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的雅间只供给内部人员使用,苏狸此刻不在上京城,姒玉也被派往他处。孟怀曦想当然的觉得,这上头除了她不会有别人。但显然并不是。长廊间守着两个侍卫,尽头向外的栏杆边站着两个人。一个白衣胜雪,一个只做家仆打扮。谢不周。而他身边的人,虽然做过乔装改扮,孟怀曦还是能够轻松认出来。那分明就是被幽禁承恩侯府的怀玺。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孟怀曦屏住呼吸,将幕笠往下拉了拉,让白纱严严实实地遮住下巴。廊间茶白的窗幔被风卷起,像天边的云舒卷飘逸。怀玺撑着栏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漆红木。他道:“你的计划当真能够奏效?”谢不周负手轻笑,袖间穿云破峦的鹤被风高高扬起。“殿下不必心急。”他的声音带着些不经意的散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怀玺叩在栏杆上的手掌紧紧攒住,“希望你能说到做到。”“不然,”他眼底充血,琉璃色眼眸不见半点澄澈:“孤会拿你的血,去告慰大雍英灵。”霞光从天幕一角蔓延至整个天际。谢不周拢掌搭在眼上,眼底最后一缕笑意消失殆尽。“且看着吧,这样好的日子,以后便不多见了。”孟怀曦几乎呼吸一滞,不是说怀玺自愿禅位,谢不周带领前雍旧臣主动向新帝俯首称臣么?时局稳定这才一年不到。他们到底在筹谋什么?廊间很安静。孟怀曦皱着眉,以她现在这个身份,实在不便于出面。苏狸现下人又不在上京,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呢?突然,一片寂静中传来一声懒洋洋的猫叫。“喵~”声音是从她脚边发出的。孟怀曦低下头,果不其然对上一对儿好看的鸳鸯眼。“……”酥饼,你可害死你主人了!孟怀曦咬牙,挪脚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猫朝墙角边踢了踢。谢不周反应很快:“什么人?”他拔出身后跟着的侍卫腰间佩戴的长剑,反手朝孟怀曦这边刺来。幕笠被长剑挑开,帽檐边串好的南珠掉了一地。剑尖距孟怀曦的咽喉只有一尺之遥。孟怀曦念头转得飞快。现在该怎么办呢?“谢……谢先生?”孟怀曦眼底一亮,活脱脱一个圆梦的小迷妹。“我读过谢先生许多书,没曾想还真有亲自见着您的一天。”谢不周挑了挑眉,收回手挽了一个剑花,将长剑归鞘。他袖子是如雪的白,剑尖寒芒在广袖间流动。霎是好看,也极端危险。孟怀曦是熟悉这个人的,他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无害。此举是示威也是试探。孟怀曦捧着脸,手指不着痕迹地在脸颊边掐了掐,下一刻白皙的脸上浮出三分粉意。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拍手,很夸张地:“哇!谢先生不止学问好,没曾想连舞剑都这么好看!”怀玺自听见她的声音起,就转身躲进右手边的雅间内。廊间只剩下谢不周与两个侍卫。谢不周握拳挡在唇边轻咳两声,含笑道:“是不周先前鲁莽了,无意惊扰姑娘,抱歉。”别说这谢不周扮起儒雅来,还真是似模似样的。孟怀曦低着头。但谁还不是个戏精了。“没、没关系的。”孟怀曦从袖中摸出锦帕,低唔一声,挠了挠头有点苦恼。她逡巡一周,拿过楼梯拐角处留待备用的笔。孟怀曦将帕子和笔一并遥遥奉与谢不周,她弯眉娇声:“若是能得您亲自提字,便是这早春最最大的一桩幸事啦!”谢不周掸袖背手,他笑了一声:“故不敢辞。”“姑娘既是要我提字,想必是心中早有想法。”谢不周温声又道:“夜黑风大,楼角边的光也不好。姑娘不妨到我身边说。”孟怀曦手心渗出一层冷汗。不能去。以她对谢不周的了解,他越是笑得这么温柔越是没有好事。但……若是不去,她之前的装疯卖傻,岂不是全然没有作用了?突然——“谢卿这是在做什么?”是戚昀的声音。孟怀曦抬眸望去,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裳,站在另一边檐下的灯火中。虽是向谢不周问话,目光却直直落在她身上。戚昀皱着眉,一双阗黑的眼眸底下,是明晃晃的压抑着的怒意。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下文名第12章 青梅孟怀曦垂下眼,有一种被他的眼神烫到的不适感。有穿堂的风自廊间路过。谢不周动作一顿,袖间展翅的鹤被风吹起。戚昀手里握着一方帖子,慢条斯理从另一头绕到孟怀曦身旁。他比孟怀曦前半个身位,是下意识的保护姿态。谢不周眼底深色渐浓。但谢不周合掌一揖,恭顺道:“陛——”只是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戚昀出声打断。他眼底是明显地警告,戚昀负手道:“谢大人从越州回来,未曾去宣政殿述职?”谢不周目光在孟怀曦身上停了片刻,掠过鬟髻、眉眼,最后落定在与戚昀交缠的衣摆间。孟怀曦柳眉轻皱,谢不周的眼神总给她一种被看透的不适感,好像他能够从这幅全新的皮囊中发现从前的影子。但是怎么可能?在苏狸面前露馅,是因为凰髓香。而谢不周她仅仅只是打了一个照面,甚至有意识地装疯卖傻。戚昀下颚紧绷,向左走了一小步,将孟怀曦彻底纳在羽翼之下。谢不周识趣地抬眼,对上戚昀的微凉的目光。他又是一拜,道:“不周这次回来的匆忙,想来宫中这个时候早下了钥,便想着明日再去宣政殿叨扰陛下。”戚昀似笑非笑:“谢大人离京的日子久了些,竟不知道宫中下钥的时间比前朝晚了不少。”谢不周面色不改:“是不周之过。”孟怀曦看得一头雾水,盯着戚昀衣袖上的暗纹,目光复杂。这个她误打误撞救下的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能叫谢不周对他毕恭毕敬?戚昀手指在帖子页脚边摩挲,声音淡淡:“明日到宣政殿。”说完,戚昀转头朝孟怀曦道:“跟我来。”孟怀曦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她的余光扫了一眼对面的谢不周,秉着做戏做全套的精神,又扬起一个傻乎乎的笑。“就来就来。”孟怀曦没忘记把角落里的罪魁祸首酥饼抱上,临走前还冲谢不周喊道:“谢先生,下次若遇见了,您可一定要给我题字呀。”谢不周双眉微微弯了弯,很愉悦地低笑一声:“我记住了。”请帖上的位置在廊间另一头最深处。一路无话。戚昀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心口有一股气堵着,让他有几分说不出的烦躁。但是头并不疼,甚至比起前几天还舒服不少。孟怀曦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握着酥饼的爪子逗猫主子玩。戚昀突然停下脚步,道:“她让你一个人来?”孟怀曦一头撞在他的背上。戚昀:“……”孟怀曦:“……”不愧是被她叫少侠的人,背上跟一整块铁板似的,又硬又冷。孟怀曦抿唇揉了揉额头,眼眶红了一圈,眼底有生理性的泪水。小姑娘的皮肤很白,哪怕只是轻轻撞了一下,额头上还是红了一大片。她的眼睛红红的,似泣非泣的样子其实很能激起旁人的欺负欲。戚昀握拳咳了一声。他皱着眉,努力克制自己的语气:“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孟怀曦不明所以。怎么,她还不能来了?孟怀曦手指熟练地在酥饼的耳朵边轻挠,换来大猫一阵舒适的呼噜声。“让我想想,是谁告诉我蜉蝣阁有清谈会的呀。”她弯唇,应承似的笑了一下:“您这说出口的邀请,还能平白收回去不成?”戚昀只说:“跟紧点。”“……”这种能把天直接聊死的,她这辈子就见过两个。孟怀曦柳眉微微蹙起,扫了一眼左右不太熟悉的布置,下意识地推拒道:“我早定好了雅间,和你不……”不同路。话还没说完。戚昀沉沉的目光向她压来,一双黑沉的眸子底下是星辰明月,也是荒漠冰雪。像第一次在酒肆碰见时他看她的眼神,又好像有那么点不一样。孟怀曦吞咽了一下,低下头,识趣的没再争辩。戚昀看着身后看起来垂头丧气的小姑娘,只觉得格外头疼,是一种和生理上的头疼不一样的烦躁。“今日这里不安全。”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胡闹。”孟怀曦抬眼,愣愣地撞入他黑沉的眼底。她闷闷道:“哦。”戚昀叹一声,拉着她的袖子往前走。孟怀曦没有挣扎。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不止长得像她记忆中的人,连脾性语气也很像。但她又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与尧沉的区别。比起有些孩子气的尧沉,戚昀这个人更成熟更包容,也更加让人舍不得放下。但是这样是不对的。算了,孟怀曦自暴自弃地告诉自己,就当是放纵一回。只这么一次。等离开蜉蝣阁,就桥归桥路归路。*到达里间时,拍卖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展台上由戏园的台柱子们亮嗓子热场。雅间里头用屏风营造出私密空间,并设有软榻小几。很奇怪。这儿并不是苏狸事先安排的房间,可案几上摆放的糕点小食俱是她喜欢的口味。孟怀曦拈起一块荷花酥,凑近嗅了嗅。是熟悉的味道。她喜欢吃甜食,旁人眼里甜到发腻那种最好。但是她身边的人都不喜欢,其中以尧沉为最。他那个人口腹之欲其实很淡,真要算起来,只能说口味偏向江南一带的人,不嗜甜也吃不得辣。而几边的戚昀也拈起一块荷花酥,低头咬了一小口。孟怀曦收回视线。所以她之前能够断言,姓戚的绝不会是尧沉。除非?除非这个人疯了。酥饼不甘寂寞地拿头拱她的手,生生把一张猫脸凑在她眼前。它小爪子扒拉着她的袖子,一双鸳鸯眼水汪汪的,好似在控诉孟怀曦对它的无视。孟怀曦握了握它的小爪子,捏着点心在酥饼眼皮底下晃。酥饼对她手里的东西兴趣很浓,挥着爪子要来抢。孟怀曦低笑,抬高手故意逗它,最后理直气壮把点心送到自个儿口中。“猫不能吃味道这么重的,回去叫你姒玉姐姐煮白水鸡吃吧。”长得很乖顺,其实脾气很大的酥饼大人哪里肯依。它伸出缩回指甲的肉爪子,在孟怀曦手背上重重地打了一下。“喵!”酥饼赠给她一个高贵冷艳的眼神,一下子跳到了戚昀怀里。孟怀曦笑了好一阵,似模似样地捂着手,朝大猫哭诉:“哇。你看,姐姐的手都被你打红了!”戚昀一下子愣在原地,是很熟悉的语气。他搭在酥饼背上的手几乎克制不住地颤抖,戚昀又听见她说:“抱歉抱歉,我家这猫自来熟的很,对着谁都人来疯。”孟怀曦弯着眉,伸出手道:“把它给我吧。”但耍脾气的酥饼并不认她。戚昀的手掌熟练地在酥饼背上顺了顺,像是不经意地问:“我瞧这猫年纪不小,几岁了?”孟怀曦低唔一声,掰着手指头细细算。记忆中她是在两年前同尧沉一块救下酥饼的,再加上平白多出的七年,算起来酥饼今年……已是九岁高龄的猫了?孟怀曦轻笑:“都九岁了。还跟小孩子似的,老和我耍脾气。”九岁。时间上没有错。会是她吗?戚昀眼底有浓烈的情绪翻涌,像是庆幸又像是痛苦。他半垂着眼,将一切晦暗不明的情绪藏在暗处。他膝上的白猫被撸顺了毛,懒洋洋地伸了伸腿,更不想回到女主子身边了。戚昀搭上酥饼的一只爪子,无声地问:真的会是她吗?大猫并不会回答。甚至他一时没注意克制手劲儿,一下子惹怒了小祖宗。酥饼挣开戚昀的手掌,抬起爪子舔了舔毛。它用一种极为不屑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绕开桌上所有障碍物,啪嗒一下又跳回孟怀曦怀里窝好。知道酥饼的岁数,和苏狸关系极好,会下意识避开谢不周。戚昀一点点回忆。而且,他扫了一眼娇贵的白猫。对着孟家三娘撒娇卖萌,和从前在长仪宫的样子一模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说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和从前每一次的试探一样。但——动物也能配合撒谎吗?戚昀眼底澎拜的情绪又开始翻涌,眼尾不由泛起一抹红。拍卖会正式开始。有侍者打帘而入,送来一小坛未曾开封的酒。展台上执拍的姑娘絮絮说着拍品,孟怀曦没有兴趣,打了个呵欠靠在美人榻上。孟怀曦脊骨耸拉着,难得放松。她用手撑着额头,懒洋洋的:“我从前很向往你们。”“——江湖传说中的游侠。”孟怀曦说着自个儿又笑了。“就像李太白说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得意时服紫为权,失意时落草为寇。”“总是一个逍遥自在。”“从前。”戚昀把这两个字轻轻念了一遍,太阳穴又开始袭来细密的疼。他用匕首小心敲下泥封,面上没有一点痕迹。戚昀的声音里甚至有几分不明显的笑意:“现在呢?”这酒刚从冰窖里拿出来,还有丝丝凉意。沁人的凉从指尖蔓向眼底,戚昀合上眼,克制着不要失态。“现在不羡慕,风里来雨里去,看着潇洒其实也累人。”孟怀曦嗅着熟悉的味道,鲤鱼打挺般从美人榻上起来。她端起白玉杯,感叹:“这酒就该用冰镇一镇才好,没想到你同我的口味还挺合契。”戚昀低笑,像是不经意地问:“若是用火温着呢?”孟怀曦呷了一口,眯起眼睛:“那便是暴殄天物!”戚昀避开她的目光,看着展台上正拍着的一只红釉梅瓶。“三娘从越州来,越地的百末旨酒比之这酒如何?”百末旨酒分明是宫里特酿的酒,越地也有产这东西?孟怀曦察觉出几分不对,下意识戒备道:“戚少侠问这么多干什么?”作者有话要说:查户口第13章 试探戚昀握在杯边的手掌,缓缓握紧了,他的声音里有努力营造的漫不经心:“三娘也是好酒之人。一个好酒的老饕,向人打探各地酒酿,有何不妥?”没有不妥。或许是她太过敏感了?孟怀曦眨了眨眼,用一种调笑的口吻,道:“我还以为戚公子是新领了户部的职缺,要趁着劲头审一审我这独户,文牍官印是否全备。”戚昀却低嗯一声:“我户部的人个个铁面无私,若是三娘未曾备好文牍,可千万要小心些。”小心我用这个借口,堂堂正正的把人带回去。孟怀曦抬眼望去时,只能瞧见戚昀正正坐在逆着光的户牖底下,像一张无法挣脱的网,把她纤细的身影统统拢在模糊不清的阴翳中。孟怀曦努力张大眼睛,也无从分辨,此时此刻的戚昀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真是如此嘛,”她索性放弃探寻,用手撑着下巴,玩笑似的:“便劳手段滔天的戚公子,放我一马?”戚昀的目光落在孟怀曦细瘦的腕骨上。她这里应当有一串漂亮的鸡血石,正中那颗颜色最透亮的石头上,用古法的篆刻着他与她的表字。分离的那天,是上京城那年的初雪日。少女锐利又决绝的侧脸,映着漫天苍凉的雪。那些所谓“亲人”一车轱辘的话,都不及她眼底半寸寒光伤人。手链被主人亲手扯断,漂亮的血红色珠子散了一地,从长仪宫殿门前白玉阶前,一点点滚落在雪地里。戚昀忽地笑了一下,沉着声:“若我不呢?”孟怀曦也笑着,只是眼底暖意却渐渐冷下来。她空着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我无意探究你是何来头,你也不必追究我有何底细。”怀曦紧张或者焦虑的时候,总是习惯做这些小动作的。戚昀用力攒紧了自己的手指。与他的重逢,是让她焦虑的事么?“咱们萍水相逢,只做一对君子之交。”孟怀曦慢腾腾地开口,像是最后的宣判:“不好么?”她的瞳孔颜色很浅,是澄澈与薄凉的天生矛盾体。像她这个人一样。入戏时有多真切,抽身时就能有多绝情。不好。戚昀低着头无声道。太阳穴叫嚣着拔刀见血的快意,心底见不得光的念头迎着疼痛疯长。现在早就不是从前的局面,这是元狩年间,她足下每一寸土地都他的辖土。只要愿意,他甚至可以……戚昀按了按眉心,抬头时沸腾的情绪一瞬间归于沉寂。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温和:“三娘既能和苏坊主一见如故,引为至交,为什么——”我不可以。雅间内静了一瞬。戚昀其实知道这个时候转移话题才是对他最有利的决策,却偏偏执拗地想得到一个答案。为什么,我不可以?孟怀曦手指一顿,试探着开口:“可能戚少侠之于我,太危险了?”戚昀眯了一下眼:“当真?”对,很危险。孟怀曦垂眼呷了一口酒,甜中微涩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她眼皮微微一跳,理智地把话题引回正轨:“女儿家的友谊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她们可以因为一支钗将彼此奉为至交,也可以因为一件衣裳老死不相往来。戚公子问我理由,我的答案便是——”戚昀目光落在她微颤的眼睫上。孟怀曦放下杯子,摊开手:“没有理由。”戚昀手掌虚拢在眼睛边,沉默下来。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他的出生是不被人期待的,他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只配在黑暗中前行,而她不一样,她是皇帝唯一的女儿,所有宗室公主里最最尊贵。她站在阳光底下,有慈爱的父皇,有民众的万般敬仰,而他身边是尸山血海,是无尽风雨。她有顺遂平安的人生,不该被他这个异类侵扰。——朕知道你。戚王府上一辈的事情,不该由一个孩子承担,且英雄不问出处,但朕惠帝温和的声音中有很多无奈。——朕是一个父亲。做父亲的,总是不希望女儿的未来,只剩下漂泊风雨,你……明白吗?戚昀握着白玉杯的右掌一寸寸收紧,手臂上未曾愈合的伤口崩开,血渗出来沾湿玄黑的衣袖。孟怀曦抬眼,只瞧见鲜红的血从白玉杯壁边淌下。啪嗒。孟怀曦低呼一声,倾身夺下他手中的酒杯。他的手指握得很紧,却在她的手覆上的一瞬间松了力道。“伤还没好全,喝什么酒。”戚昀抿唇,眼尾赤红一片。他抬眼,目光从她的眉梢掠向眼角,一寸寸细细打量。孟怀曦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一顿。那双向来沉静如渊的眼底,现在只剩下**的暴戾。戚昀喉头微微颤动,发出一个低低的,像自嘲又好似痛苦的笑。吓到她了……他微低着头,低垂的眼睑将所有复杂的情绪收拢。但手背上的柔软却没有像料想中的那样消失。孟怀曦反而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像是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我知道,嗯,你们这样子的大佬都讲究一个,泰山崩于前后左右都不色变。”她轻轻咬了下唇,好像有点紧张:“但,也不要讳疾忌医啊。”戚昀没有任何动作,周身的戾气在她面前都像纸糊的一样。孟怀曦小心翼翼地挽起他的袖口,手臂上深可入骨的伤痕已经结出浅浅的痂,有愈合的痕迹。但是由于主人的不在乎,伤口第二次撕裂,赤红的血从模糊的血肉间重新渗出。不,不只是第二次撕裂。从他的脉象上看,这个人不仅没有谨遵医嘱好好调养,甚至由于长期的劳累,身体有不可逆转的亏空。她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要怎么个过法才能把身体糟蹋成这个样。孟怀曦的手指还搭在戚昀的脉搏间,小脸慢慢板起。她没好气道:“你这是把大夫的话都当耳旁风啊,真以为身体都是铁打的?”戚昀:“……抱歉。”孟怀曦简直要被气笑了,跟她道歉算个什么劲啊,身体是他自个儿的又不是她的。靠近门边的小盆栽下挂着一支铜铃,孟怀曦上前拿起旁边的小锤,连敲了三下。廊间候着的侍者来的很快,孟怀曦嘱咐道:“去苏坊主房间里的药箱拿来,镜奁下第三格。”“是。”她的语气里有自然流露的熟稔。孟怀曦也没有发觉,在熟悉的青梅酒与熟悉的场景双重影响下,她的戒备心一再放低。戚昀的目光落在她的鬓边,紧皱的眉峰渐松,太阳穴仍有一阵阵细密的疼痛袭来,周身气息却出乎意料的平和下来。孟怀曦又号了下脉,道:“不仅是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好好上药吧。”“抱歉。”戚昀又道。他的声音很低,眼皮耸拉着。像犯错的狼狗,小心翼翼收敛起利爪,却仍害怕放在心上的小姑娘会被吓跑。侍者来得很快。孟怀曦熟练地打开漆木药箱,一边打开瓶塞确认药物,一边说:“对不起的是给你看病的大夫。我们这个行当,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不遵医嘱的。”“也不对,你这伤最开始还是我治的。这样子糟践自个儿,是挺对不起我的。”孟怀曦说着说着又笑了,“我这良医之名能不能保得住,还得看戚少侠配不配合。”戚昀微微垂着眼,目光正正好落在她白皙的指尖。警惕心强却会对弱小之人心软。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戚昀知道她后来只是想借他稳定局势,也知道她其实只是天生心软。甚至——他也清醒的知道,分别前那一年所有荒唐的浪漫,只是因为她年纪还小,分不清逢场作戏与真正喜欢的差别。孟怀曦涂完药膏,扯来纱布重新裹好伤口。戚昀突然低嘶了声。孟怀曦:“就该你疼,这样才会长记性。”她虽是这么说着,手底下的动作却不由轻缓下来。戚昀却笑:“孟大夫的教训,不敢不记。”孟怀曦感觉自己活像个啰里吧嗦的老婆子,不由叹气道:“但愿这回您能好好记住。”因果好轮回。没想到她这个徐太医手下的一号刺头,还能追着别人唠叨医嘱的时候。苏狸药箱里常备着治疗刀伤剑伤的药,内服外用都有。方子是宫里徐太医祖传的,她根据后世的知识改过几笔。从身边人的反馈来看,是比一般的金疮药管用些。“这药呢,你待会儿拿回去,一天换两次。在此期间,伤口不能沾水。”孟怀曦一边说着,一边利索地打下一个奇丑无比的蝴蝶结。“……”这个东西它其实很考究天分。苏狸、鸳鸯甚至小珍珠,她们打的蝴蝶结都很漂亮。唯独她,这么多年没有半点长进。可见这东西天生同她无缘。孟怀曦低下头,习惯性地用牙咬断多余的纱布。她伸手擦了把额间的汗,抬眼时,正正撞上戚昀的目光。以及他带着些笑意的眼眸。孟怀曦:……是剪刀先藏起来的,不干她的事!孟怀曦轻咳了声,将手中剩下的纱布扔到漆盘中,欲盖弥彰一般遮住明晃晃的剪刀。戚昀低低笑了一下。像一只聪明又敏感的小刺猬。孟怀曦被这笑声弄得脸热,以手打扇在脸颊边扇了扇。戚昀见好就收,晃了一下手臂,抬眼看她:“很好看。”他有一双桃花眼,深邃如渊,好似无垠星汉都悄然纳藏于中。而此时此刻,这片浩瀚星海,却纯粹的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简直犯规啊。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两更,下一更十二点。之后还是每天九点稳定日更。还没v不能一下更很多,v后会爆更,感谢支持。第14章 幼薇孟怀曦只感觉脸上越来越烫,终于,忍无可忍上手掰过他的脑袋,恼羞成怒道:“看我干什么,我有那么好看吗?”她的手很软,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戚昀喉头滚动,笑声有些哑:“好看啊。”孟怀曦烫着一般缩回手,手指靠在白玉杯边摩挲降温。她脑子一团浆糊,胡乱道:“好、好看也不准看。”戚昀长眉轻挑,目光重新落在展台上,漫不经心地换了话题:“上京城这些年的金石物玩日渐俗套,只这蜉蝣阁的东西尚且值得琢磨。”他是坦然的态度:“三娘有什么想要的?”倒衬得她很不坦诚。“我?”孟怀曦笑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只当来见见世面。”今日执拍的姑娘叫和盈,是这蜉蝣阁中当之无愧的一把手。由她主拍的拍卖会,几乎每场都能拍出几个出人意料的高价。孟怀曦手指贴在颊边降温,或真或假道:“听说蜉蝣阁的拍卖一季一次,是上京城不可多见的盛会。”但也没必要让大家都往这儿扎堆。憧憧光影落在眼底,她的语气像是玩味:“戚公子来这求的什么?”“我确是得了消息,来追查一桩旧事。”从前在孟府的邀请,也确是试探。但这试探之心,早在齐约来孟府见他时就已然打消。更别说——戚昀淡淡道:“我从前做错了一件事,多年寻访追查只是想弥补缺憾。”是尽他所能,将所有伤过她的人,亲手斩杀。“不管三娘信不信。”他的声音很郑重:“能在这里见着你,是意外之喜。”酒精让思维变得迟缓,孟怀曦听着他温和的声音竟然有些困倦。孟怀曦撑着的手肘一松,顺势趴在小几上。她弯着眉,半是玩笑半是叹息:“和满脑子弯弯绕绕的人交朋友,很累吧?”她泛红的脸颊蹭在白皙的手臂上,鬓边发丝有些乱,显得毛毛躁躁。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戚昀自己先笑了,本来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他嗯了一声,在她开口前又道:“小娘子坦诚一点?”孟怀曦眨了眨眼,偏开头,闷着声道:“好呀。”就,坦诚一点。没什么困难的。展台上正轮到今晚的倒数第二件拍品。和盈声音柔婉又不失力度:“今日这压轴的拍品唤作《鱼幼薇》,乃是书画大家魏夫人八年前的封笔之作。”“这画中女子来头不小,大家或许更熟悉她的另一个名字——鱼玄机。”那画上的女子穿着道袍,却未曾佩好戴道冠,只用正红丝绦松松挽起。案几上有酒有珍馐,亦有墨有诗篇。鱼幼薇好似是斜卧在榻间,一手支着额,一手执笔点向一支桃花。但画中背景却又未曾局限于一室一堂,几尺内千里青黛,是滔滔江水,巍巍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