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孟珍珠说的简单复述了一遍,又问:“邸报上都写清楚了,郑大人现下就在孟府躺着。陛下是个什么意思?”戚昀一顿:“皇后随朕走一趟?”孟怀曦乜斜一眼,他最近老是爱说这些,像是提醒她不要忘记承诺一样。她想着想着便又笑了,手搭在他掌中:“本宫今日心情不错,准了。”……涯石街虽紧挨着皇宫,却是正正位于京中闹市。半月前这街边还热闹的不行,这会儿却是门庭冷落。孟怀曦一行人简装出行,乘着马车一路走过,最是能体会这其中差别。大街上几乎不见孩童身影,便是偶尔有一两个,也都由长辈抱着牵着,俱是行色匆匆。天子脚下,竟也人人自危至此?!孟怀曦同戚昀交换了个眼神,彼此眼底俱是凝重。孟府大门紧闭,门前的石狮子睁着斗大的眼,瞧着人来人往。马车在近前停下,他们这回出宫带的人不多,多是隐在暗处的暗卫。朱雀令在孟怀曦手上。这一支暗卫便自然归她所有。戚昀目光落在孟府匾额上,第一回进这孟府时,他本着意找一找孟将军死后就一直下落不明的朱雀令,却不想这东西阴差阳错之下到了阿萤手里。本也是为她备着的私卫,自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春海棠枝头的花几乎都谢了,偶有几朵开得迟的还缀在稀疏的叶间。池塘中睡莲合着花苞,莲叶铺满整个池面。一路走过来,孟怀曦竟然觉得这地方有些陌生。习惯这两个字真是可怕得很。安排的西厢房是府中少有的僻静地方,戚昀难得夸了一句:“孟四姑娘心思很缜密。”孟怀曦注意力瞬间被引走,她笑了一下:“那是当然。”她家的小珍珠当然是顶顶聪慧的。院中没有粗使丫鬟扫洒,门口也只守着孟怀曦从越州带来的心腹婆子。房间里有浓郁的药味,以及夹杂其间的血腥气息。郑焦早先得了消息,这会还未服药,就等着同陛下说清楚查探到的消息。他勉力撑着要下床叩首请罪,戚昀摆摆手,免过虚礼,只叫他注意伤口。郑焦披上外裳坐起来,注意到孟怀曦也在,却没有多嘴探问,只道:“陛下近前命臣查探京中孩童走失案,现已理清脉络。”戚昀颔首,“继续说。”郑焦道:“臣卧底其中十来日,只觉那一伙人组织严密,每日还会有人来宣讲一些天命神定之说,称作‘经筵日讲’。”经筵日讲?孟怀曦不禁蹙眉,宫里头请名师为皇子公主们讲课,便是这个说法。戚昀呵了声,“名头倒是响亮。”郑焦:“那些先生确实有些本事,教中人都被哄得义愤填膺。说什么他们是奉神使之命,以息天怒,祈愿天下承平。”孟怀曦:“教中?”“他们自称天衍教众。取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之意。”郑焦又道:“关着诸多走失孩童的地方是一处道观。”道观?戚昀却是皱了眉,“京中何时有道观这种东西?”其他人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郑焦却是再明白不过。陛下未登大宝时便用铁血手腕将一应佛寺道观迁出了上京,至今仍有气不过的僧侣、道人明里暗里指责暴君独裁。郑焦简要说了一遍道观的情况,正色道:“那道观就建在天水别苑之中。”“天水别苑?!”孟怀曦神色微妙,这别苑从前本是她名下的一处别宫。每逢夏日必要去这别苑消暑。到怀玺即位,才因着朝中事忙不再踏足。她的别宫里,何时有道观这种东西?第47章 牺牲天水别苑临近西山, 坐北朝南,占着近郊最好的一块地。按理说,孟怀曦觉得自己应该对这里很熟悉, 毕竟天水别苑也算承载了她一段不可言说的中二时代。东南角上有一条山溪, 从西边山头山顶引下来, 水质清冽。无论是摸鱼采莲, 还是寻常生活之用,都属上佳之选。放着这样便宜的水源不用, 非要向外头取水。若这里的主管脑子没毛病,那一定是有因由了。孟怀曦想着,索性直接问道:“我听说那边山头有一汪活泉,怎的这别庄还需人送水?”她说着扬手往西山指了指。“早几年就不行了,嗨, 现在那山泉水可浑得很,莫说饮用, 便是洗……”送水说着顿了一下,恐怕污了贵人耳,特地换了个词,“濯足都没人肯的。”孟怀曦一乐, 这说法还挺讲究。送水人又说:“过了这道门, 就只许搬水的长工往里去,一路上小的都安排好了,贵人们还需自己小心。”戚昀嗯了声,眺目西望, 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凝重。孟怀曦撑着下巴, 也有些担心。以他现在的身份,着实不该这样涉险。但是……她隐隐猜到, 这个道观的幕后主人,约莫就是她那位亲弟弟。掺杂了从前的人事,总叫她忍不住参上一手。但劳动陛下一道,着实有些杀鸡焉用宰牛刀的意味。据郑焦说,那道观就在别苑东南角,隐在层林之中不为外人所见。即便是这样,也并非铁桶一片。这世上的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卧底多日的郑焦指点下,大理寺的人早有准备。他们坐在那水车上,经过层层盘问,顺利进入道观所在的东南诸苑。金瓦红墙间悄然生出一座黑金宫殿,尖尖的穹顶高耸,分置七层,飞甍间雕着叫不出名姓的异兽,俱皆一脸凶戾之相。观门口守着的教众两个时辰一倒班,这个时候正是两班交接,守卫最松懈的时候。大理寺的人只慢他们半步,这会儿早放倒了本来的守备。现在守着的“教众”,都是自己人。戚昀揽着孟怀曦从林梢间掠过,一下子到了道观门口。正首朱门大闭,金环锃亮,四角小门上缠绕着黑金锁链。不似圣洁的庙宇,反倒像一座囚人的高塔。孟怀曦特意搓了点粉,把白皙透红的脸变成苦大仇深的苦瓜脸。叫亲近之人看去,滑稽极了。戚昀像是被她这样子逗笑了,握拳咳一声,道:“一会儿跟紧我。”孟怀曦朝他做个鬼脸,哼笑:“要笑就笑,我又不是那等小气之人。”先前托苏狸特地打造的一套银针,稳妥的藏在袖间。孟怀曦伸手在袖中探了一下,手指触摸到冰冷的针器,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是她要来的,至少不给人拖后腿。这座道观高塔很像西方传说中的法师塔。所有人都住在这座高塔之中,每上一层在教中的身份就越高。而且每一层都竖着红绸覆眼的佛像,和陈家村里的如出一辙。戚昀对来人气息很敏感,有惊无险上到第七层。这里和下面六层全然不同。殿中幽暗一片,只有几盏几近熄灭的蜡烛。孟怀曦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混合着多日未曾梳洗的馊臭,几欲令人作呕。这里供着一尊菩萨相。本该空荡荡的大殿中,立着百十来个大铁笼。那些精铁打造的铁笼悬在半空中,每一只都关着一个孩子。像是豢养小宠或者雀鸟一般,笼前搁着一些水和食物。噩梦重演——孟怀曦下意识抬手去遮戚昀的眼睛,他应该是受不了这样的场景的。手掌遮在眼前,不甚严实,他能从指缝间窥得一点情况。戚昀拉下她的手,握在掌中:“没事。”她的治疗是有效果的。又或者说,她在这里他是有面对儿时噩梦的勇气。戚昀手指一翻,向窗外弹去一枚信号弹。“驰援的人最多一刻钟后到,找到钥匙,把孩子们救出去。”孟怀曦靠着他的手臂嗯了声,正巧走到楼梯口,便道:“我们到上面去看看。”今日大晴,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及至午后却骤然间乌云蔽日,灰蒙蒙的云团在天边,总觉得阴沉沉不称意。塔顶一小片广场,被天衍教众称作祭祀场。这上面的每一块地砖,都是根据八卦五经排列,极为考究。偏是这样堪称“神圣”的地方,**裸地支着七个案几,案头摆着残肢断骸。那气息——却是稚子遗骸。顶上是大敞着的,秃鹫与乌鸦盘旋在这塔顶,伺机待发,便要冲下来撕扯死人身上的血肉,以期饱餐一顿。在一群食腐鸟中间有一个瘦骨嶙峋的黑袍,手脚颤动,身躯佝偻。他嘴里念念有词,手脚随着口中韵律而动,像是在跳一曲献神的祷告舞。孟怀曦手掌死死捂着口鼻。戚昀亦是眉心紧锁,他解下腰间挂着的长剑,抓住时机,单用刀鞘劈开环伺的诸鸟,轻松将黑袍按在地上。孟怀曦狠狠踹在黑袍身上,咬牙低骂:“无耻败类!”眼前的场景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孟怀曦的嗓音有些哑,因愤怒至极隐隐颤抖。“这样年纪的孩子,你们也下得去手?!”黑袍侧头呕出一口血,喘着粗气怪笑,“佛祖割肉喂鹰,藏地将善人天葬。这些俗人庸碌一生,何曾有有这样的奇遇?有秃鹰愿意垂临,该是他们的荣幸。”孟怀曦喃喃道:“……疯子。”打着问道的借口,摒弃为人之初的良知与善心。这哪里是在修佛,分明早就堕了邪魔外道。除却外头令人作呕的祭祀场,这顶上还有一道小门。门口有一把精致的叶形锁。戚昀抽剑出鞘,干脆利落地将铜锁劈开。与外面的血腥格外不同,这小堂中点着名贵的檀香,内里只奉着一尊菩萨,并两个用作参拜的蒲团。蒲团很新,堂中纤尘不染。主人家似乎对这里极为爱惜。孟怀曦走进去,先望香案上瞧。这里的祭祀便只是寻常瓜果,案前供的香也是正常的香。戚昀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菩萨面相上。这尊菩萨眉眼竟与从前的栖霞长公主分外相似,慈眉善目,拈花带笑。戚昀却是皱了眉,绕着菩萨相转了一周,好叫他察觉神相身后用金文铭着两行小字:庚申年己卯月丙午日敬祝长姐怀氏栖霞长乐无极。——这八字正是怀曦的。戚昀忽地想起一则三朝前荒谬传说,那朝皇帝笃信长生神术,当时的国师就曾说过,以数百个孩子骨血为引,可渡亡魂过酆都之门,叫死去的亲故重回人间。传说是真是假无从得知。但等这尊菩萨相大白于世,从前的长公主殿下就该为世人所不容。戚昀掌心运力,手指毫无规律地在金身背后勾勒几笔。那两行清晰的文字眨眼间模糊成一团,乍然望去像是稚子随手涂鸦所作,毫无章法。孟怀曦端起一座烛台,偏头往他那边瞧。见他站着没动,随口问道:“有发现吗?”戚昀将金灰轻轻拂去,抽手回身,摇头道:“大理寺的人约莫要到了,先离开这里。”明面上再看不出多的线索,等大理寺的人来,应是能查出更隐秘的东西。毕竟术业有专攻。孟怀曦点头应声。……天水别苑早叫大理寺的人围了去,连只麻雀都飞不出去。孟怀曦陪着戚昀站在道观门口等消息。他们分工明确。一派人将幸存的孩童救下,就地照料医治,以待身体好转再联系家人。一派人将道观中残余的信众关押起来,继续搜查线索。不多时。大理寺少卿上前,揖手道:“陛下,这是在观中发现。”有两个小吏把东西递上。“臣瞧过,乃实打实的前朝制式,也像是……承恩侯的东西。”果然。孟怀曦瞧过那只冠,有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戚昀扫了一眼,按照那个传说,若要人安然无恙地从酆都地府走回来,必然还要亲人贴身的东西作为祭品。立道观之人,竟是这样的目的。但……这里的法事像是才刚刚开始,时间对不上。戚昀沉默了一会,目光沉沉像是有重要一般。最后只叫按规矩办,旁的无需顾虑。但能够对她的别宫了如指掌,还能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明月坊中。除了她那位好弟弟,怕是还有熟人掺和其中。可即便是十数年的亲故,这样原则性的、触及底线的事,都是不容原谅的。孟怀曦眼底浮上一层雾气,手指蜷了蜷,“你打算怎么处置?”戚昀并不答,只问:“阿萤如何想?”孟怀曦将脸上乔装改扮的痕迹一点点擦干净,望着那一株出神。戚昀没说话,接过脏污的手帕,双眼沉静。孟怀曦忽地笑了一下,指着身旁的一株高高的宽叶绿树道:“从前听先生说,这种树的叶子是吹不出曲子的,我总不信这个邪。”裴先生是在这里论琴论曲的,她于是干脆在这里专门种上一颗树。还非就要用这种叶子吹小曲。孟怀曦手掌搭在树干上,摩挲过粗糙的树皮,再没有取下叶子试一试的心境。她叹了一声,“都这样高了。”戚昀知道她言外之意并不在此,伸手拂去她发间蹭上的叶片,问道:“阿萤有决断了。”少年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迹,我想做的,就一定能成。能吹小曲儿的树叶是如此,幻想中的乌托邦也是如此。她试过了,也确实失败了。孟怀曦摘下一片叶子,望向东边污秽反的泉水,却渐渐平静下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现在也算不得天子。”戚昀手指攥紧又松开,“前头刑部的人来报,在西山脚下发现了承恩侯的动向。等找到人,叫你们见上一面。”孟怀曦却笑了:“原也不必如此,秋后的送行酒我带去一壶便是。”虐杀孩童,组织逆党,意图谋权。只一条就足够秋后问斩的罪名了。路过泉下小溪的时候,她弯腰将叶片放在水中。不似记忆中的顺流而下,那叶子在黑水中挣扎着,不一会儿就沉了塘。*戚昀跟着大理寺的人去了官署理清案情脉络,孟怀曦却没有陪同。云水苑前小猫两三只,不必从前听众多。姒玉还是唱着从前那一曲《清平乐》,水袖翻飞间足见腰肢窈窕。孟怀曦就倚在二楼栏杆上听着,却不由有些出神。这一曲时间不长,只一盏茶的光景。姒玉擦了擦额间渗出的细汗,笑道:“姑娘平安归来,坊主当得为你高兴呢。”孟怀曦没有接她的话。姒玉却不恼,拉着她往屋里走。“昨儿苏姑娘结了一桩好生意,还念着姑娘你来。今儿也凑巧,偏她还就不在。”她是笑着说的,转头对上孟怀曦平静无波的眼,笑容凝滞了一瞬。孟怀曦坐下来,终于接了话,只问:“玉姐儿高兴吗?”姒玉敛袖为她斟上一盏新茶,手腕上成串的水晶镯子当啷作响,温声道:“高兴,当然高兴。殿……”她顿了一下,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店前人杂得很,姑娘小心些。”孟怀曦端起茶盏,静静凝视着她。姒玉今日挽着高髻,鬓边芍药依稀可见露珠。她眼底仍是和煦的暖意,与平日并无不同。可——这个时节的芍药早该谢了,唯独西山那边占着地理优势,还能强留片刻春意。第48章 将离她是最适合芍药的, 温柔婉约,相得益彰。可姒玉却偏偏不喜将离如此不讨喜的别称,这样盛放着的、鲜活的花朵, 却是头一回被簪在她鬓边。孟怀曦浓长的眼睫微微轻颤, 目光落在她唇边浅浅的梨涡, 一时竟有些恍惚。勾栏瓦肆这种风月场, 总是为世家子弟所不齿的。越是门第高,越是目下无尘。但她那时皇帝最疼爱的女儿, 随意说一句想去瞧瞧热闹,便有一批意在媚上的臣属紧着操办。明面上未曾声张,私底下却是十足的热闹。她当年胆子大得很,自己去不算,还要拉上宗室里的玩伴们一道, 旨在一个意气。连身为太子殿下的怀玺也带上了。春风楼在上京最乱的城中村里,跟隔壁那条被打点过的长街截然不同, 这里的楼宇撕开了风月的温情外衣,是没有遮掩的污与浊。怀玺一语不发,拉着她就想往回走。他板着脸一张脸,边走边念:“来有失体统的地方, 就等着明日被裴先生念叨吧。”怀曦不以为意, “你阿姐我可是抛下一堆人,只领着你一个来探险的。若是你要去裴先生面前说道,那可太叫伤心了。”她这么说着,眉眼之间却都是嬉笑, 瞧不出半点心伤。怀玺转头哼了声, 不屑接话。怀曦就想,她这弟弟什么都好, 却因自小被太傅、丞相一伙儿拘着,满口经义道德,实在太过无趣。再说了,前朝的老狐狸才不认什么孔孟之道。怀曦索性挣了他的手,学着电影里女扮男装的小公子把折扇哗啦一下打开,目光却一下子被东边的春风楼吸引。无他,这地段的铺子尽皆灰扑扑的,只这一栋花红柳绿,煞是扎眼。姒玉那时候将将及笄的岁数,被楼里的妈妈推搡着上了二楼的观景台,发间簪着的芍药绢花有些歪,她抱着手臂,满脸都是局促。只听得锣鼓一响,堂下口哨声起此彼伏。“这姒玉呀原是官宦人家的后人,琴曲舞技都是绝佳。最打紧的还是这一身莹白如玉的细肉——”妈妈啧啧两声,言辞之间异常暧昧,“也不知是哪位客人,能同我们姑娘春风一度。”怀曦晃了晃扇骨,心说,小姑娘真好看,同这里一点都不相称。她拉着怀玺往楼上走,就见从侧面猛冲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丫头。小丫头裸露在外的手腕间有深深的鞭痕,从手臂间一直蔓延到背脊上。她眼眶发红,发髻散乱,不要命地跑,却在将将抵达台柱的时候,被两个龟公生生拖走。怀曦皱起眉,从怀里掏出一个玉脱仍到其中一个怀里,便问:“小丫头犯了什么事?”龟公得了打赏,笑容谄媚:“客人有所不知,这丫头坏了楼里的规矩,妈妈叫我等带回去管教……”另一人死死捂着小丫头的嘴巴,她眼边的泪珠一串串往下落,呜呜挣扎。怀曦冷下脸,“叫她自个儿说。”小丫头猛咳一阵,抽噎道:“我本是玉姑娘的侍女,她是我们春风楼里唯一的清白人,平日只弹琴奏乐,慢慢攒下了身家。玉姑娘本来打算在昨日为自己赎身,却不想为了救我,反而……”怀玺冷哼:“这样的风月场里何谈有清白?”小丫头却是怒目而视:“我家姑娘本也是清白官家女儿,要不是、要不是家里犯了事,何至于沦落至此!”“休得胡言。”怀曦今天带着一把描金的折扇,扇骨是犀骨做的,握在手中温润如玉。她抬起来便往他头上一敲,半点不在意扇子贵不贵重。旁边站着的龟公却是看直了眼,眉目之间愈渐谄媚。怀玺眼中更见鄙夷。他抱臂冷眼瞧着,这样的地方哪里会有可登大雅之堂的人?怀曦握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手心,说:“你家姑娘是个好的。”哪能有这么巧,刚要赎身身边的人就出了差池?分明就是这春风楼的当家不肯放过这棵摇钱树。她刚才瞧见,那台上的小花魁分明还冲小丫头打眼神。心性却是好的,说不定还得是块璞玉。…………事实证明,她没有看走眼。这块从春风楼捡来的璞玉,确也在平康坊发光发热了许多年,却不想——孟怀曦的回忆被尖利的喊声打断。“大理寺办事,烦请诸位先行回避——”大理寺的人持刀闯进热闹的厅堂,亮出令牌。下头的看客却不管,非要争辩两声。“怎的,平康坊也是尔等惩官威的地界?”“好端端的,败兴!”于是外面的吵嚷声越来越大。姒玉抬眼往外瞧了瞧,似乎并不意外。温温道:“姑娘等的人到了。”孟怀曦低头呷了一口茶:“我未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这茶出奇的苦。没有应有的回甘,绵长的余苦与涩意在唇齿间辗转,她不由皱起眉。“姑娘心肠软,再不称心也不会说出口,其他人却不会。”姒玉照旧夸上一句,倾身夺过她手中的茶杯,换上一盏新的花蜜。像是话家常一般,不经意道:“您是何时看出破绽的?”孟怀曦又饮下一口花蜜,苦里的一点甜,味道反而不太周正。算不上苦,也算不得纯然的甜。她撑着下巴,偏了下头:“我原本以为玉姐姐这样温柔的人,心肠该是最软的。”她其实想不明白,一个能因为别人的眼泪而心软的人,何时会变得这样狠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姒玉莞尔,她有一双妩媚动情的眼,笑起来最是盈盈如水。可现在却乌沉如渊,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孟姑娘,确是你看错了人。”“人不为己?我倒真想你是为了自己。”孟怀曦轻嗤,面无表情道,“怀玺簪的花就那么好?”她从袖间拿出一条残缺的手帕,平放在案几上,帕子一角柳叶合心的纹样熟悉得晃眼。姒玉像是听着什么笑话一般,眼角都多了些笑泪。她手指拂过那几瓣柳叶,叹息着从案几下的暗格中哪出一小壶清酒,敛袖只为自己斟满一杯,缓道:“姑娘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想要什么招招手就可以得到,何必说这话要你我难堪?”若是什么都可以招招手就得到,世界上就不会有这样多的意难平。孟怀曦眼尾上扬,唇角的笑便有了自嘲的意味。正正对上姒玉的目光,却又疑惑了,“因为喜欢一个人,抛却自我,践踏底线,值得吗?”“姑娘又不是我,这一声值不值得,问的忒扫兴。”姒玉弯起手臂挡着,仰颈将杯中清酒饮尽。她是笑着的,言语中却不再遮掩,“输给你,我无怨悔。”无怨悔……孟怀曦搭下眼帘,骤然了悟。她明明有更隐秘的办法,可每一步都又像是稚子把戏,手段粗糙,可以说是半点不留退路。为什么?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全身而退。孟怀曦张了张口,话还没能问出口就被姒玉直直打断。“我留了一坛青梅酒,就放在阁楼中。”姒玉弯唇笑了一下,恍然还似当年春风楼上懵懂的小花魁,却是一切都不一样。她悠悠甩了一下水袖,眼眶渐渐红了,“我记得当日姑娘说过,要我预留一坛。现在时节刚好,青梅都熟透了。”“……”孟怀曦停下脚步,垂下眼,袖下掩着的手指却是颤了颤,慢慢攥紧了拳头。“您可要慢慢尝,以后……”姒玉声音越来越低,“再也不会有了。”孟怀曦抬起手掌搭在眼皮上,强自撑着一口气。“劳你挂心。”她撑着扶手,一步步从铺着红绒毯的楼梯走下去。姒玉跌坐在地上,水袖被唇边呕出的污血浸透。她手掌覆在眼上,泪珠从指缝间滚落,却是笑着叹息:“殿下啊……”她怎么就忘了那一日的春风楼是公主殿下先伸出的手,怎么就能忘记小太子眼底明晃晃的嫌恶呢?风从户牖间灌进来,吹得人直打哆嗦。店中人尽皆散了,只有大理寺的人忙活着搜查证据。孟怀曦只身从人群中穿过,银蛇劈开天幕,忽明忽暗的天幕边阴云低沉,轰隆雷声响在耳畔。她仰头直直看着,却没有当初胆寒害怕的情绪。人总是会变的。没有人会一直留在原地。斗大的雨点打在伞面,噼里啪啦,像珠玉大颗大颗坠在地上。撑着伞骨的手掌很好看,修长的指节蜷握,来人身上有熟悉的孟怀曦阖眼轻叹:“我有些累了。”很累很累。熏着凰髓香的斗篷迎头罩下,戚昀手掌轻轻靠在她耳边。他掌心的温度很暖,比长仪宫重重云被还要暖。孟怀曦听见他依稀叹了声。戚昀说:“回宫吧。”孟怀曦却又笑了,只是泪珠从鬓边滑落,“我记得早半月,我们就在楼中小聚,也是你来接我。”“那时候天边的晚霞可真好看啊……”她当时以为,这样的日子还很长。劫波渡尽兄弟在,却再没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机会了。戚昀一手握着伞,一手替她将斗篷的系绳系好。他语气平静无波,“那样的晚霞以后还会有,我说过,元狩年里苍穹之上永无阴云。”孟怀曦抬起头看他,一双眼像是溺在这样的天气里,乌沉一片,不见清光。油纸伞遮出一方清净。戚昀低下头轻轻吻上她湿漉漉的眼睛,嗓音沉稳:“殿下,以后有我在。”心伤的时候我在,害怕惊雷的时候我亦在。第49章 天灯孟怀曦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感冒, 病得迷糊了好久,等再醒来已是好几天后。天又开始放晴,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纱幔爬上眼皮, 便让久浸黑暗的人有些不适应。殿中点着醒神的香, 雾气从铜炉上的雀翎纹露出来。风一吹就散了。孟怀曦睁眼的时候徐太医刚走, 温好的药搁在案头。无需费心去瞧, 老大远就能闻出来,这是徐太医独家的、最能倒胃口的苦药。她从前身子骨强健, 甚少生病,无缘品尝徐太医的独家味道。反倒是恶趣味作祟,给其他爱生病的人灌下去不少。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宫里面的人远远瞧见她就绕道。但,老话说得好,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瞧,这会儿报应就来了。只见榻边坐着的戚昀放下手中握着的折子, 端起药碗,温和道:“醒了?刚好,趁热吃药。”孟怀曦:“……”孟怀曦心底猛摇头,我现在忏悔还来得及吗??戚昀仿佛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良药苦口, 怎么阿萤这个做大夫的也怕吃药?”孟怀曦小声逼逼:“做大夫是给别人开药, 又不是自己吃,当然不怕药苦。”戚昀竟然嗯一声,点点头表示她说得很有道理。孟怀曦: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有后招等着我。“确是我不解风情了些。书上说姑娘家不爱吃苦, 哄她吃药, 便是要以唇渡去,‘同甘共苦’才好。”戚昀扬眉, 略低下头轻笑一声,“不如我也亲自哺你?”孟怀曦往后缩,猛摇头:“……这倒不必了。”戚昀握着调羹晃了一圈,作势抬起手便要尝上一口,打算身体力行地来上一遍。孟怀曦急急道:“壮士且慢!”戚昀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哦了声,尾音飘转上扬。分明就是在逗弄她。这个人怎么这么幼稚啊,人家初初上学堂的小孩子,追起女孩来都不会用这样浅显的法子逗人。孟怀曦板起脸:“你把药给我,我、我自己来。”别说嘴对嘴喂这样不靠谱的事,便要一勺一勺喂,都够人喝上一壶。这样真由着他来,她岂不是病还没好,反倒先给药苦死了?戚昀手掌在她发间压了压,叹声:“你乖一些,嗯?”孟怀曦捧着药碗做心理准备,从鼻子里哼一声算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