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作壁上观,又不是她自个儿的孩子,便是孟家的脸面被搁在地上踩又如何?三姐儿这样的,是该叫她吃够教训。孟怀曦挺直腰板,低呵一声。却被萧氏带来的两个婆子生生压着,其中一人踢向她腿弯。孟怀曦不敌这力道,终于跪倒在堂中。门边的孟珍珠急中生智,靠在琥珀耳边道:“快,你从侧门出去。去忠毅侯府找柳家大姑娘,便说三姐姐有难,请她速来。”第26章 救美忠毅侯府处在闹市之中,府邸不算广,左右都居着贩夫走卒。香雾从博山炉里袅袅升起。“卫国公府的心思无外乎是想抢了抢国丈这个位置。”忠毅侯柳弘盛捋着花白的胡子,摇头叹声:“确是恼人了些。”“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戚昀揽袖落下一子。满朝皆知长孙家跋扈,才有杀一儆百的效果。“嗳——”忠毅侯柳弘盛吹胡子瞪眼,先是将戚昀落下的白子拾掇回去,又把早早落定的黑子挪了三五步补上那一处缺漏。“不算不算,陛下这一步走得太诡谲了些。”戚昀不置可否,指间捏着两三枚白子摩挲。武将中颇有威名的柳老侯爷,其实是个和长公主殿下不相上下的臭棋篓子。下棋的路数一模一样,就是总爱悔棋。“老臣可听小齐大人说了,陛下这几日总不爱呆在宣政殿,老往外头跑。可是有了欢喜的姑娘?”柳弘盛一边说着打趣,一边又觉得不可能。不知道是何时养成的习惯,戚昀对这种战战兢兢一步三回头的下法极是适应。当然,也有些许不同。无论他怎么让,他的小殿下总是能先舍出半壁江山。她会在气闷之下将整一局棋毁了不说,还会好几个时辰对他爱答不理。戚昀眼底终于温和了些许:“有。”“便不提前朝那些个老狐狸,陛下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不对。柳弘盛回过神来,忙连说了三个好字。也没问是哪家的姑娘,只撸髯又叹一声:“鸾娘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戚昀将玉盘上的黑子一粒粒拈起,他身上这另一半血脉便是她被人强迫、欺辱的罪证,何来安心不安心一说。心里无波无澜。但凡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母子情,便不会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亲手卖与人牙子。戚昀不怪那个名义上被他称作“母亲”的女人,诚然她确乎是受害者,是可怜人,但要他全数当做无事发生?他自认不是圣人。外间吵嚷个不停。“我的大小姐呦,老太爷正接待贵客呐,打扰不得。”柳亦舒侧身一扭,想越过人墙进门去。这个时辰,能劳动她祖父亲自接待的贵客还会有谁?便也只有宫里头那位。老管家尽忠职守拦在身前。左右破不开防守,柳亦舒索性放弃挣扎,扯着嗓子在外面喊:“陛下,您老人家的心头肉正在府上受苦,您这管还是不管啊?”紧闭的朱门一下子打开。戚昀手里尚捏着两三枚白玉棋子,眼里积沉着冷意:“你说什么?”*庭中的海棠飘下几瓣粉白,养着睡莲的池水泛起涟漪。垂下的柳枝上还挂着花朝节闲来无事折下的纸灯,坠下的铃铛被风拂过会发出细微的叮铃声。这里的花照料得很是细心,连回廊间都有淡淡的暖香。戚昀赶到的时候,只看见纸灯被人踩烂,留下半个脏污的脚印。而孟怀曦半蜷在庭中青石板上,被两个婆子摁着跪下,擦破的额头渗出血珠,眼底却不见半点示弱。正厅里骤然一静。孟怀曦眼前发黑,彻底失去意识前好像看到了戚昀的身影。心里浮起一个念头。怎么狼狈样都叫他瞧见了,这一点也不体面。诸人楞然间,几个婆子做贼心虚一般赶忙放开了紧抓着的孟怀曦。孟怀曦努力弯了弯唇,喉骨上下颤动,却没能成功发出声音。她最后往戚昀站着的地方望了一下,手指无力的滑落。彻底脱力的小姑娘被稳稳地接着。戚昀手掌甚至有几分抖,他把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往怀里更深处带了带。“阿萤别怕。”她的脸颊有些烫,鬓发被冷汗沾湿。眉心紧锁着,便是在昏睡中仍有不安。戚昀安抚性的在她额上吻了吻,抬头扫了一眼座上的始作俑者,眼底充斥着愠怒的红。萧氏摊在座椅上,汗如雨下。完了,卫国公府这一回彻底完了。孟府门前早早停着一辆马车,四角銮铃上漆着忠毅侯府的徽记。戚昀抱着孟怀曦从廊间出去,只道一句:“守着孟府,一个也别放出去。”他这一路风驰电掣不算什么,可怜她一个弱女子被暗卫提溜着被迫体验了一把云霄飞车的感觉。站在门口的柳亦舒抻了抻酸疼的肩膀,目送戚昀背影渐行渐远,不由腹诽。用完就丢。可以,这很大佬。剩下几人惶惶不安,脸色难看。孟珍珠衣裳被婆子扯得有几分乱,露出的手腕上有明显的淤青。索性幸有孟怀曦护着,大体上无碍。柳亦舒叹口气,上前将瘫坐在地上的小丫头拉起来,揉了揉她的脑袋:“跟我回去上药吧,三娘会没事的。”宣政殿里。“徐老,她……”戚昀薄唇紧抿,眼底几分焦躁。“情况如何?”徐太医将银针一一拔下,收拢回药箱。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道:“小姑娘体弱,受不住这般折腾。此后好生将养,便也不甚大事。”“老臣摸着脉象像是长期膳食不调,陛下需得告知姑娘多多注意着。”徐太医想了想,叹口气,忍不住唠叨:“年轻人都爱折腾,左右不在意,殊不知这老了可难受得很。”戚昀抬手按了按眉心,道:“有劳徐老再拟几个药膳方子出来。”“哎,老臣这就去这就去。”徐太医显然早有准备,“陛下您呐,也跟着一起用,保准能延年益寿,身体康泰。”戚昀不欲多说,摆摆手:“雍陈,替朕送一送徐太医。”徐太医行针前熏过安神的香,混合着浓重的艾草气息。折腾了半天。戚昀好容易把一碗药喂完,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小姑娘睡得酣甜,手里却抓着他垂下的一小节袖子不放。或许男人都有一种本能的占有欲,跟圈地盘似的。眼见心上人睡在自己的床榻间,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便觉得异常的餍足。书案边尚且堆着一小山未批阅的奏折,戚昀手指在她眼下小痣边流连了一阵,叹息一声要站起来。只是……一旦他使力把袖子往外扯,明黄锦被中卧着的小姑娘就会不满地哼哼两声。撒娇似的。戚昀索性坐在床榻边没有动,伸手捏了捏她手背上的肉窝,低笑一声:“这是你自己不让我走的。”翌日。阳光从微敞的户牖间钻进来,晃悠悠往殿中阴翳处爬。周围陈设很熟悉。孟怀曦睁开眼,明黄色的床幔映入眼帘,鼻息间是特供宣政殿用的龙涎香。这里是——皇宫?孟怀曦云里雾里,恍然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动了下胳膊,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左右使不上力。孟怀曦转眸一瞧,极熟悉的一张脸枕在她手边的锦被上。而她的手掌被另外一只手紧紧叩住,十指相握的样子。孟怀曦像是被烫了一般,一下子抽回手。睡榻边的人显然被这动静吵醒了。戚昀眼底有明显的青黑,嗓里几分哑:“三娘醒了?”显然是照顾她一夜,没有好好休息。孟怀曦楞了一下,颇为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另一头竖着一面质地上乘的水银镜,她成功瞧见自个儿脸上东一块红西一块紫,跟小丑脸谱似的。一言以蔽之,丑;再言以概之,极丑。孟怀曦:“……”怎么办,想再去死一死。“把药端进来。”戚昀扬声唤到,转过头来只瞧见小姑娘整张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说:“你出去,我、我自己来。”“三娘现下睡着朕的龙榻,占着朕的宣政殿。”戚昀弯下腰,似乎很苦恼:“我该往何处去?”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要写的文有两个,喜欢可以戳专栏收藏一下~#预收一号《穿书后我养了反派大佬》白璃穿进了一本修真小说。成为《天命为凰:魔主的软萌妻》中作天作地的炮灰白孔雀。为避免书中众叛亲离、身死魂消的惨淡下场,白璃矜矜业业广结善缘,努力避开剧情漩涡。原女主:师姐身上有令人安心的味道。原男主:我不会向同伴挥刀。原男配:对不起,当初……是我误会于你。白璃松了一口气。这样总不至于重蹈书中覆辙了吧。但是——等等,她随手捡的那只小黑蛇,是全文最大的反派boss??*慕墟渡劫历八十一重天雷时惨遭暗算,重伤之下退化为幼生形态,还被一人捡了回去。这个女人灵力低微又天真愚蠢,却颇得天道护佑,隐隐同他有几分羁绊。慕墟冷呵,天道难为?便是天下诸族尽皆湮灭,他也不可能和她结为道侣。后来。长长的龙尾轻易将试图逃跑的小姑娘卷回来,慕墟抵在她耳边,目光阴鸷,呼吸低沉:“除了我,阿璃还想选谁?”【蠢萌治愈系小白凤x武力值max反派大黑龙】#预收二号《原女主拥有读心术以后》宁秋顺风顺水长到十八岁,突然有个白胡子小正太在梦里告诉她。这个世界其实是一本小说。而她是小说中的原女主,却被穿书女配窃取气运,致使家破人亡,最后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小老头还说为维持平行世界运行,要专为她开金手指。宁秋根本没当一回事,结果——温柔亲厚的学长:只要摘得宁家小公主的芳心,就能在公司利于不败之地。原公司的和善师姐:单纯?单蠢还差不多。女主这么傻还能让半个娱乐圈都围着她转,不愧是终极玛丽苏。对家那个混世魔王:女生这种哭哭啼啼的生物简直反人类……操,别哭了,大不了小爷帮你。宁秋:……?怎么睡个觉起来全世界都变了。*整个娱乐圈都知道,宁氏财团的小公主与庭霄的太子爷不和。宁秋深陷丑闻风波,霍巡家粉丝兴奋地走完点赞转发抽奖素质三连。结果,当晚颁奖典礼上。她们家哥哥扯过麦克风,一脸不耐烦地怼完全场记者,温柔又别扭道:“她是老子放在心上的小公主。你说她不好,你算老几?”第27章 冕旒“……”孟怀曦不吭声。孟怀曦无力的想, 怎么不管她怎么做都能和宣政殿里的人扯上关系。这是新一派玄学吗?戚昀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眉头,然后力道温柔但不容抗拒地扯下她蒙头遮羞的薄被。“听话。”戚昀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乖一点, 嗯?”这人显然并不知道她在别扭什么。试问哪个女孩会想被人瞧见最狼狈的样子, 更何况……孟怀曦侧过脸去, 恹恹地说:“你不准看。”一定很难看吧。这一定是她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加起来, 最不体面的样子。戚昀恍然了悟,笑一声:“别动, 这样也很漂亮。”内监奉上温水巾帕,戚昀挽袖汲干多余的水,抬手用温热的巾帕拂过她的额头。她的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衬得额上青紫的伤口更为狰狞。也更让人心疼。热气滚过抹着药膏的伤口,是一种不剧烈但细碎绵长的疼。孟怀曦低嘶了一声, 诚恳评价:“这种哄三岁小孩的话,听上去很幼稚。”戚昀眉峰微蹙, 手底下的动作更轻了几分。“如此说来。”巾子搭在水盆边,戚昀停下动作,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但凡是心里话,在三娘这里都很幼稚。”孟怀曦莫名就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干脆点头:“我们成年人世界里的恭维, 得不显山不露水,才能算上乘。”“那很不巧。”戚昀手指拨开她微湿的鬓发,指腹在眼尾处微微一顿:“在我这里,三娘只能听这种既显山又露水的幼稚话。”他指腹上有薄薄的茧, 挽弓搭箭留下的痕迹, 拂过敏感的眼尾微微有些痒。这个动作其实有些过于亲密了。孟怀曦眼睫颤了颤,只觉得喉咙发干, 突然就说不出话。戚昀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脸颊边,眼底积存着浓烈的、近乎于掌控的欲望。雍陈端着药碗进来。戚昀撤回手,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孟怀曦几乎是劫后余生一般松了口气。她一向鼻子灵,只觉独属于中药材的苦涩香气弥漫在殿内,刚刚舒展的双眉又微微蹙起。戚昀接过药碗,握着调羹搅了搅。药香更浓烈了几分。孟怀曦伸出手,又说了一遍:“我自己来。”却被戚昀巧妙避开了。他提着调羹吹了吹,温度适中的汤药送到她唇边。显然,把她想浑水摸鱼不吃药的小心思摸得透透的。孟怀曦不为所动。戚昀更沉得住气,也不说话,就提着调羹静静盯着她。“……”孟怀曦认命一般咽下一小口,中药特有的苦味瞬间充斥舌尖。她眉心拧成一团:“你这样就很没道理。”戚昀眉毛都不带抬,“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道理。”孟怀曦:“……”说话间,手脚利落的小黄门在榻前小案几上,摆好精致的小食。和刚才那碗药一样,是徐太医的杰作。孟怀曦原以为方才那一碗药已经是人间疾苦,却没料想到现在连一碗普通的小米粥里都有药材的味道。且因着是药膳的缘故,桌前摆放精美的小食都叫人看着就没有食欲。少糖少盐少辛辣,寡淡又无味。最过分的是。戚昀自己并不用,反倒是夹了一筷子萝卜放在她的小碟子里。孟怀曦:……萝卜这种垃圾食物该存在她的餐桌上吗,它不该。孟怀曦握着调羹的手一顿,不动声色道:“怎么敢劳烦陛下亲自伺候我用膳呢。”您老人家快走吧。戚昀似笑非笑:“三娘是朕的恩人,照顾恩人有什么不对?”恩人不想吃这么难吃的药膳。孟怀曦想撂筷子不干,但孟怀曦不敢。她眯起眼,当仁不让回了一筷子,道:“喏,恩人奖你的。”戚昀面色不改地吃完,甚至唇边还有显而易见地笑意。孟怀曦:“……”是我输了。孟怀曦郁闷不已,小鸡啄米似的一点点进食。“陛下为什么会那么巧,刚刚好赶到?”戚昀将那日在忠毅侯府的事简单叙述一遍,当然柳亦舒那话避过未提。眼前的小姑娘防备心很重,不宜操之过急。“如此说来,我倒是该谢谢柳姐姐。”孟怀曦打了一个呵欠,有几分倦意。碗碟被内监撤走,临时搭成的案几也被拿下去。三足金猊重新点上安神的香,袅袅香雾蔓延开。孟怀曦被扶着重新窝回榻上。戚昀长眉轻挑:“三娘该如何谢我?”“说来惭愧,我目下身无长物,怕是……”孟怀曦仔细想了一下,又因大病未愈,脑子里一片混沌,左右想不出个所以然。她视线有些飘忽:“怕是偿还不起。”戚昀见好就收,话锋一转,只道:“我与孟将军多年至交,替他照拂后辈,是应该的。”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孟怀曦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突然福至心灵一般想到。她现在的爹爹同戚昀是拜过把的兄弟,这么算起来,他之于她也算一个长辈?孟怀曦目光从他眉间掠过,惨白的唇角突然一弯:“这么说来,我现在该叫你什么,戚公子,戚少侠,陛下,还是——”她凑近了几分,调笑一般:“小叔叔呀?”戚昀在她的后腰边垫上软枕,却是皱了眉:“我看上去有这么老?”这个信息点提取的有点歪。孟怀曦绷着脸上下打量一番,最后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一下子跌回软被中,她眼角边有生理性的泪水。“不老不老。”孟怀曦摇了摇头,声音里有散漫的笑意:“我们戚皇陛下春秋鼎盛,怎么能说老呢?”戚昀没说话。孟怀曦煞有其事竖起三根指头,眉眼弯弯:“真的,我从不说谎。”“旁人都可以这么说,”戚昀忽然笑了一下,“但是你不可以。”他似乎意有所指。孟怀曦没怎么听懂,只当他是不愿意提及年龄这个问题,索性略过不谈。“我眼下并无大碍,什么时候能回府?总不能老老占着陛下的地方。”她有些苦恼,“多麻烦啊。”“徐太医诊过脉,说还需将养一阵。”戚昀淡声道:“后宫诸苑荒废得久了,一时间也不便修整。我着人将偏殿暖阁收拾出来。”“你不要骗我见识少。”孟怀曦眯起眼。后宫各主殿就算无人入住,也有宫人常年收拾打扫,怎么会存在荒芜不能居住的情况?“新朝国库空虚,各地皆需用银。我这里缩减开支以便节流,有什么不对?”戚昀眼里有散漫的笑意,眉梢微扬:“若是三娘不愿意,便只有在我这龙榻上将就将就。”龙榻这个词被他念着,便有几分暧昧的意味。总叫她想起一些不堪入目的虎狼之词。孟怀曦揪着袖口,一时语噎:“那陛下怎么办?”戚昀挑眉:“去书房。”他顿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这法子的可行性。“那倒不必了。”孟怀曦瞬间败下阵来,打哈哈道:“客随主便,客随主便嘛。”戚昀嗯了一声,半垂着眼,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失落。不对,他失落个什么啊?孟怀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锦被边的手指蜷了蜷。好、好像还挺可怜的。*连日小雨,到今日将将放晴。檐角边挂着未全褪去的水珠,阳光下晃悠出五色斑斓,空气里有雨后特有的湿润。春日困乏,又因为体虚,孟怀曦卧在榻上便开始发困,过了这么几日只觉得连骨头都酥懒了去。在徐太医的首肯下,她终于获得下床活动的机会。这里说是偏殿暖阁,位置却不偏。从回廊出去,旁边就是专供皇朝主人使用的南书房。她从前也常召近臣在南书房议事,对这里并不算陌生。戚昀看上去刚刚下朝不久,织金朝服绣着张扬的龙纹,冕旒垂下十二旒,念珠扫在线条凌厉的下颌骨边。他手中握着一方折子,眼底只有纯粹的冷,极具侵略性。孟怀曦看得怔了。他很少在她面前称“朕”字。孟怀曦几乎是掩耳盗铃一般,没去想他们之间的身份差别。殿里的窗洞开着,他站在书案前,冕旒在眼前垂下一片阴翳。这个样子,更接近传说中凶名在外的暴君陛下。孟怀曦手扶在朱门上,脚下一顿。戚昀:“过来。”声音温柔。并没有传言中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孟怀曦弯眉笑了一下,莫名觉得熨帖。她抻平裙角上的褶皱,跨过绣闼。木屐踏在略有些空的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回音。戚昀目光落在她不着鞋袜的双足,眼皮微微一跳。孟怀曦莫名其妙,粉白圆润的脚趾蜷了蜷。戚昀皱了皱眉:“坐好。”孟怀曦几乎是下意识,端端正正坐在案几边,双手叠在膝盖上。她微微低着头,错开戚昀目光,反而更像是个做错事准备挨训的小孩儿。他用那种古怪的目光盯了她一会儿,半晌低笑一声:“真听话。”孟怀曦:“……”是哦,我为什么要这么听话?戚昀半跪在她的膝盖边,明黄色的朝服垂落在地上。小姑娘的双足很小,他一个手掌就能握住。戚昀极自然地从案几下的箱笼里拿出干净的锦袜,亲自替她换上。他们离的很近。孟怀曦鬼使神差地拨了拨冕旒垂下的念珠,珠玉擦过他紧绷的下颌骨。戚昀喉头上下滚动,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孟怀曦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身前半跪着的人一下子捉住。戚昀带着她的手指拂过冰凉的绸带,眉梢微扬:“帮我摘下来。”第28章 话本他下巴边有新生的胡茬, 微微有些硌手。孟怀曦轻轻嗯一声,手指有些发抖,越是想快点解开成结的缎带, 越是半天弄不开。戚昀低笑:“别急。”他像是最有耐心的先生。不怎么听话的绸带, 在他手底下甚是服帖。孟怀曦手指被戚昀握着, 慢条斯理绕开系绳上的结。冰凉的念珠擦过腕骨, 和他手掌边的温热对比鲜明。这人分明是半跪着,气度却半点没落下成。戚昀呼吸比平日更沉些, 她垂眸落在二人相交的手掌上,像是不经意地问:“我这样,算不算得心灵手巧?”孟怀曦又轻笑一声,甚至没意识到这话有几分拈酸吃醋的意味。“比起您的御前女使,当如何?”“三娘要是愿意, ”戚昀扬眉,“就把差事都揽了去, 做这宣政殿里第一位御前女使。”孟怀曦心口那股闷意悄然散去,想了一下又笑了:“好像也不赖。”象征帝王权柄的冕旒被随意丢在案几上。戚昀合上眼半息后又睁开,克制地松了手。他站起来,将薄氅搭在她肩头:“是大材小用了些。”这动作坦荡又娴熟。就像是多年夫妻, 合该如此。孟怀曦却是后知后觉, 涨红了一张脸。呸,都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比喻。孟怀曦深吸一口气,他分明是将她视作小辈、朋友或者后生,哪有旁的什么意思。果然这个地方的风水就是不大好。她自打一进来就被他牵着鼻子走, 还生出这么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跟鬼了迷心窍似的。戚昀手里握着一封奏折,极自然的:“既无事, 便过来替我研墨。”孟怀曦哦一声,晃了晃脑袋凑过去。为照顾体弱的小姑娘,戚昀特地吩咐雍陈将地暖烧得很足。殿中暖洋洋的,丝毫感觉不到雨后催生的寒气。孟怀曦坐在案几边的凳子上,撑着下巴一边研墨,一边懒洋洋地打量书房四周变化。书案还是那个书案。甚至于南洋进贡的水晶案几下,她当年存留下的“墨宝”也没有被撤去。怀曦出生早,是在惠帝跟前长大的,待她甚至比身为太子的怀玺更亲厚些。这南书房她待的时间比寝殿还多。当年的公主殿下最是叛逆不服管教,上书房的夫子们都拿她没辙,便是惠帝把着她的手一笔笔教她如何运笔提字,那些艰涩难懂的权衡之术、治国之道,全然也是他在谈笑中一点点教导的。这里留存着很多她成长中的痕迹,保存下来字自然也是各式丑如乌龟爬的、漂亮有风骨的交杂在一起。孟怀曦半是羞恼半是自豪,胸口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对面墙上挂着的丹青极为眼熟。是她当年画技初成时,为自个儿画的自画像。当年技痒又隐约有些炫耀的意思,便给身边所有人都画了一幅。只有自己这一副勉强能入眼,未曾想过了这么些年还能在南书房里看见。这种种迹象无不表明,孟怀曦的神情变得古怪了几分。堂堂天子,竟然……是她的迷弟?书案边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文王莲花香炉,袅袅雾气将他过分锐利的侧脸柔化了不少。剑眉微微皱着,修长的手指搭在奏折边。很好看。孟怀曦撑着下巴发呆,莫名想起从前这里也堆着如山的折子,却每一封都是斥责她区区女流之辈,安敢祸政。那些指桑骂槐的奏折,一日不歇地往宣政殿里送,翻来覆去骂得多了,就越来越粗鄙不堪。戚昀毫不避讳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她看,问:“三娘觉得这卫国公府当如何处理?”孟怀曦低头一瞧。这一封折子显然比当年的温和儒雅许多,写奏折的显然是个讲究的文化人。就卫国公府中人跋扈不识规矩一事,这人愣是用最不自由的骈四俪六体骂了三四版,从开篇起兴到引经据典铺陈叙述,再到正反对比反复论证。赋比兴样样俱全,那叫一个文采斐然。“我本是局中人,若是一字半句说得不称心,岂非要背一个霍乱纲常、染指政事的骂名?”孟怀曦就着他的手看完却并不接,反而笑了一下:“这等亏本的买卖,我可不要做。”“只有无能之辈才会被朝臣牵着鼻子走。”戚昀嗤笑两声,漠然道:“纵使天塌下来,也自有我替你顶着。三娘怕什么?”任是他如何收敛,总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几分骨子里的强势。孟怀曦眨眨眼,没说话。戚昀似乎是揶揄:“御前女使可不止需要打理行止起居,草拟文书当是重中之重。来试一试?”他抬手在那份一字未落的空白宣纸上加上印玺,用过便丢在一边不管,只拿过巾子将指节边沾上的一点印泥揩干净。孟怀曦眼尖地瞧见,这玉玺被他随意搁在不起眼的木盒之中,连盖都没合严实。好似那并不是四方竞逐的宝玺,而只是供稚子把玩的小玩具。这要叫为这个东西汲汲营营了一辈子的人瞧见,怕是得吐血三升。镇纸抚过生宣。“光明正大的出气机会。”戚昀懒洋洋往后一靠,好整以暇道:“三娘好好把握,嗯?”孟怀曦眼皮微微一跳,别扭地移开视线:“国家大事岂容儿戏?”戚昀淡淡道:“卫国公府有错在先,既没有无中生有,又在规矩律法之中。如何算得上儿戏?”孟怀曦无奈摊手:“论起歪理来,我竟然说不过你。”哪是能这么看的。要是所有事都能一一依律处置,还会有后来这么多动乱?卫国公府代表着盘根错节的豪族势力,当权者便是想动亦需再三权衡,处在这个位置上的无奈没人会比她更懂。戚昀长眉轻挑,并指在她额前一敲:“通常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爱撒娇,怎么三娘就这么懂事?”力道不重,羽毛拂过一般。孟怀曦垂下眼:“懂事不好么。”戚昀一哂:“懂事的孩子可没有糖吃。”孟怀曦哭笑不得:“这要是人人都在陛下跟前哭弱卖惨,岂不得乱了套。”戚昀捉笔批一个准字,抬眼看她:“不然,这法子只对你管用。”孟怀曦便又试探着问:“那我哭一哭,就可以不吃药么?”戚昀似笑非笑:“你说呢?”孟怀曦小声嘀咕,这么说您还挺有原则。“这就没得谈。”她沉重地判定:“这笔买卖崩了。”戚昀将饱饮朱砂的狼毫投入笔洗里,也不急着去看剩下的折子,就这么跟她耗着。孟怀曦被盯得头皮发麻,胡乱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准备着下笔。她提起笔却是一顿,饱饮墨汁的狼毫在宣纸上留下一个墨点。不对,她这一落笔岂不是一下子全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