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架着人从另一侧楼梯下了楼,走了一路也不见吃力。孟怀曦有点诧异。“公子既然醒着,何必来诓我?”她声线压得极地,眼眸中有浅浅的愠怒。戚昀睁开眼,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动了动。“继续朝前走。”是发号施令的语气。“我劝你对救命恩人客气点,毕竟想杀你的人可都还没走。”孟怀曦气极反笑,脚下不由一顿。“你最好别耍花样,我现在——”戚昀声音低沉,反手叩在她的后脖颈,“也有办法拉你一起下黄泉。”什么叫农夫与蛇,这就是。孟怀曦一把拍下他的手,她翻个白眼:“谢邀,我对你没兴趣,更不想殉情。”戚昀:“……”他们这边一女拥一男的奇特景象,早引起楼里暗探的注意力。孟怀曦同戚昀明显察觉到,四面八方的视线都聚焦到他们俩身上。眼见着暗哨朝他们这边走来。孟怀曦率先反应过来,她秒作泫然欲泣状,嘤嘤低语:“夫君醒醒,待今次家去我肯定不阻你新纳小娘入房。”戚昀低呵一声,对她这变脸功夫不置可否。“那边什么情况?”灰衫的内应朝戚昀递去信号,不准痕迹地拉些人往相反的方向走。“寻常夫妻吵嘴。嗨,别看了,主上吩咐的正事要紧。”*孟家的马车停在酒肆正门。孟怀曦这次低调出门,只带了一位车把式,近身的大丫鬟们都叫她用其他事调开了。孟怀曦同戚昀上了车,车把式吴叔将将回到车前。他们俩也算共患难过,这会儿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吴叔,在甜水巷的香料铺子停一下。”孟怀曦冷静地打开漆盒,朝帘外递去一方桃笺。“我要的东西都在这笺上,仔细着不要漏了。”吴叔替孟家驾车前,是个憨厚的庄稼汉,半点没察觉出车内异样。他挠挠头笑道:“小姐放心吧,老奴我一定仔仔细细地看。”不多时,到了甜水巷。吴叔谨遵孟怀曦的吩咐,拿着笺纸去香料铺子里采购。“公子既已无恙,那便恕我不远送,请吧。”孟怀曦冷着脸。戚昀没说话。平静的目光似乎在估量眼前人的价值。请佛容易送佛难。孟怀曦皱眉,妥协又道:“也罢,送佛送到西,说说,你要往何处去,我捎你一程也不是不可以。”戚昀抱臂靠在车壁上,声音很敷衍:“我恐有仇家上门,打算避一阵风头,有劳姑娘暂且收留。”这个人简直在挑战她的脾气。孟怀曦强压住火气:“凭什么?”戚昀淡道:“事后必奉上金银酬谢。”孟怀曦一嗤,摆手,“俗气。”戚昀皱眉,几乎失去了耐心。“你要什么?”他从不知姑娘家还能这么麻烦。孟怀曦冷眼以对:“抱歉,我惹不起这个麻……”烦字还未说完,她盯着戚昀的脸看了半天,又笑了。孟怀曦有一双多情的凤眼,眼尾下有一粒小小的泪痣。她真心笑时,梨涡浅浅,别有一股清丽媚态。“你们做这个行当的,必定掌握着不少消息。我初来乍到,不知上京城水深几何,还有劳你指点指点。”戚昀仍皱着眉,神色有几分古怪。孟怀曦:“用消息换平安,我想这桩买卖对你不亏。”戚昀眼底满含探究:“世家出来的姑娘,像你这般精于打算的可不多。”孟怀曦一顿:“谬赞?”孟怀曦这副皮囊其实很有迷惑性,活脱脱经不得风雨的小白花,需得人捧在心上小心呵护。戚昀抵着额头,能从逆党的层层戒备中游刃有余地脱身,甚至丝毫不见慌乱,这哪是什么小白花,霸王花还差不多。他唇边有一个极淡的笑,“你的要求,我应了。”“这笔买卖,你怎么都不……”话还没说完那边就答应下了。她以为还要多费口舌,没想到竟能这般顺利。孟怀曦轻咳两声,“我们大家族嘛,管得严,还得委屈你做一回我家新寻的侍卫。”她手指提壶,替他斟上新茶。“少侠姓甚名何?”“戚昀。”戚昀合上眼。果然,不是他。孟怀曦楞了一下,说不清是庆幸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戚昀扬眉:“怎么?”孟怀曦啊了一声,对上一双的淬满星子的眸。“这名字好,一看就是有福之相,日后必然能青云直上。”“谬赞。”戚昀握着茶杯,似笑非笑:“有来不往,恐怕说不过去吧。”孟怀曦偏开头,神色更淡了些,“我姓孟,家中排行第三。郎君唤我一声孟三娘便好。”作者有话要说:崽,我劝你好好说话。第4章 调香回到孟府已是日暮时分。孟珍珠醒来不见三姐姐,抱着日里常看的小册子蹲在廊前,眼巴巴等着孟怀曦回府。跟她从前养的小奶猫差不离。孟怀曦一下子心软了半截,上前揉揉小丫头梳好的双丫髻,拉着她的手一道进门。戚昀跟在她身后下了马车,他站在孟府匾额下,长眉轻挑,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大胆的小姑娘会是孟府的人。前厅里,鸳鸯已摆好膳食。案几人泾渭分明,孟珍珠那头是三四样什锦蔬菜与一盅莲子羹,而孟怀曦这头又是人嫌狗憎的小黑丸与一大斛蜜酿。孟怀曦顿觉头疼,揉着眉心指挥道:“鸳鸯带这位郎君去西苑更衣,琥珀吩咐小厨房再做几样小食。”孟珍珠髻上簪着两枚银铃铛,随着主人的动作叮当作响。她偏了偏头,凑在孟怀曦耳边小声问:“三姐姐,他是谁呀?”“是一位武功很好的客人。”孟怀曦呷了口茶,“珠珠儿平日里不去招惹他便是。”“这位客人见过江湖么?”孟珍珠点点头,又比划,“话本里头飞檐走壁、摘叶飞花的那种。”孟怀曦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应当是没有的,都可以飞檐走壁、摘叶飞花了,如何会被人捅这么多个窟窿。”还惨兮兮的等着她去救。话音刚落,厅里气氛明显凝滞了几分。孟怀曦一抬头就瞧见惨兮兮本人出现在厅门口。“……”还有什么比背后说人小话,还被当面逮住更尴尬的吗!戚昀穿着茶白常服,玉冠束得端端正正,丝毫看不出来被人捅了好几个窟窿。他眉峰间拢着一层细霜,眼眸里好似亘古的星辰。孟家这两个小辈,性子可真是千差地别。戚昀撩袍坐在孟怀曦对面,接下她的话茬,像是戏谑:“只一点拳脚功夫,不值一提。”“……”这话她没法接。孟怀曦耳根红了红,一瞬间坐得笔直。“用饭吧。”孟珍珠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最后握着银箸“哦”了一声。琥珀虽听从孟怀曦的命令,新做了几道美味珍馐。只许是顾及着主子膳食上的忌讳,一道也没敢往她跟前儿摆。孟怀曦盯着几尺外的蟹黄鲜菇、玉簪出鸡、酥炸鲫鱼,诚实地咽了咽口水。什么叫咫尺天涯,这就是!戚昀夹了一筷子酥鱼,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故意在孟怀曦眼皮子底下晃了一圈。这就很过分。是非常过分,孟怀曦忍不住磨牙。“尝尝这个。”孟怀曦手执公筷,朝他碗里夹了一粒:“所谓‘不饥餐果’是用糯米、红枣与柿饼研制而成,食之可补养气血,正正好适合病人调养生息。来,戚郎君不必同我客气。”戚昀挑眉:“你也吃这个?”“当然,”她故意顿了一下,“不了。”孟怀曦理直气壮,弯眉挑衅:“我没生病,尚且不需要滋补身体。”孟珍珠看得云里雾里,向来实诚小姑娘,眨眨眼,实诚地问道:“三姐姐,你不是平日里都吃这个的么?”孟怀曦:“……”孟怀曦无语凝噎。戚昀没忍住,轻笑出了声。孟怀曦怒目以视。戚昀喉结一滚,握拳轻咳:“三娘美意我心领了。来,也尝尝这个。”他用公筷回了孟怀曦一小夹蟹黄。孟怀曦咳两声,没忍住对食物的欲望,生生受了这“嗟来之食”。孟珍珠握着调羹,扯了扯身边琥珀的衣角,弯眉道:“琥珀姐姐,替我盛一碗给三姐姐。”琥珀有点犹豫,瞧了一眼孟怀曦。孟怀曦不动声色地颔首。珠珠儿就是小天使!*戚昀在孟府相安无事住了两日。日里阳光正好。晚冬的雪几乎融尽,春日特有的生气蔓延至整个上京,窗外早发的柳几乎快要有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意味。孟怀曦叫鸳鸯在东南角的户牖下腾出香案,她特地换了身杏红的袄裙,跪坐在小几前摆弄前日里买来的原料。孟怀曦从前摆弄香草是为附庸风雅,附庸苏越的风雅。苏越是琅琊苏氏的嫡长子,当年是这上京城里人人称道的少年天才,温润如玉又学富五车,隐有几大世家新一代的领头羊的意思。事实证明,她看人的确眼光很好。苏家历经三朝更迭,长盛不衰,甚至于国家都换了个主人,这支前雍的重族还能稳妥地站在新朝的丹墀之上。炽热的香灰烫得孟怀曦小指一缩,她回过神,唇角抿起一个自嘲的笑。看人的眼光很好,识人的眼光却差到了家。到最后,除却一手提拔上来的苏狸,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头。鸳鸯急匆匆拿帕子浸了水,替她敷上:“小姐可有大碍?”孟怀曦摇头:“不碍事。”香雾袅袅腾空。孟怀曦目光落在帕子角上的缠枝芙蓉,问道:“你跟我有多少日子了?”“奴婢打从六岁起伺候小姐,如今亦有十来年了。”鸳鸯疑惑不解,但仍是照常答了。小姐这几日同从前变了不少,为人硬气了不少不说,有些行径瞧上去还有些离经叛道。孟怀曦眉梢低敛,像是喟叹一般,“都这么多年了。”鸳鸯敛眉将污了的帕子、香箸一一收捡,自个儿先替孟怀曦找了理由,老爷夫人骤然离世,小姐性情有变亦是常事。像这般也好,至少不会任由二夫人欺侮。鸳鸯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问,只道:“无论过去多少年,鸳鸯都是小姐的人。”孟怀曦嗯一声,将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她不需要所有人都有玲珑心肠,手底下的人心思也多无碍。只要够忠心不多话,就足够放心差使。这一炉香篆便是成了。孟怀曦捻起残余香灰嗅了嗅,是纯正的雪松的味道,只是比起戚昀身上浅淡的香味,刻意了几分。有点……东施效颦的意味。孟怀曦摆弄香篆的兴致一下子去了七八成,草草把制成的雪松香收敛到漆盒中。漆盒上没有任何篆文。孟怀曦自己会木刻,是那个人教她的。但失败品不配拥有姓名。戚昀站在一树海棠下,阳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右颊上,让孟怀曦陡然失了神。戚昀手下压着一枝春海棠,抬眼向窗内望来。他唇边有浅淡的笑意,一下子冲淡了眉梢眼角锐利的冷意,好似冬雪初融春回大地。戚昀在问:“三娘想知道什么?”想知道什么?孟怀曦低下头,唇畔自嘲的笑一点点上扬,渐渐变得讽刺,变得难看。想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对,为什么所有承诺都能一夕间变作泡影。可是她或许这辈子都无法问出口,因为她也有错。付出不纯粹的感情,又怎么能祈求别人回以同等的炽热。孟怀曦推开门,面上所有不虞顷刻间云消雾散。她手执木瓢,敛袖浇下一瓢水,“我想知道有什么法门能叫我瞬间有权有势。”俗话说得好。何以解忧?唯有暴富。“实不相瞒,莫瞧我眼下潇洒快活,再过个几日怕是得处境艰难。”戚昀负手扬眉:“孟三娘子有勇有谋,也会怕眼前小小困境?”孟怀曦没有斗嘴的心思,她抻了抻酸麻的手臂,声音有些敷衍:“区区一个孟三娘,怕是护不住本事顶天的戚少侠。我劝你,还是早日归去的好。”戚昀瞳孔是阗然的黑,分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却平白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我想知道,”孟怀曦叹了口气,问道。“明月坊如何?”戚昀捻下一朵完整的粉白,反问:“三娘这是何意?”“家师曾与苏坊主有旧,只是她老人家阔别上京多年,早与坊主失了联系。今遭也不过是,叫我捎上一句问候。只是我一个闺阁女子,哪来的法子打探这些。”孟怀曦早备好一套说辞,这会儿真用上了反倒丝毫不慌。她叹了一声,情真意切地感慨道:“你们皆是做这些营生的,不当是互通有无?”戚昀眯眼:“什么营生?”“买卖消息啊,”孟怀曦眉眼弯弯,笑得狡黠。“难不成我猜错了?”戚昀长眉轻挑,扬手掸去衣上落红。他声音很平:“去平康坊尽头香料铺子,自可同掌柜联络。”孟怀曦叠手盈盈下拜,“多谢郎君。”戚昀盯着她看了半晌,又道:“蜉蝣阁近日有一场清谈会,孟三娘子也可前去一观。”清谈会?明月坊旗下的蜉蝣阁哪会办什么清谈会,拍卖会还差不多。孟怀曦眯了眯眼,这是试探么?那真不巧,她当真很有兴趣。“清谈会?”孟怀曦轻笑一声,声音里是女儿家的矜傲。“左不过是些酸儒们聚在一起,说一些假仁假义的话。他们标榜着君子、大丈夫,我这个小女子便不去凑热闹了。”她整好袖摆又是一拜:“戚郎君自便。”“等等。”戚昀扬声道。孟怀曦动作一顿,偏了偏头,眼底有罕见的茫然。一朵粉海棠落在她手心。小姑娘的瞳色很浅,近乎琉璃的色泽。鬓边有调皮的碎发被风拂过,呆愣时确有些不谙世事的纯粹。戚昀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旋,“小姑娘家不必心思太重。”第5章 苏狸五瓣黄蕊,融融粉白。孟怀曦盯着掌心瞧了半天,最后,索性夹进书页里眼不见为净。只是手底下动作却不由轻柔下来。知道明月坊内部联络方式,惹来满楼的暗哨围追堵截,甚至单从他个人深不见底的功夫,孟怀曦就能断言,这位戚少侠的来路绝对不简单。是什么让一个身份不凡的人龟缩在她这小小的孟府?孟怀曦跪在镜台前,掬起一捧净水扑在脸上。想来也无外乎庙堂纷争、江湖离乱。孟怀曦忍不住恶劣地想,上京想怎么乱都好。反正和她没有半点干系。鸳鸯递上绞好的巾子,孟怀曦接过从眉尾向下一寸寸擦拭。琥珀动作小心,慢慢将孟怀曦发上簪着的步摇发笄一一摘下,柔软的黑发披散下来。孟珍珠抱着书,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三姐姐连盥洗的动作都这么好看,像……嗯像阿娘说的宫里面出来的神仙娘娘们一般。孟怀曦转过身来,正好瞧见孟珍珠对着她星星眼。孟怀曦觉得好笑,伸指点了点小珍珠的鼻梁,问道:“珠珠儿今天有什么‘学问’不懂呀?”她声音宠溺柔和,孟珍珠先是呆了呆,片刻后反应过来,红着脸举起怀里的宝贝书册:“四姐姐我今天真的有好好看书哦。”小姑娘家,脸皮薄,当然得宠着。孟怀曦哦了一声,忍着笑问:“说说,今日读了什么书?”“我读了前雍朝的历史!书上说前雍末年长达六年的动乱,皆是有因有果。这因嘛——”孟珍珠晃了晃脑袋,话音一顿,故意卖了个关子。“乃是因为一个女子。”“……”孟怀曦吸口气,努力收敛自己的情绪。她眼睑低垂,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是因为栖霞公主?”孟珍珠拍手笑道:“三姐姐真厉害!”孟怀曦低哼一声,千穿万穿彩虹屁不穿。她握着篦子梳了一下发尾,弯唇又问:“那书上还说什么了?”孟珍珠盘膝坐好,摊开书又扫了一眼,概括道:“书上还说栖霞公主是一位手段高明,撩遍庙堂且丝毫不慌的海王。”“前雍之乱祸起乃是因为驾驭鱼塘的海王公主骤然逝世,叫鱼塘里本是各不相干的几位大打出手,这其中当属名唤尧沉的殿前侍卫为最。”孟怀曦:……海王?乖乖,她怎么不知道她上辈子这么能干。孟怀曦差点没被自个儿的口水呛死,她咳了好一阵,脑袋里一阵嗡鸣。孟怀曦恼羞成怒:“这书作者是谁,怎么能平白误人子弟!”孟珍珠歪头不解:“名唤柳如是,她好些书都很好看呢!”孟珍珠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像什么《霸道侍卫与柔弱公主的春闺密事》、《暴戾反派的心尖宠》、《儒雅国师的白月光》都很好看。”对不起,是在下输了。孟怀曦感觉三观受到一阵冲击,许是她穿来这个时代太久了,竟然不太适应这些个颇具现代审美话本名字。孟珍珠脸都没红一下,眼睛一眨一眨,像是不懂三姐姐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孟怀曦摸摸她的脑袋,语重心长道:“珠珠儿还小,不能净看这些黄色废料。”黄色废料是什么?三姐姐说的东西她老是听不太懂。孟珍珠枕在孟怀曦腿间,柔软的黑发垂下来。她乖顺地哦了一声,又问:“三姐姐,那这上头说得是真的么?这个叫尧沉的侍卫很讨栖霞公主的欢心?”孟怀曦说得半真半假:“前雍末年世道很乱,又很多人都吃不饱饭。栖霞公主是在一场大雪中捡到尧沉的,他身上有好几个大窟窿,还流着血。公主一时心软把落难的他捡了回去,尧沉知恩图报,自告奋勇作了栖霞公主的殿前侍卫。”“栖霞公主的长仪宫很温暖,他再也不会因为没有膳食伤药流落街头。”孟珍珠似懂非懂地点头,她偏头问道:“那他喜欢栖霞公主么?”孟怀曦摸摸她的脑袋,轻轻笑了一声:“喜欢。”“漂亮小公主都讨人喜欢,四妹妹也是。”“三姐姐又漂亮又厉害,比栖霞公主更讨人喜欢。”孟珍珠打了一个呵欠,脸颊在她的手掌边蹭了蹭,“珠珠儿就喜欢三姐姐。”孟怀曦拍拍她的背:“睡吧。”蘅芜苑内安静极了。孟怀曦倒在拔步床上,睁着眼,灵台尤其清明。当年的真相其实很简单,她以长公主的身份辅政掌权,大刀阔斧痛剜陈疮,为各家各派所不容。他是被其中的出头鸟派来刺杀她的暗探。自始至终目标明确。甚至,连一个真实的姓名都没有告诉她。尧沉。尧沉九日?在他眼里她便是天上为非作歹的九个太阳,需得挽弓射杀为民除暴么?孟怀曦半阖上眼,将早前制成的那盒雪松香翻拣出来,毫无留恋地丢向窗外。西苑厢房内。戚皇陛下的左右手齐约趁着月色来访他家主子,半点没惊动孟府夜巡的府卫。齐约抱拳道:“不出陛下所料,七年前那场动乱确实有谢不周在背后推波助澜。”戚昀掌中握着一段上好的木料,他眉峰下压,漆黑的眼底是霜雪惊涛。戚昀低呵一声,笑容嘲讽:“她对所有人都很好,结果只是养出了一群中山狼。”陛下,您这不是把自个儿也骂进去了?齐约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接话。恕他大逆不道,他们家陛下这话,好酸呐。戚昀用拇指拂去木雕上的残屑,目光沉沉:“青龙令主为谁所杀,可有了眉目?”齐约摇头:“郑焦大人那头正马不停蹄查着呢,只是凶手一看便是熟手,没留下半点破绽。这桩案子还有得查。”戚昀眉尾有一抹赤红,“没有破绽?”“这个世界上,”他身上是不掩饰的杀意,像荒古战场上残存的血腥与杀戮。“除了死人谁都会遗留线索。”齐约低着头,不敢去撩虎须。“属下等办事不利。”戚昀眼底蔓延上一片血色,他握着木料的手一寸寸缩紧,青筋爬满骨节分明的手背。沉默了好长一阵子。他突然出声道:“去查一查孟家三娘。”“是。”只是这孟姓着实好熟悉。齐约琢磨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孟家的三姑娘……是老孟的嫡女?”戚昀点头,握着锉刀的手一顿。“罢了,继续盯着承恩侯,不必在这里耗费人手。”*翌日。孟怀曦乘着车再次路过永安街时,前日里那座来头不小的酒肆已经由大理寺查封。大理寺。孟怀曦用扇骨敲了一下手心,据崔娘子的消息来看,这大理寺一门俱是新皇最得力的鹰犬。鹰犬做事这么利索,除却主子的号令,她还想不出第二个缘由。所以,这位戚郎君和皇宫里的人有关?孟怀曦眼底的兴味淡了淡。真是可惜,她这辈子不想和皇宫扯上半点关系。穿过永安街,不多时便到了平康坊。平康坊原是瓦肆勾栏聚集的地方,在这寸土寸金的上京城,地皮也相应便宜不少。她当年与苏狸建立明月坊时,索性将这一整条街巷都买了下来,充作明月坊的发展基地。是以也可以说明月坊的根基就在平康坊内。戚昀说的那个香料铺子也开着门,只是生意不大好,仅有小猫两三只围在柜台边。孟怀曦只扫了一眼,提着裙摆朝对面戏园楼上走。她逝世前夕,怀玺曾下令将明月坊逐出上京以后,这一条街便收归朝廷管辖。现如今,明月坊的联络点竟然还在平康坊。着实让她有点意外。不过,既都到了明月坊的大本营。孟怀曦自有妙法知道她想知道的,再无须他人推说。甫一进门,孟怀曦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禁庭春皱,莺羽披新绣。”姒玉着一身水绿色舞裙,站在二楼中心戏台上,柔媚和婉的声音里带着些哀愁。“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美人蹙起尖尖蛾眉,弯唇似喜非喜,叫一众看客心痒难耐。只是碍于云水苑的规矩,连上二楼近观美人芳泽的机会都没有。可孟怀曦不一样,作为半个内部人员,她自有门道。孟怀曦悠悠闲闲走到二楼雅室门口时,姒玉正好唱完了一整首《清平乐》,敛衣退下台来。“玉姑娘歌喉果真名不虚传。”孟怀曦靠在门廊的大红柱上,拊掌一哂,“只是不知道玉姑娘这儿,可还有新醅的青梅酒?”姒玉水袖一挑,眼尾上扬勾起一个媚意横生的笑:“小娘子不知农时,现如今哪来的新酒,就是那枝头的青梅可都还涩着呢!”孟怀曦歪理一套一套的。她唔一声,用扇骨撑着下巴:“玉姑娘的酒千金难买,有价无市。我这也是未雨绸缪,早早定下嘛,只当排个队也好。”“有理有理,只是——”姒玉用团扇捂着唇,只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眼眸:“小娘子要拿什么东西来买我的酒?”孟怀曦用扇子撩开南珠串成的门帘,丝毫不客气地坐在姒玉对面。她将刻着“凰髓”二字的漆盒推了过去,“这个,够不够?”雅室内静了一瞬。姒玉脸上的调笑一寸寸消下去,她起身盈盈一拜:“客人稍等,姒玉这便去向坊主通传。”茶白的窗幔被一只手撩开,苏狸背身站在里间东南向的户牖底下。她手里握着一截匕首,刀鞘上坠着的络子有些旧,看得出来主人经年把玩的痕迹。姒玉朝苏狸与孟怀曦各行一拜,莲步轻移退了下去。门一下子合上。苏狸眼皮惯常耸拉着,像是这世间诸般物象,没一个能让她提起兴趣的。她的肌肤并不是很白,更偏向健康的小麦色。薄唇上唇珠圆润,涂着正红的唇脂。苏狸抬眼,滟潋光影倒映在眼底。她沉着声问:“你究竟是何人?”孟怀曦手执提壶,悠悠地往白玉盏里倒满茶。她的声音不急不慌:“家师曾与长公主有旧,这老物什便是先生与我的。”苏狸瞳孔颜色很浅,是上好的琉璃色。她的五官生得尤为锐利,面无表情盯着人瞧时,像从天山顶上泻下的雪水,冰冷一点点侵入四肢百骸。可孟怀曦丝毫不怵。她又道:“家师姓崔,是清河崔氏远嫁越州的女儿,曾在上京待过一段时日。先生说,她有幸见过长公主几面。”苏狸抽刀出鞘。她声音很冷:“你撒谎。”孟怀曦目光平静:“坊主何出此言?”“你说你是清河崔氏的后人,怎么会不知道,以她的境遇根本不可能见到清河崔氏的人。”苏狸叩在匕首上的手指有些抖,她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谁?”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我最喜欢的大姐姐。第6章 赠别孟怀曦眼皮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若坊主不信,只当我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妄想攀附权贵,一步登天。”苏狸把先前的敲门砖掷向小几,用匕首挑开严丝合缝的漆盒,刀鞘上褪色的络子扫在香篆上。她用拇指拂过篆文,清晰地感受到漆盒上的凰字尾巴上那一勾比寻常颜体拉得更长。“长公主殿下,怀栖霞,”苏狸垂下眼,“还是该叫你怀曦?”真的有人能透过截然不同的皮囊,一眼认出那个熟悉的灵魂就是你么?孟怀曦不信。风从洞开的户牖里灌进来。“坊主在说什么,”孟怀曦手指摩挲着杯壁莲纹,谈笑如常。“谁人不知前雍的长公主逝世多年,至如今,坟头草怕是都得几丈深。”苏狸眉骨间有一刀细小的疤,是以惯常用朱砂画上一滴水珠。她忽地大笑,拉着孟怀曦的手覆上眉心灼红。“你撒谎。”白玉盏哐当坠地。温热的茶水溅上孟怀曦的裙摆。孟怀曦有一瞬慌神,她下意识把手往回缩却被苏狸死死叩住。“坊主这是什么意思?”苏狸眼尾有几滴不明显的晶莹,她像是叹息又有些畅快:“殿下,你的破绽太多了。”“其一,怀曦这个人向来懒怠,便是投机也不过是赏下珠玉字画,鲜少有把凰髓香送人的时候。”“其二,从前怀曦用作盛香的漆盒全是由尧沉一手制成,他写的颜体最是规矩,根本不可能有笔画上挑的时候。”“其三,”苏狸终于松开手,“也只有她那个傻子,才会小心避过我眉心这道疤。”“阿狸。”孟怀曦妥协了。苏狸低哼一声,把匕首归鞘。她乜斜一眼:“怎么,不装了?”孟怀曦有几分无措:“对不起。”苏狸眼底有明显的红血丝,她的声音嘶哑:“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一声不吭丢下整个明月坊,凭什么你就笃定我们没有一抗到底的实力。”七年的时间,她为此辗转反侧,耿耿于怀。“对不起。”孟怀曦低声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