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后悔。”她抬起头,正正对上苏狸的一双眼睛。“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苏狸冷声:“理由?”孟怀曦如是说:“我有义务保护坊里每一个姑娘。”“是我把她们从安全的温室里拉出来的,这闺阁绣闼外是疾风骤雨,是骇浪惊涛。”她用扇子往窗外指,“我却希望,她们能在这平康坊底下,一生平安顺遂、自由康健。”处多高的位置,就得担多大的责任。她是掌舵者啊。孟怀曦声音很轻:“阿狸,我得对你们负责。”苏狸的手虚虚拢在眼皮上,把沉重的叹息咽回喉咙底。看似不择手段,却有不可逾越的原则与底线。这就是她认识的长公主殿下。是冗长的沉默。吱吖地开门声打破沉寂。姒玉换了一身柳黄色齐腰襦裙,怀里抱着一只纯白色鸳鸯眼的大猫。她臂弯里提着一个红木五彩点螺花鸟瑞兽提盒。姒玉矮身把猫儿放下。白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舔了舔爪子上的绒毛。“坊主,姑娘,先用些点心再谈。”姒玉温声道。具有平康坊特色的酥点一样样排开。苏狸盯着孟怀曦瞧了半晌,妥协一般拈起一块蝴蝶酥递到她手里,道:“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不会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好。”孟怀曦从善如流。“该过去的都过去了,阿狸也不必耿耿于怀。”苏狸只回应她一声冷哼。孟怀曦无奈地笑了笑。下一刻,清晰地感受到有毛绒绒的生物在扒拉她的裙摆。孟怀曦低下头,眼底有转瞬即逝的惊喜。猫儿有一双漂亮的鸳鸯眼,一蓝一碧。孟怀曦托着白猫的肚皮,动作小心地抱起来。她伸指撩了撩大猫的胡子,感慨:“咱们家酥饼越来越懒啦。”从前这丫头还知道顺着她的裙摆跳到她腿上,现在只知道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要人抱。苏狸下意识地嘲讽:“这叫宠随主子。”孟怀曦摇摇头,去问一旁的姒玉,半开玩笑道:“你们家坊主这个脾气也愈发的大了。”姒玉弯唇一阵笑,半点不配合:“那也必定是姑娘先招惹了我们家坊主。”孟怀曦伸了个懒腰,主动避其锋芒。“今日晴好,是个出游的好日子。”折扇哗啦一声展开,她煞有其事地摆了摆手,笑容尤其像上京中的纨绔弟子。“苏坊主可赏脸同我去外头一游?”孟怀曦眉梢眼尾的笑意像是云开雾散后第一抹霞光,和惠帝拟下的名号一般。瑰丽柔媚。苏狸眼底的笑也终于真切起来,她点头,笑着说:“好。”*孟怀曦与苏狸抵达永宁街时,已经接近日暮时分。正赶上闾左巷的晚市。这里的晚市已经颇具后世夜市的风格,街道两岸常驻的商铺暂且不提,就单论跟大排档差不离的各色小摊便让孟怀曦流连忘返。只是,她从前好歹也是一位公主殿下,碍于身份与逼格,鲜少有来这些地方肆意挥霍的机会。现在却正好,不仅不需要担心吃得欢畅了会丢了皇家仪态,还有一位不差钱的“苏公子”买单。孟怀曦一路走一路买,左手里搂着好几袋松子糖,右手还握着一大把烤肉串。她自个儿吃得开心,也不忘给身边的苏狸递去。孟怀曦把手里口感最好的肉串送到苏狸嘴边,“尝尝?”苏狸抿了抿唇,表情有点嫌弃,像是在说“真拿你没办法”。孟怀曦唇角的窃笑愈渐上扬。苏狸张嘴咬了一小口,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孟怀曦一咬下肉串上最后一块,辣得眯了眯眼。她吁了好长一口气,手在嘴边扇了扇:“好容易脱了四方宫墙的束缚,当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苏狸笑了:“阿萤可得飞远一点,特别是离那儿——”她指了指东方宫苑最高的摘星楼,“远一点。”孟怀曦也笑,点点头煞有其事。“赶明我就去户部立个女户,便不提什么姻亲嫁娶,且趁着有生之年,游遍大雍——”她顿了一下,“哦不对,是游遍这大周的山山水水。”说来也奇怪,孟怀曦从前不止一次地想过,待她死后,年轻气盛且忍不住的怀玺必定不是朝中几个老狐狸的对手。她想过终结怀雍社稷的人会出自琅琊苏家,也想过破开这个死局的人会是云南戚王府。却从未料到会是个无名之辈杀出重围。“说来,这位大周的圣人是个什么来头?”孟怀曦偏过头,笑着问道,“我从前竟从未听说过。”“他啊,”苏狸神色有几分古怪,“从前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孟怀曦叹一声:“所以说,比起锋芒毕露的,这些浑水摸鱼韬光养晦的人才最可怕。”苏狸盯着孟怀曦的侧颜瞧了半天,也只是帮怀曦挽了挽鬓边乱发。她收回手,忍不住恶劣地想:那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想这么容易找到她?做梦。*戚昀从秘阁的接应点出来时,天色渐晚。昴日早不见了踪迹,曦月还没来得及上岗,天边只余两三颗星子,是寥落的模样。戚昀背手站在街尾,目光从熙攘的人群移到天穹之上。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即回到皇宫主持大局,但是戚昀这会儿却在犹豫,要不要先回孟府同孟家三娘告个别。孟怀曦同苏狸在大街上逛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她这一世的身子一看就是不怎么动弹的,这一会儿腿脚酸软,全身上下都有点筋疲力尽的感觉。苏狸拉着她往巷尾的玉器店走,这里的店家一惯爱在傍晚摆出店里的玉器讨个彩头,也会摆上几张凳子供客人歇脚。孟怀曦刚坐下,眸光不由被手边的一枚白玉平安扣吸引。这玉璧上是天然的云纹,触感温润细腻,不失为玉中佳品。很适合送人。孟怀曦捏着绣囊同店家交易时,正正看见戚昀站在武器铺子门口沉思。她朝他挥挥手,扬声道:“戚少侠。”戚昀也瞧见了孟怀曦,他朝她遥遥颔首。孟怀曦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推到苏狸怀里,只留下一句:“我去去就来。”苏狸眉头皱了皱。从对岸跑到戚昀面前,孟怀曦脸颊边染上一抹粉白。风扬起她的裙摆。孟怀曦笑着说:“晚上好呀。”戚昀扬眉,下巴微抬指着对面的苏狸:“三娘这是又有奇遇?”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这话的语气有点拈酸吃醋的意味。孟怀曦自然也没察觉,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前些日子积存的郁气一扫而光:“我与苏坊主一见如故,引为知交。”戚昀平声道:“恭喜。”孟怀曦小指蜷了蜷,插科打诨:“同喜同喜。”“戚郎君这是伤好得差不多了?”戚昀下意识就想到她前几日念叨着劝他早日归去。戚昀眉峰下压,声音更沉了些:“劳三娘挂念。”孟怀曦吸口气,拉起他的手掌:“喏,还你的花。”是一枚白玉平安扣。戚昀低头去瞧,白玉扣的触感温润细腻,他却觉得像羽毛轻轻划过心尖,无端有点痒。“多谢。”戚昀唇角扬了扬,无视苏狸灼灼的目光。他伸出手掌,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的头顶。“也恭喜三娘如愿以偿同苏坊主相见。”孟怀曦柳眉一挑,嬉笑:“一般一般,距离一步登天还差一点。”戚昀握着平安扣的手掌渐渐收紧,他的声音平淡下来:“我的伤已无碍,便不再叨扰三娘。”“哦?”她楞了一下,尾音降下来。“哦,我知道了。”孟怀曦垂下眼,近乎呢喃地低声道:“那——后会有期。”她低着头,正正巧错过苏狸与戚昀遥遥交换的那个眼神。同从前在长仪宫内,苏狸与尧沉对视时一模一样。作者有话要说:苏狸,一个拿着男二剧本的闺蜜(逃第7章 甄氏戚昀回到皇宫,因为值夜这会子有些疲乏的内侍们一下子打起精神。掌灯的掌灯,侍墨的侍墨。冷清的宣政殿重新充满人气。戚昀以手抵额,衣衫顺着精瘦的胳膊滑下,露出一截腕骨。他阖着眼,眉心紧皱。徐太医手指叩在戚昀的脉搏之上,越听越觉得心惊。“陛下这头痛症瞧着越发严重了。”戚昀感受到太阳穴又袭来一阵阵细密的疼,像有人拿着针有一下没一下扎在眉心。疼痛对于戚昀来说并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甚至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靠着彻骨的疼,才得以从阴诡地狱里爬出来。只是这连绵不断头疼,会使他的思维变得迟钝,情绪变得不稳定,甚至于焦躁易怒、沉溺杀戮。但是,不可以。她不喜欢血的味道。不可以睁眼。他眼底赤。裸的杀戮会吓到她。戚昀手掌渐渐收紧,青筋爬上嶙峋的手背,他问:“前阵子拟的那方子可能加大剂量?”“不可,再加大剂量陛下身子会受不住的。”“这病症没有根治的法子,陛下切忌多思多虑。”徐太医摇头叹气,“依老臣看,陛下近日当得以修养为上。”戚昀摆手:“不必多言,施针吧。”徐太医把剩余的劝告一一咽回肚子里,却忍不住叹息,长公主殿下逝世以后,再没有人可以劝佐陛下。粗细长短各一的银针错落有致地排在布袋上。徐太医点燃艾草,将银针刺入戚昀头顶。但是陛下他啊,还是近乎严苛地按照长公主的期望过活。戚皇陛下方践祚一年,后宫各苑空置,甚至于四方宫苑里往来伺候的也多是侍卫宦官,不见女子踪迹。新朝事忙,皇宫各门下钥的时间不似前朝那般严苛。亥时一刻。齐约终于代躲懒的陛下批完南书房堆积成山的奏折,抻了抻酸软的手臂,往宣政殿复命。宣政殿今日难得灯火通明,殿前候着的人还不少。齐约拱手:“郑大人。”郑焦头也没抬,同他眼神交汇一点,这就算打过招呼了。齐约见怪不怪,解下腰间佩剑,同郑焦的刀一并递到殿外羽林郎手中。郑焦的刀上有一串用红绳系好的佛珠,在檐角灯火掩映下,显出隐约暧昧的血色。杀戮渡亡的刀配上慈悲向善的佛珠,怎么看怎么诡异。和他的主子一样。齐约收回视线,努力同他寒暄:“郑大人这次来,可是青龙一案有了眉目?”郑焦转过头,低声道:“是。”齐约笑着抱拳道:“恭喜恭喜。”郑焦微颔首,合掌往下压了压。场面又冷凝下来。齐约感慨,要不是同郑焦共事已久,知道这人性子尤其冷,只这一个字也是极其难得,齐约怕他自个儿会忍不住瞎想些什么官场攻讦,什么党同伐异。小黄门宣召时,戚昀才睁开眼,阗黑的眼底已是清澈一片。他们俩抵达殿内,徐太医正收拾好药箱,准备退下去。齐约拱了两下手,朝徐太医打了个招呼,意思是连着郑焦那份一并招呼了。徐太医摇头失笑,提着药箱走出殿门。小黄门把厚重的殿门紧紧关上。郑焦单膝跪地,抱拳主动道:“承恩侯府邸上并无异动,西山那边有前雍遗老的动向。”“陛下此次遇刺与青龙令主那边,应当是同一伙人。”“至于幕后之人……”郑焦顿了一下。戚昀半阖着眼,很疲累的样子。他修长的手指虚虚搭在熏炉上,“继续说。”郑焦接着说:“幕后之人与明月坊往来密切。”戚昀眯起眼睛,嗤一声:“连手下的人早有异心都瞧不出来,她当真越活越回去了。”齐约听得心惊肉跳,努力减少自个儿的存在感。但是没有用。戚昀踹了一脚身旁看戏的齐约,道:“去,给苏狸递个消息。”齐约试探着问:“是叫苏坊主警醒警醒?”戚昀低呵:“是叫她长长脑子,莫到了最后关头还活在梦里。”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话他敢直白地转告苏坊主吗,他不敢。齐约眉头都快拧成一团了,但在戚昀的高危注视下,他只能极委屈地应了一声:“是。”郑焦报告完大理寺近日公务,朝戚昀磕了一个头,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齐约也想,但齐约不能。齐约深吸口气,从大臣们写满鸡毛蒜皮小事的奏章上,挑拣出几样需要陛下知悉的大事报告。戚昀偶尔应几声。齐约腹诽,这就和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一般。没意思。戚昀手里握着那枚白玉平安扣,一下又一下摩挲把玩。齐约口干舌燥地说完,目光一下子就被这东西夺去。齐约好奇道:“陛下,这是什么?”戚昀淡道:“小辈的礼物。”齐约很有眼力见的夸道:“这玉色泽质地皆属上乘,陛下的后辈当是眼力极佳。”“不值一提。”虽是这么说,戚昀捏了捏眉骨,却没忍住唇角微扬。“……”这天真的没法聊。齐约憋闷地拱了拱手,终于可以逃离气氛压抑的宣政殿。戚昀忽然叫住他:“等会儿。”齐约:“陛下有什么吩咐?”戚昀眼底有隐约笑意,他抬起平安扣:“叫司珍局寻个络子,要适合贴身佩戴的那种。”*孟府。“说说,你们小姐究竟到哪儿去了?”甄氏坐在主位上,闲闲地呷了一口茶。正堂底下跪着以鸳鸯琥珀为首的一众侍女。孟珍珠坐在侧首,攒在扶手上的手掌紧了紧,忍不住想要站起来。甄氏凉凉地扫了她一眼,孟珍珠身后守着的婆子瞬时反应过来,不轻不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语含警告:“四姑娘这礼仪还是不到家,来,肩膀往后压,背挺直,坐好。”孟珍珠眼睛有些红:“二夫人这般做,就不怕三姐姐回来会生气?”甄氏轻轻笑一声,好似在嘲讽她的天真。“我身为长辈,替三姐儿教训教训不知礼的下人,有何错之有?”孟珍珠使力挣扎,却拗不过婆子的手劲,被生生按在座椅上。打头跪着的鸳鸯朝她微微摇头,眼神里在说“四姑娘暂且忍耐,等小姐回来再作打算”。孟怀曦回到孟府时接近巳时三刻。孟府大门紧闭,惯常在这个时辰打理庭内花草的莳花丫头们也不见踪影。院内很安静。孟怀曦眼皮微微一跳。算算日子她二叔一家是该到了。该不会……温暖的阳光洒在庭院内,光影被高高的檐角割裂开来,一半光明一半暗淡。孟珍珠一惯抱在怀里的话本,孤零零地躺在廊柱底下,书页上有明显的被践踏的痕迹。孟怀曦弯腰捡起那本书,用手轻轻拂去尘埃。她嘴角勾起一个笑,眼底凝结成霜。宅斗是吧,她奉陪到底。孟怀曦推开门,径直走向正堂。厅里乌压压跪了一大片。“二婶婶有什么不满,尽管朝着我来,为难两个下人做什么。”孟怀曦扶起跪在地上的鸳鸯与琥珀,眉尾微微上挑。琥珀有几分担心,欲言又止:“小姐……”鸳鸯摇头,拉了拉她的胳膊,只道:“小姐,我们不碍事。”甄氏那帕子捂着唇角,讶异道:“三姐儿这是何意,你我乃是嫡亲嫡亲的关系,我为你好还来不及,怎么、怎么可能有意……”她泫然欲泣,那模样好似不堪小辈顶撞,神色极度委屈。“哦?”孟怀曦似笑非笑。甄氏不说话。她身后的宋嬷嬷替她开口:“三姑娘这是什么话,我家夫人乃是您嫡嫡亲的婶娘,还会害你不成。”孟怀曦低呵一声,柳眉倒竖:“主子们说话,哪有你这个下人开口的余地!”宋嬷嬷恨道:“你!”甄氏拍了拍她的手,不赞同地微微摇头。“从前总听越州的人家夸赞二婶婶,对公婆端庄贤淑,待下人温柔大方。”孟怀曦轻哂,“今日二婶婶罚的这样重,倒叫我有些意外。”“可见这传闻果真不能尽信,二婶婶说——”她分明是站在堂下的,眉目间却有一股天然的高位气度,不怒而自威。“对不对?”甄氏暗暗心惊。这三姐儿从前看是个好拿捏的,今日一见却也不尽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甄氏皱着眉,“崔娘子便是这般教导三姐儿的?”孟怀曦掸了掸衣袖,慢条斯理道:“二婶婶以为什么是规矩?”“未出阁的姑娘家夜不归宿,这便是没有规矩。”甄氏唇角又重新挂上笑意,再是非池中物又如何,这手段在她看来,还是稚嫩了些。“大伯与嫂嫂去了,我这做长辈的自然有替他们管教后辈的义务。”在这个世上,心善的比不过心狠的,心狠的比不上不要命的。盖因人人心上皆有所顾忌。心有顾虑就会产生软肋,她前世便是因此多受制肘,活的像个提线木偶。但现在不一样。孟怀曦垂下眼,忽的低笑一声:“二婶婶初来乍到或许不太清楚,在这孟府里——”“我说的话,就是规矩。”作者有话要说:小齐真的很委屈。第8章 拜帖甄氏差点没怕手中捏着的帕子扯碎,指甲掐进肉里。她扬了扬唇,重新端起笑:“三姑娘这是什么话,难道我……”“都起来!”孟怀曦喝道。这一声令下,直把甄氏没说完的后话冲散。正堂下跪着的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彼此搀扶着渐渐站起来。甄氏脸上的笑几乎快绷不住,她声音冷下来:“这便是三姑娘的待客之道?”孟怀曦慢条斯理地整好衣袖,提着裙角朝堂上主位走去。“我阿爹教导我,来者是客,”她声音不高,甚至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却从未听闻过,这客人还有在主人家撒野的道理。”甄氏眼底的怨毒几乎不加掩饰,盯着孟怀曦没说话。孟怀曦丝毫不怵,她半弯下身子靠在甄氏身边,小指一勾晃了晃她鬓旁金步摇上的流苏。“二婶婶远道而来,又是‘长辈’。这一回,我不同二婶婶计较。”“我这主人家的规矩——”孟怀曦眉尾一挑,“二婶婶,您可得记住了。”“三姐儿的规矩今日叫我大开眼界,”甄氏拍开她的手,拂袖从主位上走下来,同孟怀曦擦肩而过。她的声音像毒蛇一样,“希望三姑娘今儿这规矩能立住了!”“站住!”孟怀曦站直身子。“方才谁对四姑娘动手了,都站出来。”甄氏带来的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最后低下头一动不敢动。宋嬷嬷慌了神,眼神直勾勾盯着甄氏,想让她的主子拿个主意。甄氏咬牙道:“婶婶今日不过初来乍到,不大清楚府中事宜,又一时情急才闹得如此这般。三姑娘又何必要把事做绝,平白伤了一家人和气。”“和气?”孟怀曦扬袖坐上主位,拊掌低笑,“二婶婶今日也算叫我大开眼界。敢问,您哪儿来的脸皮同我谈和气?”孟怀曦靠在主位上,似笑非笑:“二婶婶,您这是要包庇以下犯上包藏祸心的罪奴呀?”“让我想想,按照周朝律法,包藏罪奴该如何处置呢?”她撑着下巴,右手敲着扶手,一下接一下。“是黥面呢,还是笞刑啊?”孟珍珠举起手,跃跃欲试道:“这我知道,是黥面!这规矩还是前朝栖霞长公主留下的,今朝陛下不仅沿用了旧例还使律法精进了不少。”孟怀曦偷偷给她比了个赞,又看向甄氏:“二婶婶?”甄氏袖中的手紧紧攒住,低喝:“都听见三姑娘的话了?还不站出来!”宋嬷嬷难以置信:“夫人!”甄氏低声道:“大局为重。”宋嬷嬷恨恨地扫了一眼孟怀曦,从瑟缩的众人中点出几人押着跪下。孟怀曦把她们的动作尽收眼底,柳眉微扬:“都想想清楚,这少一人嘛,处罚就加上一倍。”“这挨上一百鞭或许只不过大半月起不来床,可若是两百鞭、三百鞭——”她啧一声,“哎呀,那还不得要去大半条命。”“奴婢说,宋嬷嬷、宋嬷嬷还有林婆子她们都动了手。”最先被拉出来当替罪羊的忍不住连连磕头,痛哭道:“三姑娘明察,还有芸香、洛梅、念夏她们……她们都有参与。”出头鸟一出,堂下众人迫不及待开始互相撕咬。到最后,除却甄氏一人,堂中甄氏带来的丫鬟婆子没一个逃脱的。这人心啊,最经不得考验。孟怀曦随手点了一个门外的府卫,漫不经心道:“你去掌刑,一百诫鞭一道也不能少。”被点出来的“幸运儿”脸上有明显的错愕与不乐意。孟怀曦扫了一眼,又道:“待掌完刑,自去管家处领一百两赏银。”她话音刚落,府卫脸上的不乐意顷刻间换作狂热。“是,小姐!”孟怀曦抬手掸了掸广袖,走下堂去拉着孟珍珠的手往院内走。小孩子家不宜见这些血腥场面。孟珍珠扯了扯她的袖子,嘀嘀咕咕:“三姐姐好厉害!要是我能和三姐姐一样厉害就好了。”这才哪儿跟哪儿,甄氏那套怀柔伎俩都是宫里头玩剩下的,根本不值一提。孟怀曦探手刮了刮她的小鼻梁,笑道:“珠珠儿还小,自不必学这等毒辣手段。只需记住,你是孟家记在族谱上的姑娘,是这孟府再正经不过的主子,旁的人如何也越不过你去。”孟珍珠红着脸低低应了一声。“珠珠儿记住了。”*孟府占地面积不算小,大房这边占据风水最好的几块地。二房与早空置荒废的三房虽与大房仅仅一巷之隔,但朝向与大小明显略下一筹。孟家老夫人因着孟二叔的公差,还在越州老家未曾上京来,是以也没有晨昏定省一说。孟怀曦索性叫人守住两房来往的巷门,把心怀不轨的二房诸人拒之门外。几日无事。孟怀曦索叫鸳鸯在书房里又支了个桌子,她翻拣出原主从前的启蒙书,打算好好管教一下妹妹的学业。孟珍珠很听话,孟怀曦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点也不像别家这个年纪的熊孩子,生理性厌恶课业。孟怀曦老怀安慰。孟珍珠并非大字不识,也读过许多书,只是多是志怪传奇、山水见闻,知识杂且不成体系。孟怀曦想了想,给她选了十三经里头的《论语》、《诗经》、《礼记》权作开蒙,顺道也验一验珠珠儿的学识究竟如何。到这日,孟怀曦终于翻开崔娘子千里迢迢寄来的课业。需要誊抄的小字并不是常见的女诫女训,而是士子们启蒙时常读的《论语》、《孟子》、《诗经》之流的书,间或夹杂些《战国策》、《六韬》的内容。除却简单的誊抄,余下两三张内容不一的策论题。虽然考校的内容很是浅显,约莫只是士子们十一二岁修习的难度,但这个大体学习方向,便让孟怀曦对崔娘子越发感兴趣。鸳鸯侍立在一旁,替她研好墨,又闲不下来似的把孟怀曦从前的课业挨个整理出来。鸳鸯握着一张纸笺,笑道:“崔娘子说您这诗,进益很大呢。”孟怀曦好奇地接过。她的诗写得很一般,但不得不夸一句,原主的诗虽有些稚嫩,却也不乏灵气。假以时日,必定能在上京诗坛占据一席之地。只可惜……孟怀曦摇摇头,别的也就罢了,她努努力争取一下也不是不可以。至于这个写诗嘛。那可当真是强人所难。让她写一篇万字长赋赞美恭桶,都比叫她随便写首小令或是五绝强。孟怀曦将诗作还给鸳鸯。她从前诗令课业全是叫弟弟怀玺代劳,是以经常被抓包,惹得当年上书房的夫子们连连跳脚,还时不时向她父皇告状。怀玺……孟怀曦笔下一顿,斗大的墨点坠在纸上。从崔娘子给她的消息看,前雍帝一年前主动禅位,被新皇封了个承恩侯,幽禁在上京城西郊边的承恩侯府内。虽然没有自由,但到底性命无虞。孟怀曦扯过被污去的纸笺,揉成团掷入桌边纸篓里。挺好的。她从前所作所为,也算是偿还尽了与惠帝的父女之谊。这一世,她便只是孟府的三姑娘。时辰水磨般流过。傍晚,天色渐阴,眼瞧着要下雨。鸳鸯指挥着婆子们替淋不得雨的花木支起棚子,又亲自为孟怀曦二人掌灯,半晌才道:“卫国公府长孙夫人的赏春宴在后日,只是上京各家拜帖都送去了二夫人那头。二夫人刚刚派人来问话,还问您与四小姐去不去。”“她们这样岂不是太过势利!”孟珍珠愤愤不平道。孟珍珠伸了伸压麻了的手臂,偏头又问:“三姐姐,那咱们还去么?”势利却是势利了些,却也是人之常情。孟怀曦只是拿不准大周这位陛下的脾性,究竟是要弟承兄荫,还是要照拂她这部属遗女。不过……孟怀曦扪心自问,若是她来选,怕也是会选择前者。比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柔弱贵女,一位颇有政治头脑的新派臣属可不是更有利用价值?想必上京中持观望态度的各家各派,也都有这个意思。要不然也不会把送拜帖这事做得这么绝。鸳鸯把请帖递给孟怀曦,也问:“小姐,这事您怎么打算?”孟怀曦从前不爱去凑这些热闹,却也知道,上京城中这大大小小的宴会是各家识人最好的途径。若不去宴上走走,谁又知道人丁凋零的孟家大房还留有她孟怀曦这个人?孟怀曦将请帖合上,玩味一笑:“去,当然得去。不仅要去,咱们还得风风光光的去。”孟珍珠托着腮帮子,忍不住又问:“那可有人家把拜帖送到我们这儿的?”孟怀曦失笑,现下这般局势不明,但凡有点头脑的都不会选她这个势单力薄的孤女。鸳鸯想了想,道:“还真有,今日刚刚收到的,忠毅侯府柳家的帖子。”“柳家。”孟怀曦诧异重复。她从前对这个柳氏知之甚少,只知道是云南戚王府那边相携的势力。戚王府。戚……那位戚郎君也姓戚,戚这个姓可不多见。孟珍珠则没想这么多,她皱着的小眉头重新舒展开,弯唇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就知道,这个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势利眼的。”孟怀曦摸摸她的脑袋,也弯了弯唇。也只有这样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才会下意识得往人好的一面想。“小姐,有位齐大人上门,说是替他家主子递礼物来了。”琥珀推门而入,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孟怀曦不解:“齐大人?”她的记忆中并没有熟悉的齐姓人,他口中的主子又是谁?琥珀眼底亦是茫然,道:“那位齐大人说完便走了,只把这物什硬塞到奴婢手中,说是一定要叫小姐收下。”孟怀曦摸不着头脑,敛袖搁下笔,道:“且呈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