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叫得上名字的官宦大家及王公士族,皆接到圣旨随行。一众人阵仗颇大,浩浩荡荡向西北而去。绥阳距都城遥遥二千多里路,一行人马昼夜兼程,行进了九日有余,才总算到达了昶兰猎场。这昶兰猎场接近大邺西北边境,占地极为广阔,专供秋猎之用,禁止平民出入。此时正值早秋,猎场中的草皮呈色深绿,脚底绿茵如毡,坦荡无边际,与远处的蓝天一线相接。一脚踏上草皮,便犹如踩在新制的麂皮地毯上一般,舒适而柔软。草场沟壑纵横、南界奇峰林立,更有发端于西部雪山的群泉涌溢,纵横穿梭于猎场之内,即便逢冬季,溪水仍汩汩而流。猎场东部,便是此次围猎的主要场地。密林绵延数十里,林内树木蹿地极高,有遮天蔽日之势,树根边杂草丛生,枝干上繁茂的宽叶将天空挡得严丝合缝,走在其中,似入太古仙境。但却有一点,此林乃各类野兽栖居之地,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稍有不慎,轻则受伤、重则丧命。随行的男女眷分处东西两方,居住在安置好的营帐内,以一日时间作休息和调整后,围猎便正式开始。“秋猎乃我大邺历来之传统,大邺以军武起家,众卿切忌忘本,骑射功夫万不可懈怠荒废。既聚集于此,尽可无拘无束、大展身手。今日围猎,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邺谨帝语毕,双手执一镶金牛角弓,前后拉满,一箭射中用以献祭的野鹿,秋猎便算作正式开始。诸臣见那野鹿被箭羽一举贯穿,皆高声叫好,即刻,又有监牧史领一众侍卫,将马匹牵来。陆容予不擅骑射,昨日提前吩咐下去,让挑了一匹体量较小的红鬃马。大邺男子自小学习骑射,女子也会多少学些马术,这样一来,只有她一人显得技法生疏。等她勉强坐稳身形时,身旁的人早已四散开去,昨日本说好要与她一道走的但公主也不知为何,竟提前走了。草场上绿油油一片,人与马都缩成一个个小点,早已分不清身形位份。陆容予收回茫然的目光,按先前监牧史所说的诀窍,将双腿向内一夹,那小马果然哒哒地跑了起来。坐在马背上的感觉与轿辇着实不同,这马虽然缓缓而行,却仍能带起阵阵清风,风拂过全身之时,恍若飞鸟于天空翱翔。她找到了些门路,将手中握着的缰绳紧了紧,双腿内侧向马背用力。小马又跑得快了些。她披散的乌发尽数随风扬起,像迎风飞舞的黑丝缎一般。这马虽小,跑起来却极快,陆容予小心翼翼地向后望了一眼,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行出好一段距离。安营扎帐之处的白帐变成了一条高低不平的白线,再向前行进,就即将进入林中。公主昨日特地嘱咐她,万万不可进林、以防危险,她此刻想起这话,便想掉头,可监牧史只告诉了她如何前进,并未教与她如何掉转马头。见马即将直直地冲入林中,马背上的人一下子慌了神。一人一马又靠近了些,她已经能隐隐听到林中男子们的射箭之声和野兽的哀鸣之声。面前的树茂密又高大,自成一片暗色的阴影,与阳光普照的草场对比鲜明。陆容予一颗心跳地极快,脑中嗡嗡作响,乱作一团。眼见小马就要踏进林中,她下了猛劲,将手中的缰绳向后全力一扯。小马立即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两只前蹄悬在空中,举到半人高之处,以两只后蹄直立的姿势,向后直挺挺地仰去。她也不得不随着小马一同向后仰,整个人的上半身都几乎横了过来。腰肢与头停在同一处高度,吓得她紧紧攥住缰绳,双目紧闭,一张粉面上血色全无,手心也因用力,而被粗糙的缰绳磨破了皮。一道血红沿着缰绳的方向蔓延开来,细嫩的皮肤外翻,像怪兽的血盆大口般狰狞可怖。但她自知不能在此刻松手,只好闭目咬牙硬撑着,任由那一道道火辣辣的痛感,顺着手心,传遍全身。好在,这危险的情势维持了没多久,小马的两只前蹄就“挞挞”两声按在了地上,她后仰的身子顿时又向前倾去。好容易维持住平衡,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松开手中的缰绳,皱着眉,吹着破了皮、翻出血来的两只手心,预备在原地,等哪个路过的人来帮她下马。然而,就在此时,身后不知是谁扬起马鞭,对着红鬃小马的尾端重重抽了一道。小马尖厉地哀鸣一声后,又扬起马蹄,发了狂一般,径直向林中猛冲了进去。陆容予大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失声,一颗心随着身体,上下剧烈颠簸着。缰绳随着小马奔跑带起的风四处乱晃,她伸了几次手都没能握住,只好双腿发力,紧紧夹住马身两侧,堪堪让自己不要摔下马去。林中路窄,小马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早已累地脱了力的人没一会儿就耐不住,双腿一松,身子朝下,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她在粗糙的林地里滚了几圈,直到腰身撞到树干,才算停下。虽穿然的不少,但那瓷玉般的肌肤无比细嫩,外头的骑装没坏,里头的一身冰肌玉骨倒是先磕破了好几处。疼痛感从四肢百骸齐齐袭来,她向来最怕疼,泪珠儿一下就被逼上泛红的眼眶,又满又重的一颗颗,砸在布满脏污的茶褐色骑装上,在前襟晕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程淮启刚在附近猎取一只金雕,又见此处不同寻常的声响,立刻策马赶来,看到的就是小姑娘满身狼狈地坐在泥地上、一张小脸梨花带雨的娇气模样。显然是骑术不精,从马上掉下来摔疼了。正欲打马过去,一支竹箭却倏而从密林中蹿出,方向直指她手臂。他目光一凛,迅速抽箭拉弓,以破风之势将箭羽射出。只见他那乌尾箭的铁制尖端直逼竹箭的末端而去,将那竹箭从尾至头生生劈裂成两半,划成两根尖锐粗糙的薄片,朝两侧冲去。而那完好无损的乌尾箭,则不偏不倚地略过陆容予耳际的发丝,牢牢钉进她身后的树干中。两箭相交不过须臾,地上坐着的人吓得花容失色,冷汗都顺着额角滴了下来。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声劲矢插进树中发出的闷响。与她相隔仅毫厘。若她刚才偏了头,必然会血溅当场!程淮启没有片刻迟疑,又向方才竹箭射出的方向,飞速提弓,再发一箭,沉声高喊:“什么人!”那头的人似乎中箭,闷哼一声,却并未应答,即刻打马离开,只留下渐行渐远的马蹄声。这么一闹,陆容予的理智也逐渐回笼,想到方才发生之事,便觉心有余悸,一时也忘了疼痛,皱着眉道:“这并非巧合,是有人要害我。”“还不算太笨。”程淮启冷然。少年今天一席暗夜蓝镶银云纹骑装,腰系同色蛮文金缕带,更显其身材高大、双腿修长。他一向适合这样阴沉的颜色,与他那浓重肃穆的眉眼相得益彰。他翻身下马,带起一阵风,将脚下的尘土和落叶惊飞一片。程淮启迈大步到她身前,单膝后撤,半蹲下身将她扶起,又将树干上的箭羽拔下,仔细查看了一番,问道:“郡主可有受伤?”陆容予的手臂擦伤了好几处,此时被他一碰,登时牵一发而动全身,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浑身都如被撕扯开一般,倒吸一口冷气,双目紧闭。但嘴上却强撑着,嗫嚅道:“……无妨。”他瞥她一眼,见那纤长的眼睫根部都挂上了点点泪珠,轻嗤了声,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七厘散交到她手中。“娇气。”她一愣,心想自己一个女儿家在男人面前露出肌肤,实在不妥,于是摇摇头,轻声道:“不必,烦请殿下送臣女回营帐。”他点了点头,将小姑娘拦腰一把提起,甩到马背上,没停留片刻,自己也利落地翻身上马。他双手握住缰绳,将她三面围在自己怀中,双腿一夹,马就扬蹄飞驰起来。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陆容予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丢到了马上,硌得她腿间一疼,而后,背后一个坚硬如铁的身躯贴了上来,两只刚劲有力的手臂又从两侧环住,几乎横在自己腰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顿时双颊通红,呼吸都变得滚烫了起来,也不敢转过头去,只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出口的声音细若蚊蝇:“殿,殿下……如此不妥……”程淮启向来不近女色,如今也是头一次与姑娘家如此靠近,他本只是看她可怜巴巴的模样,想将人送回去而已,并未考虑到这层,可现下温香软玉在怀,却让他一向铁打一般的心也软下来几分。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窝在自己怀中,身体娇软地不可思议,泼墨般的青丝扬起几缕,拂在他的下巴和鼻尖,挠得人心都跟着痒了起来。更要命的是少女身上散发出的那若有似无的馥郁芳香,简直比助情的两欢香更魅惑几分。贴在她身后的人呼吸不受控制的粗重起来,心跳随着马蹄一起奔腾,却比马蹄更狠猛,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这样情绪不受控制的感觉,让一向自持的他十分陌生。程淮启极力将心中的躁动和烈火压下,沉声道:“莫非郡主还能走?”陆容予讷讷,垂下眸,不再说话,心中只盼马儿跑得再快一些才好。作者有话要说:嘉小和:殿,殿下……如此不妥……程小七(假装疑惑):如此不妥,那要如何才妥?程小七(横在她腰际的双手收得更紧了些):如此,可妥当了?嘉小和(小脸爆红):……如此就更不妥了。程小七(满意地点点头):那便如此罢。嘉小和:……-程小七他其实就是小鹿乱撞了!但是呢,果茶给他几分薄面。把这么少女的词写得委婉了一点。霍霍!第7章 死无对证马蹄声由远及近,将草皮踏出一道凹痕来,眼前的画面也由一个跳动的黑点,变为在马背上姿态亲密、前后相拥的两个人。前面人的头顶只到后面人的下巴处,一头瀑布般的乌发随风舞动,眼神局促、双颊绯红。画婉和梳雪二人见小姐竟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是这样和七殿下一起回来的,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远远地就双双跪了下来,齐声道:“奴婢见过七殿下。”程淮启淡淡应了声,翻身下马,又双手掐着少女纤细的腰肢,将人稳稳放在了地面上。两个婢子见二人举止不分尊卑亲、亲密无间,小姐的浅色骑装上又满是脏污,粉面含春、发丝凌乱,立刻觉得不好。若不是七殿下面色冷硬,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她们甚至要怀疑两人是否做了什么不轨的勾当。两人相视一眼,皆闹了个大红脸,却不敢多猜,走上前,一左一右扶着自家小姐。被怀疑做了些不轨勾当的人疼得浑身神经都绷紧,如箭在弦上,强撑着行了一礼,轻声道:“今日多谢七殿下出手相救。”“不必多礼,”程淮启瞥她一眼,又对两个莫名其妙羞赧的婢子道,“郡主方才遇袭受伤,你们好生照顾着。”说罢,立即转身上马离开,片刻也没有停留。画婉与梳雪听见小姐受了伤,顿时慌了神,顾不得细想方才荒唐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将小姐搀进帐内,慌忙跑去请太医。见两人这样急切,陆容予摇头了摇头:“我无大碍,皆是些皮外伤。”画婉扶着她在床上躺好,问道:“小姐,究竟发生了何事?”她皱了皱眉,目色凝重。“昨日可是你亲自去马场为我挑的马?”听她这么一问,画婉顿觉出不对来。“小姐这么一说,奴婢倒也觉着有些奇怪。昨日奴婢虽挑的也是今日这般体格的小马,但那马毛成色似乎偏棕些,不似今日看着那样红。方才奴婢以为是今日阳光比昨日强些,所以马毛颜色看着不同……”“小姐骑马时,可觉察出什么异样?”陆容予神色一变。“你说那小马温顺且跑得慢,但今日这匹却擅疾驰。且草场广大,它不往别出去,偏只一味靠近密林。我察觉不对,即刻勒马,本已稳住身形,身后却又出现一人,扬鞭在小马身后猛笞。小马便受惊冲入密林,将我甩下马背,后又正巧有箭矢在此时直指我而来。若非幸得七殿下相助,此刻我恐怕已成他箭下亡魂。”画婉面色更白了几分。“昨日,三公主还说要与你一道,教你马术,今日也不见了踪影。”陆容予点点头。今日发生的一切,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必然有人在背后操控,严密部署。“有人想害小姐,”画婉道,“可小姐自进宫以来,并未得罪任何人,且有三公主护着,又有谁敢加害于小姐?除非,那人本就是……”她皱眉,立刻制止了画婉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厉声道:“休得胡言!”“是。”“小姐,太医到了!”是梳雪的声音。“请进来。”马虽极有可能被换了,但仍然是匹矮个的小马,她方才摔下的地方不高,因此也伤得不重,左右不过流些血、受点皮肉之苦罢了,太医只开了些外敷内用的药,又嘱咐她今日饮食清淡、好生休息,便离开了。程淮安一回来,就听说陆容予受了伤,还来不及换身衣服,就风风火火地赶了来,一张娇艳的脸上尽是着急和担忧。她跑到陆容予床边,握着她的手,语气急切:“嘉和,你可还好?”见她这幅模样,陆容予又感动又好笑,忙拉着她坐在床沿,笑道:“我并无大碍,只是些皮外伤。”“当真?那为何外面已乱作一团,连哥哥那样的身手,也受了重伤?”程淮启疑惑道。陆容予闻言,眸色一变。此次来昶兰的人纷杂繁多,除宫内之人外,还有许多世家大族,鱼龙混杂之中,凶手指向不明,着实棘手。七皇子要将此事闹大了宣扬出去,那么想必今日这一出的最终目标不是她,而是某个身份更加尊贵的人。“公主可有去看过七皇子殿下?”陆容予问道。程淮安摇了摇头:“方才母后在他那儿,我便先来看你了。”“想必殿下在等我们过去。”两人皆换了身衣裳,一同往男帐内去。“殿下,三公主和嘉和郡主求见。”程淮启点头,翻身下床,在桌案前挥袍而坐,动作利落,带起一阵风,看不出半点重伤的情状。“臣女见过七殿下。”“安儿给哥哥请安。”程淮启点头,指了指身边两个座位,无声地示意二人坐下。陆容予牵扯到伤口,疼得“嘶”了声,皱着眉问道:“七殿下可觉出了些端倪?”程淮启听见她嘶声,微微皱了皱眉,并未作答,只反问道:“郡主明知危险,怎会向密林而去?”她答:“臣女本不擅骑射,昨日特命婢女挑了匹温顺、脚程慢的小马,未曾想,今日此马却极擅奔跑,且直引臣女向密林而去,勒马停下后,又有人在臣女身后朝马挥笞,马受惊,便冲向密林之中。”程淮启冷哼一声,冷然道:“此马乃十大名驹之一——赤毛盗骊。盗骊体格健壮、脾性暴烈、极难驯服,监牧史绝不敢将此马推荐于你,此前必然有人从中作梗。”“是极。我昨日本说好与郡主同行,但今日开猎前,却被宫女泼脏了衣裙,待我更衣罢,回到草场时,嘉和已然不见踪影。现在想来,那宫女泼茶一事,也并非巧合。”思及此,她即刻命婢女咏纹去将方才泼茶那宫女带来,又问道:“嘉和,你可有看清那挥笞之人的面目?”陆容予摇摇头:“彼时我于马背上失衡,正分心,并不敢回头看。”“那竹箭本殿也已仔细查探过,并无特殊之处。”程淮启沉声道。此次狩猎,以射杀的野物数量与稀有程度为衡量成绩之标准,因此,每位参猎者的用箭皆有讲究。其箭身虽用同样材质打造,箭尾却按地位不同,而以不同颜色的翎羽加以区分,并刻有用箭者之名。今日飞向陆容予那箭,只是普通侍卫小厮之箭,箭尾无色无名,显然是作案者早有预谋。“殿下可是认为,作案者并非冲我而来?”陆容予问道。程淮启点头:“那竹箭是对准郡主右臂而去,准头极好,并非要取你性命。且你如此身份,一旦出事,若南阜不宣战也罢,一旦宣战,外荆、东乾必同起而伐邺,天下大乱。想来那人只是要以你做饵引,诱另一人出面。”若以她做诱饵,可诱敌的范围就缩得极小,事情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哥哥是说,那幕后真凶是冲我而来?”程淮安把目光转向程淮启,疑惑道,“既然为引诱我,何故又多此一举将我与嘉和分开?”程淮启瞥了她一眼,冷声道:“是老九。”陆容予闻言,顿时心下一惊。七皇子不常去学宮,但他一旦来,九皇子便如耗子见了猫般,整日夹着尾巴走路。不要说下堂时来找自己说话,就连上堂时,都不敢乱动一下,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像被上了道封印般安分乖觉。既如此,七皇子又是怎知九皇子与自己关系不一般的?莫非中秋宴那回,他竟丝毫不顾君子之礼,偷听了他们这么久墙角不成?“九弟?”程淮安疑惑道,“九弟平日里与世无争,并不招惹谁,怡妃也从不争宠、安守本分,何以有人要害他?莫非又是……?他前些日子收了一人还不够,此时还要拖上九弟?”陆容予道:“若果真如此,那作案之人必然安排人将九殿下引来,可九殿下从头至尾并未出现,反倒是七殿下出现了。”“我彼时在附近猎取一只金雕,恰巧还未入林,见你那处声响不同寻常,便赶来了。”程淮启淡淡道。陆容予顿时了然。“想来那人应未料到有如此变故,本可能要将我引入更深一些的地方再下手的。”几人正分析着,玄一在此时从帐外快步走近,向程淮安和陆容予皆行一礼,又对程淮启俯身作揖。“殿下。”“讲。”“属下无能,只查出一小厮右腹中箭,乃赦靳侯之子罗元广的贴身小厮赵滨。属下已将人扣押,待殿下亲审。”“将人带上来。”“是。”玄一刚出账,咏纹就慌忙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几人面前,语气惊惶。“公主殿下,那,那婢子已死,脖颈处一道血痕,乃被人一剑毙命,已,已死了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前,正巧是出猎之时。那婢子前脚刚泼完茶,后脚就被人拖出去杀了。三人闻言,皆眉头紧锁。“杀人灭口,好生狠毒!”程淮安愤然道。陆容予一对秀眉紧蹙,将目光转向咏纹。“可查清了那婢子原是在哪处当值?”咏纹的语气颤抖极了:“回郡主,小戴……小戴原是三公主的三等丫鬟……”因是三等丫鬟,平日无法近公主之身服侍,只在后勤当差,作案时不会让人起疑,作案后杀之,让人即使发觉不对,也查不到源头,着实妙极。好一个滴水不漏,死无对证!第8章 怕程淮安和陆容予走后没多时,那罗元广的小厮赵滨,也被玄一带进帐内。程淮启的人办事一向妥帖,这赵滨在来之前,便已被人处理过右腹的伤口,此时正五花大绑着。他上身动弹不得,脚上则带着生了锈的铁制镣铐,一左一右,足有十斤,让人几乎抬不动腿。每走一步,便撞出一阵沉重的钝响。玄一一脚向他的后膝窝踹去,赵滨便轰然跪在了程淮启面前,令旁边桌椅上的茶具齐齐一震。双膝与地面相碰,发出一声闷响,他却只是皱眉,一声没哼。程淮启常在牢狱中审刑,一眼便看出他是个硬骨头,当下也不多话,直接吩咐道:“取刑具来。”玄一应了声是,快步行至一面深褐色樟木橱柜旁。那橱柜有一人高、两人宽,开了锁后,柜内皆是五花八门的刑具,或平放、或悬挂,其中多半都凝着暗红的血,层层相叠,不知已让多少刑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令见者汗毛倒立、头冒虚汗。程淮启蹲下身,双手微微用力,一把将他的衣衫撕开,赵滨右腹处顿时呈现一处极深的伤口,皮肉外翻,狰狞可怖,血倒是已然止住。他凝神一看,便知这是普通箭伤。他的乌尾箭乃神机营特制,每支箭头皆安极细小的倒钩,此箭所成伤口,与普通箭羽有所不同,但差别细小,旁人难以察觉。赵滨既然是被普通箭羽所伤,显然并非上午中他乌尾箭之人,但他这处也并非旧伤,根据伤口判断,正是几个时辰前所落下的新伤。那幕后主使也算得上聪明狠毒,不过须臾,便为自己找了只替死鬼来。赵滨冷哼一声,仰着头,以狠绝的目光紧盯高高立着的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殿下的疑虑,我一概不知。”他沉沉开口。“疑虑?”程淮启眼眸微眯,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冷声反问道,“幕后主谋你我皆心知肚明,何来疑虑?”他说话时,周身森寒之气在不知不觉中弥漫,令人顿时如落冰窖,躯体僵直,呼吸变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赵滨还未受刑,额角便渗出几滴冷汗,顿时明白旁人口中的“审狱阎罗”,并非夸大或恭维。他皱着眉,强自镇定道:“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押我至此?”程淮启嗤笑一声,目光中的不屑与鄙夷毫不掩饰:“难道让你爽快一死?”赵滨闻言,眸色一变,目光死死盯住地面,唇瓣紧抿,闭口不答。玄一从橱柜中取了一只烙铁,又有两个侍卫将赵滨拖到橱柜旁的十字架边。赵滨自知死路一条,家中老小又得贵人照拂,便也不挣扎反抗,如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两个侍卫分立两侧,各从怀中抽出一枚尖顶宽尾螺旋钉。这钉子以纯铁制成,竟有一指粗、两指长,侍卫猛力一推,两枚长钉便穿过两侧手肘,将他的双臂生生钉在入十字架中。两只小臂顿时像脱臼了一般,以怪异的姿态下垂着,刺痛感顺着手臂传遍全身,疼得他双腿都失了力气。一颗豆大的冷汗从额角一路滑至下颌,如他紧绷的神经一般摇摇欲坠。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又细又暗的血流,顺着手肘蜿蜒下一寸,像西域的蛊虫一般,扭曲地凸伏于皮肤之上。玄一见他不吭一声,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赞赏,手上却还是将烙铁在碳盆中烧得滚烫,向他赤裸的上身贴去。那烙铁在炭盆中烧得狠了,自黑里泛出红光,向上冒着丝丝白气,与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便立刻浮起一片黑红的褶皱,还发出烧焦的“嗞嗞”声响。一时间,焦糊、腐臭和血腥味混杂,在帐内蔓延开来,令人作呕。如此又烫了几次,受刑之人已几乎体无完肤,一身虬结的肌肉上布满猩红的烫痕,却并不见血流。他下唇都已咬破,凹下一道极深的红印,却仍是硬扛着,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玄一将手中烙铁扔进炭盆,又从橱柜中取出一柄铁刷。这铁刷足足一掌大小,每一根刷齿都以纯铁制成,刚/硬/粗/长。他取的这一柄铁刷崭新,似乎还未使用过,刷齿尖端泛着森森白光,又尖又利,就算碰到完好的肌体,也能轻易戳出一团血窟窿来,更不用说是用在赵滨这幅败体残躯之上。铁刷在已近乎溃烂的皮肤上深按、自上而下刻出几排整齐的划痕。他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那叫声像是从地狱最深处而出,极尽痛苦,嘶哑而漫长。他只有力气吼了这一声,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立即有侍卫拎一桶水来,从上至下浇遍他全身,遍体鳞伤的皮肤发出噼啪嗞啦一阵响,晕过去的人,又生生被疼得醒了过来。赵滨此时已无力抬头,一颗脑袋脱了线般低垂着,他抬起千斤重的眼皮,目光阴沉地看着程淮启,极为艰难地从口中蹦出几个字来,气若游丝。“你……尽管,用刑,我……不会,招供。”程淮启却恍若未闻,掀袍在案几前坐下,抬手提壶倒了杯茶,三指捏起黑釉瓷杯,轻抿一口,又将茶杯放了回去。上好的陶瓷与名贵的陈木碰撞,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倒是个忠徒,只可惜,跟错了人。”程淮启扫了玄一一眼,“带下去,留活口。”玄一应了声“是”。他前脚才拖着人迈出营帐,没过多时,却又迈了回来,神色略显为难。“……殿下,嘉和郡主正在帐外。”程淮启闻言,剑眉一挑,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此刻天已全黑,如一片巨大的墨浪,笼罩在大地上方。昶兰与都城不同,即便入秋,天空也并不高远,反倒令人感觉距离极近,伸手便能摸到顶似的。今夜无月,却有繁星满天,成群结队地闪烁着,与帐边忽明忽灭的火把遥相辉映,在少女白皙细嫩的脸颊上奏出一幅跳动的画来。他心念一动,迈着长腿走向前去,这一靠近,便看见了少女茫然无措的神情,与苍白如纸的唇色。她本就瘦小,此时显得愈发娇弱,仿佛刮一阵轻风,便能将人吹走一般。陆容予见他直冲自己而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混杂着血腥和烧焦的臭味,耳边顿时响起方才听到的惊悚哀嚎声,几欲作呕,面色更白了几分,看着摇摇欲坠的模样。她吓得不轻,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乱响,竟将礼数规矩全部忘尽,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小姑娘身体发虚、腿脚发软,这一步又踏在绵柔的草坪上,一时愣神,便轻飘飘地向后倒了去。程淮启见状,一阵风似的闪身上前,眼疾手快地将她后背牢牢托住,待她稳住身形后,又立刻将手抽开,极为克制地站到距她一步以外,目色沉沉。刚被派去提灯的梳雪远远望见这一幕,顿时愣在原地,不敢上前。斟酌半晌,还是捏着灯柄,向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陆容予蓦地与他对视,望进那漆黑如深潭的双眸中,一时怔愣,樱唇微张,眼神迷茫,直到他将她松开,她才回过神来,向他见了安。那娇软的触感和沁人的甜香仿佛还萦绕指尖、不肯散去,程淮启搓了搓背在身后的指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沉声问道:“天色已晚,郡主为何在男帐内?”她垂眸,出口的声音细若蚊蝇,还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意。“臣女并非金尊玉体,受不得九殿下白日里送来的各名品补药,方才前来归还,未料及回程时冲撞了七殿下,还望殿下恕罪。”他将她对自己的恐惧尽收眼底,心中陡然升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来,一对剑眉紧紧蹙起,不发一言。两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程淮启先开了口:“郡主已在本殿帐边多久?”“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