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十道百洲尽在囊中。孟怀曦凝神细细瞧过,只觉这画上的女子并不像传统历史中的鱼玄机,更接近从前她看过的《大唐豪放女》中的形象。戚昀扫过侍者手中缓缓舒展的画卷,抬手按了按眉心,目光又重新落在她身上。他眼底有细碎光影,像是隔着岁月的怀念。和盈接着道:“据魏夫人说,这画是参照前雍长公主栖霞殿下指点所作。”孟怀曦了悟。想来魏夫人是真正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若是崔娘子的消息没出错,现下魏夫人应当供职于御史台。孟怀曦突然觉得,从前费心费力折腾改制,也不算全然没有效果,至少给了许多有能之人应有的机会。再自恋一点的想,今朝新帝未曾大动筋骨改动历法,也说明她立下的法度切合实际,尚且值得一用。孟怀曦打了个呵欠,眼睛恹恹的:“今晚上的拍品,只这一件还有点意思。”戚昀若有所思。和盈握着小锤敲了下,温柔地笑:“《鱼幼薇图》底价三百两,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一百两。诸位,请吧。”魏夫人的名号很管用,封笔之作的噱头也很有号召力。更别说,这其中还牵扯着一位毁誉参半的前朝公主。无论是出于附庸风雅的收藏,还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喜欢,都不缺人叫价。场上的气氛一下子被炒得火热。四周叫拍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楼有零星几声,剩下的全数出自对面的一片雅间。孟怀曦点了点眉心,勉强振作起精神。这画虽好,却没必要大费周章拍下来。须知今时不同往日,当以节俭为上。但是她身边的人显然不知节俭为何物。戚昀敲响小钟,声音平平淡淡:“一千两。”这价一出,场上叫拍的声音瞬间小了些。“一、一千一百两!”“一千二百两!”还有世家公子不死心,涨红着脸接着跟:“一千三百两。”戚昀:“五千两。”场上彻底没了声音。“这是哪家的败家子,便是魏夫人的封笔之作,也不值这个价钱。”“我听说上京城里的姑娘家都喜欢魏夫人这个调调,说不定啊是千金换美人一笑。”“红颜祸水啊。”孟·红颜祸水·怀曦越听越慌,磕巴着问:“你、你这是做什么?”戚昀抬眼看她:“三娘喜欢,我拍下来送给你,可好?”孟怀曦绷着小脸,严肃道:“不可!无功不受禄。”戚昀轻笑:“三娘说你我是君子之交,君子之间互赠礼物岂非理所当然?”什么君子之交,只算是她的托词罢了。孟怀曦张了张口,这是叫他拿原话堵回来了?没等她说话,戚昀又道:“再者,就当是三娘今日为我上药的酬金。”“酬金?”孟怀曦眯眼重复。戚昀颔首,一派云淡风轻:“正是。”孟怀曦突然丧气,道:“便是宫里最好的御医,出一次诊都无需这么大手笔的。”戚昀:“因为你值得。”因为你值得。孟怀曦眼睫颤了颤,小指下意识在案几上敲了两下。戚昀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有这世上最柔软的心肠,亦有这世间最最坚韧的壳。所以,不能心急。戚昀提着执壶,缓慢地为她满上一杯酒。淡声又道:“伯牙子期以高山流水相交,钟子期去后,俞伯牙摔琴绝弦以谢知己。”“我与三娘也是君子之交,我身无长技,便用画酬谢知己,有何不可?”孟怀曦:“……”是没什么毛病,但是这人情太重她还不起啊!朋友交往,讲究一个礼尚往来。平白受了别人的礼,自然得还上一份。而且这回礼还不能太过草率,要仔细斟酌分寸,要显出心意且不失珍重。孟怀曦:脑壳疼。和盈握着小锤轻敲,也不免被这大手笔惊到。和盈的声音有点飘,显而易见的开心:“五千两一次!五千两两次!五千两三次!”“成交!恭喜二楼翼字房这位客人拍得佳品。”按照流程,拍下的拍品会由展台上专职展示的侍者亲自送来。客人结完银钱即可带走拍品。银货两讫。若是有人想从中作梗或者拍下的客人想赖账,都会由明月坊刑堂的人亲自“问候”。是以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敢在蜉蝣阁内闹事。侍者来得很快,手中那画以墨玉为轴,凭上等生宣为托,画卷之外更细细裹着千金难得一匹的云锦。戚昀拿出一枚鹌鹑蛋大小的赤金色青铜元片,搁在侍者端着的托盘上。孟怀曦扫了一眼,是亨通钱庄的青铜元号。亨通钱庄是上京城最古老的银号,可以追溯到各派商户将将改行纸币的时候。发展到现在已渐渐有了后世银行的雏形。亨通钱庄共设铁、铜、银、金、青铜五等元号,作为存取、贷款收资的凭证,相当于后世的银行卡。哪怕孟怀曦身为长公主的时候,个人户头都只配得上金元号这一等。孟怀曦微微眼皮一跳,能拿得出青铜元号的人,远非普通富户可以比拟。前来送画的人送态度更恭顺了几分,有侍者躬身奉上笔墨。戚昀提笔在票据上签下名字。笔画跳脱,尾锋上挑,依旧是和她有几分类似的字。侍者仔细收好凭据,将画卷双手递予戚昀。他却看也未看,直接送到孟怀曦手边。“送给你。”孟怀曦的目光从字上挪开,落在戚昀身上,从剑眉掠向星目。像探究也像疑惑。戚昀不曾避开她的目光,坦荡荡地回望。孟怀曦:“……”谁先忍不住谁输是吗!下一刻,孟怀曦假装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孟怀曦:好的,我认输。戚昀却丝毫没感受到她所谓的认输,反而变本加厉地拉过她的手掌,将画卷轻轻放下。墨玉做成的卷轴微微凉。他凑的很近,呼吸洒在她的耳畔,温温热。戚昀说:“三娘喜欢这画,便把它挂在卧房内吧。”孟怀曦莫名:“为何?”戚昀但笑不语。这样你每一次抬眼看画时,都能想起我。“本次拍卖到此为止。”和盈的声音像一个信号。她盈盈一拜,歉然道:“未曾提早告知客人们,是我等之失。下一季拍卖,蜉蝣阁必奉上好礼相赔。”展台上重新垂下厚厚的窗幔。不对。按理说应当还有一件拍品,这一场拍卖会才算完满结束。且最后一件向来是重中之重,不存在流拍,更不会有失窃的问题。一定是明月坊出了问题。雅间外吵嚷极了。孟怀曦放下酒杯推开漆门,戚昀紧随其后。她随手拦下一个侍者,拿出腰牌问:“坊内发生了什么事?”侍者弯身行了个礼,恭敬道:“姑娘,坊主吩咐我们——”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戚昀径直打断。戚昀态度很强硬:“时候不早了。”孟怀曦:“?”“蜉蝣阁今日有些乱,”戚昀手掌虚虚搭在她肩膀上,又和声道:“我想要三娘早些回去歇息。”她能在万千恶意中任意周旋,却没办法抵御这种直白的关心。孟怀曦楞怔,眼底有几分茫然。戚昀:“可好?”戚昀的外表其实很有迷惑性,只要他想,就能是世家最温文知礼的君子。罢了,以她现在这个柔弱的身体,留下来也是添乱。待苏狸回来,有的是时间问清楚。孟怀曦垂下眼,松了口:“我现在就回去,可行?”戚昀低笑,抬手很自然地在她头顶揉了揉:“乖。”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第15章 风雨天彻底阴下来,银色的闪电劈开穹苍,天幕忽明忽暗。风雨欲来。戚昀目送孟怀曦的马车缓缓离开,天光一寸寸收拢,厚重的阴翳压向他的袍袖。有暗卫抱拳道:“陛下,不如先行避退?”戚昀眉峰间堆积着的寒霜,他负手下压,抬眼朝东面望去。传言中几日前离京的苏狸就站在檐下。戚昀算不上平煦的目光,一下子冷下来。“朕若走了,苏坊主这局该怎么布?”楼中藏着的刺客蜂拥而出。他们手中的兵器一应皆是制式,跟上一次在城中酒肆截杀他的人是同一派。苏狸握着短刃,轻松在重重包围中撕开一道豁口。苏狸面色不改:“哪敢在陛下头上造次。”暗卫高呼:“保护陛下!”戚昀矮身躲过刺来的一剑,旋身踢向黑衣人的胸膛,反手以肘击向右侧袭来的刺客,径直从他手上夺过刀刃。有温热的血溅上戚昀的眼角。尸骸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开来,沿着檐角廊间倾泻而下,逐渐蔓延成一片血海。熟悉的腥臭萦绕在鼻尖,戚昀眼尾慢慢染上赤红,挥刀的手不再刻意收敛。像一头从未餍足的凶兽,终于不在克制忍耐。锋刃的长剑卷了刃。“蜉蝣阁的守备不可能如此松懈,谢不周的帖子更不可能凭空而来。”戚昀眼中压抑着狂风骤雨:“你拿她作诱饵?”怎么可能。明月坊里的蠹虫藏得深,她只是将计就计罢了。至于怀曦——“陛下觉得三娘是什么呢?”苏狸重新审视过戚昀的表情,恍然间明白:“要攀附草木才能生存的菟丝子,还是温室里需要被细细呵护的娇花?”她说着说着先把自己逗笑了,挥刃收下一人首级。这都不是她认识的怀曦。七年前逼宫长仪的真相为何,个中诡谲计谋为何。没有人比怀曦更有资格知晓,更没有人有权利以爱护的名义剥夺她的资格。“三娘是我认定的继任者,整个明月坊都是她的后盾。”苏狸用小指挑了挑刀鞘上的长穗,是玩味的语气:“这京中诸人的真面目,我叫她提前看看,有什么不对?”她了解怀曦。除非亲眼所见,任旁人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京中逆党筹谋的计划,阿萤死而复生的消息。”戚昀冷淡道:“你早就知道了。”他是叙述的口吻。苏狸面无表情:“英明神武的陛下也会相信死而复生这等无稽之谈?”戚昀竟是笑了:“凭你也能阻我?”寒芒一点。他持刀扫向扑来的刺客,充血的眼底是不容置喙的矜傲。苏狸抽刀向后掷去。寒刃一分不差地钉上那偷袭之人的额心,刀鞘上的络子被稳稳护住,未曾沾染半分鲜血。“九州都在陛下足下,区区一个苏狸哪来的本事阻挠您的大计。”苏狸转头,眼底只剩下冷意:“但是戚尧沉,从你打算放弃她的那一刻起,就没有资格来质问我。”戚昀半垂着眼,鲜血从紧握的指节间淌下。没有放弃。从来没有打算放弃。只是……只是从没有想过,会来不及。“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这条命是她给的。”“你们会因为各种目的背弃她,”苏狸轻呵了声,用刀尖挑开雨帘:“我不会。”苏狸的声音渐渐淡去,最后彻底消弭在雨声中。戚昀站在廊下,慢慢攒紧了手掌。兵戈交伐的声音缓缓消退。郑焦从二楼廊间翻身跃下,正好落在戚昀身前,道:“二楼渊字间的人撤得很快,俘虏尽数自绝,没能留下证据。”渊字间是拍卖开始前谢不周徘徊的地方。戚昀下巴微抬,凝视着与谢不周擦身而过的长廊,扬眉轻呵。雨越下越大。穿堂而过的风渐渐有砭骨的寒。污血溅上茶白色软烟罗,满地残骸中黑衣玄裳的男人持刀而立,他眉目间带着戾气,神色薄凉。“余下的人,就地格杀。”戚昀的声音无波无澜,是纯粹的冰冷。郑焦一凛:“是,陛下!”大理寺下属的人手来得不算慢。只是泰半的刺客已由戚昀亲手绞杀,剩下的人不成气候,显得他们这一伙人毫无用武之地。浴血卷刃的刀哐当落地,有暗卫撑起伞。戚昀手指压在袖口边,冷着脸朝楼外走。目光却轻轻落在掌心牢牢护住的两个药瓶上,紧蹙的眉峰渐渐舒展,到最后近乎有了平和的意味。像一支从万里冰封中悄然生发的柳,坚韧又柔软。*这一天晚上,孟怀曦躺在拔步床上辗转反侧,盯着垂下的纱幔,久久难以入眠。晚间下了很大的雨,电闪雷鸣不得清净。到三更时分反而雨停雾散。月光从罅隙间倾泻流淌,正正照上那副笔法精湛的鱼幼薇图。那图像一把钥匙,轻易敲开脑海中尘封的回忆。一闭上眼故人们便一股脑的浮现在眼前,搅扰得她灵台混沌,不得安宁。有谢不周斜卧美人榻,支着脚搭在案几上,捞起酒盅同她说:“师父口中虔诚的信众,左不过是些拗不过命途,也熬不住苦痛的人。只得靠与神佛说些愚不可及的愿望,才能得片刻宽慰。”他的笑声里是麻衣布袍压不住的少年轻狂:“所以天底下俱是愚人,唯独殿下与我,算半个知音。”有怀玺把青州草原上贡的狼毫一把掷向石砚,伸出手臂拦在夫子身前,涨红了脸据理力争:“先生说大丈夫需有担当。这事我一人做下一人担,罚我阿姐算什么。”也有魏夫人将京中人千金难求一副的画,一张一张扔进火盆里。睁大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笑着和她说:“等来日我悟透了,定要送殿下一副独一无二的画。”一时又晃过今日把画轴放在她手中的戚昀。手掌心既熟悉又陌生的温度,和听到那一句值得时她骤然加速的心跳。孟怀曦从来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她本意在抽到斩乱麻,但这乱麻却像是流水,斩不断也送不走,全然不受她控制,且越来越脱离该有的轨迹。该怎么办呢?孟怀曦不清楚。……第二日正午。孟怀曦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记不清昨晚到底什么时辰才勉强睡下。睡眠不足的后遗症来得很快,她坐在梳妆台前只觉得头晕眼花,脑仁儿生疼。鸳鸯道:“老夫人和二爷到了。”该来的总会来的。孟怀曦没敢多挨,不一会儿就到了正堂。厅堂里没有外人。孟老夫人同甄氏说着话,甄氏殷勤侍立在旁,格外贤淑的媳妇样。孟二老爷孟成业则端坐在下首。孟怀曦眼皮忽地一跳。三堂会审?正首的孟老夫人轻飘飘地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又重新同甄氏叙话。这态度是一种不放在心上的漠视。这种眼神她从前最是习惯不过,现在倒有几分新鲜感。孟怀曦以不变应万变,依着规矩行礼问安,便道:“祖母与二叔远道而来,孙女儿未曾相迎确是罪过。”孟老夫人在甄氏的伺候下,净手呷茶,不咸不淡道:“你是有罪有过,却是罪在忤逆长辈,过在不听训诫。”孟怀曦自个儿捡了位置坐下,一哂:“祖母这话说得没由来,孙女儿有些听不懂。”孟老夫人看着,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你这规矩都学到别个儿身上去了不成?”孟怀曦提壶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充耳不闻。“你是孟氏嫡长女,家族颜面皆在你一言一行中。”孟老夫人猛地一拍案几,扬声道:“便不提这尊卑规矩,你堂堂正室嫡妹,怎的能自甘堕落与些不干不净的人厮混在一处。”孟怀曦目光沉静,抬眸道:“祖母这又是什么意思?”孟老夫人只冷哼一声,甄氏极有眼力见的接茬道:“这四姐儿的身世……”她欲言又止,故作含糊又说,“咱们心里都清楚。三姐儿顾念姊妹情谊,但也不能不讲体面呐。”孟怀曦听着只想发笑。又是体面。世家宗族最是在意体面,为了这两个字可以不念骨肉亲情,也可以不认血脉亲缘。但到最后又有谁不知这族姓间的腌臜?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孟怀曦敷衍道:“祖母教诲我都听着,只是您这话含糊得很,孙女儿愚笨。”孟老夫人冷哼:“朽木不可雕也!”孟老夫人撑着额头,一副懒得同她说话的样子。一直未出声的孟二老爷开始扮白脸:“三丫头年纪小,一时走岔了道算不得什么大事。”甄氏从孟老夫人手中接过茶杯,温声细语地替她消解头疼。附和道:“娘您消消气,三姐儿做错了事,咱们慢慢教导便是,何必跟自个儿身子过不去。”孟老夫人很受用,摆手道:“还不快快将府中账册交予你二婶。”她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又格外理直气壮。典型的倚老卖老。孟怀曦只轻描淡写道:“祖母许是忘了,早在十几年前孙女儿还未出生的时候,二叔就与爹爹分了房。”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她呷了一口茶,勉强打起精神:“到如今大房二房各不相干,怎么就混为一谈了?”甄氏张口欲辩。孟怀曦把玩着瓷杯,又说:“二房账册就在二婶婶手里,哪来的交不交之说。”孟老夫人蹙眉,额间褶子:“我看你这性子是被老大媳妇儿养得野了,长辈之命也当耳旁风了不成?”“您这理由二婶婶早先用过了。”孟怀曦唔了声,客观评价道:“嗯,不甚新鲜。”孟老夫人:“你!”“圣旨到。”声音从府门遥遥传来,打破这一厅的吵嚷。孟怀曦眼皮微微一跳。她这二叔前脚刚到上京城,后脚圣旨就跟着来了。这是,迫不及待想拉拢越州的势力?作者有话要说:他想拉拢你。第16章 赏赐来的并不只是一道圣旨,还有四五个内监各自捧着漆盘。漆盘上的东西被红绸牢牢遮着,只能隐约瞧见鼓鼓囊囊一团。打头宣旨的也并非寻常的小黄门,而是人尽皆知的陛下近臣齐约。孟成业相携老夫人急匆匆出了厅门,甄氏忙跟上去,生怕被人抢了位置似的。院墙外乌泱泱围了一片,甚为壮观。孟成业看到这宣旨的人先是一惊,琢磨明白又是一阵狂喜。赏赐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今上的态度。若能得陛下支持,何愁仕途不兴?孟怀曦不慌不忙地放下茶杯,理平袖上褶皱才从位置上起来。门外头甄氏站的位置很微妙,恰好填上门边的空隙。孟怀曦没同她挤,就站在后首。甄氏瞟了她一眼,不做掩饰的得意。孟怀曦:“……”这个路数的宅斗是不是幼稚了些。孟成业躬身揖手,正要跪下接旨。齐约却看也未看他,径直向后排的孟怀曦走去,温声道:“孟三姑娘,陛下有旨。”孟怀曦一瞬茫然:“我?”齐约点头:“正是。”孟怀曦哦了声,不慌不忙敛衣下拜,却又被齐约拦住。孟怀曦:……?孟怀曦更茫然了。齐约擦了把汗,心道好家伙他哪敢让这位姑奶奶跪。陛下不仅破天荒去了长仪宫,挑拣出的赏赐还都是私库里专门为长公主收集的东西。笑话。他这要还揣摩不出圣意,能对得起市井中流传的媚上佞臣称号吗?齐约正色道:“陛下特许,姑娘不必跪下谢恩。”他言简意赅转述完口谕,拍拍手招呼捧着漆盘的黄门上前,又说:“这都是陛下精心选的赏赐。”赏赐?孟怀曦懵得很,恍然还在梦中似的。她这一没有立下半点功劳,二没有结识皇室贵人,平白无故的哪来的可赏的地方。这三人中最沉得住气的孟成业脸色也变得不好,甄氏更眼红的不行,恨不得以身相替。孟怀曦一顿,遵从礼数,合手朝皇宫的方向遥遥作揖。不卑不亢,颇有大家之风。齐约收回目光,只笑道:“三姑娘这人手可足,若是需要我等亦可帮着收拢。”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这态度越是亲切,她越觉得其中必有古怪。孟怀曦回过神,揖手道:“不敢劳烦御使。”得了信号,一早守在院门的鸳鸯琥珀领着一众丫鬟婆子上前,小心翼翼从黄门手中接过御赐之物。孟怀曦思忖片刻,便问:“大人可知陛下这是何意?”齐约:“……”这我哪知道陛下的意思。孟怀曦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水。齐约瞬间有一种被他家陛下盯着的错觉。本着多年伴驾的经验,齐约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孟将军追随陛下多年,劳苦功高,陛下此举乃是照拂故旧。”孟怀曦眯了下眼:“就这么简单?”齐约点点头,急忙敢在她问下一个问题前开口:“时辰不早了,既然三姑娘这里无事,我这就同陛下复命去。”孟怀曦也不便再问,合手作礼:“有劳。”这一行人来得突然,也去得突然。尚留在厅堂中的孟家几人面面相觑,都按捺着没有出声。孟怀曦揭开鸳鸯手中漆盘上的红绸,是步摇、禁步、手串、耳珰等一应零碎的女儿家玩意。做工精巧,也出奇的符合她的喜好。孟怀曦手指点在碧玺手串间,忍不住摇头。看这意思,今朝的皇帝是要选择照拂她来搏个贤名。但名声哪里有实际好处值当?明摆着上上策不选,也是个怪人。孟老夫人先开了口,话里话外无非惦记着她这边的中馈。很无趣。孟怀曦静静听着,没忍住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孟老夫人自然也看见了,她布满岁月痕迹的眉心紧紧皱着,一副懒与朽木道短长的模样。孟怀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也懒得同她掰扯。“祖母久居越州,不知新朝新法不算什么。二婶婶长处内院,不懂是非大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孟怀曦抬手晃了晃那串碧玺珠子,转头向孟成业笑了一下:“但是二叔为官多年,见识不凡。这圣意如何,您——”“可揣摩清楚了?”孟成业咳两声,和气道:“都是一家人,三姐儿何必见外。”从古至今的文化传统里,最没有道理的圆场话便是:都是一家人,来都来了,大过年的。孟怀曦扫了一眼三人,要笑不笑道:“不错,都是一家人。”甄氏脸色不大好看,眉头紧锁。这三姐儿作风素来刚硬,今日为何这般好说话?果不其然,下一刻。孟怀曦摇摇头,叹口气又接着说:“不过这家里只二叔一个明白人,那可不够。”老江湖孟成业并不接这茬。孟怀曦仍笑着,目光却冷得出奇:“我四妹妹是祖母嫡亲的外孙女,更是爹爹亲自记在族谱上的孟氏女。若下一次再有人含糊其辞,要把脏水往四妹妹身上泼,可别怪我这个做小辈的,不给尊长面子。”孟成业打起官腔道:“我们这做长辈的,哪个不希望子孙成器?你二婶,”他话声一顿:“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哪点儿不是为你们好。”刀子嘴豆腐心?怕不是块铁豆腐。“二叔这话也是老生常谈,着实缺乏新意。”孟怀曦也不气,挑明道:“侄女可听说过,修身齐家,方能齐天下呢。您啊,可得好好约束家人。”她背着手,同甄氏擦身而过,“说不定哪一天这后院失火,就得殃及仕途了。”孟成业还未开口,孟老夫人先忍不住敲打道:“姑娘家如何可以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话。”“正是这个理,您说说咱们这大家族里的姑娘哪个不是温柔和婉的,三姑娘这般口无遮拦的,往后如何相看婆家。”甄氏接着发难:“再者,大小都讲究个孝道为先。不说每日晨昏定省,三姐儿难不成连在老夫人跟前儿尽尽孝道都不肯?”孟怀曦觉得格外好笑,跪久了的人总是见不得人站着的。同样,被圈养废了的人是看不懂朝局大势的。无怪乎只会吵嚷内宅那一套。“全越州的人都知道孟家的三姑娘体弱多病,我这身体怕是禁不住早晚奔波。”孟怀曦撩了下鬓发,眉眼弯弯:“祖母向来疼惜孙女儿,想来是不会计较吧?”孟老夫人气得不行,索性合上眼不再看她,来个眼不见为净。孟成业一锤定音:“三姐儿身子不好,是该好生将养。”这显然和预料中的不同。在她们的观念中,无论多硬的骨头,只要拿出孝道这大棒便能轻松打折一大片。甄氏愕然:“老爷?”孟成业不耐道:“少说些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好一出狗咬狗。“我爹爹说的不错,二叔果真是个能成大事的。”孟怀曦拊掌一哂,背脊挺得笔直。说罢,她扬手东指:“恕不远送。”孟成业一行拂袖而去。四下安静下来。孟怀曦盯着庭中垂下的海棠枝看了半天,打着呵欠进了屋。鸾镜如银,把人照得格外清晰。孟怀曦跪坐在梳妆台前,手指敲在案几上。啪嗒啪嗒。鸳鸯指挥着小丫头将一应细软分门别类归在妆奁里。孟怀曦一时没晃过神,手肘一横将漆盘扫落,盘中仅剩的一只漆盒连带受了池鱼之殃。做工精良的漆盒被这力道震开,散落在柔软的白毯上。盒中盛放的物什一并滚落。孟怀曦弯下身子捡起来。是一串鸡血石足链。其中最大最透彻的那颗珠子,被细细雕琢成锦鲤衔珠的样子。这个时代的人没有信奉锦鲤的传统。孟怀曦依稀记得,她从前病里胡搅蛮缠,非要同人讨要能实现愿望的锦鲤。还绕来绕去地解释什么叫锦鲤传统。她手指拨了拨珠子,半点没察觉自个儿唇角上扬。但——不止是突兀的红锦鲤,这链子的样式也十分熟悉。孟怀曦情绪又瞬时淡下来,啪嗒一声合上漆盒。怎么还跟个鸡血石过不去了?*午膳后,天穹渐渐阴下来,雨水噼里啪啦打在檐上,织成细密的雨帘。孟怀曦卧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偷闲。待她醒来,反而云破月开。檐边偶尔掠过几只灰鸽。晚岁静好。月华从海棠花叶间倾泻而下,是温柔如水的银色。空气润泽,草木清香扑鼻。孟怀曦挽起长袖,半蹲着用小指去勾塘中的睡莲,汲水的木瓢在水面晃悠。戚昀坐在屋檐上,正正迎着半弯的月牙。束带环身,袍袖当风,倒真有几分她常说的游侠样。他就这么静静看了好一阵。想出声问候,又怕吓到亭中的小姑娘。戚昀其实鲜少会干这么冲动的事,但是总按捺不住想来看一看。看看她会不会喜欢那些礼物。孟怀曦取过巾子细细揩去指尖水珠,她弯眉拂过垂下的海棠枝,抬头时却蓦地愣了一下。“……”戚昀支着腿靠在墙上,突然也不动了。大眼瞪小眼。孟怀曦率先笑出了声。“怎么,戚少侠也干起了夜访香闺的勾当?”她这么说着,眼中的惊喜却半点藏不住。月华落在海棠上,也落在她的面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