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地看向裴行韫,目光既哀伤又带着些祈求,“我长这么大,直到了江州之后,托大哥与你的福,才算过了几天人的日子。我怕成亲以后,再如京城府里一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样的日子我真的不想再要了。”裴行韫瞧着她的眼眶都红了,忙温声安慰着她,又将郑山长小儿子的事说了,一边说一边瞧着她的神色,见她由最初的紧张到后来掩饰不住的狂喜,总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多谢娘子。”闵三娘子拭去眼角的泪,哭着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门亲事才会落到了我头上。我虽然出身伯府,可明眼人谁不知道这个伯府究竟是什么光景,谁会娶一个破落勋贵之家的庶女回去,高不成低不就。虽然有大哥在,可上面还有大娘子她们.....”“别哭别哭,嬷嬷去打些温水来,给三娘子净净面。”裴行韫吩咐了张嬷嬷,又出言提点着她,“虽说郑山长未出仕,可他的学生之中不乏许多有出息之人,郑小郎读书又好,下一场中了举人,以后有你哥哥照看着,哪还用去担心前程?”闵三娘子从前吃多了苦,幸好还能知道满足感恩。郑山长是读书人,门生众多,又最看中那些规矩礼法,要是她与郑小郎之间过不好,这闵冉拉拢读书人这一招,只怕会适得其反。裴行韫又嘱咐了闵三娘子许多话,张嬷嬷打来水伺候她重新擦了脸,见她头上的钗环粗笨,干脆拿了些时兴的头面送给她,又吩咐针线房给她多做几套新衫,又惹得她哭哭笑笑不断诗礼道谢。接下来很快走完六礼,郑小郎与闵三娘子的亲事正式定了下来,为了不耽误他读书考试,两人成亲的日子定在了明年的秋闱之后。闵大娘子与民二娘子见闵三娘子越过她们定了亲,一边指桑骂槐骂人,一边跳着要去找闵冉,被管事嬷嬷毫不手软按规矩重罚之后,见现在她们在府里根本没人理会,甚至连个下人都不如,又偃旗息鼓老老实实起来。郑山长与大都督府里结亲的事,在江州城里传开后,顿时风波与谣言四起。先前那些暗暗骂闵冉的读书人,这次干脆调转了矛头,直接冲着郑家骂起来。什么有辱斯文,攀附权贵卖儿求荣,简直丢光了读书人的脸。还有传得绘声绘色的是,说是闵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其中继母所生儿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没甚出息,居然敢谋杀闵冉,这其中究竟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闵大郎死得极为冤枉。剩下两个未定亲的大妹妹却悄无声息,倒被一个妾生最小的妹妹赶在前面定了亲,莫非继母所生的儿女都已悉数遇害?最最严重的是,在顾先生做了许多贫困百姓子弟的先生之后。那些盘横江州多年的大户人家,没有一户与大都督府搭上线,也从未有人在他府里求得过一官半职。可他身边的先生,却公然收了那些下九流家的穷人孩子做学生,这不是在□□裸打他们脸么?江州城里气氛空前紧张,大户人家的铺子已然关门罢市,在铺子里做伙计的百姓子弟,也被辞退回了家,一时间大家都人心惶惶,米面粮食的价格高涨,却有价无市,拿着银子也买不到粮食。城里的消息一条条摆在闵冉的案头,他拿在手中冷眼瞧着,裴半城自裴八娘瘫了之后就一直无声无息,虽然早就断定他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他会如此沉得住气,紧跟着大都督府里的动作而动,硬生生煽动得达官贵人与平民百姓正面对立起来。顾先生感叹道:“这裴半城手段高明,有心机又有耐心,倒是个难缠的对手。”闵冉想着与裴半城初次相遇,他怕是受了裴八娘的蛊惑,才出了那样的昏招。她就算得了些奇遇,可在朝堂大事上,还是太稚嫩,与裴半城这样的老狐狸根本没法比。“这再买不到粮食,只怕城里的百姓真要乱了。”顾先生忧心忡忡,江州安稳才没多久,要是那些混混趁机跳出来,只怕是又得乱象四起。闵冉眸中寒意闪动,他拿起城里最大粮商宁家的纸条轻轻弹了弹,冷声道:“老百姓没吃的,饿了乱枪也是应有之事。”顾先生愣了下,闵冉的意思他懂是懂了,可他还是有些不确定,疑惑着问道:“大都督的意思是?”闵冉神情愉快起来,他将纸条砰一下大力拍在桌上,眉眼间尽是桀骜,“就从宁家开始,那些兵久不打草谷,久了怕是会手生,拉出来练练兵也好。”顾先生吞下了想说的话,闵冉的神情他太过熟悉,一时又沮丧又无奈,他们这是又要去当强盗了么?他不比许先生那样无法无天,终是觉得有些不妥,转头看过去,才突然发现许先生居然不在。“许先生呢?”闵冉这时也四下张望一圈,开口问了起来。“我也想找他,这个老混账,这么重要的时刻,他不知又跑到哪里瞎玩去了。”顾先生气得直骂。被骂的许先生,正与裴行韫在湖边的亭子里,舒舒服服的吃酒,商议着怎么搞出些大热闹大动静,来应对江州现在的局势。“你阿爹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可我不得不勉强承认,他算得上我的对手。”许先生连吃了两杯酒,又捡了糖莲子扔在嘴里嚼着,嘴角撇得快掉在地上去,“这江州硬生生被他搅得翻云覆雨人心惶惶,简直是一根聪明的搅屎棍,搅得大家都不得安生。”他撇了一眼裴行韫,不情不愿的说道:“都说子肖其父,我看是女肖其父才对。”裴行韫也不在意,始终神情淡定,她不紧不慢的说道:“现今街头铺子都关了门,那些还在街头摆摊的普通百姓只怕也撑不了几日。我估摸着大都督不会善罢甘休,依着他的性子,先生以为会如何?”许先生翻了个白眼,怪叫道:“什么我以为大都督会如何,这世上你才是将他吃得死死之人,大都督就是想做什么,我敢打包票,只要你不想他做的,他绝对会打消念头不会去做。他下一步会如何去做,这都要看你怎么想了。”裴行韫笑了起来,“大都督想做什么自是由他去做,我想拜托先生在背后替他描补一二便是。”许先生蓦地坐起来,小眼精光闪烁,摩拳擦掌嘿嘿一笑,下巴稀疏的鼠须跟着不断的颤动,要有多猥琐有多猥琐,直看得裴行韫眼酸。“娘子你是不是打算干脆闹大了更热闹些?嘿嘿我就爱热闹,不怕麻烦只怕没趣。”裴行韫笑意盈盈点点头,“先生在城内是名人,尤其是走街串巷对各家后宅了若指掌,这时候该由先生出马,显出你真本事的时候到了。”许先生微一怔楞,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裴行韫话里的意思,他得意得抚掌大笑,叉腰骄傲的说道:“我红颜知己遍江州,谁敢与我争锋?哼,我的俸禄花了那么多出去,如今也该收些利息回来。”裴行韫很是喜欢与许先生打交道,他心胸开阔又聪明,关键是该坏的时候绝对的坏,干脆利落极了。“不过,我有些事要请教娘子。”许先生抚了抚脸颊,愁眉苦脸的说道:“我长得英俊不凡,深情款款又出手大方,为什么始终没有女人肯嫁给我?”裴行韫看着许先生干瘪瘦削的老脸,再配着他那别扭的模wedfrtyukk;样,忍不住噗呲一声口中的酒喷得到处都是,抚着椅子扶手大笑起来。第51章 大戏江州城内。街头铺子大门紧锁, 原本热闹的街市只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萧条得像是座空城。城北杂乱破旧的院落之处,不时能听到稚童叫饿的哭喊与父母无力的安抚, 本该是炊烟袅袅煮饭的时辰, 在远处间或能瞧见屋顶冒出来的些许烟火。枯瘦如柴的老翁老泪纵横,抚摸着小孙子的头顶,“本以为逃荒到了江州能活一条命, 可这世道哪有我们这些穷人活命的地方啊。”小孙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老翁, 他还听不懂祖父话里的意思, 只是咬着指头, 含糊的叫喊:“饿。”门户破旧,邻里之间说话声清晰可闻, 只听到汉子在破口大骂:“这些达官贵人真不顾我们这些人的死活,诚心要饿死我们么?”有人立刻附和道:“这些有钱人哪有什么良心,我们不过是贱命一条,他们哪里会拿我们当人看?”“是啊, 为富不仁心都黑透了,巴不得我们死呢。”“老子就算是死,也不要做个饿死鬼!”“怕个逑,死都要死了, 咱们干脆去抢一口吃食,做个饱死鬼!”加入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多,闲赋在家的百姓走出门聚在了一起, 群情激奋,向着街头的铺子而去。老翁听着屋外蹬蹬瞪的脚步声,偷偷拉开条门缝,浑浊的眼神仔细一瞧, 那些平时还算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像是变了一个人,手上拿着柴刀木棍,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像是要随时暴起杀人一般,吓得他连忙又关上了门。这江州,终是也乱了啊。“东大街铺子开门卖粮啦!西大街铺子也开门卖粮啦!大家快去啊!”有那消息灵通的,匆匆跑回来兴奋至极的喊了起来。“当真?”手握斧头的汉子瞪眼质问,“你休得骗我们。”“我骗你作甚,大都督府里的铺子在出售粮食,不信你自己去瞧瞧便是。”“哼,大都督也是有钱权贵,此刻出售粮食定是为了趁机赚银子,我们就算有那么几个大钱,也买不到几颗粮食。”“哟,你这是空口白牙平白污蔑,铺子的粮食价佃明明白白写在那里,这米面的价佃比平时还要低上几分,只是得拿着户帖前去购买,你家有几口人就卖给你多少口粮。不跟你们闲扯,我得回去拿户帖买粮,你们又不是没长眼睛,前去看看不就一清二楚。”说话之人咚咚跑了,剩下的人彼此面面相觑,这能堂堂正正平平安安活着,谁也不愿意去做那些刀口舔血之事。有那比较机灵的大声说道:“西大街离我们也没几步路,狗儿阿牛,我们几个且先去打探一翻,大家在家等着稍安勿躁。”西大街原本的绸缎铺子前,排着长长的买粮队伍,沉默却带着杀气的黑衣人偶尔扫一眼队伍,那些想不按规矩插队的人才探出头,又吓得立即缩了回去。“铺子里真有粮食出售?”汉子抓住一个买到粮食一脸喜气离去的人问道。“这不是粮食是什么?”那人打开袋子,给他看了眼里面的三合面,又飞快的系紧了袋子,生怕被他抢了去。汉子终于松了些气,又问道:“那粮价几何?”那人不耐烦的说道:“当然有贵有便宜,上好的白米白面当然贵,没银子买些糊口的杂面,比寻常还少那么一两个大钱。”说完不再理会汉子自扛着粮食归家。汉子彻底放下了心,鼻子一酸胸口激荡,大都督闵冉平定了江州,此刻又开仓售粮,又救了他们这些穷苦百姓一次。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招呼着同伴,“走,回去跟邻里们回话,活菩萨大都督不会忘了我们这些老百姓,真的开铺卖粮,我们再也不用担心会白白饿死。”而距着绸缎铺子不远的刺史衙门前,哭喊声震天,城内大粮商宁大东家拖家带口敲响了衙门前的大鼓喊冤。“青天大老爷要替我宁家做主啊,我宁家在江州老老实实做买卖多年,一夕之间所有的粮食都被盗了啊,这贼子太大胆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屠光我们这些有几个家财的人家啊.....”裴半城脸色铁青,紧咬牙关脸颊不由自主的跟着跳动,除了宁家的粮食,官府盐仓里的盐,也不翼而飞。欺人太甚,闵冉这土匪简直欺人太甚!他猛地一拍案几,抬手召过师爷,低声吩咐了几句,师爷忙应了提着长衫急匆匆跑了出去。江州城大户之家的当家人,身边带着小厮护卫,跟在前面的裴半城身后,衙役腰挎长刀随行护送,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绸缎铺子前。嗓门大的衙役上前一步,高喊道:“刺史大人亲自带人来捉拿打家劫舍的强盗,闲杂人等速速散去!”宁大掌柜揪住一人的布袋,扯开布袋抓出杂面凑在鼻尖一闻,立刻垂手顿足哭喊起来:“这就是宁家被盗的杂面,前些日子粮仓房顶漏水,一些小麦发了霉,磨成的面还是闻得出来发霉的味道,你闻,大人你闻闻,这是我宁家的粮食啊!”裴半城凑过去闻了闻,大喝一声道:“岂有此理,朗朗乾坤竟有如此大胆之贼,给我去捉起来!”衙役腰间的刀哗啦抽出,原本想跳出来争辩的百姓又立刻哑了声。只见宁大掌柜扑到铺子前,像发疯般翻看那些袋子,哭道:“连装粮的粮袋都是宁家的,换都没有换过,真是丧心病狂啊!”黑衣人始终沉默,只抬眼看着眼前的热闹。四周房顶之上,架起了两架重弩对准了衙役们,只待他们一动,箭矢便会将他们射成对穿。不仅仅是裴半城,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无人敢动。“哈哈,哈哈。”许先生这时笑着从铺子里走了出来,略微嘶哑的笑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他右手的扇子敲打着左手心,一步三晃走到铺子前站住,身后的伙计立即抬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后,他一撩长衫坐下,二郎腿翘得高高的,大笑几声后突然变脸,大骂道:“老子长到二十岁,还没有见过像你这般不要脸的。”宁大东家呆滞的目光打量着许先生的老脸,二十岁?究竟谁不要脸?“裴刺史,你就是这么断案的么?你判定这些粮食来自于宁家,就凭发了霉的面,还有这些麻袋?”许先生盯着裴半城,冷笑着问道。裴半城害怕过后,气得手都在发抖,闵冉居然将重弩架起来对准了朝廷命官,他这是要反了么?他厉声道:“难道有这些物证还不够?”“哦,原来只要有这些物证,就可以将大都督府里的粮食认作宁家的啊。”许先生蓦地拔高了声音,指着人群中宁大东家年迈的阿爹,一拍大腿大声道:“儿子啊,阿爹总算找到你啦,你真是争气,不但积下了偌大的家产,连孙子都给我生了一堆啊!”宁大东家气得快晕过去,也顾不得害怕大骂道:“我呸,谁是你儿子,你少嘴里乱喷粪胡罄!”许先生也不生气,拉长声音说道:“哦,我当年有个儿子走丢了,长了一双眼睛一只嘴,跟你阿爹一般模样,难道你阿爹不是我走丢的儿子?先前裴刺史不是这样判粮食案子的吗?不过我可不会那么糊涂不讲理,若是你不信,我们要不当场滴血验亲?”裴半城上前一步,挡住了还要跳起来的宁大当家,许先生此人混不吝,要是上了他的圈套被他牵着鼻子走,说不准宁大当家还真能当街验个祖父回家。“许先生,裴某作为江州父母官,当为江州地届上所有的百姓担负起父母官的职责。宁家在江州做了多年买卖,乐善好施又童叟无欺。家里的粮食却一夕之间被一盗而空,这是要将宁家上下老□□入死地么?现在是宁家,下一家呢?下一家将会轮到谁?江州的强盗如此嚣张,有谁还敢在此做买卖?有谁又能安心在此处生活?”他神情慷慨激昂,手臂一挥优美一旋身,声音清越远远传了出去,“裴某不才,想着能查清案子,还江州一个清净,却连屋子都进不去。”他手指一指屋顶,“江州的父老们,这些本该对着敌人的弓箭,如今却对准了你我,这莫非是有人一心谋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要用刀剑逼着你我闭嘴,就算被打被骂家人被充作奴隶,也只能忍气吞声三缄其口么?我虽是文弱读书人,就算拼着一死,也定要为你们讨个公道!”“公道!”有人跟着振臂高呼。“公道!”“公道!”大户人家的高呼声震天,带着壮士断腕的悲壮齐齐上前,他们就不信了,众目睽睽之下,闵冉真敢放箭杀了他们。“哐当,嚓!”绸缎铺子隔壁的高台上,跳上去了个妖娆的妇人,手里拿着锣猛击几下,刺耳又高亢的声音立即将那些喊公道声压了下去,顿时引得所有的眼光都莫名其妙的朝她看了过去。有人眼尖认了出来,她不是城里小有名气的李寡妇么,这时候她跳上去又要做什么?“哎哟,真是热闹啊,城里有头有脸的都聚集在了一处,简直是难得一见的奇景。”李寡妇扭着腰,媚眼如丝眼风在人群中一扫,对着裴半城抛了个媚眼过去,咯咯直笑,“我们的刺史大人不但书读得好,人也长得俊俏,还关心着江州百姓的死活,这样的好官,啧啧。”李寡妇话锋突然一转,尖声道:“难道我不是江州百姓么?你昨晚说我活好让你快活得似神仙,还诗兴大发给我做了一首酸诗,更亲口许诺给我送套金头面,可我现在连一个大钱都没有见到,读书人就能提起裤子不认人,哦,你是圣人子弟就可以白嫖?”不待裴半城说话,李寡妇手指又点向那些读书人,“你,还有你,欠老娘的银子什么时候给?我没读过书,不懂你们那些子曰不子曰,睡了我想不给银子,没门!丧尽天良的,黑了你们的心肝,随便爬寡妇床头吃白食,你当你那两三下,是圣人在撒种,还得我对你们感激涕零?”众人指着那些大户们哄然大笑,裴半城呆呆站在那里,他根本不认识李寡妇,也从未见过如此没脸没皮的妇人,胸口憋闷只差没喷出一口老血。李寡妇叉着腰,洋洋得意看着下面的人群,直说得唾沫横飞。“连这点子银子都舍不得出,还说心系江州百姓?我呸,你骗鬼呢!一个个软得跟鼻涕虫一样,吭哧吭哧两三下,还不停的问我猛不猛,猛你个祖宗,真有那么猛,乱军来的时候,怎么会像缩头乌龟一样藏在你阿娘的怀里不敢出头?”她狐狸眼一翻,对着高大的黑衣人眨了眨,“这位哥哥一看就是上阵杀敌之人,哎哟这不是大都督府里的人么?嘻嘻,哥哥,奴家住在甜水巷,待你有闲工夫,来找奴家吃酒呀。打仗你们冲在前面,又在这里守着不让人抢了百姓的口粮去,出血又出力,奴家没别的本事,可做人的良心还是有一些,你们来了保证一个大钱都不用花!”下面的笑声更欢,有人垂着口哨带头喊了起来,“人家李寡妇都有良心,可那些读书人却没了良心,铺子关门这不是想要我们的命么!”“读书人不拿穷人的命当回事,要我们世世代代做他们的奴隶啊!”“读书人不要脸,我们跟他们拼了!”四面八方的百姓涌了过来,先前奔回去告诉邻里前来买粮的汉子走在最前面,眼里带着无尽的恨意走向那些达官贵人们,咬牙切齿的骂道:“黑了心肝的狗东西,咱们不要怕,这老天的眼可睁着呢,会看着他们怎么不得好死!”百姓们悲壮向前,棍棒敲打在地上,震得地面抖动。裴半城被挟裹着不断后退,有人灵活的混了进去,护着那些贵人们后退,有几人被悄无声息的拎了出去,带到了一处安静的院落。闵冉端坐案几前,对狼狈不堪的几人抬了抬手,微笑道:“一直久仰几位的大名,然公事繁忙,没能与几位见上一面好好吃上一杯,今天略备了几杯薄酒,算是闵某向几位赔罪。”说完他叉手施了一礼。几人都算是江州的地头蛇,族里读书人众多,虽说不算是顶级富贵之家,却柴米油盐铺子都不缺,算得上是家境殷实。他们乍一见到闵冉,都惊惶不安。从闵冉到江州起,就极少与江州大户人家来往,此时他将他们带来突然示好,这又是打着什么主意?“我没有读多少书,可知晓先人曾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是没了那些百姓,你们的地谁来耕种,你们的衣谁来织布?”闵冉提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举起来对着他们说道:“都说世卿世禄,我知道各位想着是家族更加兴旺,可总不能被蒙了眼,倒让人利用了,被推上前做了那出头鸟。”有人壮起胆说道:“大都督先前还拿□□对着我们,现在又与我们吃起了酒,倒让人摸不着头脑,大都督究竟是何意。”闵冉轻笑,狭长的眼睛微眯,缓缓扫过眼前几人,不紧不慢的说道:“我有兵,也有酒。就端看几位如何选择。”几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后陷入了沉思。江州城里的紧张散去,次日清晨,眼尖的百姓瞧见杂货铺的伙计卸下了铺子门板,与从前那般开门迎客。除了杂货铺,布庄,药铺也接二连三的重新开张,伙计来往忙碌,掌柜在一旁指点,像是先前的关张从未有过。闵冉与裴行韫坐在马车里,他将掀开的帘子放了下去,终是松了口气,侧头看着她柔声道:“这一劫总算过了,这城里愈发的热,我们去云雾山下的庄子里住几日避暑。许先生一直叫嚷着累,要去歇息几日,不然他那把老骨头都会被折腾得断掉。”裴行韫想起许先生那一场大戏,简直是无语至极,说他没有章法,他也太没章法了。李寡妇那样的人亏得他找得出来,嘴里的那些浑话,对于如阳春白雪般的阿爹来说,怕是会气得吐血三升。“我阿爹一直自诩风流,李寡妇那般的妇人,他从不会去瞧,会觉着污了他的眼。这次许先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却将他逼迫侮辱至此,我怕他会更为生气,使出些偏激手段来对付你。”闵冉傲然道:“既然做了,我就不会怕他。任他有万般手段,尽管使出来便是。”裴行韫现今也无法,只得掩去心中的担忧,与闵冉一起去云雾山下的庄子避暑。只是接下来几日连下暴雨,地里的庄稼大多被淹,城里也遍地积水,两人又收拾了一下匆匆回到了府里。第52章 献策江州的暴雨灾害算不上严重, 远远比不上瀛洲。河流暴涨山石崩塌,山下的村庄瞬间被泥浆山石淹没。田里的水稻大半从中折断,乱七八糟的倒在水里, 被天灾人祸折磨得已神情麻木, 顶着烈日不辞辛劳穿梭其中,将那些倒掉的再扶起来,盼着还能收几粒粮食。自瀛洲稳定之后, 闵冉一直隐瞒着未向朝廷上报, 折子上除了要粮草, 就是哭诉此地乱军狡猾, 这里才安稳下来,那里又起了乱。皇帝面前堆满了报忧的折子, 久而久之他已经不愿再看到这些,只想看那些歌舞升平的喜报。闵冉算是控制了整个瀛洲,此时遇到水灾,他自是格外关注与担忧。江州有裴半城在, 秋赋今年无论如何也要交一些到朝廷去。养兵最费粮草银子,瀛洲是鱼米之乡,本来打算着今年江州的缺口由瀛洲来补,要是瀛洲自身难保, 江州军将面临缺粮的危机。为了查清具体损失,他决定再亲去瀛洲。裴行韫带着张嬷嬷在给闵冉收拾包袱,除了换洗的里衣鞋袜, 就属消暑解毒下火的药丸备得最多,闵冉掀帘进来,看到塌上的大包小包,嫌弃的说道:“准备这么多东西作甚, 我是快马前去,又不是小娘子出去踏青。”张嬷嬷见他进来,忙不做声曲膝施礼后退了出去,裴行韫拿起几个小荷包,指着角落绣上的小字说道:“里面装的什么药丸都写绣在了上面,服用之前看一下便不会出错。再说就这么小的荷包能占多大地方去?大水之后蚊蚁滋生,须得仔细防着,别染上了时疫。”闵冉心道以前什么艰苦的境地没有遇到过,他哪有这么娇气?才张嘴要说话,见到裴行韫斜过来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一转,笑嘻嘻的说道:“还是我的阿韫好,总是念着我的身子,生怕我有丁点的闪失。”他上前揽着她坐在软塌上,万般不舍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恨不得将她刻在心上,变小揣在荷包里能带着她一起去瀛洲。“先前还说要带你回故里去游玩,可这次我们是急行军,日夜疾驰,无法带同去。阿韫,又要好些时日见不着你,唉,一想到这些,我就恨死了老天....”裴行韫吓得忙抬手堵住了他的嘴,她嘴里呸呸呸做声,双手合十四下拜了拜说道:“大都督是有口无心,老天爷切莫与他计较。”闵冉被她大惊小怪的模样逗得笑了起来,他想到那些传来的消息,笑容渐渐散去,闷闷的说道:“老天有时真是不开眼,这天灾一来,受苦的可是那些穷苦百姓,倒是那些大户人家,说不定还会趁机大发一笔横财。”他眸色渐冷,浑身散发着凌厉的气势,“这次去了瀛洲,查看田间地头的庄稼倒是次要,老农比我懂种地,他们自是会知晓如何去救那些庄稼。我担心的是,那些乡绅们会趁火打劫,拿几颗陈粮出来换地换人,整个瀛洲地面的土地与百姓,都成了那些大户人家的佃户与下人。”裴家以前也不是没这般做过,裴行韫自是知晓其中的关窍,她斟酌了一下说道:“许先生此次可否与你一同去?”“许先生说将裴半城得罪狠了,估摸着每日在刺史府里诅咒他,江州的上天都乌云密布,看得他心烦意乱,想要跟着我一起前去,让顾先生留在江州。”闵冉想到许先生说这般话的模样,就忍不住笑出声,“先生也自知做得过了些,无论怎么说你都是裴半城的女儿,他那般污蔑你阿爹,总归是间或在打你脸,他一直躲着没脸见你,所以才想干脆躲远些去瀛洲。”裴行韫失笑,怪不得这些天都没有见到他来找自己吃酒,顿时没好气的说道:“他做都做了,这时倒来扮反悔。我岂是那般小气之人,他脸皮比江州城墙都厚,就算是我骂回去,对他来说也是不痛不痒。”闵冉干笑一声,赔笑道:“先生还有些惋惜,说要是真滴血认亲,他做了宁大当家的祖父,那宁家家产就归了他,还白得了一府的孝子孝孙,就算是娶不到妻子,以后也不怕没人替他养老送终。”裴行韫无语至极,暗自翻了个白眼,许先生混迹于三教九流,学了一身的歪门邪道,四处招摇撞骗,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混账。此时她心念一转,倒想到了些主意。闵冉琐事缠身,只略陪她说了一会话用过了午饭,来不及歇息便去了前院书房忙碌。裴行韫午后歇息一阵后便起了身,吩咐张嬷嬷去请许先生,担心他会找借口回避不见,叮嘱她道:“你就说,我又要找他唱大戏。”张嬷嬷忍住笑去了,不一会便来回道:“娘子,许先生在湖边水榭里等着你。”裴行韫笑着点点头,说道:“嬷嬷你去厨房拣些糖莲子与湖里新挖的莲藕带着,再挑些新鲜吃食,我们快去,他只怕也忙得脚不沾地,别让他等着。”张嬷嬷忙去了厨房,拎着大大的食盒与裴行韫一起去了水榭,许先生正悠闲的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见到她进来,抖动的腿安生下来,朝她扯着老脸尴尬的笑了笑。裴行韫装作未见,待张嬷嬷从食盒里拿出吃食摆好退了下去,亲自倒了杯梨花酿放在他面前,举起酒杯对他说道:“这些天先生辛苦,好久都没能与先生吃酒说话,今天先生总算得闲,定要好好吃上几杯。”许先生见裴行韫态度一如从前,并无计较之意,心头一松也随意闲散起来。他举起酒杯吃完了酒,又夹了片糖藕吃了,惬意得眉毛都乱飞,指着案几上杯盘里的时令小食说道:“还是娘子懂得享受,这个时节的莲藕最是鲜嫩,你瞧这青虾,自打湖里清过淤泥之后,鱼虾都鲜美了许多,从前吃上去可是一嘴的泥腥味。这都是托大都督掉进湖里的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