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倾就倚靠在院子后面的凉亭里,夜风席席,腰间坠的白玉琉璃被吹得微微摇曳。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身体却往阴影里退了退,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台阶下一步一步走上来。许是夜里天凉又出来得急,她乌亮的缎发只用一支红宝石凤头簪高高挽起,几缕微卷的发丝从鬓角垂下来,微微拂动。抬眼时,颈线细嫩优美,似一支芙蓉盈盈而立。“谢小郎君?”许文茵没看错,眼前一身白衣的,果真是谢九。方才那张唤自己出来的笺纸,想来是出自他手。上回她去道观时没见着谢九的人,本以为近日不会再见,未料他却主动找上了门。还是以这种方式。许文茵难免就以为是有什么急事。“谢小郎君?”她忍着腹中隐隐的痛楚,往前迈了两步,没进凉亭,就停在外面的梅花树下。“这个时候打扰二娘子,是在下唐突了。”谢倾直起身,走出阴影,抬手冲她一揖。“无妨,”许文茵弯弯眉眼,“可是出什么事了?”谢倾却不答:“二娘子觉得呢?会是什么事?”她觉得?“郎君总不是来和我聊今夜花月的吧?”她道:“是谢十三有什么事?”她说完这话,没能看见谢倾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光。“劳二娘子担忧,他如今倒已经能下地走动了。”“那可真是太——”“但你想听的,不是这个吧?”比想象中还要低沉的声音叫许文茵不由顿在原地。谢倾看着她,往前几步,“二娘子还想知道关于谢十三的什么?”“什么是指……”“什么都可以,只要二娘子问,我什么都告诉你。”他重复:“不管是什么。”一边说,一边向她走去,越来越近。谢倾身形高,许文茵矮他足足一个头,他一靠近,她就只能被迫仰起头看他,有些费力。这时才发现谢九的神情与平日里不大一样。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谢小郎君……”“所以二娘子不用找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想问谢十三的哪些事,大可直接告诉我,我知无不言。”谢倾的声音分明还是那样清越悠闲,听在她耳朵里却只觉得越来越寒,越来越沉。谢倾暂时还没打算对她做什么,他想知道她的图谋。“说话啊?二娘子。”他垂下眼,看她被冻得发红的耳尖,紧紧绷直的玉颈,连鬓上插的那只凤头簪都猛地晃动了几下。她不像平时那样冷静。被他逼得节节后退,背脊又不慎撞上梅花枝干,只能被迫停下脚步。若是往常她一定能找些借口搪塞过去,可眼下腹中绞痛难忍,脑中一片的乱麻。月辉洒下,谢倾的身周阴影几乎快笼罩了她。她只能干涩着嗓音开口:“谢小郎君……你误会了。”“哦,”谢倾应得不咸不淡,睨着她道,“我误会什么了?”“……”许文茵低下头去。她能说什么?说自己能做未卜先知的梦,知晓谢十三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弑君破城,自己和许家,乃至整座长安城统统玩完,所以她才想在那之前阻止谢十三?这番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何况是旁人。“说话。”谢倾微眯着眼,低而冷的声音响彻在她耳边,再没了平日的半分温柔。许文茵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知道自己心急,叫谢九看出她有所图谋。仔细想想,谢十三都那般表里不一,他这个兄长,总不能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她紧紧捏着手指尖,寒气便自脚底窜上四肢,刺骨心寒,下腹隐隐的绞痛更重,膝盖快要支撑不住。只能将头越垂越低,勉强从嘴里挤出声音,却是羸弱又单薄的一声:“谢小郎君……”谢倾顿了顿,这时方才觉出不对。许文茵几乎捂着肚子弓起身,露出了一截细嫩纤瘦的后颈,似乎比这漫天的霜雪都要白,若非有树枝倚靠,估计早摔倒了地上。谢倾皱皱眉,“喂,你……”话未说完,许文茵身子如断线风筝,往前一倾,摔入他怀里。第21章谢倾本可以避开,但看见她的身体直直往前栽倒下去时,还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比想象中纤瘦,小小的,好像他一用力就能将她揉碎。一垂眸,额角大豆大豆的冷汗撞入他眼帘。“谢小郎君……”许文茵声音细微颤抖,脸埋在他胸前,几乎整个身子都靠在他怀中。谢倾本可以立时放手走人,要是换成别的女人,他会毫不犹豫。可许文茵细白的手指尖死死攥紧着他的衣裾,就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眼底一暗,一股莫名的烦躁窜上心头。“别动。”谢倾说完,那只只用上臂抵住她腰间的手一转,将她腰肢揽住,另一只手伸下去,托住她的臀,以防她掉下去,而后将人整个抱起来,大步往凉亭内走。他眯着眼跨上台阶,一抬脚,将木凳上落的一层薄雪尽数踹落在地,将她放下去。“哪里疼?”他问。许文茵还没从他方才那番动作中回过神。分明声音还是低沉而冰冷,可单膝跪在地上与自己平视的他,似乎和方才又有些不一样。许文茵不禁低下头去,她想了很久,终是从嘴里挤出一句:“对不起。”“对不起……谢小郎君。”身前的谢倾沉默几息。“为什么道歉?”话中听不出喜怒。“因为……最开始我的确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一些有关谢十三的事,是我动机不纯。”她搭在木凳上的手攥得很紧,“至于缘由,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她抬起头,“但是希望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存过旁的坏心。”“你愿意……相信我吗?”女子漆黑的眼眸澄澈如珠,真诚,坦率,毫无保留,将他望进了满腔秋水之中。谢倾静静看着,竟有些失去话语。从生来到如今,十八年,似乎还没有哪个因目的接近自己的人同他说过“对不起”。更没有人,会和傻子似的,问他“你可不可以相信我”。废话。当然不会相信你了。他道:“那不问原因,问你一个问题。”许文茵点头。“既想知道谢十三的事,你何必处处躲他?”一顿,道:“找我问他的事,是舍近求远。”他说这话时眼底带着几分审视。他在等她的回答。自己会如何对她,就取决于这个回答。夜里冷风阵阵,吹得她不禁瑟缩了下肩膀,手指尖紧紧抠在一起,像一支不堪风吹的芙蓉。寂静半晌,她终是动动唇瓣,抛出一句低低的话语。“因为,我害怕。”谢倾眯眯眼:“你怕什么?”许文茵将头垂得更低,嗓音冷淡,“怕谢十三。我不喜欢他,又专横又可怕。”……?谢倾反应了一下这话里的意思。专横,可怕?他?许文茵还在继续说:“但是谢小郎君你和谢十三却很不一样,所以我才……”她抬起眼,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抖,“真的对不起,谢小郎君。”背后的明月照下,在她身周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似乎整个阴暗的凉亭都因她而熠熠生辉。就和那日,他在街巷边随意一瞥,看见她从车中被人搀着走下来时一样。不可方物。比这辈子他所见过的所有东西,都要漂亮。谢倾缓慢地将眼帘一垂,默了默。这个过程几乎只有几息。下一刻,他又抬起头,可方才还覆在眼中的那抹冷戾已消散不见。许文茵还想说什么,谢倾站起来,将身上大氅一解,一落,径自盖住她半边身子,几乎将她裹住,“行了,不用说了。”他的语气也变了。许文茵有些发愣,“郎君?”“还疼吗?”谢倾低头看她。许文茵下意识点点头,又摇头,“不打紧,我习惯了。”疼和习不习惯又没关系。谢倾这些年为了装成一个合格的废物,常年混迹脂粉堆,比寻常男人都要了解一些女子的事,大抵对她为什么会疼就有了数。“你坐着别动,我去将你屋里的婢女引来。”丢下这话,他转身离去。许文茵不知他突然是怎么了,手中那件玄色大氅的绒毛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温热的,软软的,甚至能嗅到一股淡淡的白芷香。白芷香?许文茵疑惑地颦起眉,之前自己好似在谢十三身上也闻到过一样的香味。谢倾回来得很快,自他身后能隐隐听见婢女迈上台阶的声音。许文茵想站起身却被他摁回凳子上,只得伸直手臂将那团大氅还给他:“谢小郎君,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什么?”“你愿意相信我的话了,对吗?”谢倾伸手去拿那件大氅,自己都觉得自己魔怔。相信她的话吗?他其实压根不信,这世上能相信的,只有自己。但是。她抓紧大氅的手葱白如珠,他低下头去,在她手指尖上轻轻一吻,“对,这就是我相信你的证明。”温热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许文茵还是唰一下撒开了手,好在谢倾够稳,大氅晃了几下没有落到地上。身后婢女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权当没听见,将大氅随手一抛,散漫披在肩上,冲许文茵道:“明天,我再来看你。”-谢倾慢悠悠翻墙回府时,正巧撞上林二宝吃饱喝足在院中散步消食。见他从墙头一跃而下,脸都皱起来:“你又去哪儿了,我找你一天了都。”“爷去哪儿干你屁事,”谢倾扬起眉,“说吧,你找小爷作甚?”林二宝相当习惯他表兄这副所有人都欠自己几百两银子的大爷态度,自顾自地说:“本来想趁还未开春赶紧把那群山匪给办了,但如今太后不是突然要去别宫泡什么温泉么,我是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办。”谢倾一挑眉,想起来是有这么一茬,这几日想着许文茵的事,差点就给忘了。严太后注重养生之道,每年上元一过便要去别宫温泉玩上一阵。林二宝就担忧:“新帝是年年都要随行的,除此之外点了你我,严六,还有姓沈的那个酸儒……哦不对,扯远了,反正咱们俩一去,这一锅端了山匪窝的事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他在后面追着谢倾,谢倾活像看不见他走得有多费力,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大步往前,“温泉行宫不就在京郊那地儿么,算起来还离虎头山更近些,咱们俩抽个空上山去把他们端了不就完事了?”林二宝眨眨眼,觉得似乎是这个道理。“说你蠢得跟头猪似的还不信,走开,少在小爷跟前碍事。”谢倾手一挥让他滚蛋,而后迈进房内。林二宝本来还想说“太后另外点了袁五娘和许家的二娘子,我怕咱们到时候抽不出空来”,可这话愣是被谢倾紧闭的房门一挤,生生憋回去了。算了,他要不知道,明儿也该知道了。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确实很凶,而且对谁都这样。心防指数高达9999的那种可恶男人,除非他自己主动,否则基本不可能被攻略,因为他有一颗钻石心,莫得缝可以叮。也不是啥纯情小男孩,总之就是很会,主动起来不择手段还不要脸的那种(比划第一次写正经感情流,爸爸们看在我这么努力写作话的份上不要养肥我鸭!!我很可爱,请给我留评论,蟹蟹您惹!!第22章翌日,宫里派了人来许家,将太后出游点了许文茵随行的事说了。魏氏当面不动如山,待给使一走,她反手便将茶蛊嗑在了案上。旁边许三娘和许珩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许珩年纪小,只知道她娘因为这事不高兴了。许三娘却是明白的。太后出游乃是年年惯例,但点许家女同行,可是这些年来头一回。正巧就撞上给新帝立后的时期。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娘,这……”魏氏道:“她人呢?”“今早二姐屋里的泽兰来说过她身子不舒坦,如今也许还睡着呢。”告病推脱也不是不行,但这回宫里来的人是大总管罗平,太后身边的红人。恐怕容不得许文茵不去。想起方才罗平略带警告的眉眼,魏氏心里就来气。旧姓早就跟只死蚂蚱差不多了,太后竟还不肯罢休,要让许家女进宫去当那傀儡新帝的皇后?不管她打的什么主意,反正绝不是好事。“姨母。”沈默正巧自屋外进来,作揖行礼。“晚辈方才听说罗公公来了,可是这回太后娘娘出游的事?”沈默这是明知故问,但他接下来说的话需要魏氏接这个话头。魏氏一愣,想起这回太后点的人里沈默也在。虽说只是表兄妹,但总比许文茵一个人待在那行宫里强。她遣走许三娘和许珩,让沈默在身边坐下,顿了顿,才道:“我知你是齐阁老爱徒,如今在宫中也需要多方应承,但茵娘——”“姨母,放心吧。”沈默看她,“这回随行的人不少,宫中定是已有安排。但既然表妹也同去,晚辈自当竭尽全力,护她周全。”他说这话时,眼神直直与她对视,黝黑澄亮,其中看不见一丝虚假。魏氏反倒怔了神。沈默和许文茵虽说是表兄妹,可才见过区区几面。眼下他分明是需要为了仕途仰仗太后的时候。她忽然起了点别的心思,“默儿……你觉得茵娘如何?”“如何?”沈默敛敛眸,几乎没作思索,“茵表妹貌婉心娴,慧心如兰,自是与寻常女子不同。”“那……你可愿让她做你沈家妇?”这话说得太突然,沈默倏地一愣,抬起头。魏氏正定定看着他。立后之事重中之重,太后就是有意那也得等到从行宫回来之后了。在那之前,只要许文茵订亲,哪怕是太后也拦不了。“你可愿意?”她问。沈默没立即回话。眼前浮现出她那日如月牙般弯弯的双眸,隔着雨帘传来的细软嗓音。他自然愿意。也知道魏氏此举是为了许文茵。深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新帝如同傀儡,他的皇后,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去。可如今自己身负阁老的嘱托,若擅自应下,只怕会将她卷进这场旋涡之中。沉默须臾,他终是低下头去:“请容晚辈……再想想。”出了主屋,迈上游廊,外头飘起了细雨,隔着袅袅雨帘,他听见不远处的花苑中传来女子的笑声。他走进去,看见春藤棚架下的凉亭内坐着一个女子,石案上摆着白瓷茶具,熟盂内水气朦胧,能嗅到几分隐隐茶香。他本正静静凝视,许文茵的视线一移过来,沈默便如受惊的小兔,匆匆低下头去。隔着老远一段距离,抬手作揖,“不知表妹在此,唐突了。”说着说着,白玉似的耳尖就红了。许文茵自然瞧不见,看他就这么直愣愣立在雨里冲自己行礼,道:“外头下着雨,表兄不若过来喝杯茶再走。”这下沈默不仅耳尖红了,脸也发烫。魏氏方才说了那番话,如今他哪儿还敢接近她一分一毫,只得将头压得更低:“在下不敢。”说到此处,一顿:“也不知……表妹可听说了这回行宫的事?”许文茵点头。方才许三娘跑来向她讨了杯茶,将这事说了。沈默道:“此去行宫少则半月,表妹独自一人,定不如在家中来得自在。若是有何担忧……都可来与我说。”层层雨帘中,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许文茵淡淡弯了眉眼:“多谢你,沈表兄。”沈默不再多言,仓皇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望着他青蓝衣袍一角消失在墙后,许文茵才轻叹一声,将身子往毛茸茸暖和和的大氅里缩了缩。今早起来,身上倒是不疼了,谁知转头就接到这么一个大好消息。原来在梦里,太后这么早就起了立后的意思。怪不得这回会特意带上她。等到了行宫后,她就会被人使计引去新帝寝殿。好在这位君王喜怒无常,又不近女色,太后才没能得手。但若是和梦里一样,自己入宫恐怕也是迟早的事。“泽兰。”她道:“你说用多大的力气才能保证撞上柱子能撞个满头是血但不至于一命呜呼?”泽兰手里的茶勺腾一下落了地。“娘、娘子说什——”“二娘子的话,助跑两步大概也撞不死。”背后的声音叫许文茵吓了一跳。一回头,发现说话的是一肤白红唇的貌美小郎君。外面分明下着雨,他立在凉亭边缘,月色襕袍上干干净净,一丝雨点也没沾上。许文茵还没反应,旁边泽兰先惊呼出声:“你不是谢十三么?你怎么——”“嘘。”谢倾皙白修长的食指在唇边悠悠一划,跨进凉亭内,“这么激动作甚?没见过我这般好看的人?”泽兰叫他说得一时语塞,许文茵也撇开了视线。昨夜情急之下她才对谢九说了那番话,无非是觉得与其被他怀疑,还不如坦诚地赌一把。赌是赌赢了,但这叫她日后还如何打探谢十三的事?“你在这儿做什么?”谢倾瞥了眼许文茵的侧颜,低着声音问她,“还疼么?”他就倚在她身旁的石柱上,站得很近,听他如此一问,许文茵才反应过来,谢九多半是知道她为什么会疼的。这种事叫一个外男知道……许文茵平生还少有会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而眼下就是这种时候。她低下头去,幅度极小地点了点。“那一会就回去,别着凉。”许文茵接着一言不发点点头。泽兰在旁边呆呆看着这一幕,是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越觉得奇怪。谢十三不似传言里中的凶神恶煞,甚至,甚至还有点……温和?她自己都对这个形容毛骨悚然。而她家娘子就更奇怪,方才眼瞅着谢十三进来,也不见惊讶,反而交谈间像早和他认识一般。泽兰彻底傻了。谢倾本人倒没察觉出凉亭内诡异的氛围,拿了案上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还偏头问泽兰:“你这什么茶啊?”泽兰:“……回、回小侯爷的话,是蒙顶茶。”“哦,喝过,”谢倾无所谓地点点头,抬手啜了口,下颌弧线优美,可惜说出来的话就不大客气:“一般。”泽兰:……接着又放下茶蛊,掩嘴咳咳两声,转身冲许文茵道:“二娘子,在下听说了。”许文茵这回总算给了他一点反应——抬起头。他便道:“此去行宫,有一大批便宜宫人会跟着去伺候,比你这茶都泡不好的婢女不知道强几倍。”泽兰:?“先帝曾经在那儿挖了好几处天然温泉,汤池修得金光闪闪,二娘子去了就当游山玩水,别的用不着在意。”一顿,又轻咳两声:“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或者遇上了麻烦,谁刁难你了,欺负你了,你可以去寻谢十三。”许文茵蹙眉:“谢十三?”谢倾点点头,语气莫名有点可怜:“你也知道我身份特殊,什么忙也帮不上,连帝京都出不去,我真的太没用了。”“但谢十三不一样,身份高,脾气好,在宫里横着走,想揍谁揍谁。你有什么事找他,保证指哪儿打哪儿。”谢倾在一旁说得是煞有其事,天花乱坠。可许文茵一看见谢十三就会想起梦里那些事,对他着实没什么好印象。若接触太多,也不知会不会适得其反,让梦里那一幕来得更快。在弄清新帝和太后那边的情况前,她打算按兵不动。于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被她换了一种更温和的说法:“谢谢你,谢小郎君。”她没说好。许文茵不知道的是,谢倾今早进宫去见太后时才听说了这个迟来的消息。林二宝话都没说出来就被谢倾沉着脸狠狠揍了两拳,都打在脸上,这几日恐怕都见不了人。出了宫,谢倾哪儿都没去,披了件襕袍就直奔许家。许文茵若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今日的他,眼角并没有那两颗泪痣。从许家离开后,谢倾去了赌坊地下。香娘正在捣鼓她的瓶瓶罐罐,这几日因着要让她点泪痣的缘故,谢倾来得比往常都要频繁。她高兴之余也觉出了不对劲。听说他要随太后去温泉行宫,下意识地就问:“那十三爷这半个多月都用不着画这痣了?”谢倾没答话。香娘便知他是还在考虑,连忙几步上前,拽住他的衣角:“十三爷,不若带我去吧?”谢倾斜她一眼:“你?”香娘点头:“十三爷忘了?我可是在宫里替先帝的暗卫绘面的人,扮扮婢女绝不会露馅。”一顿,“而且,若出了什么意外,有我在,十三爷办起事来也方便,对吧?”谢倾眯眯眼,任由她的手拽着自己的衣裾,没答话。香娘又往前贴了贴,谢倾这才一挑眉,将她的手扯开:“好,带你去。”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踩一捧一小爷最会!第23章往行宫去的前一晚,许文茵又做了梦。不再是那个暗不见光的小阁楼。她托着银盘,穿过碧瓦朱甍的宫室回廊,同殿前宫人打了个眼色,脚一跨,迈进寂静的天子寝宫。殿内灯火通明,富丽堂皇,角落金玉桐花炉内燃着龙涎清香。她穿过层层紫檀仕女画屏,弯身将银盘置于红木案几上。“陛下怎么又不吃早膳?”她抬头问小榻上的少年。少年身形瘦弱,只着一件浅紫袍服,领口微敞,暴露在光线中的肌肤皙白如珠,几近病态。闻言,他偏过头来,精致秀气的脸上竟满带阴戾,这是他发怒的前兆。许文茵习以为常,继续与他对视。只不过几息,少年的神情竟陡然一缓,一翻身,从软塌上站起,几步上前抓住她的衣裾,“为什么今早不是你来送早膳?我才不要吃罗平那阉人送的东西,恶心死了。”许文茵伸手将他敞开的衣襟捋平,温声道:“今早太后娘娘传唤,婢子走不开,这才让罗公公代劳了一回,陛下若不喜欢,日后就不让旁人来做这事了。”秦追一听“太后”二字脸色就冷下来,可他不会冲许文茵发脾气,垂下头嗓音细微地问:“那老妪婆又叫你过去?不曾刁难你?”许文茵摇摇头,蹲下身来给他布菜,道:“陛下不是答应过婢子要好好吃饭的吗?”秦追盯着一桌热腾腾的汤菜,是半分食欲也无,想起方才摸到许文茵袖角处似有被雪水浸湿过的痕迹,眼底满布阴戾。只再一抬头,与她对视,那股摄人的寒意又荡然无存,他乖乖坐下,执起银筷,却是夹了一块肉送到她嘴边:“你还没吃过东西吧?”许文茵仓皇道:“陛下这可不……”“不许说不。你若不吃,那我也不吃。”秦追细眉微颦,执筷的手指皙白纤瘦却稳稳当当。许文茵犹豫须臾,只好小口将那块煎肉咬进嘴里,秦追这才满意地弯了眉眼,眸中仿佛淬了星辰。他从没对任何人笑过,除了许文茵。“茵娘,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对吧?”他静静看着她,就像一个孩童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不加任何防备,藏着满腔小心翼翼。许文茵果然顿了顿,轻道:“只要陛下好好吃饭,不再随便发怒,打骂宫人。长成了顶天立地的郎君,婢子就考虑考虑。”秦追的眸光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倏然闪了闪,澄亮透明。他伸手抓住她的袖角,点点头:“我会听茵娘的话,好好吃饭,再也不随便生气。”“到了那时,就一直同我在一起吧,茵娘。”许文茵端着银盘走出天子宫室时,于游廊下与一个红衣男人擦肩而过。她顿了顿,回眸,看见他腰间几条玉坠在随风微微摇曳。同行的宫婢见了,小声在她耳边道:“那是谢小侯爷,与陛下关系极好。时常会过来同陛下说话的。”许文茵知道他,秦追经常会和自己提起,虽每回都没摆什么好脸色,但他是秦追在这宫里唯一的朋友。方才她会回头,是因为擦肩而过时,总觉得他看了自己一眼。怎么会呢,是错觉吧。许文茵重新转头,与宫婢往前走去。梦境到此处停下,如时光飞逝,画面倏然一转,在昏暗的寝殿中,她被秦追抓住了袖角。死死的,像是用尽了全力。她摔倒在地,被秦追半压在墙角。视野中一片漆黑,可她感觉到秦追在颤抖,在低低地哭泣,晶莹的泪珠自他颊边滚落,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的锦缎华服上。耳边充斥着他沙哑的声音:“他骗了我……茵娘,原来,他一直在骗我。”“陛下……”“谢倾骗了我!”秦追嘶吼出声。可那嘶吼转而又化作了不住从唇齿间溢出的哽咽,含着满腔怨恨和绝望。“我也许……不能遵守和你的诺言了,茵娘。”秦追的手抚上她的面颊,冷得刺人骨髓,不像是人的体温。许文茵心底一紧,慌道:“陛下说什么,你不是答应过……”“没用的……我会死的。”秦追低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他不会让我活下去,他们不会容我活下去。我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决定好了。”那只冰冷的手一松,从她脸颊边离开了。“茵娘,你走吧。趁他如今还没有举兵攻城。”“我唯独……希望你能够活下去。”许文茵记得自己最后看见的,是秦追半掩的双眸,一边哭一边冲自己笑的光景。再次惊醒时,已是卯时三刻,天蒙蒙地亮了。今日是要随太后出行的日子,许家阖府上下,天没亮就点起了灯。泽兰一大早就在院中招呼婢女们将许文茵的行李装车,因此进来伺候她沐浴洗漱时,才没有发现许文茵满身是汗,眉梢阴沉。宫里的规矩大,从穿着到发饰,一应都得按分位来。泽兰怕太过低调让她家娘子被人看扁,今日卵足了干劲,又是敷面又是画眉,从妆奁里挑了好几套宝石玛瑙头面试了又试。许文茵全程任她折腾,一言不发。像许家这样的世族,出来的贵女自该是从头发丝精致到鞋面花纹的,一丝不苟,仪态端丽。待梳妆完,泽兰拿了大氅给许文茵系上,一边系一边说:“婢子一会儿要和别的下人同乘一车,没法伴在娘子左右。娘子万事当心,等到了行宫,婢子立马就来寻娘子。”她自是知晓袁五娘也去,就怕她家娘子被人刁难。许文茵淡笑道:“放心吧,你家娘子还没那么软弱可欺。”等到宫里的车马来迎,一直冷脸的魏氏才上前为她理了理衣裳,道:“此去行宫,不可没了规矩,惹出事端。”“若遇上什么难处了,”她一顿,“可去寻你沈表兄。他信得过。”说这话时,她一直垂着眉眼没看许文茵,语气僵硬无比,许文茵忍不住想笑,伸手抓住魏氏的手捏了捏,“母亲放心吧,我省的。”“许二娘子,请吧。”旁边一绯衣给使唤她。许文茵放开手,魏氏动动唇角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等到许文茵裙裾一提,上了华车,那句嘱咐她快去快回的话终是没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