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是囚禁关押,倒像是待她跟客人一样。但云露华没半点做客的心情,心里焦急不安,为了定下心神来,她取了纸墨笔砚,开始铺案练字。都说练字能磨性子,但事实证明,她这样的人注定做不到,笔下疾书,一气呵成,再看,竟是一个渊字。瑞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跟前,慢慢笑道:“云娘子字写得很好,颇有王逸少之风。”其实云露华学得并不是行书,她写的一手簪花字,娟秀工整,不过是因为心中郁愤,字由心生,也跟着潦草起来。这渊字乍一看,更像是恨字。云露华撂笔道:“瑞王眉眼难藏喜色,是心想事成了吧。”瑞王恍若未闻,拿起那张白宣,轻飘飘的,好像随风就能一块飘走,“当年陆渊将你讨去安乐侯府藏着,本王原以为他和你该是怎样的情深意重,可他好像也没把你当回事,但这些年,你俩一个接着一个孩子出世,本王就知道,你和他在跟本王演戏,现在祁王上来了,能与本王做对了,他陆渊也不屑于再瞒着了,休妻遣妾,就为了你一人,啧啧,这回因你,还将李平替我除了,真是叫人感动呐。”云露华见不得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嗓子里跟卡了苍蝇一样,上不去下不来,“一个李平死了,总会还有下一个,这些年你行的恶事不少,难道你以为可以就此高枕无忧了吗,做梦吧!”瑞王并没有被她激怒,反而笑得更欢,“是么,那我就等着下一个‘李平’的出现。”第二日,云露华从瑞王府走了出来。几辆马车早等了好久,陆渊,云旭华,康宁都来了。虽然只是隔了两三日,但劫后余生总让她觉得恍若隔世般。康宁紧紧拥住她,喜极而泣,“可算见着你了……”云露华被她弄的哭笑不得,“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别这样,怪吓人的。”三言两语又叫康宁破涕而笑,说她是个心大的。心不心大且都是后话,她实在不想见他们为自己担心。云旭华微微红了眼圈,“阿姐,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呢,他着实没有对不起的地方,云露华摸了摸他的头,“是我对不起你们。”他们这样辛辛苦苦筹谋多时,结果因为她一个人满盘皆输,要对不起,也该是她对不起。云旭华少见的孩子样,吸了吸鼻子道:“阿姐放心,这仇我一定会报的。”时至今日,云露华复仇的心淡了很多,或许是因为尝到了为人母的感觉,有了后顾之忧,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不是为自己思,而是为孩子。有了软肋,就像是今天陆渊会为了她放弃,那某一日要是刀架在孩子的脖子上,她也会毫不犹豫的放弃。陆渊一直站在那里没说话,等到她和阿弟,康宁寒暄完了,他才递过来手,“回家吧,哥儿姐儿这几日都很想你。”轻嗯一声,她搭着他的手旋身上了马车,同二人告别后,陆渊也钻了进来。狭小一方天地,静的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陆渊斟酌了一下,道:“没吃苦吧?”云露华闷声道:“没有,瑞王早料到你会妥协,好吃好喝的,苦倒没受,就是心里难受。”陆渊笑了笑,“没吃苦就行,害得我提心吊胆,生怕他虐待你。”他顿了顿,“李平的事...”不知怎么和她开口,毕竟她当初那么想报仇,替云言询正名。哪知她只是一笑,并未放在心上的轻松样子,“我都知道啦,不要紧,当年不止他一个证人,总归还有其他法子。”话虽这么说,但她也知道李平的重要性,要是还有旁的证人,至于辛苦从岭南将人翻过来么,要不然就是朝中那些已经位居高位的大官,但他们怎么可能会自毁前程,去承认一件早就过去的事情。良心发现?不可能,朝堂中人,大多没有良心这个东西。眼见陆渊还是眉头紧锁,云露华打趣似的转移话题,“白致呢,他不是一直跟在你身边,这回怎么没瞧见他?”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这几天工作上的事情要忙飞头了,大概周四才能稍微松口气,这两天基本上都是手机码字,篇幅会略短,请大家谅解(鞠躬第54章陆渊仍旧笑着, “他有旁的事在身,这段时间暂时不在我身边了。”对于白致,云露华还是很感激的, 金凤说这些年他总明里暗里帮着她们, 且她落水后也是白致救上来的, 不论是不是陆渊授意, 但这份心意她领了。云露华慢慢哦了一声, “你也别太剥削人家了,他虽是你的侍卫,但年纪也老大不小了, 你该给他筹谋一桩亲事。”说到这里, 她又念叨起阿弟来,“小旭也是的,我三番两次想给他说亲,他都推拒了,都官司的差事竟就真有那么忙, 连终身大事都要耽搁下来。”陆渊垂了眼睫, “恐怕云家这案不翻,小云大人也没心思考虑亲事。”这倒是, 云露华知道她这位弟弟面上看着温顺,但实际上和爹爹一样, 骨子里都有一股傲气,要让他背负着罪臣的污名,恐怕此生都不能顺意。太宁折不屈,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回到府上,金凤和纤云带着两个孩子呜呜咽咽半天,生怕她出了事, 再也回不来了。“玉鹿天天来望,问奴婢您有没有回来,这几日奴婢真是吓惨了。”玉鹿在第二日就被祁王想法子从刑部捞出来了,但她到底露了面,要是被有心人撞见,恐怕又是一桩麻烦事。云露华一个个宽慰着,陆皎将娘亲的腰身抱着很紧。“可惜了,没能给慎哥儿过好满岁宴。”半带遗憾,她又问,“慎哥儿大名起了没,定的什么字?”纤云说,“哪儿顾得上这个,三爷这几日都在忙活,这事就给落下了。”云露华摇头,“不行,定名可是大事,得赶紧弄好才是。”于是晚间陆渊过来用膳,云露华提了提这事。照着规矩,哥儿定大名,应该上报祠宗,由几个族老一同敲定后再定,但陆渊已经不打算和安乐侯府再有牵连,抚着慎哥儿的脑袋,道:“煜吧,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陆煜,好不好?”云露华念了两遍,“煜...倒是好名儿,只是不必报祠宗?”陆渊说不用,“这几日你收拾一下,咱们迁出去。”先前总听陆渊说要迁府,虽然宅子都找好了,但真要行动,云露华总有几分顾忌,“你怕不怕?”陆渊一笑,“这有什么好怕的,早晚的事。”事实证明陆渊真的不怕,第二日风风火火将一些东西往新宅搬,云露华揣测他估计早就想这么干了。几个在收拾箱笼时,一大帮人赶了回来,安乐侯指着陆渊鼻子骂,“你个逆子!我还没死,你就这么急着分家,今日你要敢踏出这大门一步,就一辈子都别回来了!”双亲在,若要分家,的确是有咒死的忌讳,陆渊微微拱手,还是做足了礼数,“人各有志,不能强勉,儿多谢父亲多年来的抚养之恩。”随人过来的还有陆洺和杨氏,陆洺面上凑着笑,老好人的模样,“三弟,你这是干什么,一家人原好好的,这样闹下去,岂不是叫满京城都看咱们家的笑话。”而杨氏则冷眼看着陆洺,要是放在从前,她总要顺着说几句,但自从上回的事情过去后,她就越看陆洺越不顺眼,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陆洺看似窝囊,实则定是一肚子的坏水。再者她为何要劝,原本陆渊和安乐侯就闹得不可开交,要是三房迁出去了,洋儿就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名分,到时继承爵位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再也不用为此费心思,待到安乐侯百年之后,她就是正头老夫人,没人再敢忤逆她了,整个安乐侯府都是她的。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唯独安乐侯气急败坏,他是真没想到陆渊敢分家,这么些年陆渊和祁王之间的来往他都看在眼里,但孩子就是孩子,哪里会明白其中利弊,以为有一腔热血,就能翻天掀地,大展拳脚,到最后摔得鼻青脸肿,还不得他这个当爹的来收拾烂摊子。这几年虽然祁王也渐渐能挡事了,看上去好像可以与之分庭抗礼,但祁王多年轻,哪儿有瑞王的盘根错节,即便是有,他们陆家既然已经择一主,就不可能再弃之另投,背信弃义,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他该做的,就是尽全力辅佐。但和陆渊彻底陌路,却是不可能的。“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养你这么大,你就没真心实意听过我的话,叫你往东,从来你都是往西,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陆渊直起身子来,云露华趴在窗前,看到他眼中的一抹冷色,“那儿斗胆问问爹,这么多年,有没有一次问过儿的想法?”安乐侯一愣,“你需要什么想法,你是我的儿子,难道为父的还能害你不成。”话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陆渊又朝他拜过一礼,便转身继续帮着收拾。陆洺蹒跚着脚步,上前想拉陆渊的袖子,“三弟,你别这样,爹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儿子的,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忤逆自己的父亲,这可是大不孝啊!”陆洺看上去在劝,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将矛盾推向更深处,甚至直接在陆渊头上扣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对于他这位庶兄,陆渊曾经是真真正正爱戴过,尊敬过,从没有因为嫡庶之分,轻慢于他,但时至今日,憎恨也提不上,更多的是一片冰冷。陆渊睨人一眼,“大哥,我劝你就此收手,不然我会新仇旧恨跟你一起算。”新仇是上回毒蛇一事,但旧恨是什么,二人之间究竟还有什么纠葛,云露华撑着下巴仰头望天在想。陆洺讪讪道:“三弟,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都听不明白。”陆渊没精力和他打哈哈,安乐侯连道几个好,脸色铁青,拂袖而去。他一走,乌泱泱一堆人都跟着他走了,然后彻底安静下来。东西并不算少,光衣裳就有数十个大箱笼,里头一大半都是云露华的,再者就是陆渊书房里的一堆古籍书画,还有两个孩子的东西,一共七八辆马车,都还有一些没带走。到了新宅子,又是一通忙碌,该清扫的清扫,置办的置办,还得找人牙子买家仆,一个个筛选,一连好几日,云露华吃饭都是赶着的。期间不少人都来贺乔迁之喜,康宁从宫中带了一堆古玩家具,云旭华专门找了十几个好身手的家仆。高黎容则不同,搬来几箱衣裳首饰,说是要给小娘子打扮的。这可太贴心了,没有哪个女人嫌自己衣裳首饰多的,云露华喜滋滋全收下了。但他神情有些恹恹,瞧上去精神不太好,咬着唇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小...小娘子,我要成亲了...”云露华替他拍手叫好,“那可太好了,是那位京兆尹家的小姐吧,上回见过了,和你很配,听说你俩还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以后一定会恩爱非常,白头到老的。”高黎容手捂着脸,“你都不为我伤心,我太难过了。”云露华奇怪道:“干嘛要伤心,人生三大喜事,无非是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前两个你应该是没戏了,但你占了最大的那一个呀,多好的事,高兴点。”高黎容苦着脸,“小娘子果然瞧不上我,我怎么就不能有金榜题名时了。”云露华有些为难,“照你的学问,恐怕要费一番曲折。”费了也考不上,不过实话太伤人,她换了个说法,“不过不要紧啊,你家不是有钱吗,升官无非为发财,你都有钱了,官不官的无所谓,当官还动不动有掉脑袋的风险,你这样多好,旁人还羡慕不来呢!”高黎容勉强点头,确实有几分道理,反正祖父早说了他不是当官的料。但心里还是难受的慌,一想到往后余生都得对着许青萝,他就莫名打颤,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送入虎口的小羊羔。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怕自己要先逃亲,遂和她拉起家常来。“...哎,你知道么,那白大学士新认了个儿子,说是失散多年,如今找回来了,正带他四处走动,大有扶持之意呢!”云露华咦了一声,“那白缙呢?”高黎容边嗑瓜子边道:“嗐!他尚了公主,往后也只能当个富贵闲人,白连时做到那个位置上不容易,总该为白家多谋一条生路。”云露华茫然道:“可从前也没听说他有儿子失散的啊...”高黎容朝她挤眉弄眼,“这你就不懂了吧,说是失散,不过是个场面上的托辞,那八成是白连时在外面的私生子。”果然男人都是三心二意的,亏的她从前还以为白连时是多守身如玉的人呢,云露华对他的印象又低了一层。陆渊回来时,见着多了好几箱衣裳,问过是谁送的以后,二话不说将那些都锁到库房去了。云露华急得跳脚,“放库房要发霉了,我这儿能放下。”陆渊漠然道:“你衣裳够多了,就算一天换一件,一年都穿不完,那些暂时用不着,等过几年用得着了,再放出来。”云露华说不行,“都是时兴的款式,你放几年我再穿出去,到时候叫人笑话。”于是没几天,她又收到几箱衣新衣裳新首饰。可云露华颦眉道:“你费这个钱做什么,刚迁了新宅,处处都要用钱的地方,你一年多少俸禄,能够这样挥霍?”她这样斤斤计较的样子很有过日子的感觉,充满了烟火气。陆渊轻笑道:“你担心这个做什么,你负责花钱,我负责赚钱就是了。”云露华撇了撇嘴,之前花销无度,那是因为大部分支出都是从安乐侯府的公账上支,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不心疼,可劲儿的造作。但眼下不同了,虽然她爱那些好看的衣裳首饰,可看着钱拨出去,心里总是肉疼。得亏她前半生都没怎么为钱发过愁,不然一定会养成抠抠搜搜的习惯,那多不大方。不过衣裳都买了,那也不能退了,钱不钱且另说,当下高兴才是正事。她对镜一件件比划起衣裳来,陆渊坐在后面看她,突然道:“过几日陪我回一趟范阳吧。”第55章范阳?云露华怔了一下, 随即反应回来,“你是要去卢家吗,可之前不是说, 卢家不愿你登门?”说起来也着实可怜, 分明是嫡亲的血脉, 但偏不让上门, 也不知曾经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能让卢家把自己的亲孙子拒之门外。陆渊摇着头,“这些日子我也想清楚了,有些事情必须得去做, 总不能逃避一辈子, 因果都是自己种下的。”这是想通了,云露华坐下来看他,“成啊,范阳山水不错,玩一趟也没什么, 就是你得先告诉我, 你和卢家到底结下了什么仇。”陆卢氏死得早,这亲外祖家原该多多照顾这位可怜的外孙, 若有卢家扶持,这些年陆渊的日子也不至于那么难过。陆渊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才长吁一口气,“这事,还要从我娘说起。”范阳卢氏, 几百年享誉盛名的世家,以闺门之礼得大晟各族推崇,世人皆以得娶卢氏女为荣, 正因如此,卢家对于女儿的教养,比男子更为苛刻。她们从一出生开始,就备受瞩目,除了要学男子的四书五经,女子的琴棋书画,对于礼教这一块,简直比皇室公主们还要严厉。食无声,行无风,寝端正,言谨慎。《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更是需倒背如流。事夫卑柔,事公婆勤孝,事舅姑端爱,妇德,母仪,慈幼,睦亲,逮下,尊圣训而修身,持中馈而励俭。在重重枷锁下,她们活成了一个个世人口中的模板,或许是荣耀,也或许是悲哀。陆卢氏十五岁嫁入安乐侯府,一板一眼守着规矩,甚至未生育便先养了来历不明的庶子,无人不赞她的贤良方正,却无人懂她心中之苦。她知道陆洺娘亲的存在,也在自己入门三年后无所出时张罗着给夫君纳妾,安乐侯为人刚愎,自以为是,既无琴瑟和鸣的柔情,也无相濡以沫的敬重。陆卢氏却不得不守着这个家,不得妄言,不得妒恨,不得不满,不得轻慢。只因她是卢氏女。但是谁规定人生下来就要守着一个身份,熬着过一辈子呢,她除了是卢氏女,她还是她自己。那一点滋生出来的不满,在她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诞下陆渊后,愈发强烈,她本就有先天的弱症,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为了有一个嫡出的孩子,她只能选择这条路。可即便这样,拖着病体还需要操持着大大小小的家事,若有疏忽之处,便是卢氏没教好女儿。她这辈子都被世人观念和卢氏牵着走,唯一顺心如意的一次,就是在病倒后,哀求陆渊偷偷将药倒掉。陆卢氏有两个严看她的妈妈随嫁而来,她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时时刻刻看着陆卢氏,不得让她做出一点不属于卢氏女的言行举止。包括病了要吃药,吃完药病好了她才能继续做卢氏女。可陆卢氏不想再做卢氏女了,她只能每回在送药时,指名要自己的儿子一人喂药,娘俩说些体己话,其余人都要避出去。在这个诺大的安乐侯府,只有自己的儿子才和她是一条心。陆渊彼时还很小,但亲眼目睹了陆卢氏这几年来的处境,他是唯一明白自己娘亲的人。于是将药都倒了。他那时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垂头丧气的将此事告诉了陆洺。对这位庶兄,他曾经真真实实的认为,他们是兄弟。云露华托腮凝眸,“所以陆洺将你倒药的事情给说了出去,卢家觉得你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于是这些年都不让你登门?”陆渊苦笑,“何止,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弑母的杀人凶手。”云露华不解道:“可这是你母亲的意思,你可以和卢家说清楚呀。”陆渊牵动唇角,极嘲讽道:“你觉得卢家会相信吗,即便心里相信,也绝不会承认。”是啊,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闺门之礼,却是卢氏女的深渊,卢家又怎么会承认陆卢氏是因被困于这方寸规矩中,甚至不惜以命来换取自由。这对他们,可以说是莫大的耻辱,所以他们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陆渊所为,倒了自己娘亲治病的药,害了她的性命,这样冷血无情之人,又怎会让他登门。怪可怜的,云露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就没真的后悔过吗,要是当时没有帮你娘倒了她的药,指不定她如今还健在,毕竟人活着才是真,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话虽这样说,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命很珍贵,但对于陆卢氏来说,她不愿再做卢氏女,又无法摆脱制约,死可能是最好的解脱了。陆渊轻笑,“后悔过,但我想,我娘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娘亲,妻子,女儿。”云露华无不叹息陆卢氏活的这般不洒脱,幼时几次的遥遥一顾,如今仍能想起那般卓越的风姿,这样好的人,只可惜投错了胎,也做错了事,如果换成是她,什么卢家不卢家,规矩不规矩,先自己舒畅了再说。在启程范阳之前,大理寺先把公文批了下来,说是证据不足,暂不予以翻案。皇宫那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谁也不知道那位年迈的皇帝,心中究竟是何想法。这事像是激起湖面的一颗石子,起先水浪很大,涟漪四起,但如今又恢复死寂一片。路上云露华无不可惜,“差一点就能翻案了。”这趟不仅有云露华,两个孩子也一同带上了,虽然吵闹了些,但也多添了不少趣味。范阳离京城并不算远,但因有孩子,一路上走走停停,也费了半个月的时间。不像是过来办事,倒更像是游山玩水。卢家在范阳的地位举足轻重,这些世家男子当朝做官,女子则多是高门夫人,势力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一股绳,多少年来根深蒂固,不论怎么改朝换代,它们都能巍巍而立,难以动摇。在范阳,卢家甚至比朝廷还具有威信力。他们到范阳的第一日,先找了个客栈住下,这里是大晟的富庶之地,百姓们安居乐业,虽不比京城那边繁荣,但所见行人个个脸上挂着笑。受卢家荫蔽的百姓不少,随便啦一个来打听,都能说上半响好话。譬如卢家每月会定期发恩德宴,不论身份贵贱,都能享用一桌丰盛的席面,还会助寺庙道观修缮供奉,修路搭桥,逢上天灾人祸,比官府放粮还多。这并不是做场面,而是真真正正在帮助范阳的百姓。云露华听后啧啧赞叹,“不说别的,这卢家的确是范阳百姓的福音。”能世代屹立,定是有它的道理,陆渊瞥她一眼,“我又没说过卢家不好。”这个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多的是这样,有一面好,有一面坏,只要好的那一面能有助于民,在百姓来看那就是好的。更何况严训闺门之礼,在世人眼中并不是坏事,女子当如此。刚到范阳,处处新奇,不止是云露华,燕姐儿慎哥儿都很感兴趣,慎哥儿走路已经不摇晃了,蹬着肉嘟嘟的小腿,跟在姐姐身后,活像个跟屁虫。燕姐儿心疼他,想捞他起来抱着,慎哥儿却不让抱,非要拉着她衣角跟着走,一条街逛下来,姐弟俩吃的欢实,引来了周遭人的纷纷注目。不说爹娘一个比一个标致好看,跟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就单这两个孩子,小的圆滚滚白嫩嫩,大的行止娴雅,眉眼盈盈,该是有多好的福气,才能有这样一对儿女。没有哪个当娘的不喜欢别人羡慕自己孩子的,云露华挺直了腰板,昂首挺胸走在孩子后头。等一连逛了三日,腿都走酸了,慎哥儿说什么也不肯下地,就窝在床上,这才稍微消停会。这三日他们边逛边玩,也顺带打听清楚了卢家的情况,知道每月十五都会放恩德宴,便又歇了两日,挑了这天出门。没办法,要是陆渊就这么上门,恐怕在门口就得吃闭门羹。陆渊原本并不想让云露华一块去,头回上门卢家必定不会给什么好脸色,他不想叫她连带着一起受气。可云露华却道:“我只是去看热闹,又不做什么,他们要是敢说我,我一定还回去,我身上又没流卢家的血,不欠他们的,他们也奈何不得我。”仔细想想这话好像并不无道理,她执意要去,他也拦不住。等到了卢家正门,这里早早排起了长龙,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也有衣着得体的平头百姓,恩德宴吃着是卢家的心意,并不是为了救助贫苦。他们刚到时,几个卢家家丁略打量了几眼,估计是许久没见过这样出色的人,但也很快恢复平静,摆手让他们后面排队。云露华想说什么,还没等开口,家丁直接打断她,“我不管你是谁,就算你是公主王爷,来了都得排队。”这就是卢家的底气所在,一视同仁,云露华哑然失笑,拉着陆渊真往后排队去了。这样也挺有意思,头回为了吃席面排过队,即便他们另有来意,但跟着一堆百姓凑趣,心里也有了点期待。“也不知这席面都有些什么,好不好吃。”排在他俩前头的人听见了,回过头笑道:“二位第一回 来范阳吧?”云露华说是啊,和他搭起话来,“京城都没有过放恩德宴的,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呢。”那人也是个能说会道的,听闻后道:“别说京城,就是放眼整个大晟,放恩德宴的有,但月月都放,还将人请进家中,由家主亲自款待的,卢家,绝对是独此一份!”陆渊微微动眉,“家主亲自款待?”那人嘿嘿道:“可不是嘛,不仅会露面,还会一桌桌敬酒,不管你是谁,都一样款待,这可比那些有点钱就鼻孔朝天的乡绅强多了,要不人家是卢家呢!”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那人又絮絮叨叨了许多,都是在夸卢家的好。云露华望了望前头的队,“可还有这么长,得排到什么时候。”那人说别急,“记了名册后,你就能进去了,记得挑个靠前的位置,能先看到家主呢!”于是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终于轮到他们了,记名的管家头也不抬,问道:“叫什么。”“陆渊。”管家手下的笔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问道:“这位姑娘呢。”云露华报了名字上去,就有小厮领他们进去。厅子足有三四个跨院那么大,摆满了上百桌席面,已经有许多人坐在了座位上,虽然人多,但并不吵闹,不论乞丐百姓,偶尔互相交谈,也都是压低声音的。可见他们对卢家心中有敬意。刚坐下来,陆陆续续又进来了不少人,人多就热闹,虽然还没上菜,但比一个人吃饭可有意思多了。待到人记齐了,那前先的记名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内院去了一趟。卢老夫人已有耄耋之年,虽早不问家事,潜心在佛堂静修,但如今的家主是她嫡亲的儿子,极重孝道,她在卢家,任谁见了都要恭敬唤一声‘老祖宗’。管家到了院门口,通传后进去,呵腰问安,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奴才原以为是重了名,但见他的气度不俗,长相也有几分像九小姐,心下揣揣不安,想着还是先给老祖宗报一声。”第56章九小姐在卢家是一个大忌, 轻易不能提,刚来的新人不懂原因,也只有管家这种经年的老人才知道其中原委。三十多年前, 九小姐嫁到了京城安乐侯府, 预备要成为未来的侯夫人。九小姐虽是卢家嫡系, 但不是正经原配嫡出, 不过她自幼养在老夫人膝下, 不是嫡小姐,那也远比嫡小姐更高贵了。本是在外人看来出身名门,锦绣富贵的九小姐, 顺理成章成了侯夫人以后, 却没几年就突然病亡了,外人只叹她红颜薄命,可惜可怜,但卢家内部,却是知道事情的所有缘故。可真把当时还那么小的孩子送去报官?这显然不现实, 卢家只能彻底和安乐侯府断了联系, 就当做没生过这个孩子。这么些年,老夫人没有一日不在念着九小姐, 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感情深厚, 却被自己的亲子害死了,老夫人只能每每提及时,都老泪纵横。久而久之, 九小姐就成了一个禁忌,过去了这么多年,时间慢慢冲淡, 很多卢家这一代的,都不知道曾经有过九小姐这么一个人。管家小心翼翼觑着老夫人的脸色,只见那张干瘦枯槁的脸上毫无波动,然后捻着佛珠,慢慢站了起来。能活到耄耋之年,经历了太多事,如今没有什么能轻易惊动她的情绪。“老身去看看。”这个年纪的老人,本该拄拐蹒跚,但卢老夫人明显精气神很好,她瘦而小,宝相花纹寿喜暗青的锦衣罩在她身上,走起路来不逊于年轻人。管家心里松了一口气,老夫人现在已经很少出佛堂了,能请动她出面,回头外面那人要是真和家主闹起来,场面也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至于太难堪,他的差事也能稳当一点。卢家很大,从佛堂到宴厅,足足走了两刻钟,后面跟着的管家都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但卢老夫人腿脚还很利索,她走的极快,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情绪,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很紧张,很盼着见到外面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