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的一碗中药,泛着黑的红棕色。她闭上眼,抬起碗往嘴里灌,直苦得人犯恶心。孟怀曦皱起眉,哼唧两声:“好苦。”戚昀从纸袋里摸出蜜饯果子喂到她嘴里,道:“城北甜水巷里王家铺子的蜜饯,你以前说过这家的味道最好。”城北甜水巷当真是巷如其名,整条街的蜜饯果子糖水铺子个个都是味道一绝。最招稚子喜欢。毋论酷暑寒冬,这里总是汇集着上京城泰半的小孩子。孟怀曦灌下一整碗苦药,又拈起两颗半边梅含在嘴里压味道,听到这里又想起道观里的孩子,口齿不清问着:“那些幸存的孩子怎么样了?可有寻到家人?”动物世界里成年的兽总是会对幼崽更为耐心,放在人类世界里也该是一样的道理。可总有些人,连四脚兽都比不得。“尽都无恙。”戚昀从拿过衣架上搭着的裙裳,揽着她一件件帮人穿好,又说:“刑部的人紧着这桩案子,还有户部与大理寺从旁协理,再过两日便能尘埃落定。”孟怀曦点点头,“无事就好。”她吃过药又有些困倦,打着呵欠,机械地伸手低头配合他的动作。戚昀自然看出来了,但总这样睡着反而于身体无益。于是温声哄着小姑娘跟他搭话,“听人说,白鹤鹤羽做的天灯,能为逝者指引去西天净土的路。”那日在道观见着的场面太过惨烈,他的阿萤是最习惯嗔怪自个儿的。戚昀瞧得真切,从平康坊回来就病倒了,她定然是自责非常。案几上摆着青翠竹条与洁白鹤羽,戚昀抱着孟怀曦坐过去,又说:“左右也是闲着,阿萤学着做做?”孟怀曦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却忍不住打着呵欠往他颈窝里埋,闷闷地说:“好,但得要陛下教我。”“我向来手笨,这样精细的活计,老是做不好。”她生病的时候,惯爱撒娇。这会儿又在他颈边蹭了蹭,声音也软乎乎的。戚昀手掌搭在她脑后轻轻从背脊上顺下去,“阿萤起来看,可好?”孟怀曦却合了眼,靠着他不想动。戚昀捏了捏她的后颈肉,半强迫着小姑娘直起身,未等她撒娇,自个儿先示范起了如何制作天灯的灯骨。孟怀曦瞧着他手里的动作,渐渐就没有那般困乏。戚昀把一只灯骨折好,低头道:“试试?”孟怀曦拿起削好的竹条,学着他的动作弯折,捣鼓半天却只弄出个四不像来。感慨着:“我这手,它总有自己想法。”这灯也是,想歪就歪了,半点不由人。戚昀拿过她手中模样古怪的灯架,重新拾掇成正常的骨架。“无妨。”他用下巴蹭蹭她的发顶,又道:“阿萤生得漂亮,念书写字都好,将来正好互补,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必然是最伶俐的。”孟怀曦嘟囔着,“光天化日之下,陛下这样说,也不怕旁人笑话?”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孟浪!但真说起生孩子这事,孟怀曦没由来有点紧张。虽然乱七八糟的书看也看了,但谁还不是黄花姑娘头一遭?她从前爱用这个逗他,却也只是嘴上说说,要真是真刀实枪起来……孟怀曦打了个寒颤。“阴阳和合,本就是天地正道。”戚昀指腹点在她唇上,低笑,“这是阿萤自己说的。”孟怀曦差点没把舌头咬着,从前那些戏弄他的孟浪的话,现在都成了砸自己脚的大石头。“再者,”戚昀搂着她的细腰,侧头偷得一抹香吻,含糊着说:“朕和皇后的事,谁敢说?”孟怀曦病重气弱,没得片刻便有些受不住。只倚在他怀里,乜斜一眼,“从前怎么不知道尧沉哥哥有这么会大道理啊?”戚昀长眉轻挑,故意压低声:“公主殿下从前……可未曾给属下机会。”孟怀曦相当震惊:“你当初真有这么个想法?”好家伙,枉她一直以为他是天生圣人,听着这档子事都不会脸红的。戚昀胸膛颤动着,低低笑了好一阵。孟怀曦:“……”哼,幼稚!殿中静下来。戚昀抱着孟怀曦手掌略略收紧,这几日她紧闭着眼,安静地躺在织金龙纹的云被里,着实叫人害怕。活像是轮回一遭的仙姝,便要抛却尘世纷扰,重新回到天上去。等小姑娘彻底醒转,总叫他生出些逗弄的恶劣心思,要瞧见她脸上鲜活的表情才能稍许安心。*孟怀曦再醒过来,已然过了午膳时间,草草吃过饭总觉得心烦意乱。案头正好放着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索性披上外衫,叫人拿来笔墨。孟怀曦跪坐在案前,没由来的想,从前她是上书房中头号刺头,抄书这种罚比饭吃得都多。总没想过还有甘愿抄经的一天。她这一抄就是半日光景,直到鸳鸯进来掌灯剪烛,才惊觉天边的太阳都落了山。苏狸是迎着漫天霞光进来的,她也没等人招呼,自己就坐下来,从堆着的纸稿中拿起一张,“我记得,你从前不大信这些。”孟怀曦没有停笔,“是吗?”苏狸说:“是啊,咱们殿下最不爱听这些念叨。”她蘸了蘸墨,工工整整抄完一行中最后几个字。孟怀曦唔了一声,“原来我从前这样叛逆。”苏狸将布满簪花小楷的纸笺放回去,“何止,从前夫子们叫你用楷书抄经,那得是比挨竹板子更要命的处罚。”孟怀曦轻轻笑了。从前总觉得读书写字是最要命的事,却不想再后来越发觉得,只用读书写字便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事。“我只你心里不痛快,何必在我跟前儿也遮着掩着。”苏狸手指拎着执壶为自己满上一杯热茶,动作熟稔得不像个客人,“纵使同行一程不易,却不是每一个都能相伴着走到最后。”她虽未明说是谁,她们却都知道未能同行到终点的人。——是姒玉。“道理谁都懂,但要是不在意能像说的这般简单,”孟怀曦呵了口气,“这世上岂不遍地都是圣人佛子?”苏狸哼了声,“你的道理多,我向来说不过你。”她把婢子手中的陶泥小坛抱入怀里,很轻很轻地放在案几上,“姒玉留你的酒,大理寺的人本想作为罪证一并带走,我拦下了。”孟怀曦:“……”苏狸目光有些沉凝,道:“东西我带到了,该怎么处理便是你自己的事。”孟怀曦终于搁下笔。上好的狼毫在笔洗中荡开,墨汁一缕缕浸开,慢慢整坛水都变得浑浊不堪。“其实,你早就发现端倪。”孟怀曦手指边沾了些墨汁,黑浊得碍眼。她取过巾帕细细揩过,方才按着酒坛上的泥封,一句句道来:“第一回蜉蝣阁上,阿狸没有露面,姒玉正好也不在,却叫我见着了好几位故人。可那帖子和令牌分明得是你们俩都经手过。”“再后来,我在闻香小筑发现端倪,叫苏姐姐给你递去消息却没个回音。我后来便想明白了,那间香铺同样也是坊中联络各处的要地,姒玉如何一下子就全然交给了苏姐姐这个刚进门的新手?”“分明是知晓你也发现端倪,早早脱手罢了。”“还有那张柳叶合心的帕子,也是你故意漏给我看的吧。”苏狸举着杯子的手一顿,双眉上挑,干脆道:“是,也不是。”蜉蝣阁那次本意在叫她看清姓谢的一伙真面目,却不想阴差阳错之下引得自己人露出马脚。再后来苏明月之事、苏合香出现纰漏,桩桩件件便都是意在引蛇出洞。苏狸慢慢地将她的谋划都说了个透,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记忆中苏狸是不爱叹气的,也不习惯用这样无奈的语气说话。孟怀曦想着,慢慢攥紧了手掌。这酒坛也是姒玉独家的法门,便是要这样大小的陶泥小酒坛,用这样的泥封,酿成的青梅酒才能正宗够味。苏狸覆上她的手背,声音很平也很轻:“我未曾想过瞒你,也知道瞒不住。但这世上之事驳杂难辨,总得要自己亲眼见过,才会真的相信。”孟怀曦敲了敲坛壁,忽地喃喃道:“不对,这坛子是空的……”第50章 尘埃初夏午后炽烈的阳光被层云遮去泰半, 人间只留下绵长的闷热。木屋小楼外充盈着燥热的风,远处蝉鸣正聒噪。屋内简朴古拙,矮矮的小榻由素茜纱幔隔开, 梨花木书案前摆着一水的纯色釉陶器, 青铜与黄钟在屋中寻不见歇脚避身处。只一个小小的铜制莲花香炉隐在书案一角, 里面端正摆着一枚香篆, 正燃了一半。“谢先生,并非我等不拦着。是殿下他……他一意孤行, 非要提前启动天衍计划。”话音刚落——赤色釉的古作陶瓶被宽袖扫下案几,哐当一声碎成数片。莲花炉受到牵连侧倒,香灰铺满半个案几。满地狼藉。室中侍立的人跪倒一片,瑟瑟不敢言语,直想把头埋进尘埃里。谢不周轻飘飘扫了一眼怀玺近前的臣属, 低呵了声,抬手将紧闭的户牖推开。窗外徘徊已久的信鸽展翅旋了半周, 正正停在谢不周伸直地指背间。鸽子腿上拴着小小的竹筒。纸条上只寥寥数语,便是说西山的联络营地尽数被大理寺搜剿。那臣属扑通一声跪地,承受不住心理压力,率先磕头求饶:“谢先生明察, 主上之事属下实在……”“蠢货。”谢不周将纸条捏在手心, 向前走了几步。薄薄的唇线拉直,盛怒之下反而愈见温和,“以为挑唆了我与主上的关系,就能取而代之?”一个傀儡罢了, 客气着叫上一句“主上”竟也敢自作主张至此。臣属瞳孔骤缩, 死死瞪着把着他命脉的手掌。谢不周面无表情,只慢慢扼紧了手掌, 低语:“到了黄泉,莫忘了好好侍奉‘主上’。”“呃……”侍臣再没能说出半个字,软软地倒下去。谢不周拂袖而立,脚步忽地一顿。他袖间藏着的黑羽白鹤沾了血,远远瞧上去,鲜活近妖。“先生——”谢不周抬起眼,拿过素白的巾帕拭净手指,冷声缓道:“天衍这步棋算是彻底废了,再过两日这上京城的防备必得更胜从前。数年筹谋,毁于一旦。”余下几人再不敢抬头去看,磕头如捣蒜,念着:“先生息怒!”“我等誓死追随先生高义!”谢不周手中握着的素白巾帕轻飘飘落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被淋漓的鲜血染得透红。风从洞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带来外间的栀子香。谢不周雪白的袖间沾了几滴血,抬了手指去擦,反而叫这点点血渍化开,染污得更广。一步错,步步皆错。无怪乎此。其中一人跪行两步,下意识缩着头,冒死提醒道:“谢大人,这上京再留不得了。”“莫急。”谢不周摆了手,唇角略略一弯,便又笑呵一声,“来上京这么久还未拜访过故人,是该给她送上一份大礼。”*宣政殿后面有一条新朝开凿的山溪,戚昀着人圈出一片花圃,从各地选来稀罕少见的花种养了多年。现在这种接近盛夏的时节,各色花木长头正好,郁葱馥郁。他的阿萤这几日提不起兴趣,连陪他去南书房坐着看折子都不肯,便是老往这一处花圃跑。他希望她喜欢这里,却不希望她喜欢这里更甚自己。戚昀偶尔会想,这大概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姒玉去了。”戚昀手中握着一份邸报,顿了一下,补充道:“昨天的事。”孟怀曦恍惚了一瞬,“……哦。”她手里握着木勺,看上去异常平静地向花丛中浇去一瓢,膝盖却骤然一软。直要往身旁的荆棘花丛跌去。戚昀长臂一探,将人稳稳地捞回怀中。孟怀曦一双眼熬得通红,却硬是没流下半滴泪来。好似一潭枯竭的泉水,眼泪早在那一日流干了。邸报落了地,白纸被湿泥所污。戚昀终是叹了一声。“她说,她给我留了一壶酒。”孟怀曦的嗓音格外哑,“我敲开泥封,坛里却没有半点酒酿,反是一封封天衍逆党犯上作乱的证据。”她手指颤抖着,几乎是痉挛般,一点点扒开那些杂乱的纸条。坛子底下放着一份制式考究的折子,墨蓝色封皮上画着粗浅的八卦纹。那是一份天衍教教众明单。却又不只是姓名明细,联络信号,接头地点,组织中独有的密语,一切应有尽有。孟怀曦几乎以为是她冤枉了姒玉,她只不过是打入敌方内部,做了一回卧底而已。可苏狸却说,她亲自查过,诸事皆由姒玉亲身参与,洗不干净。难道说跌入尘埃中的皎白璞玉,终是要被污泥同化了去?孟怀曦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你说,她是因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戚昀手掌拢过她鬓边散落的碎发,隐隐猜到了几分,却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没办法用简单的一句理由来解释。更何况,走失孩童一案不过是个引子,她只是牵涉其中的一枚小小棋子。”他怀里是熟悉的冷杉气息,沉稳得像是脚下四方土地,包容万物。孟怀曦就这样靠在他胸膛上,目光略略有些涣散。他几乎不会同旁人解释,也不会小意安慰。戚昀索性半拥着她坐在草地上,将元狩定朝以来的事一件件道来:“……前朝遗老剩的的不多,却有一小股势力盘旋在西山,守着山下的承恩侯府。新岁初定,百姓再经不得动乱。”所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下狠手一锅端。却不想就此埋下祸端。“年前,南地越州一带罹难,水患之下地方动乱频发。谢不周神使之名却是一度甚嚣尘上,威望颇高。”孟怀曦听得出神,半晌才接上一句:“用星象堪舆愚民,他一惯的把戏。这样的戏码,时局越乱越是有效。”“不错。”戚昀拉着她的手一拍,夸句:“阿萤聪慧。”这态度怎么看,怎么像是哄小孩。孟怀曦抬眼觑他。戚昀下巴上有新生的胡茬,孟怀曦伸手挠了挠。显然,这两日并非她一人寝食难安。戚昀按下她的手,礼尚往来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孟怀曦安静了。“勾结前朝余党,大费周章联络京中各派势力,无非为名、为财、为权、为势这四种。谢不周国师之名天下尽知,谢家儿郎钱财从不会缺,他所作所为便只有权势两个字。”“筹谋半生,硕果却被横空出世的云南王庶子摘得,便是俯首称臣,亦需日日悬心我会不会翻旧账。”戚昀便是笑了一声,信手折下一支栀子簪在她发间。“他忍不得。”“从前效忠的主上就是最好的筏子。”说服怀玺的法门,或许是权,或许是势,更或者是他的怀中人。戚昀目光骤然一暗,又回到起点,说:“局中人局中事,向来不是一两句能攀扯清楚的。”孟怀曦渐渐平复下心绪,冷静道:“是我一叶障目了。”戚昀探手扶了扶她鬓边的皎白花瓣,指腹点了点她唇边浅浅的梨涡。他的小姑娘见过太多腌臜事,也受过太多委屈。纵使现下有他护着,仍有数不清的恶意直直冲着她来。他私心里,并不想叫她知晓这桩事的真相。可他的小姑娘从来不是他豢养的金丝雀。展翅翱翔过的鹰,纵使受了伤也不会愿意蜷缩在笼子里。“其他我未曾料到的事,去问问那位承恩侯,必能知道一二。”戚昀说到这里顿了顿,“但我私心里,很不想同你说他的消息。”孟怀曦双唇被自己咬得发白,努力笑了一下,“可你却还是说了。”戚昀捉住她的手握在掌中,“去,或是不去,选择权在你手里。”孟怀曦深吸口气:“也不差他这一个了,走吧。”她说着就要站起来,戚昀却一反常理拉着她不放。低头吻在她手背上,他扬眉故作疑问:“无须我避退?”孟怀曦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或许是从前遇上怀玺及前朝的事,她老叫他委屈,所以习惯成自然?于是她声音软下来,小幅度晃了晃手臂,撒娇一般:“快点,我们一起去。”戚昀哦一声,凑在她耳边,笑谑:“原来阿萤这样离不开我。”孟怀曦:“……”孟怀曦心说,我果然想得太多。“陛下,你觉不觉得,您最近”孟怀曦努力抑制住连日来的暴脾气,抿唇假笑:“实在是幼稚了些。”戚昀不仅不解释,反而笑得更加开怀。他笑够了,抵着她的鼻尖,低声道:“皇后想夸朕年轻,实在不必这般拐弯抹角。”孟怀曦:“……”想捶他脑壳。*为招抚尚且在逃的前朝余党,怀玺依旧被软禁在承恩侯府中。西山脚下的承恩侯府门口守着装备精良的禁军,往来巡逻瞧着比宫门还要严上许多。说是一道同去,戚昀却难得体贴地守在门外,给了她“叙旧”的空间。院落中守备的精兵被遣走,这一处她从前常来的别苑,让孟怀曦有些今夕何夕的恍惚。戚昀手掌在她发间压了压,温声道:“去吧,阿萤在磨蹭,指不定……”指不定我就舍不得要你去见他。他喉骨上下滑动,几不可闻地叹了声,又把后话尽数咽回肚里。孟怀曦踮起脚尖,紧紧地抱了一下戚昀。她深吸口气,转身向前走了几步,手掌扶上朱漆木门。“吱吖”,门开了。室内铺着白绒毯,珠帘隔开的小厅中只支着一张木案。案上小炉正沸,熟悉的清茶香飘散成雾。怀玺跪坐在案几边,熟悉的琥珀色瞳孔映出小小人影。他声音嘶哑,几乎低不可闻。可孟怀曦听见了,他唤了声:“阿姐——”第51章 真假久别重逢温情叙话?不可能的。太多人命横在眼前, 他们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但乍然听到这一声阿姐,孟怀曦还是会忍不住心软。毕竟是一手带大的孩子,快意曾经的见证。或者可以这样说, 怀玺之于她是理想人生的具现, 得父母宠爱, 受师长期待, 可以轻松摘得贤名美誉。她曾经羡慕着,也憧憬着, 小心维护着。但就是这些曾经的美好,撕去所有温情假面,便只剩下满目疮痍。怀玺情绪极度不稳定,坐在她对面,絮絮说着那些曾经的旧事。孟怀曦深吁口气, 按捺住拔剑的冲动,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可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分出心力给不相干的人。”怀玺几乎是恳求一般,想去拉她的手,“阿姐,像从前那样, 单就我们, 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不相干的人?”孟怀曦不着痕迹地躲开,哦了声,“你是说从前的戚尧沉、苏狸、苏越……还是吏部林尚书, 或者新科状元周侍郎?”怀玺沉默不语。孟怀曦敲了敲案几, 凭着残存的记忆一个一个往下说:“苏狸,苏越, 前者安江湖四野,后者定庙堂时局,只这两人便可说安定四方……林尚书供职刑部,主审之下未曾有半则冤案,百姓称颂;状元郎周大人参与修撰律法,功泽后世。”“兕子口中的不相干之人,每一个都曾是我大雍的肱骨栋梁。”是的,是曾经。可就是这些为家国百姓鞠躬尽瘁的人,一半死在党争内耗上,一半四散在乱世兵燹中。能够重新站在新朝丹墀之上的,寥寥无几。“阿姐还是和从前一样,满口说教,听得人生厌。”怀玺唇线上扬,笑容一下子变得格外讽刺。“一介女流,搅和在一群男子之中,你又讨得什么好?从前受困在长仪,可有人站出来反对?便是现在,无故被流言所累,受你恩泽的上京百姓,可有一个敢出声辩驳?”怀玺直直迎着她的目光,话锋猛地一转:“安安稳稳呆在闺阁之中,不好么?”“哦,在兕子眼中我这个长公主的价值,就只有这一点?”孟怀曦并不气,点了点头,顺着往下说:“和亲吐蕃,换两境和平,确实是我的荣幸。”怀玺却沉不住气,猛地一拍案几,咬牙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怀玺。”孟怀曦笑着唤了一声,眼底却是纯澈的冷,“不是所有事、所有人都该围着你转。”怀玺脸上的笑容眨眼间凝固。孟怀曦很平静,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轻飘飘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何必再做稚子模样。”怀玺回以冷笑,“在阿姐心中,我不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是。”孟怀曦坦然摊手,“不如这样说,在我心里,你连上京街头的稚子还不如。”他们尚且心存良知,分善恶,辩黑白。怀玺缄口无言,那一双和先皇后极像的眼熬得通红,几乎要滴下血泪来。孟怀曦难得瞧不明白,分外疑惑。“到手的江山社稷你不要,后半辈子的安稳人生你也不要,你告诉我——”她手掌搭在额上,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你究竟,想要什么?”怀玺低下头,案几底下的手掌攥紧再攥紧,手指掐进肉里,血珠染红茶白色的衣袖。沉默了许久。他苦笑一声,哑声道:“我要的东西,阿姐怎么会知道。”“我从前是猜不透,现在却不想知道了。”孟怀曦全然失去耐心,脸上微末的笑意净消了。“网罗前雍遗老,联络谢不周意图谋逆,策反姒玉为你卖命,在这上京搅弄风云。我从前竟不知,你能有这样大的本事。”怀玺额间青筋猛跳,死死按着眉心没有半句辩驳。孟怀曦呷了一口茶,终于问出:“说说吧,谢不周下一步有什么计划。”怀玺张了张口,又像是想起什么,最后只道:“……对不起。”孟怀曦低呵一声:“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律法做什么?”终是彻底失望,放下茶杯,转身往门口走。她扶在门框上的手指蜷了蜷,眼睫垂下一片阴翳。“不是什么事,都能靠道歉挽回的。”宽大的袖管将案几上陈放着的小炉、杯盏通通扫下,哐当声接连响起。怀玺终于抑制不住,猛然高声:“你以为我是为了谁?!若说孤是错的,那孤的好姊姊你——怀曦,长公主殿下,你更逃不过罪责!”孟怀曦猛地转头,眼底充斥着红血丝,“什么意思?”怀玺垂下眼,光影之下唇角的笑格外诡异:“去过那处道观了?你猜猜观里都供着谁?”道观……孟怀曦只觉心跳骤然加速,从前不曾在意的细节重新浮上眼前。那日探查塔顶佛堂时,戚昀驻足在菩萨像后的异常表现;七层宝塔之中,菩萨神相眉眼之处的熟悉感;再说这几日才递来的,大理寺案头上所书的种种疑点。真相呼之欲出。孟怀曦恍然大悟,嗓音变得艰涩起来:“供奉的……我?”“是啊。阿姐——”怀玺哈哈大笑,直笑弯了腰,通红的眼眶边渗出斑斑泪点。“这个惊喜够大吗?感动吗?”孟怀曦冷眼看着。他笑够了,头埋在手掌间静默了很久,抬起头竟是一叹:“蝼蚁之命,何足惜哉?能为孤换得阿姐重回人世,也不枉他们来这一遭。”孟怀曦旋身抽刀出鞘,泛着银光的刀刃指向他喉骨所在之处。“单道观里那几个无辜惨死的孩子,就够你死千次百次。”刀尖划开皮肉,血珠从细细的伤口间渗出。怀玺丝毫不在意,并指在刀刃上敲了敲,扬眉轻哂:“阿姐,你这样算不算我的同谋啊?”他只是静静瞧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女人,想从她身上找到一星半点与从前想象的地方。这是徒劳的。没关系。怀玺扬唇又笑了,百代千载之后,后人提起这桩惨事,他们的名字也能被摆在一起。“哐当——”长剑终是坠落在地上。守在一边的戚昀眉峰紧皱,足下一点,飞掠向厢房门口。“如果可以选,宁愿当年无人阻我去和亲,哪怕就死在蛮荒的土地上呢。”孟怀曦哼笑了声,高昂着头,从背后望去似乎还是那个矜傲的长公主。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她阖上眼:“更不要说……”更不要说背着这么多条人命,从阎王殿里爬回来。第52章 山寺曾经盛极一时的灵山寺坐落在西山半山腰处, 海拔高,四季时节略晚于山下。道旁成行的芍药还留有一片粉白,遥遥缀在枝头。这一处颇有盛名的山寺空置了这些年, 却未见有破败之象。最靠近正门的院落中有颗百年老槐, 长信天灯高高悬挂, 从前由信客系上的红绦迎着风晃悠。孟怀曦支起身从榻边的一扇窗望出去, 眼前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一提起佛道两家就暴躁的戚皇陛下,心平气和地站在一个白袍老头身前。他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孟怀曦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气场甚是平和,不似想象中的剑拔弩张。而且,这个白袍老头很眼熟。似乎是谢不周的授业恩师——玄蕴散人?孟怀曦揉了揉眼睛,有种错过好大一段剧情的懵逼。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戚昀为什么要在百忙中带她来这里。但目前为止, 他们不该是与谢不周的人势如水火?那为什么他能和玄蕴散人相谈甚欢?玄蕴散人:“有因自有果。陛下一心为民,所求自能成真。”一心为民?听上去像个荒谬的笑话。戚昀只摆了手, “真人自去,朕便不相送了。”玄蕴散人双手十合,弯身行一个佛礼,转身往石阶下走。这个玄蕴散人也很古怪。分明学的都是道家的本事, 晚岁却格外笃信佛理;分明还续着三千烦恼丝, 却时时以僧人自居。戚昀目送白袍老者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散在云雾中。他没有转头,右手成拳背在身后,忽地扬声道:“站在风口上做什么?进去说。”孟怀曦倚着门框, 并不意外。习武之人耳力过人, 发现她的动静自然是小菜一碟。她挑挑眉,也不动:“看来陛下瞒着我不少事啊。”戚昀用行动代替语言, 探臂将人揽入怀中,掠向屋中。劲风知人意,连木门都带上了。孟怀曦只觉得一阵风掠过,眨眼间又重新坐在美人榻上。武艺该是用在这种地方吗?寺中木屋闲置已久,自然没有地龙这种东西。可山上温度低,由着她胡来,怕是回去就得病倒。戚昀将她身上的围着的披风系好,叹口气,“坐好。”孟怀曦偏生叛逆得很,赤脚踩在绒毯上,挑衅一般:“你先说,来这里做什么。”戚昀手一顿:“猜猜?”孟怀曦不想猜。她半眯着眼,索性明知故问:“刚才走的人是谁?”戚昀也不拆穿,笑了笑:“玄蕴散人。”“阿萤从前最不喜欢的……”他顿了一下,尾音上扬。“神棍?”孟怀曦:“……”我是想问你这些黑历史吗?孟怀曦咳了两声,着实有些糊涂,诚然问道:“你找他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