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气一点点在闵冉心中升腾,看来裴半城早已得知阿韫的身份,可他却装作不识, 不但不想认回她,还拿一个不知何处来的野鸡顶替了她的身份,任由她攻击他的亲生女儿。想到阿韫与自己一般,这一生都与父母亲情无缘,他心里又痛又怒,眼底聚集着无尽的冷意。“裴刺史,你莫非在骗我?”闵冉似笑非笑的觑着裴半城,“都听说裴氏九娘皎洁如天上月,这.....”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下来,再次疑惑的看过去,“有很多娇娘子在我面前来自荐枕席,都与你一般作态,不过你都可以去问问她们的下场,你也要如此吗?”裴半城与小娘子的脸色都难看无比,她身子微晃了晃,沉下气来略微提高了声音,“大都督,我敬着你的为人,以为你是心怀天下的霸主,会抛却那些儿女情长的小事,与阿爹结盟,稳定江州瀛洲,逐鹿天下。没曾想你眼界如此之窄,沉溺与后宅享乐。”闵冉缓缓站了起来,他神情傲然不可一世,脸上带笑,眼中却一片冷然,他鄙夷的看了一眼两人,沉声道:“我从不拿自己的身体换前程。”他上前两步,嘴角是浓浓的嘲讽与鄙夷,“你算老几,居然敢来指摘我,我的前程关卿底事?你不过是变着法子想来引起我的注意,却又说一堆大义凛然的疯话。你还想与我府里的裴娘子相比?裴刺史家难道没落到如此地步,连个铜镜都买不起了吗?”裴半城气得风度尽失,他指尖颤抖着指着闵冉,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小娘子脸惨白如纸,脊背僵硬,她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道:“大都督,你可知晓,杜相会如何待你?待你攻入了京城,会怎样惨烈暴亡?”闵冉心头浮起一抹怪异,她莫非能知晓前程后事,所以裴半城才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嫡女,拿她的神神叨叨当做本钱,要来与自己结盟?不过这些么,他还真不在意,从第一次上战场伊始,他就学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所有的事情,不能将希冀寄托于渺茫的运道上,得自己一刀一枪学到了真本事,才能杀出一片血路来。他轻声笑了起来,念着裴半城毕竟是他阿韫的亲爹,盯着他厉声道:“裴刺史,你要是只管尽着自己刺史的本分做事,我自然不会来与你为难。可是你要故意挑起事端,那也休怪我不客气了。”说完他不再去理他们,转身大步离去。回到府里,闵冉心中还汪着一腔怒火无法熄灭,他冲进裴行韫的院子,见她正坐在软塌上,轻抚着蜷缩在她旁边肥猫的胖脑袋,神情温婉安然,他的心奇异般慢慢平静了下来。这样也好,在这片小天地中,岁月安稳,她本就与世无争,又心软,外面那些腌臜事,且由他挡着,无需讲来徒惹她伤心。裴行韫抬起头,瞧见闵冉闯了进来,神情变幻不停,却不开口提她阿爹之事,她心中闪过无数的可能,忙起身迎上去,话在嘴边转了转,终是笑着说道:“回来了啊,快来坐。用过饭没有?”“等下我们一起用饭,让厨房添几道菜,多温一壶酒,我们好好吃几杯。”闵冉走过去将肥猫拧起来掂了掂,嫌弃的说道:“你瞧你,又肥了这许多。”裴行韫去吩咐完厨房添菜,听见闵冉嫌弃肥猫,笑着说道:“哪里有肥,现今给它吃得少,也不让它去厨房偷食,前几日一称还轻了十多两。”闵冉笑了起来,他的阿韫真是事事将他放在心上,连他的猫都一并爱护了。想以前他养它时,不管怎么对它禁食,它的重量始终没有减轻过,还愈发的肥。张嬷嬷提了食盒进来,摆好了酒饭,两人坐在案几前用了,将餐盘撤了下去,又重新上了点心果子,裴行韫将酒倒在壶里温在炉上,早晚还是有些凉,还是吃些热酒舒服些。“快过来坐,你成日要管中馈,别累着了自己。”闵冉见她忙碌个不停,想到青河禀报上来的消息,她将府里打理得妥帖无比,连那些不安稳的家人都跳不起来了,尤其是李氏,呆在院子里都不敢多走半步。唉,她聪明是聪明,就是太过善良,哪用对李氏那般人费那么大的心思,他本来想着,要是她再闹腾,就直接打断她的腿作数。还有阿爹,哪里配得上这般享受?还特意买了下人去伺候,简直是孝顺得过了头。这么好的阿韫,裴半城却瞎了眼,居然不认她了。想到这里他对她又怜惜无比,柔声说道:“府里的那些糟心事,交给青河去处置就好,你只管逗逗白练玩,要是实在无趣,传人给我说一声,我回来陪着你。”裴行韫好笑的看着他,这是要将自己养成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么?她叹了口气,将闵氏几兄妹的事说了。“眼瞧着他们年岁都大了,却一个都未曾定下亲事。有你出面作保,他们的亲事自是没有问题,可现今这般光景,只怕外面那些有心人会拿他们的亲事来做筏子。”闵冉听到他们那些蠢事,就觉得脑仁发疼,他怒道:“干脆将他们送到庙里去,当一辈子和尚尼姑,哪配成什么亲?没得害了别人。”裴行韫差点没被噎死,他这牛脾气又上来了,就算是皇帝也没有随心所欲的。人言可畏,他是做大事之人,哪能真把所有的伦理纲常全部抛于脑后,现在的大夏不就是这样乱起来的么?大夏的前前先皇,狠戾无比,屠尽了身边的兄弟抢来了皇帝宝座,不顾大臣反对,强行将其庶母封了妃,冷落后宫,又废了已长大成人的太子,由其与庶母生的年幼儿子继承了大统。尽管有酸文人写了无数的诗歌称赞其与庶母的感情,可世家大族甚至文武百官们,虽说不敢明面上反对,私下谁不是瞧不起皇家?从那时开始失去了人心,后来他驾崩之后,少帝继位,辅佐的大臣们趁机将权势瓜分殆尽,将朝廷紧紧握在了手中。她前世时曾经在皇帝喝醉之时,听到他哭骂那个始作俑的多情先祖,给他留了这么个士人离心的烂摊子。“大都督。”裴行韫轻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与你境地一样,我阿爹,是不是真不认我了?”闵冉听到裴行韫突然这般问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他怔楞了片刻才说道:“阿韫,他们不认你就不认你,还有我呢。”“唉。”裴行韫叹了一口气,她又不是不知道她阿爹的性子,所以早就不会难过,只是不明白他这世为何会如此从事。“有时候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孝,他们这样不认我,我还挺开心的,因为我就不再是他们的女儿,要是他们认了我回去,要我从你这里求这求那的,你说我该怎么办?”闵冉感动无比,原来阿韫一直想着的是自己,不愿意自己夹在中间为难。自己一直担心着她难过,没曾想她也这般担心着自己,心心相印的滋味太过美好,他心中激荡,连吃了好几杯酒,只觉得畅快无比。“阿韫,只要他们愿意善待你,你从我这里求些什么去,我只要拿得出来,尽管拿去便是。可他们明知道你是谁,还是装聋作哑,那个丑女人还想引起我的注意,说什么逐鹿天下,杜相是怎么死的,我进了京城之后怎样暴亡的,装作神神叨叨的,要不是你是的阿爹,我早就揍得他爹娘不识。”裴行韫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愕然的看着闵冉,急着抓住他的手腕问道:“你说什么?他们究竟是怎么说的,你一丝都不要漏,全部细细说给我听。”闵冉不解的看着裴行韫,她怎么会如此激动?这些废话有什么好听的?不过见她一脸焦急,还是按着她的要求仔细将见面之事说了,末了撇撇嘴道:“简直莫名其妙,丑八怪在那里充神婆呢。”裴行韫脸上血色消失殆尽,苍白如纸。她几乎可以断定,裴八娘也是重活了一世,她甚至比自己知晓得还多,看到了闵冉的后来。怪不得她成为了自己,最后却没有入宫,怪不得阿爹那样的人会听她的话,甚至连阿娘也没有站出来反对。那个老和尚给曾给闵冉批命,说他前世杀戮过重,方丈大师又说,自己陪伴在他身边,能看着他,倒不怕他乱来。她心中痛意翻滚,难道那些杀戮,都是因自己而起么?第44章 顿悟对于裴行韫来说, 能重活一世不易,她一直想好好活着。可经历过逃难的那一段日子,从来都锦衣玉食活着的她, 再也不会装作看不见世间的那些苦难。如闵冉这样百年难见之雄才大略之人, 有野心亦有拯救天下苍生的能力,他不应该有那样的结局。闵冉敏锐的察觉到裴行韫的伤心,他不解的看着她, 难道她是因为裴半城不认她在伤心?可自己都不嫌弃她, 不管她是谁都愿意与她在一起, 信她, 护着她一世。“阿韫,你还是伤心了么?”裴行韫轻轻摇摇头, 内心不安挣扎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说道:“大都督,你见到的那个小娘子应该是八娘。生她的姨娘早逝,一直养在阿娘跟前, 比闵三娘子还要沉默寡言,从来不会在人前多说一句话。兴许是她得到了什么造化,有知晓后事的本领,才突然得到了阿爹的赏识与信任, 顶替了我的身份。她说的那些,只怕是真事。”闵冉神情严肃,他虽觉得怪异, 可这世上多的是身怀奇遇之人,像是方丈大师的师傅,老得看不出来年岁,像是永远不会死的神仙。甚至包括方丈大师, 曾经说过他会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以前他也不信,可现在他看着她,倒不得不信命运的奇妙。至于生死之事,他从来没有真正当做头等大事看待。他凝视着裴行韫的眼眸,声音坚定不容置疑。“阿韫,自从我第一次上战场杀人那天起,就将命置之度外,只知晓尽全力去搏杀,在练功场上也从没有懈怠过。要是我还是会死,那只是我技不如人,怨不得他人,更与命运无关。你说我怕不怕?我当然怕,怕就不去做事了?还要按照那些莫名其妙的指引去做事?”他抬着下巴神情不可一世,“这大夏天下看着还是一家,可早就四分五裂,就算我要逐鹿天下,也不会用裴半城那样两面三刀自私自利的人。裴氏一族盘踞瀛洲多年,靠瀛洲百姓的民脂民膏养活了那么一大族人,在最初乱起来时,不过是些不成气候的乱民,就算是裴氏府里的护卫小厮都能将他们轻易制服,可他贪生怕死,先夹着尾巴跑了,置那些百姓于不顾,这样的人岂能当做结盟的同伴?”闵冉神情转而郑重其事起来,他握住裴行韫的手,铿锵有力的说道:“阿韫,不要去管那些莫须有之事,你只要知晓,有我闵冉活着的一日,便会护着你一日。”裴行韫心中又羞又愧又说不出的激动,热泪夺眶而出,不管她现在是谁,可她终是裴氏人,前世今生始终是裴氏人。她亦如他们一般,从来都是只顾着享受,想着自己怎么活着,从来没有真正低下头去看过人间的苦厄。闵冉见裴行韫哭了,顿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唉,都怪自己,骂裴氏不等于在骂她么?他急着解释哄劝她,“阿韫,我不是说你,你不算是裴氏人,真的,你跟他们不一样。再说了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你能做什么?那些乱军一个手指头就能将你掀翻了。你别哭啊,你哭得我也跟着难受。”他伸出袖子直接去抹她的眼泪,想到她肌肤娇嫩,又忙转头四处寻帕子,急得头都冒出细汗,简直比上战场还要累。唉,怪不得不能惹小娘子哭,郑先生这点还是说得很对,要是对方哭了,最后遭殃的可是自己。他恨恨的道:“都是那个什么八娘,又丑又恶毒,要不我派人去将她砍了给你报仇?”裴行韫见到闵冉手脚无措的模样,又觉得想笑。心头压着的沉闷渐渐散去,他说的那些话,如醍醐灌顶般打醒了她。不管前世如何,这世已经有了很多改变,他那般努力在做自己的事,又是真正大善心怀天下之人,岂会落得那样的结局?她扯了扯他的衣衫,如他那般豪爽的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微笑着说道:“我不哭,也没有怪你。”她顿了下才继续说道:“至于八娘,阿爹他们知晓了,定然不会再装聋作哑,我倒想看看他们会怎么做。”闵冉总算松了口气,他顺势坐了下来,见她双眸盈润如有星子在闪烁,娇媚无比,心头似有热流涌过,忍不住俯身过去,唇印在了她的双眸上,细腻的触感让他贪恋不肯放开,慢慢往下移动,终是印在了那片朝思暮想的嫣红之上。裴行韫像是坠入了云里雾里,脑子早已一片空白,浑身僵硬着不能动弹,任由闵冉为所欲为,他的呼吸中带着酒意,熏得她也似乎醉了,脸颊红得似要滴血,整个人软成了一汪春水。突然闵冉推开了她跳了起来,僵硬的背过了身子,唯留她呆愣当场。“不行,我得忍住,我们还未成亲,我不能做对不住你的事。”闵冉运气平息着自己的冲动,他微喘着转过身,眼尾带着妖艳的红意,既挣扎又纠结的扼腕长叹,“阿韫,你瞧我是不是君子,要是郑先生那样的,我们早就生米煮成了熟饭。”裴行韫起初还以为他嫌弃自己,听他夸奖自己的同时还不忘鄙视在瀛洲辛苦操劳的郑先生,愁肠百结中,噗呲一下捂嘴笑了起来。“别笑啊。”闵冉斜着头威胁她,“你笑起来太好看,君子也是有限度的,我可不能保证再做一回君子。”裴行韫脸又红了,他成日爱在她面前不加掩饰的胡说八道,虽说小动作不断,可最后还是恪守知礼,心里一甜,忙忍住笑意正色对他说道:“好好好,不笑不笑。”闵冉轻哼一声,重又在裴行韫身边坐了下来。想着他这般待自己,她也真心实意的替他操心起来。想到他那一家子,斟酌片刻,才温言说道:“大都督,伯爷与夫人,不过费几个银子,养着也就养着吧,反正他们呆在府里也不用出去。倒是二郎他们,要多操些心。我想着二郎一直没有吃过什么苦,伯爷他们又宠着,不知道天高地厚又知道赚银子的不易,这么大的年纪也没有当过差赚过一个大钱。要不将他放到你军营里去,找个最严厉的教头看住了,从最下面的小兵做起,也让他受受你当年所吃的苦,知晓你的不易。”“这倒是个好法子,我等会就去找他。”闵冉抚掌称赞,他又凑近她,笑嘻嘻的说道:“还有大娘她们呢?你是小娘子这些主意多,快快想个法子,想想怎么才能将她们快些嫁出去。”裴行韫好笑的看着他,嗔怪道:“女儿家嫁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这嫁到了婆家去,就她们那样子的,不但是害了她们也是害了婆家。唉,我想着她们从前的规矩不好,就算是三娘算好些,可那些规矩也拿不出手,先找教养嬷嬷多教教,顺便给她们多讲些道理,就算听不进去,可在身边严加看管着,也能少出些乱子。”闵冉自是没有疑义,全部应了下来,他瞧了眼滴漏,站起来对她说道:“天时尚早,我去安排下闵二郎的事,这个烫手山芋早些搞定,也少一分担心,你早些洗漱歇息,我明天再来看你。”裴行韫忙站起来送他出了门,见他大步走得不见人影了,才回来坐下,又将张嬷嬷招来,问道:“蘼芜可还好?”张嬷嬷陪在她的身边,自是听到了她的身世,看着她直感叹不已,这么个世家小娘子,居然身世这般坎坷吃了这么多苦,怪不得她有这般气度。这好心终是有好报,她始终念着小蓝的相助之恩,又不计前嫌的救了她,最后主仆才会得以重逢,得知了自己被害之事。“本来安排了蘼芜一人单独一间房,可她说与人住习惯了,小蓝也吵着要她们住一起,想着她们住在一起也有个照应,我便应了她。大夫也来给蘼芜瞧过,说是她的身子太虚,寒气太重,得好生养着。”“需要的名贵药材别省着,我自己贴补出去。”裴行韫想着莲芜郑嬷嬷她们,又忍不住的难过,“从小伴着我长大的,也就她这么一个了。”张嬷嬷忙答应了下来,她一点都不担心与嫉妒,蘼芜来了会抢去她的风头,裴行韫对身边人愈发好,愈念旧,才更不会亏待她们这些在微时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更何况,她也看到了大都督对她的看重,跟在她的身边做大管事嬷嬷,只怕还有更大的前途与造化。“嬷嬷,你也瞧见了那几兄妹,我真是不想管他们,可有没有法子,这迟早得落到我头上来。你去帮我寻一个懂规矩又机灵点的嬷嬷,去教她们三姐妹。闵大娘与闵二娘那里,要不讲情面的,不用心学也不用客气,下狠手收拾了,定要将她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以后嫁出去大都督也能少挨些埋怨。”裴行韫想到总是缩着头,掀起眼皮子偷瞄人的闵三娘子,心里郁闷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闵三娘子那边,得更用心,太温和又教不好她,太严厉只怕她会变本加厉,一辈子腰都伸不直。”张嬷嬷想到闵三娘如同埋头鹌鹑的样子,她虽然有些小心机小聪明,可长年累月的受欺负,就算是搬了独立的院子,可总改不了畏手畏脚的小家子气。她脑子里将府里的得力嬷嬷过了一遍,心里有了大致的主意,跟裴行韫一一说了,得到了她的首肯,见她面露疲色,便忙起身去招呼春鹃她们进来伺候她洗漱。裴行韫洗漱完出来靠在软塌上,春鹃拿着布巾在替她吸干头发,张嬷嬷疾步走了进来,神色中带着些许的慌乱与惧意,凑上前低声说道:“娘子,闵二郎没了。”第45章 死因闵二郎没了?裴行韫忽地站起来, 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先前闵冉还说去他院子,跟他说去军营的事, 对, 闵冉!“大都督呢、大都督有没有事?大都督在哪里?”裴行韫抓住张嬷嬷的手臂,满脸担忧急急的问道。张嬷嬷忙低声回道:“大都督没事,现还在闵二郎院子里, 听说大都督去了之后, 先前还好好的, 不久之后就听到大都督一声怒吼, 护卫都忙冲了进去,后来里面的情形就不清楚了。是大都督怕你担心, 派了小厮回来传了话。我抓住他问了半天,他也说只知这些事。”听到闵冉没事,裴行韫一颗心才落了回去,她定了定神, 说道:“我要去看看,夏荷你腿脚快些,带个伶俐的丫鬟与你一同前去,看看顾先生有没有在院子里, 要是不在马上去把他请来。”她一边吩咐一边急急往外走,夏荷听了忙抓了个丫鬟一起跑了。“张嬷嬷,你去找清河青河, 让护卫看着个院子的丫鬟下人,不许出来乱跑乱走动,要是有敢违背的,都给我打回去。尤其是李夫人的院子, 唉。”张嬷嬷听后也忙稳住神,匆匆去找青河传话。想到李夫人,裴行韫头都大了,这闵二郎不管是如何死的,对她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她这一辈子,丈夫闵齐山靠不住了,唯一的寄托儿子又没了,她不死也得没了半条命,还不知道会怎么疯。这大都督府里,总不能同时出两条人命,这要是传了出去,就算闵冉再劳苦功高,再救了江州百姓的命,也会落下个弑母弑兄的骂名。更何况,裴半城在江州,闵冉又彻底与他撇清了关系翻了脸,他此时绝对会在其中兴风作浪。裴行韫越想越心急,再也顾不上那些礼仪,疾步前行裙角如波浪飞舞,春鹃拎着裙角小跑紧追在其后,来到闵二郎院子门口时,顾先生也气喘吁吁的赶到了。两人互看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微点点头,也顾不得那些虚礼转而大步向院子里走了去。正屋里一片狼藉,案几被踢倒在地,杯盏滚得四处都是,几个护卫垂着头一声不吭守在旁边,闵冉背着手直挺挺站在屋中央,嘴唇紧紧抿着,神色莫名。闵二郎仰躺在地上的血泊里,手紧紧拽着插进胸口的刀柄,双眼圆睁死不瞑目。浓浓的血腥味飘散在空中,裴行韫打量着地上的茶水,心中升起些许的疑惑,使劲闻了闻,果然,淡淡的蔷薇香味隐约其中。她神色一黯,默默走到闵冉身边,握住了他紧拽的拳头。闵冉绷紧的身子瞬时放松了下来,他抬手蒙住她的眼背转身子挡住身后的血,再开口声音沙哑,“你怎么来了,这里乱,我们先出去。”裴行韫只觉得又想哭了,闵冉覆在她眼上的手分明在轻轻颤抖,可他先想着的是护着自己,不让眼前的腌臜污了自己的眼。“嗯,我们出去。”裴行韫抬手握住他的手,又转身对顾先生说道:“先生,我们先回去,这里你唤人收拾一下。”顾先生忙应了下来,招呼护卫整理屋子,将闵二郎从地上抬了起来,暂且放在了软塌上。裴行韫见他们行动有条不紊,回过头没再去看,与闵冉回了院子。闵冉一直沉默,眼眸中都是深深的疲惫与伤痛,他在软塌上坐下来,裴行韫绞了块热热的帕子,拿起他的手要擦,他将帕子接了过去,轻声说道:“我自己来。”裴行韫顺势松了手,见他垂着头擦了手,接过帕子去放好,再重新回到他旁边,倒了杯清水放在他面前。他目不转定的盯着杯子,脸色似哭非哭,难看到极点。“你说,他是我的亲兄弟,我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他一心要置我于死地?”闵冉语气落寞,眸中是满满的不解,“敌人加害于我,这是我们处于不同的阵营,敌对双方互相下手倒是常情。可他为什么?他凭什么?!”闵冉如暴怒的狮子,猛地站起来,神色狠戾狰狞,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在屋子中不断的转着圈,像是压抑到极点,只怕下一刻就会将人撕碎。裴行韫眼底含泪,她抬头哀哀的看着他,这些她太过了解,最痛的莫过于来自身边亲人的伤害。他先前那样兴高采烈迫不及待的去了闵二郎处,以为能将兄弟拉到正道上来,可没曾想兄弟却对他下了毒手。要是不是在清音寺遇到秦媛,她拿出来了那些茶让裴行韫想起了前世之事,说不定闵冉真遭了暗算,思及此就心里直发寒。“我以为他是受了蒙蔽,不知这些茶与香的剧毒,可当我提出来时,他神情慌乱,却还在那里解释,一个劲让我喝。”闵冉疲惫的闭上了双眼,“他说我是大哥,从前没有与我好好用过一餐饭,吃过一杯酒,想以茶代酒,谢我这些年对家里的看顾。”裴行韫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贴在了他的胸前。他僵直的身子慢慢松懈,亦伸手回抱住她,垂下头将脸贴住她的,喃喃的说道:“阿韫,我以后就只有你了,你别离开我。”“嗯。”裴行韫轻声回应着他。闵冉疲惫至极,最后在她屋子里的软塌上歇了下来。裴行韫守了他一会,见他睡熟了,才起身去了屋外,招来张嬷嬷守在外面,自己去了前院找顾先生与青河。“闵二郎已经收拾好,灵堂布置也备好了,还没有布置起来,就等着去给闵伯爷与李夫人传话,要是布置了起来再去,只怕他们会闹得更厉害。”顾先生一直心存疑虑,虽然闵二郎一直不着调,可大都督也只是不痛不痒的揍他一顿,从没有如今天这般愤怒,直接拿刀杀了他。先前瞧着裴行韫进去之后的神情,她定是知晓些什么,想到这里他直接问了出来:“闵二郎究竟做了何事,惹来大都督如此大的怒火?”青河也一脸的惊疑,他听到闵二郎被大都督杀了时还以为小厮在胡说八道,正准备责罚他时,张嬷嬷赶了过来,跟他转达了裴行韫的吩咐,忍住心里的不解忙去吩咐护卫小厮将府里看守得密不透风,趁机捉了几个上蹿下跳行迹可疑之人。裴行韫叹了口气,将与大都督在清音寺的事说了,“闵二郎怕是伤透了大都督的心,他是前去让他收拾一下去军营,本来想着要是他能学好,以后也能提拔他一把,这个兄弟也算能支棱起来。可他却一心要加害大都督。”顾先生与青河大骇,这样的毒要是大都督提前没有得知,没有避过去,后果有多严重简直不敢想象。“你们应该听说过许家小郎之事,他先前莫名发疯,现在只怕是快不行了。”裴行韫神色忧虑,带着些后怕微颤抖着说道:“这可能是菩萨保佑,我们在清音寺遇到了秦媛这一出,不然真是防不胜防。这中间的厉害之处自不用我多说,两位应当比我清楚百倍。大都督只怕还会受到无数的责难,不仅仅是来自伯爷与夫人那边的,更重要的是外面的。”“娘子,大都督那边拜托你多加照看,府里的事你与青河也多费些心,外面的事我来处理。”顾先生郑重说道。裴行韫颔首应下,她微一沉吟,将自己的身世合盘托了出来。看着顾先生与青河张大的嘴,她淡淡的笑了笑。“我亦不想如此,如今我们都是大都督身边之人,更不会瞒着两位。裴半城是我阿爹,我算是比较了解他,这次之事他定会抓住不放在上面做文章,这民心多变,如今江州百姓安稳了下来,又要将那些孝道规矩重新在嘴边挂着了。”顾先生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明白,说白了就是有些人吃饱了就骂娘,要是有心人在从中挑拨,那些头脑简单的被推出来闹事,他们就算手握重兵,总不能让他们去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顾先生长叹了口气,对着裴行韫叉手施礼,“多谢娘子告知。”裴行韫起身曲膝还礼,转头又对青河说道:“派人去告知闵伯爷与李夫人,总不能拖着一直不说,天气越来越热,冰也多备些。棺材还有丧仪,都用最好的,唉,闵二郎不愿意去军营,发狂要弑兄,枉费大都督一片好心,这些事,都别瞒着。”青河眼睛一亮,对她叉手施礼后说道:“我这就去。”裴行韫与顾先生又商议了一会,才回了院子,见闵冉还未醒,思索片刻后又低声吩咐了张嬷嬷几句。李夫人被关在院子里,一直吵着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裴行韫吩咐了,她要请大夫也不要拦着,诊脉开药也从未停过,只是她却不敢吃,生怕药里有毒害死了她。天天神神鬼鬼的,倒把自己折磨得够呛。起初闵大娘子与民二娘子还会去看她,见她不是抓着她们哭诉,就是狠狠骂她们不争气,骂闵齐山与闵冉裴行韫,要她们替她报仇。她们能报什么仇?她们还自身难保呢。闵二郎一次都没有来院子给她请一次安,她却闭口不提,简直偏心得没了边。后来她们也不再去了,剩下她一人在院子里见天的骂。如今听到嬷嬷来禀报,闵二郎没了。她愣了一下,瞪大眼追问:“谁?你说谁?”嬷嬷被她神情吓得后退了一步,又重新说了,只见李夫人神情茫然,随即像是受伤的母兽,仰天嘶豪,“儿啊,我的儿啊!”她翻身下床,披头散发双眼通红,光着脚穿着中衣就往外冲,嬷嬷嘴里直发苦,招呼着丫鬟拿来衣衫鞋袜,追上去拖住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替她穿上了,才跟在她身后奔去了闵二郎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