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公主很少笑,也很少哭,可是湘云跳湖的那日,公主晚上抱着他嚎啕大哭,就像一只倦鸟,在陌生的土地上不停被人催赶,找不到一个落脚点。你还有我。他拍着她的背,一遍遍地说。我只有你了。公主将泪水擦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也一遍遍地说。湘云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她也是一个掏心掏肺为公主好的人。他陪着公主跪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公主不愿意吃饭,他就只好哄着说,若湘云泉下有知,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公主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好。她轻声说。那之后,他每天晚上都会溜进太子府里面陪着公主,陪她说说话,然后守着她睡觉。公主怕他被太子府的守卫发现,让他不要每天都来,可是他知道没有他公主晚上会睡不着,只要他小心一点,就算承担一点风险,又有何妨呢?他会很小心地保住自己的性命,毕竟,公主只有他了。过了一年半年,公主终于走出了湘云去世的阴影,至少,她不会因为湘云的死而一个人整夜都睡不着觉。日子总归会好起来的。他对自己说。时间若抓不住的风从公主的发鬓间溜走,从公主的裙摆下嘻嘻笑着掠过,公主看到他偶尔会对他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给他讲解着她今日看的诗词歌赋,就像一切真的似乎都在往好的一面迟缓又没有间断地行进着。也有不愉快的时候。比如,公主常常劝他娶妻生子。他总是想也没有想就一口回绝。这是他唯一不愿意妥协,也不能去将就的事情。也是他十一岁之后,就注定接受的宿命。成为她最忠诚的影子,只看得到她一个人。事情的转折是发生在第六年过半的时候,太子府有个嘴碎的下人告诉公主,天泽国和赤炎国已经开战了。不知道公主和太子说了些什么,而后,公主被软禁起来。公主身子越来越虚弱。发热,风寒,她常常躺在床榻上,看着窗框外一角湛蓝色的天幕,从早晨到晚上,最后床榻边的灯被丫鬟熄灭,她也闭上眼睛睡去。烟波轩被重兵把守,他一个月往往也不能来看她几次。第八年的时候,公主对他说,司矍,我犯的错不多,但一次已是滔天大过,可是我还是想要回家看看。她说,惟愿狐死丘首,代马依风。如果这是她的愿望,那么,他一定会帮她实现。他毅然决然地提着一把剑,将少女揽在怀中,从重重把守之中,用血肉之躯杀出了一条血路。他要带她回家,就像十四年前,她把他带入宫一样。逃亡的路充满了鲜血和尸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月亮每天晚上会照常升起,为他们照亮回家的路。他抱着公主轻声细语地给她讲故事,绞劲脑汁地逗她笑,甚至唱蹩脚的歌给她听。只要她不要目光空洞地看着远方不说话。他其实很害怕。怕公主离开他。但是他也很没用。连公主的最后一个愿望也没能实现。雪压枝头,寒冷刺骨,他在天泽国的边境给公主立了一个墓碑,然后准备去天泽国的皇宫找当今的圣上。皇上听完他这些年的故事,看着他脸上的深深浅浅的伤口,长长地叹息一声,眼睛里面泛起薄薄的水雾。身为皇上,他不能在这么多下人面前哭。他懂,因为他也不能在公主面前哭。皇后娘娘坐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他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没有哭。再然后,是他领兵十年的故事。皇上问他想要些什么。他说,请给他一个机会上战场,上阵杀敌,为国效忠。军营的号角旷远,月亮清寂地落在大漠之上,远处的群山起伏,影影绰绰,他一个人坐在帐篷里面擦拭着长剑,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并不算顺遂安乐的八年。那个记忆中拉着他衣角笑着让他带她去屋顶上看月亮的少女。司矍,你是不是喜欢我呀。她撑着脑袋看着他,笑嘻嘻地问道。他那个时候没有说话,现在想起来,他突然觉得,他这一生没有多少值得后悔的事情,若真的要说一件,也就是唯有那一次。他多想借着那次机会,给少女说一次,是。卑职心悦公主。可惜她再也不能听到。十年,他率军攻下赤炎国的数座城池,一步一步直逼汴京。汴京破的那一天,那个当年的太子陛下,如今的皇上,没有任何地抵抗地让他们入了城门。等他们攻入皇宫,发现赤炎国的帝王抱着一副女子的画像,嘴角微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没有一个士兵认得画像上的女子。他却知道。他将画像带回了京城。他凯旋回京,公主的弟弟登基为帝,坐在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皇座上乐呵呵地问他想要些什么。他双膝跪下,抱拳说,希望圣上能赐他一杯毒酒,在他死后,能够将他的骨灰和公主葬在一起。满身的军功,但求一死。虽然大逆不道,但他还是想陪着公主。接下来的事情,他不太想说。因为无非就是不断地劝告,无非就是所有人都让他向前看。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没有放下。皇上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膀。从来没有想过放下。他说。人死不能复生,而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何苦呢。他们都这么认为。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公主死的那天,他其实就已经被她永远困住,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皇上不肯赐他毒酒,但没关系,既然皇上不能寒了忠臣的心,那他就自己喝。毒酒的滋味就像他离宫之前吃下的过期的糖果一样,有点苦,但吃下后,却没有那么难过了。数千个日子,他的骨头快要被想念打碎,他却又要若无其事地咬着牙向前,将那些公主失去的一一讨回来。而如今,终于能够解脱了。他缓缓闭上眼睛。月亮无心悲悯少年,少年却因此记挂了许多年。现在他可以说爱是什么。他已经用自己的一生,说给那个少女听。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了tvt我心疼小侍卫死了第65章 醒来司矍一言不发地抱着怀里面的少女翻身上马。“平南王世子也在。”他将怀里面的少女捂得严严实实的, 立于马上,霜雪浅浅覆盖住他英挺的剑眉,显然已经在雪中等候多时, 丢下这句话后, 就头也不回地朝着城内驾马而去。阮靖向来看不惯军中靠着靠山空降的将领。这军中皇上钦点的随军参军,阮靖初时还以为只是个花拳绣腿,阿谀奉承,上不得台面的小子,结果相处久了,他发现这青年不骄不躁,有勇有谋,上战场也是打架的一把手,特别是追击北虏那一战之后, 更是对他刮目相看了几分。假以时日, 必成大器。只是, 这小子和那位金枝玉叶的公主看起来关系不一般哪。阮靖顾不得多想, 先是唤人将平南王世子搀扶下来,后让楚瑜带着将士们去军营安顿好,就带着军医也急急地追了上去。几日前, 皇上给他递书信说,公主可能随着粮草车来了益州城, 随行的还有平南王世子,差点将他的魂都给吓没了。这益州城紧挨着战场的前线,天气湿寒,水能成冰,军中不少将士因为常年驻守在益州城内,都落下了不少毛病, 可不是这些含着金汤勺长大的公子贵女们该来的地方。唉,这益州城的两个祖宗,伺候不好,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司矍在益州城城东一处庄严肃穆的院落面前停了下来。院落前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石狮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院门口守着两个身着盔甲的士兵,一见司矍到了,就赶忙上前将大门打开。他们知道,司矍怀里面抱着的,那一定就是将军口中怠慢不得的贵人。至于这贵人是谁,没人敢去想,也没人敢去猜。这里是军事要镇,每个人按部就班地值守着自己的岗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关注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公主已经在他怀里面睡着了,也可能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昏睡过去。司矍一只手扶着公主,自己先翻身下马,而后他收敛着力道,深吸一口气,紧绷着肌肉缓缓将公主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公主瘦了许多。比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抱起来还要硌手。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这一路上天寒地冻,一定是日日风餐露宿,还不得不和一群在军营里面呆惯了的糙汉子同吃同住。想到这里,他鼻尖微涩,宛若有把刀子一刀刀地割着他的心脏。天知道他刚刚醒来,得了皇上的消息是多么的惊惧。从京城到益州城的路太长了,此时又正值寒冬,带队的将领还不知道队伍里面藏着一个从小就被千骄百宠的长乐公主。他不敢想公主出事了他会怎么样。怀里面的少女动了一下,似乎觉得冷,将脸朝着他的胸膛无意识地蹭了蹭,才魇足地嘤咛一声。司矍收回自己的思绪,赶忙抬脚朝着府内走去。房间里面早就烧好了地暖,暖融融的。他俯下身,像是对待至宝一样,小心地将怀里面的少女安置在床上,轻缓地给她盖好被子。铁甲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声响,似乎也跟着收敛力道,唯恐惊醒睡梦中的少女。做完这些后,司矍垂下眼睑,半跪在床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公主的手还是一如既往地冷。公主惧寒,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嘻嘻笑着将手偷偷伸进他的脖子里面吓他一跳,觉得累了,或者难过的时候,就只会安静地坐在一旁,然后将他的手拉过来,牢牢地覆在她冰凉的双手之上。公主,卑职可以给你拿暖炉。那时候他不知所措,明知道于礼不合,想要抽回自己的双手,可是他一旦触碰到那刺骨的温度,还没有等自己反应过来,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将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握得更紧。不要。少女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道。没有你暖。少女的手掌不复以往的细腻,掌心带着些许粗糙的质感,司矍一遍一遍摩挲着她的手掌,看她一双小手密布着细密的伤痕,眼眶微热,抬眼仔仔细细地去看她的脸庞。她双颊潮红,巴掌大点的小脸看起来又瘦了一圈,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往日比之桃花更盛的红唇褪成寡淡的白色,唯有眼角下涂抹着一道浅浅的青黑,那长长若蝶翼的眼睫安静地在她的脸庞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才给她憔悴的面庞添了几道重彩。他的手忍不住又开始抖,可仍旧牢牢地将少女的手掌握在掌心。不敢用力一分,也不愿意松开一毫。梦里他整整过了十八年哪。有压抑却短暂的快乐,但更多的是,挑灯夜坐,静观月色的惆怅。等阮靖带着军医赶来,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身着银质盔甲的青年虔诚地半跪在地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床上的少女,双眸早已隐去了往日瘆人的寒凉,若冬雪消融,一汪湖水在雪后初霁之后,便只能照得那床上少女的影子。身经百战的大将军突然停下了脚步。“嘘。”他抬手对后面匆匆赶来的军医做了一个手势。“小声点。”傅知微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而后眼睫一颤,便睁开了双眼。睡了两天两夜,傅知微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被熬成一团浆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将要去哪儿。傅知微茫然地看着头顶上浅粉色的罗帐。她不是和表哥一起出京了吗?傅知微缓缓地将头转了过来,便看到了趴在她床边睡着了的青年。他没事呀。对了,她想起来了。她的小侍卫将她抱了起来。傅知微抿嘴笑了下,盯着他看了又看,心中欢喜,而后悄悄地伸出手,去拨弄他垂落在耳边的头发。他没事。她也好好的。青年的肩膀动了动,被她的动作惊醒了。他在这里守了两天两夜,又加上伤还没有好,所以不知不觉就趴在床边睡了过去。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他隐约感觉到床上的动作。司矍一抬起头,就看到少女躺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她。“公主……你、你醒了?”青年的声音带着宿夜未睡的沙哑,他的下巴上冒着浅浅的青色胡渣,面色疲惫,眸子里面却含着压抑不下的惊喜。“我去叫大夫。”“欸,别——”傅知微见他就要起身迈步往外面走,赶忙直起身子去拉住他的手。司矍停下脚步,唯恐自己的动作伤到了她,转过头来看着傅知微不赞同地说道。“公主切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大夫说,公主虽然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但这十几日舟车劳顿,需得好好养着,最忌着凉受寒,否则难保落下病根。“我、我想和你说说话。”傅知微低着脑袋,不服气地说道。司矍听了这话,眼眸深了深。他安静地又重新半跪在地上。“公主感觉可好些了?有没有不舒服?”他怕她受凉,将她露在外面的小手拉过来捂在他宽厚有力的手掌里面。还好是暖的。傅知微嘟了嘟嘴,偏过头不去看他:“才几个月不见,如今连我的小名也不唤了。”司矍失笑。“杳杳。”他温柔地唤道。傅知微被他这一声唤得脸红,但就如同被顺了毛的猫儿,转过头来高兴地望着他。她正要说话,又想到她来这里的正事,连忙问道:“欸,你的伤还疼不疼呀。”“不是什么大事。”司矍将她耳边垂落下的几缕发丝撩起别在她耳后,冷冽的眼眸中含着的重重积雪化开,笑着答道。“怎么可能。”傅知微瞪大了眼睛。“睡了四五天而已,皇上他们不告诉你,也是怕你担心。”“别怕。”这人!傅知微气恼地抽出一只手想要去捏他腰间的软肉,还没有碰到,她警惕地收回手盯着他:“你腰上没有伤吧?”他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没有。”司矍握紧了她的右手,黑曜石般的双眸沉静地看着她,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绪:“杳杳下次不能再做这么莽撞的事情。”傅知微哼了一声,又娇娇气气地别过脑袋。几个月不见,就知道教育她。她刚刚摆出生气的样子,转瞬之间,就被一双温暖的手臂的圈在了怀里面。傅知微窝在他胸口,动了动秀挺的鼻尖。鼻尖萦绕着的是她熟悉的沉香。冷冽,稳重,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像是一遍遍地将我在,不动声色地说给她听。她将双手缓缓缠绕在他的腰肢上。“司矍。”她缩在他怀里面,小声地问道:“受伤的时候,是不是很疼呀。”“不疼。”头顶上方青年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只是放不下一件事情。”“什么事情?”傅知微好奇地问道。“这个月的书信,还没有来得及寄给公主。”傅知微听到他这话,一个没忍住,泪水就扑簌簌地像是断线的珠子往下落。她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这个呆子。”青年把她抱得更紧了。“现在想想,如果我能够早点把信寄出去,公主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也不用千里迢迢地从京城赶到苦寒的益州城。”他自顾自地说道,语气里面含着深切的自责和悔丧。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差错,他让公主忍受了这么大折磨,一路随军来到北疆。他的错。“好呀,我对你这么好,你还不愿意见到我。”傅知微将泪水一股脑地糊在他的衣襟上,努力撑起一个笑脸,想要缓解气氛,边哭边开玩笑地说道。哪有一见面就哭的。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她的脸上,像是一片花瓣坠落的重量。轻得不像话,又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克制、压抑。“杳杳,别哭。”“我想起来了。”司矍低下头,抵着她的额头,看着她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傅知微睁着泪眼朦胧的双眼,连哭也忘记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全部?”“全部。”他低声说。作者有话要说:七夕节快乐宝贝tvt我儿子的情人节一定要过感谢在2020-08-19 14:49:23~2020-08-25 22:1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柚子 10瓶;世无双 5瓶;春意正浓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6章 看雪“我居然不知道你前世这么厉害。”听着青年低哑的嗓音娓娓道来前世她没有来得及参与的十年, 傅知微缩在他胸前说道。“当年威震一方的大将军,竟然现在是我宫里面不起眼的小侍卫,司矍, 你是不是觉得可憋屈了。”她呲了呲牙, 作势生气地去捏他的脸。他的脸硬邦邦的,摸起来只有一层皮,这几日守着她,下巴上冒出了浅浅的青色胡渣,有些扎手。司矍一动不动地任由傅知微在他脸上乱动。少女的小手软乎乎的,不小心掠过他的鼻尖还带着点点她特有的馨香,他压下心中的心猿意马,乖乖回答道:“我还是喜欢当公主的侍卫。”“因为可以一直看着公主。”“没出息。”得到满意的回答,傅知微眯起眼睛笑成月牙状, 伸出手顺毛一样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但我喜欢。”如果她有一条尾巴, 此刻一定早就得意得翘上天了。司矍呆在房里面和傅知微说了会话, 就出去唤大夫进来。和大夫一起进来的, 还有沈皖和傅行。“杳杳!”沈皖一看到床上坐着消瘦的少女,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恶狠狠地剜了傅行一眼, 几步跨作一步地走到床边坐下,一把将傅知微抱在怀里面。“你可快要把我吓死了, 都怪傅行这个混小子,带着你出来就算了,一路上也不好好照看着你。”沈皖一向清凉有力的音色带着点点鼻音。听到自家小姐妹昏迷的消息,她特意从荆州城连夜赶了过来。害自己的姐妹这么担心,傅知微心里面也觉得揪得疼,拍了拍沈皖的后背, 轻声细语地安慰她说道:“别哭呀,我这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绾绾,你也别怪表哥,是我自己非要跟着他来的。”傅知微抬起头看见傅行也是委委屈屈地站在一旁,满脸担忧地看着她,又补了一句。沈皖将头埋在傅知微的脖颈之间,不肯起来,小声地嗯了一声。傅知微感觉到她肩膀上的衣服带着一些温热的湿度,软塌塌地贴合在她的肌肤之上,像是自家小姐妹落下的泪水。她没有戳破,一遍遍抚摸着沈皖的后背,安静地任由沈皖抱着。**傅知微在益州城住了下来。傅行见她没事,也松了口气,转头就死皮赖脸跟着沈皖去了荆州城。静养的日子清净自在,闲时煮茶赏雪,作画插花,司矍怕她无聊,下了军营就在院子里陪着她,沈皖偶尔得了空也爱带着傅行往益州城跑,唯恐她一个人呆着给憋坏了。傅行如今已经完全褪去昔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的模样,他白皙的脸颊被晒黑几度,嘴唇再不复以往的红润,然眉骨之间却显得更加英挺。这还得多亏了忠勇侯。驻守在荆州城的忠勇侯乃沈皖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情,震怒,直接把傅行逮过去训了一顿话,说大丈夫顶天立地,连一个姑娘都保护不好,委实不像话,还说既然他来了这边境,也不能白养他这一个富贵闲人,于是整日亲自带着傅行在军营里面溜达操练,放话说等他再练几个月,就让沈皖拉着他上战场。直接把傅行吓得觉都睡不着,听沈皖说,每日鸡鸣未响他就早早地起来,跟着她巡逻练拳,唯恐自己学艺不精,等上了战场自己的连命都捡不回来。傅知微品着手里面的刚泡好的普洱茶,听了这话吃吃直笑。唯一美中不足的事情就是,司矍不准她出门。大夫说她体质虚弱,本就不应该随军跑到这边境来,既然来了,就得先好好养着一段日子。另外,益州城这几个月是最凄寒刺骨的时候,落雪寒仄逼人,需尽量避免外出,避免寒气入体.司矍推门进来的时候,傅知微正坐在悬窗上对着外面的雪景发呆。院落外面栽种着铮铮梅花,深色的桃红和白雪相映,又横着虬枝几道,比写意画还有几分韵味。少女手里面握着暖炉,被子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画册,她微抿红唇,缩在厚厚的被子里面,只留下光洁白皙的脖颈和精致清丽的脸颊露在衣襟之外。她细细地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雪景,若有所思。司矍放慢了脚步,走到她面前,顺着她的视线瞧了过去。泥褐色的枝干就像是画里面苍劲有力的笔触,从泥土里面带着横折竖转的锋利直勾勾地立在雪中,枝桠上蹦出来的五瓣梅花笑嘻嘻地仰着头,竭力想要去接住一朵飘飘然落下的雪花。他将视线转向少女,默默看了许久。“杳杳想出去看雪景吗?”“那当然。”傅知微将膝盖立了起来,锦被上立马鼓起一个小小的山包,她没有回头看他,似乎早就知道青年在房里面,撅嘴不满地说道:“可你不是不准我出去吗。”房间里面又陷入静默,甚至可以听见外面寒风吹刮窗纸的声响。傅知微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叹了口气。她如今可算是名副其实的金丝雀,最可恶的是连绾绾都站在司矍那边,死活不不愿意带她出去玩,可愁死她了。然而下一秒,她就连着被子被青年抱了起来。“欸欸欸——”身体一下子悬空,找不到着力点,傅知微死死地揽着青年的脖子,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你小心一点。”青年低低笑了一声。他右手从她膝盖窝下穿过,左手紧紧地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裹成一个球,只剩下她毛茸茸的脑袋还露在外面,紧密地把少女扣在自己怀里面。“益州城的雪,的确比京城好看多了。”“把暖炉抱好,别掉下去了,我带你出去看雪。”傅知微一扫之前懒洋洋的神态,勾着他的脖子就亲了他嘴巴一口。“可真乖。”司矍的耳根悄悄红了。傅知微不管这些,一想到终于可以出去走走,她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面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躺好,又将被子里捂着的暖炉摆在肚子上,眯着眼睛得意地指挥道:“那我要去看雪淞江!《水文异志》上描述过这条江,传说是龙王的第五个儿子为了等他在凡界的妻子化成的。隆冬之际,冰封千里,雾凇沆砀,想想就觉得特别好看。”司矍看着她这副精神焕发的模样,把怀里面缩成一团的少女抱的更紧了些。软和的锦被,少女乌黑柔顺的发丝,还有她呼吸之间猫儿一样的鼻息。这些都是真切存在着的。“今日就在院子里面走走,等过些日子,再带你去看雪淞江。”行吧。傅知微用头在他的衣襟前蹭了蹭,表示默许了他的回答。怕外面漫天大雪的冻到怀里面的娇人儿,司矍在傅知微手里面塞了一把白底绘着红梅的油纸伞,就抱着她抬脚走了出去。刚一推开房门,傅知微就忍不住将头埋在司矍胸前打了个哆嗦。好冷。她被他密密实实地裹成一个蝉蛹的形状,只剩一只手从被子里面探出来,以方便撑着油纸伞,但这外面的温度像是能将人骨头打碎一样,顺着空隙丝丝缕缕地从她的衣襟里钻了进去,直直冻到了她的五脏六腑。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觉得呆在屋里面咸鱼躺也不错。“冷吗?”司矍揽紧她一些,皱着眉头问道:“要不要回去?”一听这话,傅知微赶忙拼命地摇头,还使劲将脖子朝着外面探了探,示意自己一点也不怕冷。“多走走就好啦。”她小声地说。司矍见她坚持要去外面看看,只得顺着她的心意迈开步子,围着这座偌大的院落一圈又一圈地转。他的手臂结实,却不显山露水地藏在衣袖之间,触之是紧绷流畅的线条感,青年的肩膀宽厚,可以任由她不安分地在他脖子间蹭来蹭去。府里面的下人不多,偶尔见着几个,也规规矩矩地低着头扫雪。竹子做成的扫帚刷啦往雪地上一落,再轻轻一用力,就将雪地里埋着的青色石板给露了出来。一声又一声,沉稳有力,将院落染上几分世俗的气息。傅知微略微打直身子,好奇地打量着院落内的景致。屋檐上都蒙着厚厚一层白雪,白得发亮,描成一条宽广的白条,偶尔黑色的砖瓦从雪里面露了出来,便将这纯粹的白雪一片点缀得愈发古朴厚重。“司矍。”傅知微将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轻声唤道。“怎么了?”黑衣青年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我看到这院落里面挂着的红灯笼,突然就想到,年关就要到了呢。”司矍失笑,他冷峻的眉目映衬在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清俊得耀目,一时之间竟然让傅知微看呆了。他这几天特别喜欢笑。每次他一笑,她就恨不得将他藏起来,学着话本子里的暴君,在一个温暖如春的地方给他建一座黄金屋,不准任何人看到他。不过这个念头想想是情趣,真的做起来,那就是变态了。傅知微打住自己脑海中的胡思乱想,继续接着说道:“你看,表哥在这里,绾绾也在这里,还有忠勇侯伯伯,一想想这些关心我的人如今都在我身边,就突然觉得,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幸福的时候了。”她身子使劲又朝着他胸前凑了凑。“还有你。”隔着不算太厚的衣服,他温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的手臂上,每次他浅浅的呼吸凝聚成的白雾轻飘飘落在她鼻尖,牵连出说不出的暧昧,又像是他们之间永远分割不开的联系。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杳杳,我会永远陪着你。”他低下头,虔诚地擒住少女殷红柔软的嘴唇,而后似是不满足于浅尝辄止,轻而易举地撬开她的牙关,攻城略地,肆意攫取。少女发出一声喘息,手中握着的油纸伞啪嗒一声落在了雪地上。宛如几枝傲梅凭空从雪地里面探了出来。第67章 军营天高皇帝远, 傅知微如今才算是完全体悟到这句话的意思。益州城离京城路途曲折漫长,加急的特派信件都要送上好几天,再加上大夫说她不能再受车途劳累之苦, 她爹和她娘只能在京城里面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益州城悠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皇上没有办法, 总不能把御林军派出去把她抓回来,可好端端一个活人不在京城,不仅宫里面的嫔妃都盯着昭华宫,还有重大的宫宴得她出席,只能对外宣称长乐公主去相国寺为百姓祈福一年,伴青灯古佛,望来年风调雨顺,人寿年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