她如今一点也不想与谢倾纠缠。她相当有自知之明,自己充其量就是仗着能做些预知梦来扭转眼下困境,不代表斗得过谢倾这个心机鬼。浑身是谜,满嘴假话,猜不透,看不透。再和他玩下去,她怕是又得被软禁第二回 。没有人会喜欢假心假意的人,许文茵尤其如此。“小侯爷,方才也说过了,我不想和你说话。请回吧。”她垂下眼皮,用一种几乎不带感情的语调如是道。谢倾哪能听不出她话中不由分说的赶客意思。可他没动,“为什么?”为什么?许文茵想笑,他还问她为什么。她也很想问为什么,可她一问,他每回不是扯谎就是沉默。“不为什么。”“那你不愿和我说话也行,”谢倾道,“我说话,二娘子听着就是。”又是歪理连篇,许文茵莫名有些恼,“我不想听你说话。”谢倾几乎没停顿:“那二娘子要如何才愿意听我说话?”许文茵一顿,侧过眸看他,“……那你告诉我一件事吧。”“什么事?我知无不言啊。”“你瞒着秦追的事,到底是什么?”谢倾的眸光倏然一顿。梦里的秦追哭着跟她说:“谢倾骗了我”。被唯一的亲友欺骗,情绪过激导致他发病昏厥。那时谢倾的大军已紧逼城门,许文茵没法带着昏迷的秦追从暗道逃出宫。所以她干脆放弃了,放弃了逃出去这件事。到最后,谢倾突破城门,她躲在角落里听见他在吩咐手下找自己。那时的谢倾骑在马背上,身负银甲,浑身的戾气。许文茵反应过来就背脊发凉。难怪秦追会说,希望她活下去。谢倾的目标竟还有她的份?许文茵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如今她对谢倾的印象也不过是那匆匆两眼而已。后来,梦里的自己似乎直到被抓住被软禁,都不曾知道谢倾所隐藏的那个秘密。许文茵很想知道,所以她眼下就问了。望着谢倾的眼睛,直截了当。在听见“你瞒着秦追的事是什么”时,谢倾的眼底骤然冷了下,含着下意识冒起的戒备和一点点疑惑。疑惑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他问。许文茵:“我在问你话。”“……”他没答。许文茵不由抿了唇,“小侯爷可还记得,那夜在凉亭里,你说,只要我问,你什么都告诉我。你还说,你愿意相信我的。”就是那天,谢倾找上门来逼问她接近谢十三有何图谋。那时他盯着谢九的名号,她一点也没发现不对。谢倾默了默,半垂着眼皮看她,一改方才她说一句回她三句的态度,像个哑巴,唇角都没动过一下。似乎根本就没有告诉她的打算。许文茵自认是个十分不易动怒的人。无论是以前被老太太问责,还是刚回长安时被许珩挑衅,她都从没发怒过。准确一些来说,是她心中不曾有半丝波澜。冷漠、平静、无所谓。但一到和谢倾相处,他的每一句话,乃至是他拿捏得恰好的沉默,都能成功激起她的恼意。这也许不是因为感到被冒犯、被唐突,而是源于她心底的一点点委屈。在道观、在夜里的凉亭还有那场雷雨,他近在咫尺的体温明明很温暖,说的话仿佛是只会对情人说的低喃,可一回过神,那些温暖的东西其实都是冰冷的。换成是谁都会觉得莫名委屈。既然把那堵高墙竖起来,不许她再去触碰,那她走开就好了。可她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靠过来?靠过来,让她再重复一次之前的事?这样耍她是不是很有趣?许文茵的动作停住,转过头去,鼻腔竟有些发酸。她费了好大劲才把那股哽咽感压下去,好在背对着谢倾,他不会看到她的表情。“……你说你相信我。可你什么都不愿告诉我,哪怕,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真话。”“你根本就没相信过我,谢倾。”“但不要紧,我从来不曾要求你相信我。”只要,你别再来招惹我。身后的谢倾仍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一向如此,自顾自地开始说话,又突然陷入沉默。“那天夜里,你说,你体验过没有人知晓真正的自己的孤独。”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以为我和你是同类,同样的孤独。可惜了,我好像和你并不相同。”谢倾原本想问“哪里不相同?”,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下去。许文茵侧眸,目光飘向了门外,像是在回答他没有说出口的问题:“相信他人,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所以我们不一样。”“比如,”她道,“比如我相信你,所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有事瞒着秦追。”谢倾轻轻皱起眉。许文茵扭头看向他,“我能看见一些将要发生的事。不过也许不是将要发生,而是上辈子的事也说不定。谁知道呢。”“我相信你,所以我说了。但你可以不信,反正,你本来就没相信过我。自然也可以觉得我是和什么人串通好了的,随你怎么想。”室内寂静无比。许文茵内心那股恼怒却因说完这番话散去了大半。这回她绝不要再重蹈覆辙,再像那样被谢倾捆起来被如玩物般对待。“你回去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发冷,“做好你该做的事,守住你该守住的秘密,不好吗?”谢倾最后是一言不发离开正殿的。他行得很快,走出宫室好远好远也没停下。眼帘半掩,仿佛漫无目的。最终是一阵寒风刮过,掀起他腰间玉坠发出一阵叮铃的响声,他才停住了脚步。脚边安静躺着一块石子,他抬脚,狠狠将其踹了出去。石子闪电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砰的撞击在对面石墙上,滚落在地。谢倾眼底的寒意没有因此消散。“小侯爷骗没骗过她,香娘不知,但你一定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罢?”“如果不先坦诚,怎么能想要他人敞开心扉呢,是吧?”“比如我相信你,所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有事瞒着秦追。”“你可以不信,反正,你本来就没相信过我。”她知道他有事隐瞒,是因为她能看见将要发生之事。是真的能看见,还是……有人告诉她的?谢倾的目光落在了远处高高而立的明黄色檐角上。秦追?秦追不可能会知道这件事。“谢倾,你说过你愿意相信我的。”女子的声音又在他脑中响起,带着一点不同与往常的执拗。他是说过,相信她的存在,相信她没有坏心。她对自己来说,是无害的。但这并不等于,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底牌,自己的过去,交给她看。能让谢倾做到这一步的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相信她啊……要相信她吗?谢倾不带感情地在脑中想着这个问题,眼中仿佛下起了大雪,冰冷如霜。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我有两个情敌,但我还是这么酷这么没有心 by谢小公鸡(不是第31章如沈默所料, 严太后派回宫中打探消息的人一个也没回来。想来是谢倾早有预料,先下手为强,为了逼严太后立即返京。可再如何着急, 怕也要等到后日。沈默原本是如此猜测的。谁知谢十三这人比他想象得还要胆肥。今晨, 秦追突然发病, 竟在太后殿内昏厥过去。面色僵白,瞳孔涣散, 呼吸细弱,这病势似乎竟比以往都来得严重。御医去时只瞧了一眼便吓了个脸色发白, 仓皇跪下,直呼“若无丹药医治, 陛下只怕命不久矣”。也就因为秦追是个傀儡皇帝,才敢把话说得如此露骨。严太后是没把秦追当回事,可如今朝中有变,更不能让他就这么一命呜呼。否则那帮子老东西就能顺理成章地推举个后继者上来。这不是严太后乐意看见的。听宫人匆忙来传太后忽然今日便要摆驾回宫, 沈默就猜出这多半也在谢倾的计算之中。宫人离去后, 屋外忽然飘起一层绵绵细雨,落在大理石砖地上, 溅出了一小片深色印记。沈默半垂着眼睑静静看着,莫名觉得有点冷。……谢倾。他到底, 算到了哪一步?--“感觉怎么样啊?”“……”“怪了, 怎么没声儿呢, 爷给的药还不至于弄死人吧?”“……”“喂,陛下?陛——”“吵死了,闭嘴!”秦追将满带汗珠的脸从被中露出来狠狠瞪了谢倾一眼。“哎,你这么凶做什么,我这不是怕你没撑住一命呜呼了么。”谢倾有点委屈。秦追冷哼一声, 扭过头去,“假心假意的就免了吧。我这回配合你,可不是为了你。”这话说得古怪,不过谢倾根本没去细想,反正只要搞定秦追,他这边便能顺利不少。于是就敷衍地挑起唇角笑了声:“陛下也用不着为了我,人是要为自己而活的。对吧?”他的笑里没多少笑意,秦追只觉原来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竟能这么不一样。虽然那日在殿里,许文茵并未说什么“人要为自己而活”,但她似乎很想让他活下去。分明只是陌生人,却比他自己都要惜他的命。……真是奇怪的女人。透过帷幕,外头传来数道车辕撵在枝丫上而过的声音,许文茵是女眷,此时恐怕也在后面的某驾车上吧。“你觉得,”他顿了顿,忽然开口,“……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吗?”“什么?”谢倾没听明白。“如果有一日……我的病好了,那个老妪婆也死了。那我还有机会……有机会不再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君王么?”这是从前秦追从未设想过的事。不是他不敢想,只是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那个位置于他而言,毫无价值。此时他问这话,是因心中燃起了一些莫名的东西,像火苗,像夜间渡口上空炸开的烟火,冰冷的肢体都仿佛带上了热意。他等了一会,可一向多话的谢倾却没有回答。只时不时从外传来缓缓有序的马蹄声。接着,他看见谢倾搭在束带上的那只食指轻轻在白玉琉璃串上摩挲了一下。这似乎是他在思虑什么事时的习惯。“你问这个做什么?”半晌,他道。却不回答秦追的问题。“做什么?”分明疼痛难忍,秦追却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能报复谢倾这狂妄之人的办法。他将手撑起,靠近谢倾,自下而上地盯着他,刻意将声音放缓:“我改主意了。”谢倾挑眉:“改什么注意?”“我,想娶你的小情人了。”——寂静。连窗外漏进来的那点风声都转瞬消弭在了车中。秦追始终在看谢倾,看他如墨的瞳孔一滞,眼尾都微不可见地紧了紧。这是一向叫人猜不透心思的谢倾,难得会展露出的一点点失态。他一边觉得报复得逞,一边又莫名有点失落,本来以为她或许和谢倾之间不曾有什么,可这么一看,好像是自己想错了。也是。若不曾有什么,谢倾那日又怎么会在殿里对他说什么“你真以为我会让你娶她?”的话。秦追突然没兴趣观察谢倾了。而谢倾的失态也只有那么一瞬间。下一秒,他懒懒将双眉一挑,却是道:“行啊。”秦追微愣:“什么?”“你要娶她,那就娶咯。”他扭扭胳膊,吊儿郎当直起身,无视秦追尚有些疑惑的神情,手一撩,便要掀帷幕走人。“这可是你说的!”秦追在身后叫住他。谢倾停住脚步,偏过头,从后面只能看见他的小半张脸,皆在阴影笼罩下。“是,我说的。”懒散的声音里却没什么情绪。抛下这句话,他一瞬便从车内消失,唯有翩翩飘浮的帷幕在不断往里灌着寒风。-返京后,严太后都顾不上安排谢倾和沈默等人,一路直往西门而入。因着回来得急,和原定的日子提前了许多,各府也没派人来接。罗平便吩咐了宫人亲自将许文茵、袁五娘等女眷送回府上,回头就发现方才还在那儿的谢倾没了影,问林二宝:“郎君,小侯爷人呢?”“表兄说半月不见,甚是想念他那温香楼的相好,喏,方才已经马不停蹄地去了。公公用不着担心他,他就可会安排自个儿了。”罗平嘴一抽,心道我还能是怕谢倾找不着回府的路么。还不是太后吩咐了一句让他送谢倾回府时看看镇北侯眼下在不在府中。可谢倾人都没影了,这下可怎么办。眼一抬,想起林二宝如今似乎是借住在谢家的,便要开口,结果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人抢先,林二宝笑道:“侯府离这儿也不远,公公若要找我表兄,不若同我一起过府喝杯茶等等他?”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罗平半点没怀疑,当即点了头。谁知才走进侯府书房,背脊就被人从后闷头一棍。罗平两眼发花,还没来得及反应,两股麻绳又麻溜地在他身上绕了几圈,一个用力,把他命都挤没了半条。“哎哟喂,痛痛痛,痛死我了……干什么干什么,这是要干什么!”“不干什么,就是想请公公您告诉我件事。”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绣着鎏金暗纹的云靴、滚落在脚边的木棍,而后才听见谢倾的声音。罗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瞪着眼珠子抬起头,确认了好几遍,眼前这人的的确确是谢倾。可谢倾怎么会在这儿?他他他绑自己做什么!“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罗平怒不可遏,可惜双臂被反剪在身后捆得严严实实,和当初捆严六的手法如出一辙。“哎。”谢倾不紧不慢蹲下身,手里还转着一条黑金马鞭,“公公别急嘛,我这不是正要告诉你嘛。”“那、那你还不——”“罗公公是娘娘身边最得力的亲信,想必也知道不少娘娘和朝臣来往的秘事,甚至还知晓先帝的虎符被藏在何处。”罗平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了。眼前这个谢倾的神情很不寻常,和平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没有憨傻的笑,更没有半点吊儿郎当的影子。冰冷,嘲弄,居高临下,仿佛只是在睥睨一只蝼蚁。一股无形的威亚震得罗平有点喘不过气。他抖了抖两撇胡子,咽了口唾沫才干涩地开口:“你问这是要做什么?这不是你该问的事。”谁知落音刚落就得到了眼前这少年自红唇间露出的几声笑,像是在笑他不知好歹,愚笨不堪。“好吧。”他说,“公公不想说,那就不说。反正等严太后的脑袋落了地,你总会告诉我的。”这话像是在问今日天气如何般地被他说出来,罗平的视野却一瞬间模糊了。“谢、谢十三,你胡说什么你!”他彻底叫这话激怒,“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之言?是要砍头的!”他虽愤怒,音量也拔高了一个调,可却没什么底气。许多像罗平这样,爬到了这个地位的宫人,无一不极具眼力。他如何不知道谢倾方才那些话绝不是在同自己说笑。那他到底想做什么?镇北侯想做什么?谢家想做什么?罗平愣愣看着谢倾起身,双手抱头,悠悠转过身去,似乎真就没打算和他谈判。分明他肚子里有许多他们十分想要知道的事情。难道……难道就算没有这些,谢倾也有十足的把握?不,不可能。怎么可能!冷汗一点一点浸湿了罗平的背衫。谢倾此时已经走到了房门前,在要跨出去的前一秒,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公公翻过年也快三十有七了吧?”“你……你想说什么?”“公公在太后还是贵妃时,就在她身边做事了。这么说起来,当年先帝为何病危,你也该是知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