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菜已经上了一半,算不上多么精美的珍馐,但胜在味道不错,而且分量还很足,云露华一连吃了许多,是真把自己当成来吃恩德宴的。陆渊则忧心忡忡,不时望一望正堂,看着家主什么时候出来。云露华见他碗里什么都没动,催促着人道:“你快吃些呀,吃饱了待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从来没有叫人饿着肚子打仗的。”她这种随遇而安的性子,好像永远都生机勃勃,充满着朝气,和她在一块儿,就算是拌嘴吵架,也有意思。在渊里蛰伏久了的人,碰上她,就像是原本枯寂的老树被绚烂的点上了一笔,从此落下一树的五彩缤纷。陆渊真就用了两筷子,云露华吃饱喝足后定定而坐,一打眼,看见不远处花屏旁有个老人正不错眼地盯着他们看。她原以为也是来用宴的,没放在心上,吃了几口茶后发现那老人还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就觉得有些诡异了。她知道自己美,但也用不着这样看她,叫人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对那老人回之甜甜一笑,可结果老人并没有什么反应,云露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人根本没看她,全盯着陆渊瞧了。难不成她还没陆渊好看?云露华嘟囔一句,推了推身边陆渊,“有个人正看你呢。”陆渊说谁,云露华朝花屏方向努了努嘴,“那儿。”卢老夫人和陆渊的视线相撞,陆渊眯了眯眼,缓缓搁下了手里的汤勺。这些年虽然卢家从来不肯认他,但这并不妨碍陆渊去打听卢家,卢家有多少人,属于嫡系还是旁系,子弟分别在哪里做官,姑娘又嫁给了哪户人家,他都一清二楚。其实也用不着打听,范阳卢氏盛名在外,许多事不必他刻意去得知,自然而然就能传到他耳中。这样的打扮,又是这个年纪,应当是那位高寿的卢老夫人。陆渊起身,抖了抖袍袖,朝花屏方向一拜。须臾,有个老姑姑过来,说请这位公子过去。终于要相见了么,原以为卢家知道陆渊来了,肯定要先把他们轰出去,没想到居然还请到里面去了。云露华有些激动,摆手道:“去吧去吧,我在这儿等你。”结果那老姑姑道:“也请夫人过去。”云露华怔了怔,“我?”老姑姑说是,展臂引着人进内。宴厅旁边好几个侧堂,老姑姑带着二人进了其中一个侧堂,卢老夫人已经端坐在上面,闭眼转着手里的佛珠子,嘴里念念有词。就这么静静站着,除了那老姑姑,堂中只剩下坐着的一个,和站着的两个。几番云卷云舒,也不知过了多久,云露华怀疑那老夫人定是念了一整本经文,这才微微睁眼。“你是陆渊?”卢老夫人的声音很沉。陆渊始终微躬着身,“是。”卢老夫人又问,“安乐侯府的陆渊?”陆渊一顿,而后再道,“是。”虽然卢老夫人在此之前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确认过他的身份。卢老夫人淡淡道:“你多年不曾踏足范阳,今日却主动登上我卢家大门,是为了什么?”论辈分,陆渊该是这位卢老夫人的曾孙,叫一声老祖宗也不为过,可这样疏淡的对话,谁会有想到陆渊身上流着一半卢家的血呢。卢家的冷淡,全在意料之中,陆渊沉默了一下,道:“来是为了母亲,她临终前曾有话托付,叫晚辈转达卢家。”卢老夫人一哂,“既有话托付,为何当初不说,时隔二十年,也为难你还记得她的话了。”“当年晚辈尚小,再有一层仇恨在里头,即便说了,老夫人觉得会有人信么。”他怅然道:“母亲秀慧,生养于卢家,是天下女子少见的典范,但她临终前,却让晚辈传话给卢家,她说为何女子要遵三从四德,要事父事亲事子,对外端庄,对内贤德,既要能掌中馈管家,又要苛求相夫教子,安分守己,便是女子生来当如此吗?若人各有标准,那男子生来,又该是如何的?”这话可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让外人听见,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是从卢氏女口中说出来的话。卢老夫人拍案震怒,“胡言乱语!棠儿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陆渊再一拱手,“方才所言,无一字偏颇,也无一字添漏,是母亲的原话,千真万确。”卢老夫人脸色铁青,沉着脸一言不发。陆渊恭敬道:“母亲是老夫人一手所带,她是什么样的人,老夫人应当最清楚不过,是不是母亲所言,老夫人也会比晚辈更清楚,话已送到,晚辈这就离开卢家。”说完,他正了正身,真就牵着云露华转身往门外走,丝毫不带留恋。云露华一头雾水,结结巴巴道:“这..这就走啦?”卢老夫人眼风扫过,“慢!”听到那句慢,陆渊停在门槛前,他背对着卢老夫人,所以旁人看不到,但云露华却清楚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原来是以退为进,她就说,陆渊哪儿会那么好心,特地大老远从京城到卢家来,就为了传个话。这个人,做什么事都是有目的。云露华悄悄白了他一眼。卢老夫人看上去比刚才平静了许多,将佛珠搭在膝前,看了一眼旁边的云露华,“她就是王氏么?”云露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卢老夫人是把自己当成了王眉秋,不过也是,王眉秋之前是陆渊的正头嫡妻,前段时间休妻的时候,王家嫌事情太丢人,悄悄把人给接走的,范阳离京城虽然不远,但也不近,消息传到范阳来,估计没那么快。再说卢家对安乐侯府的事情大约是会天生反感,也没心思打听。陆渊还没开口,云露华先接了话来,“回老夫人的话,晚辈不是王氏,是云氏。”“云氏?”这下轮到卢老夫人怔住了,还是身边的老姑姑附耳和她说了两句,她这才点了点头,也就没继续多问了。卢老夫人面不改色道:“你方才说的事,真假尚未敲定,先别急着走,在这留两日。”不仅没被赶出去,还留了下来,这真是意外之喜,陆渊心里知道自己赌对了,就更有了七八分的把握。第57章他们说是被留在卢家小住, 实则几个丫鬟听命寸步不离的守着,倒更像是将人囚住。到了晚间,还是没有松动的迹象, 云露华有些耐不住了, 怕留在客栈的金凤和纤云着急, 她俩还看着两个孩子呢。她好声好气道:“我不出去, 可你们好歹让我去递个话, 孩子还在外头呢,太久没信儿只怕是急得要报官了。”几个丫鬟面面相觑,“那奴婢们得先报给老夫人。”于是一来一回,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老夫人竟然就派人把金凤纤云和慎哥儿燕姐儿都接进来了。一家子被齐齐整整困在这里,地方虽给的大,但时时刻刻被人盯着的感觉很不好受,纤云不明就里,悄悄问云露华, “姑娘, 这些人是做什么使的呀,老看着咱们, 怪不自在的。”云露华玩笑道:“估摸是怕咱们跑了吧。”有些意思,她从京城出发的时候, 以为卢家见着定要拔剑弩张,再不济也不会给好脸,但现在看这情形, 恐怕并不是当初想的那样。这也不知道是那卢老夫人的意思,还是卢家的意思。就这么过了一夜,天蒙蒙亮, 残月还稀稀挂在天穹边角,将落不落,灰白中的晨曦还未上来,云露华就被朗朗读书声给吵醒了。她瞌睡大,平日里又不比晨昏定省,哪天不睡到日上三竿,浑身骨头都松散,身上没力气,更别提这个时辰被搅醒会有多憋屈了。推开窗,一股子算不上飒爽的秋风扑了个满怀,她打了个喷嚏,拢了拢衣裳。被风一吹,顿时清醒了不少,只是头还昏昏沉沉,便倒了杯茶慢慢吃着,隔了一夜,茶早冷了,进嘴又涩又枯,是不是好茶都吃不出味儿了。原本该在外间守夜的金凤也已经醒了,不知从哪儿弄了热水,重新沏过茶后,端着茶壶掀帘进去,冷不丁见云露华已经坐在桌前,吓了好一大跳。“姑娘醒了怎么也不叫人。”摸了摸她手上的盏身,又责怪道:“还喝冷茶,如今正是反复无常的时候,可别贪凉受了冻。”云露华精神萎靡,因没睡好,眼窝都有些陷下去了,“我这哪里是贪凉,分明是被搅得头痛,没法了喝杯凉茶提提神,这卢家也真是的,正是好梦的时候,读劳什子书。”说到这儿,金凤也摇头,“听这读书声是从两处传来的,一边男声,一边女声,男孩儿也就罢了,一辈子要和学问打交道,可这卢家的女孩儿怎么也要受这种苦,这不是折磨人么。”早听说卢家的闺门之礼严苛,但真只有设身处地在这个地方,才能感受到那些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压力,锦衣玉食,绫罗珠翠堆成的姑娘们,让整个大晟都侧目的卢氏女,可见也活得并不快活。她挺庆幸,能有一个疼爱她的爹娘,进宫后又遇上一个志同道合的康宁,活了这么多年,洒脱恣意,嬉笑怒骂,皆由自己,规矩于她而言,只是该有的礼节,她并没有真被规矩给彻底束缚住。不过转念一想,或许从这种环境下浸泡长大的卢氏女们,大多是都是以此为荣的,可能她们并不觉得自己苦,有人就爱活在别人的瞩目下发光发热,可也有人就爱快意恩仇,自由自在。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不一样的。云露华伸了个懒腰,就这么赤足推门出去。她还穿着入寝时的海棠折枝香云纱小里衣,下面是松松垮垮的翠色雪缎裤,刚才吹风冷了,不过是随手拿起衣桁上的一件薄薄盘珠玉锦衫搭在肩上,几缕碎发还贴在粉腮上。谁知刚一出去,几双眼就齐刷刷往她这边看过来,云露华一个激灵,发现昨天跟着的几个丫鬟,已经穿戴整齐好了,个个板着脸跟尊雕塑一样杵在那里。试想一下,一个天还一点没亮,灰蒙蒙的早晨,本该是酣然入睡的最好时候,四下静悄悄的,你刚一出门,就有几个大活人守在门口一直盯着你,云露华登时魂都吓飞了。好不容易勉强定了定,将飘在九霄云外的魂重新拉回来,她笑也挤不出来,只能僵硬牵动着嘴角,干笑两声,“你们卢家规矩真好,办事真用心,都起这么早啊。”比被瑞王囚禁在瑞王府那几日还难熬,她怀疑这卢家的人定是都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用睡觉休息的。其中一个丫鬟福了福身,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估摸是从来没遇到这样衣衫不整就敢出来的女子,毫不注意形象,连鞋也不穿,有些呆了,提醒她道:“卢家有训,凡女子出房,需描黛眉,上口脂,贴花钿,整衣冠,带簪钗,夫人这身打扮....还请回去重做装扮。”云露华讪讪掖手道:“那谁能知道黑灯瞎火的,你们就已经在外面的呀,我还以为没人呢。”那丫鬟正色道:“家规有言,需寅时三刻起身,卯时前梳洗完毕,卯时三刻往正堂向大夫人请安,公子小姐则需辰时开始前往幼德堂早读,如今已经快卯时一刻了,夫人需要早做准备,大夫人和老夫人今日会遣人来请夫人过去。”云露华睁大了眼,“我也要去?我不是你们卢家的人啊,为什么也要守这个规矩。”丫鬟望了一眼陆渊房间,“事关重大,还请夫人先回去换衣裳,哥儿姐儿那里也已经再起了。”就这样半推半就,她只能回去换了身衣裳,然后对着镜子让纤云给自己上妆。黄铜镜前映出一个人影,云露华透过镜子,看到陆渊已经穿着整齐了,她萎靡不振道:“都赖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起这么一个大早,还要去见什么大夫人。”陆渊捋了捋她直垂到地上的乌发,又顺又滑,能从头撸到尾,“委屈你了,顶多再过两日,事成了咱们就回去。”云露华觉得他这样像是在摸什么爱宠,摆了摆头,发丝就从他的指缝中溜走,“让吃早饭吗,我又困又饿。”卢家是没有去请安前用早饭的习惯,也不知是谁提出,饿着肚子能更提高注意力,不至于分神,所以都是去请过安后再吃,不过一般在去之前,都会悄悄吃两块糕点垫垫肚子。陆渊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桌早饭,有粥有汤,馅饼酥糕面点小菜什么都是一应俱全的。燕姐儿和慎哥儿也洗漱好了一并来吃早饭,慎哥儿已经长牙了,照理说才一周多岁的孩子要吃奶更多,但慎哥儿却偏偏与旁人不同,喂奶他吐,偏爱喝些米糊小粥,云露华一度怀疑他原本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跑快了投错了胎。陆渊舀了一小碗鸡丝粥,慢慢喂慎哥儿吃,燕姐儿用膳时很安静,垂着眼极娴雅的吃,偶尔吃到好吃的,会放到慎哥儿嘴边。昨儿个他们只是见了卢老夫人,云露华估摸着陆渊的娘因为是老夫人养大的,所以老夫人心里还有眷恋,是以待他们还算不错,可卢家其他人就不一定了。于是她不忘嘱咐燕姐儿道:“待会儿见了人,行过礼数后就退到一边,他们问什么都不必答,由爹娘来应对,知道了吗?”第58章用过早膳, 云露华和陆渊一人牵一个,随着那丫鬟去了正堂。范阳不比京城寸土寸金,这儿地大, 寻常人家建个一进一出的宅子, 都有京城二进二出的大, 这从院里走到正堂, 也着实费了一番脚力。他们去的时候, 人都已经给大夫人请过安了,一排排立在下面,这还只是嫡系一支就足足有几十个人, 云露华头一回感受到了这种百年世家在子孙兴旺上的震撼感。难怪世人都说卢家即便名满天下, 也守着本家范阳的老宅,不曾迁移到京都,云露华估摸了一下,只按卢家嫡系的人数来算,要是到了京城, 四进四出的大宅子都住不下, 这京城除了皇宫和王府,哪儿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能容下这么多人?卢大夫人今日并没有坐在主座上,然后落座在侧座, 主座让给了卢老夫人,她在看到陆渊的面容时,脸上划过一丝惊愕。刚一踏槛进来, 一排排眼睛就朝他们看过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那眼神,说不上友善,也算不得敌意,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陆渊对卢家,如今只是以晚辈自居,是以拱手作揖,并没有行问安礼,云露华敛衽行礼,燕姐儿跟在她身后。至于慎哥儿,一个小豆丁,还不知事,站在那里眼往主座上的点心碟中望。卢老夫人微微颔首,从主座上站了起来,对着底下的卢家人道:“你们可知这位是谁?”一时间,下面有极小声的议论,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大夫人含笑道:“老祖宗,您请进来的人都是贵客,媳妇们虽不知这位公子和娘子的身份,但见其衣着样貌不俗,定然知道不是一般人。”卢老夫人对这位儿媳的态度有些冷淡,略看了她一眼后,方道:“这是棠儿的儿子,姓陆。”死寂一般的沉默,四下没有声音,但云露华感觉刚才那些目光跟针芒一样,她不舒坦的稍稍挪了挪身子,再看陆渊,一派坦然,甚至还挂上了几分笑。她在心里暗暗腹诽真是个厚脸皮的,明知道人家不待见,还能这样泰然自若,这得是有多深厚的功力和多强大的内心。可按理说这种人不该是最能忍的吗,为什么偏偏有些时候,对她就那样小肚鸡肠,一点都不大度。她在这里暗自埋怨时,陆渊已经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他在世故早已打磨圆滑,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用何种神情语气,时不时再添点泫然若泣,怎样一点点说服对方,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最终目的,都是早在心里排算过太多太多回了。云露华听他在这里立人设,想他活着该有多累,每天一睁眼就盘算着怎么算计人,指不定晚上睡觉闭眼的时候,做梦都是这些勾心斗角呢。她百般聊赖的开始低头拨弄着自己的珍珠手钏。一颗两颗三四颗,五颗六颗七八颗,一共数了整整十八颗。她有个坏毛病,就是容易分神,尤其是这种情况下,手上拨着珠子,那思绪,早不知道飘哪儿去了。还是燕姐儿悄悄拉了拉她衣角,云露华才回过神。只见堂中众人看她的眼神已经柔和了不少,大夫人温言絮语的,和她正在说话。“渊儿说,你这些年在他身边助他良多,你又生了一儿一女,往后想将你抬为正室呢。”这就叫起渊儿来了?不是说卢家有多恨陆渊,不欲与其再有瓜葛吗?云露华暗暗咂舌,陆渊这张嘴,不去街头当说书先生都是大晟说书界的莫大损失呢。至于抬不抬正室暂且不说,这个大夫人,云露华不知为何,从心底里就有些抗拒,许是她不经意间上扬的眼尾,让人觉得不是善茬,又或是她拿腔拿调的和她说话,扬转的余音叫人不适。云露华垂首浅笑,看似是羞涩,实际上是懒得和她敷衍。那大夫人又招了招她身后的燕姐儿,亲亲热热道:“这姑娘真好看,仪态也是难得的好,可真像是我们卢家人。”燕姐儿的仪态是章司正亲自手把手教的,宫里出来的女官,个个百里挑一,比之卢家女也不差多少了。云露华对她那句‘卢家人’警惕起来,这卢家或许在外人看来千好万好,但云露华却瘆得慌,燕姐儿规矩懂事,但也不能说她像卢家人啊,这不是诋毁她姑娘么。燕姐儿秉承了来时娘亲教她的,真就行了个礼后,一句话也没说。云露华揽了揽燕姐儿的肩,笑道:“夫人谬赞了。”她和卢家的人天生不是一路人,根本说不到一起,几句干巴巴的话把大夫人搪塞住了,这头卢老夫人又起来说了一通,大约是往后陆渊就能常来常往了,两家继续互相走亲。其余人依礼散后,云露华将陆渊拉到一边,“你给他们灌什么迷魂汤了,这就成了?我还以为你们要大战三百回合分个输赢来呢。”陆渊诧异望了她一眼,“你方才就在边上,没听?”云露华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散神了,你那些大道理跟先生说书一样,我就听到前面一点,后面就只顾着数手钏珠子了。”这得是有多心大,陆渊摇了摇头,“也不能说成,只是像卢家这样的世家,恩怨情仇哪儿就那么重要了,更何况我娘都去世二十多年了,早淡了,和他们谈,情分血缘放在明面上,话里玄机还得是透露出利益,这天下的人,为利而来,为利而往,亲情有的时候,一个子儿也不值。”云露华怅惘了一下,她从小家庭幸福,姐弟和睦,爹娘疼爱,没自己经历过,所以不太懂,但她见过康宁太多次落泪,其中几分心酸,也是能体会的。“那你给卢家开了什么好处?”陆渊笑了笑,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你真是一点没听,祁王殿下的王妃前两年不是病逝了吗,对于严训闺门之礼的卢家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出一个皇后来的重要?”云露华恍然,连道两声难怪,“所以你这一趟来卢家,是为祁王说亲的,你是卢家的外孙,有了这层关系,把祁王和卢家拴在一块,往后祁王可就是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妻族,到时候卢家怎么说也得帮着祁王夺嫡。”她竖起了大拇指,“这招真高!”这头正说着,昨儿个请他们的老姑姑又来了,将陆渊引了进去,云露华乐的自在,带着孩子先回去了。卢老夫人跪坐在蒲团上,面对着佛像,随着门咯吱一响,身后是拜礼问安。不比方才的揖礼,陆渊掀袍跪下,朝卢老夫人行了归礼,“多谢老祖宗方才相助。”若没有卢老夫人的引问和放话,他根本连在卢家人面前洗清形象的机会都没有,又或者昨儿个连卢家都进不来,他算准了卢老夫人对自己和他娘亲心里头有念想,不止于太过绝情绝义,这才敢冒险。他和卢家的和好,虽说根源是有利益互换,但对这种世家而言,还是得有个名正言顺的台阶,双方慢慢下,做足了给外人看,以后才好方便来往。毕竟这世上真正能操纵算计的人只有少数,多数都是从众,盲目,甚至连自己被利用了也不自知。名望,声誉,民心,一定程度上来说,只是一层挂在外头的皮。卢老夫人仰头看着那金樽弥勒佛,“老身不是帮你,是在帮棠儿。”她转过头来,“你还记得你娘亲吗?”上了年纪的人怕寒,受不了风,四处门窗紧紧闭着,绢纱糊了一层又一层,外头薄淡的光照不进来,只有供案上两支蜡烛摇曳着昏黄的光影。光影下,那慈悲普渡的弥勒佛,面目也照不太清晰。陆渊有一瞬的晃神,而后点头,又摇头,“记得不多,母亲生产完以后身子一直羸弱,但她又那样忙,我开蒙前常常见不着她,等我开蒙后,她就病倒了。”记忆中,床幔前挂了一串风铃,屋子里都是苦涩的药味,那样的浓,直钻到他鼻子里,很久很久都挥散不去。第59章卢老夫人闭了闭眼, “棠儿自小丧母,养到我膝下时,猫儿一样瘦, 她一直很听话, 从来没有忤逆过我, 但越是闷头什么都不说的, 心里越是堆了太多事。”老人的叹息中带着苦涩, “我要是早知道安乐侯府是那样的情况,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嫁过去,她一定很恨我。”陆渊顿了顿, “娘亲对老祖宗十分尊重, 心里一直挂念着。”卢老夫人扯了扯嘴角,“她挂念我,直到她临死前,我都没能帮帮她,我早该告诉她, 什么规矩体面, 都不如顺心如意来的重要。”这话从卢老夫人口中说出来,着实是有些不可置信, 但她的确就是这么说了。她活到这个岁数,有些事情早看透了, 什么名利权势,都是冷冰冰的,还真不如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跟前。只是, 即便她是卢家的老祖宗,有些话也只能烂在肚子里,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自己的使命,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她愿意来成就陆渊,不为别的,就为这些年她心里的那份愧疚。“我能帮你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往后的路,还要靠你自己走,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有一句话,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陆渊垂头拱手,“老祖宗请说。”“不论你在外有多大的成就,需谨记,要善待自己的女人,妻贤则家和,小家稳固,你才能在外面大展拳脚,而你从外获得的一切,终究都是为了自己的小家,莫要本末倒置了。”从佛堂出来,陆渊回到院中,只见金凤和纤云在陪慎哥儿玩毽羽,燕姐儿靠窗临字,唯独不见云露华的身影。问过金凤,她道:“姑娘被大夫人请去喝茶了。”云露华的确回去半道上,被大夫人截住,说是请,其实是半推半就拉过去的。她不太喜欢这个卢大夫人,但没办法,谁让她们住卢家的,吃卢家的呢。喝茶本是件雅趣事,云露华平日也很爱喝茶,但也要看跟谁,要是跟康宁,或者是自己一个人,肯定喝的津津有味,但面前对着的是卢大夫人,再好的茶进嘴里也没滋没味了。这卢大夫人说话弯弯绕绕,同她虚与委蛇了许多,总算进了正题,“云娘子觉得这茶如何?”云露华捻帕擦了擦嘴角根本不存在的水渍,垂眼一笑,“味道极好。”大夫人弯了唇,“这茶名为‘落雪’,是取咱们范阳独有的雪树叶,烘烤,锥压,一步一步都得有范阳女儿亲自来做,每年春时采叶,夏时成茶,秋时入沸,这个时候喝,最好不过的呢!”云露华其实只沾了点唇,味道究竟是不是这样好,她压根不知道,但还是笑了笑夸道:“原来如此。”大夫人笑的更欢,“这茶,是我那小孙女亲自做的,她听说云娘子来了,特地央着我将茶拿来煮给云娘子喝。”绕来绕去,原来正主在这儿呢,云露华觑了觑那大夫人的脸,看着像四十出头,估摸也有五十多了,她的小孙女算来应该正是妙龄,难怪截了她过来喝茶。没过一会儿,大夫人就把那小孙女叫了过来,云露华一看,顿时目瞪口呆,这的确是妙龄,但也太妙了,幼弱纤细,眉眼还未长开,顶多十二三岁。大夫人还很高兴,跟她介绍道:“我这小孙女,样貌在家中算是出类拔萃了,闺名叫清儿。”云露华问道:“这位清儿姑娘,今年多大了?”大夫人道:“还有两个月就十四了呢!”那就是现在才十三,十三,多嫩的年纪啊,大晟女子出嫁需十五及笄,像康宁当时十四出嫁,等到了狄国,几个月的路途,也有十五了,这才十三,谁下得了手?她含含糊糊婉拒了大夫人,回去时把这事说给了陆渊听。“这大夫人是不是疯了,才十三岁的姑娘,那样小,那么瘦,她竟也说得出来那种话?”陆渊静静听她说,然后和她解释了其中缘故,“这卢家虽然家主是大夫人的夫君,但什么事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像和皇家扯上姻亲关系,都得全族商讨,这大房当然想把这种好事留给自己,但膝下没有适龄的姑娘,唯独就那位清儿姑娘年纪大些,族内恐怕会不愿意,她就想从你这儿走捷径。”云露华撇了撇嘴,“我这里能有什么捷径,这事又不是我拿主意,还得看祁王殿下喜不喜欢,哎,不过也说不准啊,万一祁王殿下就好这口呢,这清儿姑娘岂不是正对他意?”陆渊满头黑线,“祁王殿下可没有这个癖好。”云露华饶有兴趣看着他,“那你呢,我听说之前你遇上姚小宁的时候,人家才十五岁,刚刚及笄,你不是也把人带回京城了吗,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她冲他挤眉弄眼,陆渊气不过,一把将人捞过来,手臂圈着人脖子,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试试。”可惜这话里的警告反而激起了云露华,她扮了个鬼脸,飞快从他臂弯里逃出来,“怎么还不许人说了,我偏要说,偏要说。”一场追逐战就这么开始了,从贵妃椅到书橱,再到屏风,最后到幔帘,陆渊凭借男子天生的体力,遥遥占据上风,他牢牢将人禁锢在床榻和手臂之间,靠在她耳畔亲昵道:“我最好你这一口,丰腴白嫩,一咬能出水儿。”这样羞耻的话,换在以前云露华肯定又要脸红,但如今她已经练就了一层厚脸皮,不仅没躲,反而一双眼撞上他的视线,谑笑道:“可惜可惜,我不好你这口,委实太老了些,我怕吃了要塞牙。”不止女人被说老要生气,男人也会生气,陆渊脸上青白交加,开始挠她的胳肢窝和腰间,边挠边问,“我老不老?老不老?”云露华笑岔了气,仰着脖子遮了东边顾不了西边,腿只能胡乱蹬着,“本来就老了,我又没说错!”门口的哭啼声一下打断了正在嬉闹的二人,云露华僵硬转过头,看见慎哥儿正站在那儿哇哇大哭,嘴里不清不楚的说,“爹...打娘..打!”她又气又羞,一把推开还撑在自己身前的陆渊,过去抱着慎哥儿哄,陆渊头一回看着自己的大胖儿子,觉得有一丝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