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婢女一偏身,挡了个严严实实,语气很不满道:“云姨娘难道不知晨昏定省的规矩么,过了时辰没老夫人传召,就这么鲁莽闯进来?亏云姨娘以前还是太傅之女,连这点规矩也不清楚。”云露华噙在嘴角的笑意转凉,侧人一眼,将这婢女的样貌记了下来,“晨昏定省,是说凡为人子之礼,当冬暖夏清,昏定晨省,往前太傅府都是早上省视问安,晚间服侍就寝,经这么一提,倒让我心感愧疚,从未曾服侍过老夫人就寝呢,不若今儿个将规矩做全了吧。”她作势要进去服侍,那婢女顿时吓得容颜失色,左挡右遮说不许,云露华眨了眨眼,“这倒奇了,方才说没规矩的也是你,如今不许我进去的也是你,难道一介奴仆都能如此戏耍主子了么,也不知是不是借了老夫人的势作威作福,要是被你一个丫头,反倒损了老夫人的名声颜面,你有几条命来赔?”她后面两句话提了声,那婢女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还是里面传出杨氏的声音,“今日我累了,已经歇下了,你有这个心是好的,改明儿再来吧。”云露华哎了一声,将厚册压在那婢女怀中,只说明日再来,冷冷扫过人后,带着金凤走了。回去的路上,金凤瞠目结舌,“姑娘方才胆儿真大,要是姑娘真进去了,也不知道老夫人会不会羞愧而死,姑娘难道不怕老夫人以后报复吗?”云露华愠怒未消,冷笑道:“她能做出这样的事,哪里还会羞愧,我怕她报复作甚,我今日进了她院子,就是在告诉她,这事儿被我捏在手里了。”她顿了顿,又想了什么,“你之前说,内院那个刘管家和她沾亲带故,原是心腹是吗?”金凤说是,“好像是远方表亲,不过老夫人出身不高,这亲也不是什么好亲,要不然怎么能把内院弄得乌烟瘴气。”刘管家那腆出来的大肚子还犹在目,云露华阵阵恶寒,皱眉道:“这就对了,方才那男人必定是刘管家引进来的,内院他一手遮天,弄进来个把人神不知鬼不觉还不是什么难事,今儿个算是走运,被咱们撞见了。”她想了想,又道:“咱们在内院,许多事也做不了,你明儿就把小旭叫过来一回,正好我也有事问他。”*自打云露华立威下去,底下办事的速度就越来越快,早上传下去的话,响午刚过人就到了,不同的是上回见面还在花厅,如今已经可以领到自己屋里来。白衣少年踏足其中,端看四遭狭窄,陈设疏陋,眉心揉皱一团,“阿姐这些年过的苦。”云露华也觉得自己苦,金室玉设骤然换成了这么一点地方,跟谁都觉得苦,但她不在自家阿弟面前抱屈叫苦,只笑说,“你也晓得当初我是怎么进这安乐侯府的,若是雕栏玉栋的把我供起来,那才奇怪,一个妾的身份,高也高不到哪儿去,反正我这段时间也瞧习惯了。”云旭华沉吟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他眸光闪烁两下,“听闻镇国大将军有一爱子,惯是斗鸡走狗之辈,近日打伤了户部高尚书的孙子,连带刺死高家两个家丁,御案前都传出不满的批折了。”镇国大将军...云露华愣了愣,“那是王氏的母家,你的意思是——”云旭华含笑点头,“阿姐若想,那个正妻之位由阿姐来坐,也不是不可。”正妻,云露华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嚼了两下,后玩笑道:“我才不呢,给陆渊当妾还不亏吗,我干嘛要再上赶着给他当正妻,难不成往后一辈子都折他身上了,再说王氏即便倒了,安乐侯肯定还会给他娶续弦。”云旭华徐徐开口,“他不会,陆渊不会再让安乐侯给他娶妻了。”就这么两句话,云露华却慢慢品呷出了不一样的意思,倒吸一口气,良久才道:“小旭,王家是不是要出事了。”云旭华舒展眉眼,“阿姐向来聪慧,只是尚不明朝中形式,高尚书和王家其实皆司一主,如今却因小辈伤了情谊,只要这个时候再搅弄一番,一掌护不住两方,总要做出取舍,巧在这案子如今正落入了都官司的手里。”他点到为止,托起瓷盏吃了口清茶,“阿姐今日寻我来,是有什么事要托付的吗?”思绪嘈杂纷乱,云露华暂时抛开琢磨那些党派权谋,道:“是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她将杨氏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那个刘管家也不是什么严谨之人,做事必定会留下纰漏,我得知道那个出入杨氏院子的男人是谁,将把柄抓在手里。”云旭华正色敛眉,颔首道:“据我所知,安乐侯的这个续弦夫人出身并不高,此事应当不难查。”云露华也觉得不难查,单看那刘管家的样子,就知不是什么好人,那些把柄还不是一抓一个准。她一转头,突然问起另一桩事来,“你和那个芸书公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今天要开榜了,就很激动紧张第21章芸书...这个名字一下将他的目光拉得极远,檀窗能窥檐边一角,绿琉璃碾出流光迢迢,天光困囿于方寸之中,大有侵吞之势。他与芸书的起初,只是觉得在宫闱中得有个能看着事儿的人,那人必须地位够高,又得容易哄骗,芸书公主就这样落入了他的视线中。这姑娘跟一团火似的,洋溢着她这个年纪的风采,不谙世事的金丝雀,稍一使点手段,很快就视他为知己,拉着他赏花扑蝶放风筝,自己也从她口中那些无意间探知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但很快,她看自己的眼神渐渐变了,变得秋水柔波,含情脉脉,那些姑娘家牵肠百转的小心思和花招层出不穷,他都看在眼中,却没法给她回应。因为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后,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别说皇帝老儿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他,就是他自己,也知道他和她注定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既然偏离了最初的轨道,那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于是他快刀斩乱麻,割舍掉了和芸书公主之间的联系,包括皇帝为她指婚,不得不说其中也掺杂着不少他的手笔。那个从满门血仇,尸骨如山中站起来的少年,早已有了可以搅乱朝堂风云的能力。他将杯盏牢牢握在掌心,一笑,松快道:“阿姐说什么呢,我同芸书公主怎么会有关系,也不该有什么关系。”得了肯定的回应,云露华心里稍安,毕竟知道了她的阿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那就更谈不上盘算着帮他摆平麻烦,“我是很信你的,原是昨日进宫见康宁,那芸书公主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见着我又哭又闹,缠着要托我见你一面,她一个小姑娘哭着可怜,又句句话都在你身上,把我吓了一跳。”云旭华浅浅收笑,缓言道:“都官司管着牢狱事,就连皇宫内也常有无可避免的时候,宫内虽有内务府照管,但类同发落宫人亲眷等刑事,难免要进宫几趟和那些宦监打交道,芸书公主是认识的,也说过话,但谈不上什么私情,许是我哪句话哪件事惹了公主误会,阿姐若放心不下,我寻个时间和她说开了就是。”云露华这下倒彻底松了眉,闺阁女儿时难免有些不懂事的情愫,再加上她的阿弟这样出挑,和芸书公主年纪相仿,被惦记上也是情理之中,“芸书公主毕竟是待嫁之身,你能不去就不去,避讳着些总没错,不过就怕她闹出什么事,传到皇帝或者是曹家耳朵里,对你不利。”云旭华唇畔漾出薄薄的弧度,温声道:“阿姐大可宽心,不必为我烦忧。”是了,他如今已不是那个追在身后蹒跚学步的孩子,早能顶天立地,能为她排忧解难,她再不必为他烦忧操心。云露华微微偏首,两三泪花盈盈,终究没肯掉下来,转而触及满眼银雪白光,并人风华,又不解问他,“回回见你都是白衣,是在都官司当差有什么讲究吗?”云旭华提颔迎笑,一点苍白错落,直达眼底的空索,“阿姐大概没见过牢狱,那儿地脏,人也脏,白衣覆身,也好时时刻刻警醒自己,莫要被其泥污,坠进这万劫不复的深渊中。”竟还有这一层含义,云露华没有想过,但见人说这话时,眼中空荡荡的,不由就联想到大狱会是个什么样子,是暗无天日,血腥气极浓,惨叫声不断吧。她的心像针扎了一样密密麻麻的疼,“等云家翻案后,就别在都官司了,咱们买处宅院,再给你娶个媳妇,然后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好不好?”他沉默良久,慢慢笑了。“好,我都听阿姐的。”云露华留了他用晚膳,特地使了银钱叫厨房多加了好几个菜,奶娘抱着慎哥儿,燕姐儿也下了学过来,一道吃了个饭,舅侄天生亲,逗留了好一会儿才走。待人走了没多久,云露华正描着新画,王氏便过来了。这算是稀客,她和王氏一向没什么交情,姚姨娘被送出府后顿时清净了许多,和王氏更是碰不着面了,顶多是偶尔去杨氏那里能打个照面。她停了笔出来见人,王氏肃着一张脸,环顾一遭道:“听说你今儿将外男领进内院了?”云露华稀奇,这王氏今日是来找她问罪的不成。王氏冷脸叱责,“内宅多是女眷,若要见家男,府上规定是只能在外厅,你这样视规矩于不顾,难道是仗着自己生育了哥儿姐儿,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吗!”平心而论,那些规定平日里不过是摆设,姚姨娘从前见父兄,从来都是在自己院子里,这么多年过去了,王氏从未跳出来说一个不字,今日却拿住此处痛斥,云露华左想右想,也没想出来是哪里得罪了王氏。她凝眸睇人,“夫人这般,倒和往常大不相同。”王氏微微一滞,咬了咬牙,“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他...你那位亲弟,却是都官司的人,那是个什么地方,是个活阎罗殿!要是招了煞气进内宅,无端伤了女眷,该拿谁问责!”云露华面色骤变,视人寒声,“夫人是在说,我阿弟不详?”王氏被她这么一瞪,不自觉往后退了退,但嫡妻身份,怎可畏一小小妾室,“云姨娘既然心中明白,就不该让他进内院。”这下云露华频频冷笑,“二品大员之女,又是嫡出,竟还跟个市井妇人一般,惧那些无稽之谈,六部二十四司,皆是大晟开国所设,食君禄,行公差,端的是堂堂正正,夫人这样畏首畏尾,难道是心中有鬼?也是,听闻夫人母家之弟,近来招了人命官司,想来滋味不好受吧。”王氏被她噎得脸色煞白,指人颤声道:“云氏!你不过是个妾室,竟敢这样不敬主母,以下犯上,我今日定要好好训你!”她抬手正要一个巴掌落下,云露华冷不丁捏住了她的手腕,将人甩到一旁,挑眉道:“夫人是要动私刑了?”王氏没想到居然被人甩开,几步踉跄差点摔坐地上,外间窄小,碰翻了帘前的喜鹊登梅落地罩,连带着花几台桌都轰然倒下,一阵瓷器碎开的声音。这动静引来了外面几个婢女,纷纷进来,都不明所以,只能两两相窥,王氏恨声道:“你,你是想反了天!来人,给我摁住打!”“闹什么。”一道呵声,闹声戛然而止,静水无波,陆渊抬履跨进这满地狼藉。第22章陆渊绕开地上的几瓣碎花瓷,径自走到二人身边。“还没进来就听见这么大的闹声,这是要让府上都看我陆渊妻妾相争,鸡犬不宁的笑话?”他将云露华完完整整看了一遭,而后对王氏道:“是何事,非得动手的地步。”王氏原被气得脸上青白交加,见着人来,压了火气,福了福身道:“夫君,实在是云姨娘出言不逊,以下犯上,妾身不得已,只能略施小惩。”陆渊点头,看不出喜怒情绪,转而问云露华,“夫人说的可是实情?”云露华纹丝不动,好半天才抬了眉眼,“你怎么不问问她说了什么,才会让我出言不逊,以下犯上。”陆渊又一点头,再问王氏,“露华她向来不是跋扈之人,你和她说了什么?”王氏脸更白了,身子摇摇欲坠,好不容易扶住桌角,“您这是要偏袒着云姨娘了。”陆渊正色,“我从不偏袒任何人,只看实情究竟如何。”眼见王氏久久不开口,云露华先说了,“六部二十四司,可有高低贵贱之分?”陆渊思忖,“无。”“鬼神怪谈,是否有据可依,有理可寻?”“无。”“那么夫人今日闯进来,明而堂皇的拿都官司之人不吉的说辞,侮辱我阿弟,诽谤朝廷官员,要问责于我,你以为如何?”陆渊眉成川字,大概在这言语中猜到了事情的全貌,“不妥。”得了这话,云露华叫了两个婢女收拾残局,道:“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王氏不甘,“可你违逆家规,将外男带入内院,也是实情,我为嫡妻,难道不能....”陆渊抬手制止了王氏的话,“行了,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让底下的人把嘴闭紧了,别出去胡说。”他看了一眼王氏,一针见血,沉声道:“你近来因为王家的事,郁烦在心,我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因此把整个都官司恨上了,更不能说出今日这样的话,你可知这话若传到都官司的耳中,你弟弟会有什么好结果吗?”王氏睁大了眼,想到了什么,浑身一个哆嗦,而后咬唇道是。见其顺服,陆渊让王氏回去,“今日动静闹得不小,你先回去吧,我和露华有些话要说。”分明她是嫡妻,他却在这些下人和一个妾室面前,驳了她的脸面,如今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如待小婢,王氏第一次产生了如此浓烈的嫉恨。她暗自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眸光从云露华脸上掠过,一言不发,福身后带着自己的婢女回去了。回到房中,王氏望着空荡荡的雕花楠木镜格大床,攒起来的火气还没来得及发,就看到自己的妆奁半开着,明显是被人动过了。她翻了翻,果真少了一圈碧玺珠串和两支赤金牡丹钗。这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嫁妆,乃是从她娘亲往上就一代代传下来的,她平日里除了正式场合都鲜少会戴,放在妆奁中很是珍重,如今却这么不翼而飞了。登时王氏把今日负责打扫房间的婢女叫了进来,责问是谁如此手脚不干净。婢女吓得俯身在地,“夫人明察!就是借给奴婢十个胆,奴婢也不敢动夫人的首饰啊!”王氏平素多是温良端庄的模样,鲜少拿乔欺奴,也不太爱发脾气,今儿个却跟换了个人似的,一双眼死死盯着婢女,冷笑连连,“不是被人拿了,难不成它还能长腿跑了不成?”婢女颤颤巍巍道:“今日...今日除了奴婢,只有琪姐儿进过夫人房中....”王氏秀眉立竖,二话不说就叫人把陆皊带过来,还派了人去搜她房间,果不其然,在她的床褥下面翻了出来。陆皊搅着手里的帕子,低头不说话。自打院里被塞进来一个陆皊,王氏少不得一日三餐要过问,衣食用度要过目,陆皊虽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但她有一份做嫡母的责任,不说像亲娘一样处处贴心,但也不至于苛刻薄待了。只是陆皊毕竟年纪放在那里,对她不亲,王氏有时想和她好好说说话,奈何她提防之意很重,问了两次没什么意思,王氏也就不再过问了,只当多养了个尊客好吃好喝供着就是。谁曾想这位‘尊客’竟把手伸到了她房中,行此龌龊事,王氏拽了她过来,指着桌上那珠串和钗子,“谁许你动我的东西了,难道不知此为行窃吗?”陆皊被她拽疼了,胡乱推打人,“你松开我,松开我!”小姑娘年纪不大,力气倒是不小,长长指甲直接划破了王氏的手背,王氏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已是两道血痕,她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连重物都没提过,被这样伤了皮肉,还是头一回。王氏本就有气堵在心口,乍一被伤了手,更来气了,叫两个力大体壮的仆妇把人摁着,抄起花几旁平日修剪花枝的银剪子,逮着陆皊的手,一个个剪下去。“上回你和陆皎打架,就该断了你这指甲!如今不仅敢偷拿母亲的东西,还动手伤人,陆家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狼崽子!”陆皊的指甲是跟她娘姚氏学着留下来的,姚姨娘爱美,喜欢在手上下功夫,陆皊从小被她养大,耳濡目染了这么些年,对指甲也是尤为在意,见自己精心养了这么长时间的指甲就这么被王氏直接剪了,嗷嗷大叫不止,用力挣扎想摆脱压着她的仆妇。不过任她再这么动弹,也挣脱不开,反而左右乱晃,王氏下剪时偏离了方向,难免有两三个指甲剪过头了,往外渗了血出来。陆皊哭闹不止,大骂人道:“你不是我娘!你是个毒妇!自己没有孩子,就欺负别人的孩子,待我娘回来,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不提这茬也罢,一提没有孩子,等同于戳中了王氏的痛心处,她将剪子丢开,随手拿了块布堵住陆皊的嘴,胸口起伏不断,“把她给我关到房中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德安堂那儿也不准去了!”作者有话要说:啊 周末快乐呀 已经很久没有睡到自然醒了 好怀念专栏有新文 在这里求个预收啦啦啦啦第23章押着陆皊的仆妇很快就把人带了下去,王氏气得手发抖,砸了桌上一套汝窑白瓷茶具。“如今连个孩子都敢骑在我头上作践我了!”珍珠抚着人背,劝道:“夫人您何至于跟一个孩子置气,没的损了自己的好名声。”王氏眼角泛泪,转头见到灯下那副快绣完的百子多福花样,更是悲从心起,“可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我没孩子吗,我没有孩子,所以云露华那个罪臣之女都能指着我鼻子骂,如今连一个庶女都敢对我不恭敬,若我有孩子....”珍珠宽慰道:“夫人别这样,其实云姨娘这样嚣张,奴婢倒觉得并不因为她有一双儿女,夫人仔细想想,从前云姨娘也是一双儿女,可何时这样目中无人过?”王氏听她这么说,也停了哭声,“她往前是安分守己,我以为她知道自己身份,不会是那种兴风作浪的人,谁知道竟是我看错了。”珍珠斟了杯水给王氏,“夫人说错了,这天底下哪儿有天生安分守己的人?云姨娘原先出身那么高,样貌又是一等一的,她哪会安分守己一辈子,夫人难道没有发觉,是自从姚姨娘被撵到庄子去以后,云姨娘没了制衡,这才迎风直起的。”王氏一想,的确好像是这样,“你的意思是,从前是有姚姨娘拔尖出头,压着云氏,现在姚姨娘走了,所以云氏就起来了?”珍珠道:“正是这个理儿,往前夫人没出嫁时,见老夫人是怎么整治那些妾室的?还不是都讲究一个两相制衡,若要一方独大,久而久之,就会失衡,那么多宠妾灭妻的事,不都是因为独宠么?”王氏一下站了起来,来回踱步,“对对对,以前姚姨娘跋扈惯了,她被撵走以后,我只当少了桩闹心事,却忘了这个。”她停下来问,“那我是要再替爷纳两个妾进来?”珍珠笑道:“您是急糊涂了,姚姨娘这么一个现成的人在那里您不用,何必再去纳外头的,当初爷说的是把姚姨娘挪到乡下庄子里静养,可没说是赶出府,再寻个由头让她回来不就是了。”王氏犹豫了一下,“挪到庄子里毕竟是爷的意思,我如何能贸然再把人挪回来....”珍珠轻声附耳,“夫人忘了,您手上还有琪姐儿。”*王氏院子里的动静暂时还没传到陆渊耳中,此时此刻他正坐在云露华的房中,悠哉悠哉品呷着新茶。当然,也不忘时不时抬头欣赏一下美人喜色。一件件衣裳首饰从她手上过,云露华比着款式在镜前照,看满意了这才放到盒中。虽也不是什么多稀有的东西,但不论是金玉珠宝,个个品质都算上佳,衣裳件件料子薄软,绣样精细,已经是很不错了。她将这些新衣新饰整整齐齐叠放在匣盒中,连金凤要帮忙都不许,然后侧首瞧见坐在那儿喝茶的陆渊。四目相对。云露华扬眉,难得递去温言絮语,“这些衣裳首饰不错,还算能入眼,我且收下了。”这话意思,若是入不得眼,那还不收了?陆渊笑了,颇有些自得道:“都是我亲自挑的,差不了。”他平时日理万机,在兵部和祁王府之间来回忙得团团转,能在一天之内抽出时间专门来挑选准备这些女人用的衣饰,也算是很用心了吧。陆渊觑人,想从她脸上寻到点什么羞颜欲绽。云露华却觉得他是因为在脂粉堆里见多了这些,有了些鉴赏眼光,将头发往耳畔拢了拢,微微点头,神色如常,“嗯。”嗯?她嗯什么?这嗯是觉得好还是不好?陆渊手搭在膝前,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盏身,“若你还缺些什么,尽管和我说,你是我的人,我自不会亏了你。”也好过她总拿画出去卖。云露华不爱求人,更何况要求的还是陆渊,她总觉得这样就低了人一等,那些牙尖嘴利,吵架拌嘴若成了软声软语,可就是她败了下风,主动求饶了。是以她说,“没有什么缺的。”陆渊看着那落地罩缺了一角,几案上彩绘的颜色也不甚鲜艳,“要不,换个院子吧,这院子还是你刚进府时拨的,彼时风声紧,这些年着实是委屈了你,如今有了燕姐儿和慎哥儿,难免小了些。”云露华哟了一声,“您今儿个怎么改性了,从前怎么不惦念着给我换院子。”陆渊别过脸去,“我是替燕姐儿慎哥儿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云露华暗自腹诽,脸上却绽开一个笑,“行呀,要换院子可以,但要是不换个最好的,我可不去住,王眉秋的那个院子就不错,你若真心,就叫她迁出来,我搬进去?”安乐侯府是个五进五出的大宅院,这在整个京城里都是不多见的大,无人居住的空院子有许多,比云露华现在院子好的也有不少,但她偏偏要挑王氏的那个院子。眼见陆渊不说话,云露华嗤道:“瞧瞧,我不过是提了一嘴,你就成闷葫芦了,她临走前看我的眼神,恨不能将我拆骨剥皮生吞了,叫她迁院子,那还不得闹翻天。”她将衣匣妆奁一收,兀自坐在美人榻前,捧着一杯蜜水小口啜着,时不时朝陆渊那儿看一眼,“哎,你和我说说,为什么王眉秋这么多年,一直没孩子?”陆渊将茶盏搁在案前,目下微凝,复有笑色,“子嗣要讲究一个缘分,她没有这个缘分。”云露华托着腮,有意无意道:“那她什么时候才能有子嗣缘呢,是要等王家倒了,亦或是与你和离了,另嫁他人?”陆渊的笑容戛然而止,深深看人,“你是什么意思。”云露华嫣然一笑,极明媚的光采在星子般的眼眸静静流淌,“原先我也只是猜测,但瞧你现在反应这么大,可见我是天生聪慧伶俐,一猜就中。”她往软枕上一靠,十足十的惬意,“之前我就奇怪,我和姚小宁都有孩子,偏偏王眉秋与你成亲也有八年了,怎么肚子就一直没动静,即便你再对她没什么兴趣,那一年总要去个几次,这加起来也有几十次了,再者她又是你正头嫡妻,没个嫡出的孩子,按理来说,于你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今日阿弟过来,说起王家的事后我才突然明白了,不是王眉秋不能生,而是你不允许她生。”陆渊面色不改,细捻衣襟,偶尔颔首,“那你说说,我为什么不允许她生?”云露华半阖着眼,继续道:“那当然是因为一家人却有了两条心,你爹一条心,你又是一条心,而王家是跟着你爹一条心的,当初你和王眉秋的婚事,是你爹硬塞给你的吧,你对王眉秋一直不冷不热,她背后又是王家,要是再有了你的孩子,到时候她这正妻之位越坐越稳,且不说王家和你爹会不会拿这个孩子要挟你,就单说你头上的那位主子,会信你没有二心?”她将这些一股脑全说了,顿时觉得舒畅不少,“我说的没错吧。”第24章陆渊没说对,可也没说错,云露华知道自己应该猜了个七七八八,心里反倒升起一丝悲凉。她突然没那么讨厌王眉秋了,甚至还有点同情,一个女人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嫁个相爱的人,为他生几个孩子,操持内务,安宁家宅,看着孩子慢慢长大,享受着岁月静好,可结果呢,王眉秋却嫁了个不爱她的男人,连为人母的资格也被剥夺了。云露华哀叹,替王氏打抱不平,“你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不论王家是站在哪派,亦或者是做过些什么,但她既然嫁给你,一辈子都托付在你身上,这些年她也算尽了做嫡妻的本分职责,那杨喜儿眼天天盯在她身上,就盼着抓她错处数落,她日子也不好过。”陆渊站了起来,“公平?这天底下哪儿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就是那九重宫阙里的皇帝,也没法公平,她是没做错什么,但一门荣辱系于身,既为王家女,那么王家不论是前程似锦,还是坎坷多舛,她都脱不了干系,怨只怨当初王家非要嫁她过来。”瞧瞧,多狠心绝情的话,云露华啧啧两声,“那我呢,王眉秋是因为王家不能有孩子,为什么我就有燕姐儿和慎哥儿,别拿子嗣缘分来糊弄我,我不信这个。”陆渊顿了顿,道:“你刚来府上时,整日郁郁不言,几次轻生,若不是有了燕姐儿,你能不能活到今日都要两说,至于慎哥儿...”他展颜一笑,“我也近而立之年了,实在是盼儿心切。”哼,盼儿心切她就得生个儿子出来,云露华讥道:“你不过是看我没娘家依仗,之前又软弱可欺,所以让我给你生个儿子,到时候好拿捏住罢了。”陆渊郑重其事道:“不是,是因为你长的好看,生的孩子以后必定也会好看。”分明是夸她的话,云露华听着总觉得奇怪。不过燕姐儿和慎哥儿的确都长得很好,慎哥儿还小且瞧不太出来,但燕姐儿已经初显风姿,细细弯弯的眉,琼鼻樱唇,俏生生一张小脸,陆皊每回见了都嫉恨,难怪上回冲着人脸去抓。一想到燕姐儿再过几年就要及豆蔻,然后及笄嫁人,她满心就跟猫在挠一样,怎么都觉得不得劲儿,这样好的姑娘要嫁给别的男人为妻,再生儿育女,若遇上恶婆婆,那就是掉不完的眼泪,云露华就打定主意,以后燕姐儿嫁人,必然是要嫁在她身边,最好是隔壁,能时时刻刻瞧见望见。这样一想,她就念起自己及笄的时候,爹爹一遍遍摸着她的新髻,一向以严正著称的老太傅,却红了眼圈,说女儿还是长大了。那时她不懂爹爹为何会伤心,还笑着抱住人臂膀撒娇,说大了就能照顾爹娘了。云言询一生循规蹈矩,唯有对这个女儿百般溺爱,不忍其受礼法苛束,云露华打小欢实着长大,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只有到如今,从云端跌落,换了身份,成了人母后,才觉出不容易来。云家的冤案是一定要翻,爹爹的清名也一定要正,她也会将日子越过越好,才不辜负爹娘给予她这条命,又费心思将她养大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