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户部尚书一起赶过来的,还有淑妃。淑妃见到这样的场景,脸色发白,暗暗攥紧拳头,就连户部尚书这样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的人,也维持不住面上镇静自若的神色,冷汗涔涔。“皇上恕罪。”没有等皇上说话,户部尚书就赶忙跪了下来。“犬子一向知礼,老臣绝不相信这是出自他的本意,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这件事情希望皇上彻查,定有隐情。”“是啊,皇上,臣妾也不相信治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淑妃也被自家侄子这副模样给惊呆了,也急急跟着户部尚书跪下来求情道。这药本来是给谢升平下的,怎么就让治儿给喝了。“呵。”皇上冷笑一声,“李治目无章法,竟然胆敢在百官宴上在御花园同宫女行苟且之事,你说,还有什么隐情?”“这些事情,他没做吗?难不成还是朕冤枉了他?”到底也是朝廷中的人精,短暂的惊诧之后,户部尚书也冷静下来,低着头回道:“犬子做的这些事情无可推卸,只是希望皇上查明真相,还犬子一个清白,不能平白地放任这背后之人在宫里兴风作浪。”“好啊。“皇上气极反笑,“你们倒还觉得是自己委屈了,不是要证据吗?那就给我查!”他阴沉着脸扫视一周,说道:“不给我查出来,今天晚上一个人也别想睡觉。”“你们不是要清白吗,那就一个也别走了,就在宫里面给朕等着你们要的清白。”傅知微原本在一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乍一听到皇上说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又开始打起鼓,担心谢升平在暗地里面做的动作被宫里的人查出来。…………宫里面今日晚上忙成了一锅粥,守着殿上的诸臣等了许久,才见皇上阴着脸回到殿上,也没有多说话,就下令宴会收场。好好的百官宴遂不欢而散。傅知微本来想要同谢升平说几句话,可碍于今日的场面,只得眼睁睁看着她随着一众官员退下。谢升平快要出殿门的时候突然回过头看向殿内傅知微的位置。别担心。她眨了眨眼睛,冲着傅知微微微一笑。今夜注定对于许多人而言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傅知微回了昭华宫洗漱,随手从梳妆台上去了一匣子珠宝,披着头发坐在床上数了一会儿里面的珠子,终于等到司矍翻窗进来。在玉麟山庄,她不习惯没人抱着她睡觉,夜里睡不好。如今好不容易回了宫,她今日又罕见地失眠了,缩在司矍的怀里面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杳杳。”在傅知微翻了第一百零八个身之后,司矍忍不住了,箍住怀里面少女的腰肢,睁开眼睛问道:“你很担心谢大人吗?”“你没睡呀。”傅知微仰着头看向他,讪讪问道。“杳杳今日这样,我也睡不着。”她似乎很担心谢升平的安危。司矍不由得紧了紧搭在她腰肢上的手。“我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担心。”傅知微头埋在他脖颈间小声说道,“淑妃仗着她的母族在宫里面嚣张跋扈这么久,倘若明天能够听到好消息……那我可得开心坏了。”“可是万一真的被父皇查出来谢升平做的手脚……”“不会的。”司矍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翻涌的酸涩,让这些情绪不要像是咕噜噜的气泡一样直直往上面冒。“谢大人一定留了后手的,他在朝堂上也有些势力和手段。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应当是懂的。”“是啊。”傅知微反手抱住他,闷闷地说。她也希望快点能把这些糟心的人搞下去。两人默默躺在床上抱了一会儿。青年的怀里面是恰到好处的温热,傅知微沉浸在这安稳的滋味当中,魇足地砸吧砸吧嘴,快要跌入梦乡之中。“杳杳。”她听到耳边司矍低哑的声音。“什么。”耳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没有料到她还醒着,迟疑了一会,才继续说道。“你很喜欢、很喜欢谢大人吗。”傅知微不耐烦地伸手堵住了他的嘴,滚进他怀里面,含糊不清地说道:“胡说。”“你这个呆瓜,谢升平是女子。”她的肩膀上突然凑过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蹭得她痒痒的。司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爱了。傅知微一时分不清这是不是梦,下意识地抱紧身侧之人,咯咯笑了起来。…………第二天傅知微一睁眼,顾不得梳洗完,就迫不及待地问湘云宫里面的消息。湘云一边笑着给傅知微梳头,一边说道:“这淑妃也是活该,算计来算计去,竟然算计到自家侄子身上了。”“这怎么说。”傅知微一听这大概意思是淑妃遭了殃,兴致勃勃追问道。“这下药的宫女扛不住审问,说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指使她做的这事。淑妃娘娘当然不承认,结果查出来的处处证据都指向她,可把她给气的。”“这淑妃这几年在宫里面耀武扬威惯了,也是个沉不住气的,竟然嚷嚷说这药她要下也不会给她侄子下,定然是那个谢升平在暗地里面搞鬼。”你说这好好的,提谢大人干嘛?后来仔细一查,竟然发现这药原本是给谢大人的,结果不知道哪里出了错,竟然端给李治喝了去。听在场的宫女说啊,不仅淑妃娘娘的脸色都白了,就连户部尚书的脸,都青得跟个阎王爷似的。”“这倒是有趣。”傅知微扭了扭脖子,听得心情大好,“那父皇怎么说?”“还能怎么说?后宫干政原本就是大忌,皇上这几年也厌恶淑妃得紧,直接就下令将淑妃打入冷宫了。”第48章 萤火虫天气骤时转阴, 连着下了几场大雨,雨珠豆大,径自浇在地面上便腾起袅袅雾气。百官宴那件事情之后, 户部尚书行事低调许多。宫里面原本盛极的淑妃一派骤然倒台, 仕途通畅的户部尚书的嫡子也闭门不出好几日,似乎自觉已经没有脸面面对昔日的好友。那日百官宴上发生的并不光彩的事,诸位大臣大多心知肚明,却也只能任由其捂烂在肚子里面,或者私下邀着四五好友小聚之时,偶尔喟叹几句,寥寥数语,便只能堪堪止步于此。因为如今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北方传来消息,说是毗邻边境的益州城内多了些许不同于本地装束的人士, 推测或许是北方异族前来打探消息的探子。北虏早就对天泽国虎视眈眈, 近几年的动作逐渐变得肆意张扬, 前来的使臣行事亦是嚣张跋扈, 并不像是前来示好的模样。因而这些年边境并不太平,各种大小摩擦不断,若汹涌的暗流翻涌在平静的江面之下, 静伺着恰当的时机。这些消息,都是司矍或者谢升平说给她听的。司矍越来越忙, 皇上这些日子愈发器重他,起初傅知微心里面还松了口气,可后来从司矍的言语和神态中,她终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这个一直陪着她的小侍卫,不日之后便会远走边疆。沈皖忙着查铁杵山一事, 间或得了空来昭华宫坐坐,便会给她说说京城里面的情况。“什么?”傅知微哐当放下茶杯,瞪大眼睛,“表哥要去参加科考了?”她口中的表哥,指的便是傅行。沈皖不紧不慢地拿了傅知微的锦帕擦了擦桌上水渍,见怪不怪地说道:“我早就已经惊讶过一回。”她娘跟她说傅行这几日在家里面闭关准备着科考的时候,她可是直接将茶给喷出来了。“他这是为何?”傅知微连忙挪了挪自己的位置,好离沈皖近一些,“我估摸着,表哥这是为了你吧?”“也许吧。”沈皖叹了口气,“其实……”她的神色带着些许踟蹰。傅知微一瞧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她不知道的故事,赶忙给沈皖倒了一杯茶递给她,也没有多催促,乖乖坐在椅子上等着下文。“这些日子,我老是碰到傅行。”沈皖捏了捏眉心,神色间有些无奈,“甚至常常在马场碰到他,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马术虽然说不上精湛,但也算是看得过去。只是他每每见了我,就跟在我屁股后面跟个孱弱的羊羔儿似的追,甚是烦人。”“他一副娇弱西子的样子,跑得又慢,我不得不停马下来等他,这多碍事,我自然没有给他好脸色看。”“噗——”傅知微手肘放在桌上,一手捧着茶小口喝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表哥虽然比不得军中的将士,但用娇弱西子来形容,也委实夸张些。若是遇到不喜欢的人,绾绾肯定连理也不会多理会,哪里会停下马等他。这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日听马场的小厮说,傅行这个公子哥,小时候在马场初学骑马,旁边侍候的小厮没注意,一不留神就让他从马背上跌了下去,于是傅行脸朝草地,栽葱似的哇哇大哭,后来便从来没有踏足过马场。”“其实表哥对你还确实挺好的。”傅知微也收了调侃的心态,真情实意地劝说道。傅行对绾绾的好,他们这些旁的人都看在心里面。“绾绾,其实——”她的语气含着些许试探。“你也可以尝试着接受下表哥……”“别说这些。”沈皖挥了挥手,赶忙打断她的话,“我娘给我说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不想拖累他。”沈皖眼睛里面带着一丝迷茫,像是抓不住的一缕辉光,转瞬即逝,“我已经跟我爹爹说好了,过些日子我就随着军队启程去边疆。”“我在京中的军营呆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再去看看边关的平沙落雁,哨楼上通红的一轮落日生生焚烧了半座孤城。”“史书纵使记载了万千古人,同那些所有逝去的所有生命一比,也不过寥寥,但我愿意相信我能够有别于瓦砾碌碌。生命本就如同赌石一般,百转雕琢,不厌其烦地打磨附着身上的碎石,期待着有朝一日窥见其中蕴藏着的青绿一点。”沈皖定定地看向窗外隐匿在云层后的日头,声音清亮,带着少见的正经肃穆。傅知微懵懂地看着她,摸了摸头,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绾绾在她面前一向都是玩世不恭的样子,鲜少有这般正经的时候,可是——她又觉得这才是绾绾。傅知微看着她坚毅的侧脸,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这让她想起了她们小时候,那些绾绾溜到宫里面陪她的日子。宫里的下人都拥着去讨好淑妃,她虽过得不算坏,可也提不上好,却是这个小姑娘挡在她面前,给她撑起了一片天。天下女子三从四德,不外乎是一个模板雕刻出来的,可是能做那些寻常女子不能做的,还能比那些男子做得更好,才能称的上是女子众的楚翘。“父皇可喜欢你了,小时候他就让我多像你学习,肯定不会为难你的。”“只是,绾绾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说起边疆的事情,傅知微情绪低落了下来。边疆呀,不知道会吞噬掉多少人的生命,她心里面又牢牢地存着那一丝侥幸,她牵挂的这些人都能够从战场上面活着回来。沈皖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就是表哥要参加科举的原因吗?”傅知微甩掉脑海中的情绪,好奇地问道。“他听说我不久就要去边关,将自己关在家里面好些日子,后来再见到他,就跟我说,他要参加科考了,让我不要担心,这几年我不在京城,他一定洁身自好,不惹是生非。”“那你怎么回的?”“我问他干脆出门带着面纱也别让女的瞧见了。”“噗——”傅知微忍俊不禁,“他也不能总是这么没出息,不然怎么配得上我家的绾绾?”“女子为将,本就争议众多,表哥自然再知晓不过,他这样做,心里面想着的也是为你好。绾绾,你当真不愿意多考虑下?”沈皖把玩着桌上的小茶壶,没有说话。落了几场雨,京城里的天反倒真真切切地热了起来。昭华宫内四角放置着亮青釉面青花瓷,里面摞着冰块,冰块剔透,冰块的边角便是深邃的蓝色,内里通华清冽,冒着薄如烟雾的冷气。小厨房将冰块捣碎,浇上一层西瓜汁,最后在顶端撒上碾碎的葡萄干,碎花生,煮熟的香甜软糯的红豆,将这些整整齐齐码在蓝底白边小碗碟之中,便成了宫里夏天最受欢迎的供以消暑的甜食。天气越来越热,晒得整个人的身子都软了,脑袋都晕乎乎的,傅知微如今也没有了溜出宫门的兴致,就连去御花园散心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傅知微坐在书房内画了会画,仰头伸了伸懒腰,瞥见桌案上立着的木质日历,便百无聊赖地在上面画上一笔。她愣愣地看着在纸上浸润出丝丝墨线。等京城里面的粮草备好,再将随军的人员安排妥当,再过不久,就是绾绾和司矍随军去边关的日子了。真快呀。司矍是在傅知微刚用完晚膳的时候来昭华宫的。傅知微正摸着小肚子躺在凉椅上纳凉,一见到他来了,笑着冲他招了招手。司矍快步走到她跟前,不露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杳杳,我带你去个地方。”他深深地看着她说道,黝黑的眸子里带着忐忑。“好呀。”傅知微没有多问,笑眯眯地应下,心里面隐隐含着些许期待。夏日的傍晚消散了白日的闷热,辉煌的日头久久徘徊在树梢头,依依不舍不愿落下。傅知微和司矍并排走在御花园的小路上。怕被其他人瞧见,司矍特意和她保持了一点距离,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傅知微撅了撅嘴,偷偷一点点地挪到司矍的身旁,拉住他的衣角。太远了。她不习惯。青年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也朝她靠得近了些。顺着御花园的小路左拐右拐,走了许久,司矍神神秘秘的拉着她钻进路旁的一片树林内。夜里算不上炎热,但是微烫的空气褪去白日里面刺人的温度,将整个人炙烤得暖融融的,浑身使不上力气。走了一会儿,傅知微就走不动了。“司矍,还有多远呀?”傅知微打了一个哈欠,忍不住出声问道。司矍捏紧她的手,嗓音低沉有力:“马上就到了。”“杳杳,再等等。”这片树林紧挨着宫内的南淮溪,行走在林间能够听到远处隐隐约约的水声漫过石子的声音。走了几步路,司矍停下脚步,紧张地说道:“杳杳,闭上眼睛。”傅知微乖乖地闭上眼睛。黑暗袭来的一瞬间,她的肩膀被青年一手揽住,而后他轻轻一用力,她就跌落入他的怀抱中。水声愈来愈大,宛若前几日京城落的雨,劈里啪啦绵延不绝,打在石头上,又在尾端拖曳的钧天广乐。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听觉却愈发清晰。傅知微靠在司矍的怀里面,挪着小碎步,默默听着周遭的动静。石子刺啦被踢开的声音在夜里面像是划出一道尖锐的小口,躲在暗处的蛐蛐声似曾相识,还有身旁的青年略微急促的心跳声。像是什么欲破土而出。她抿唇偷偷笑了一下。时间在漫天的黑暗中失去了参考的价值,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处停下。在这里,水声宛若被揭去了附着在面上的面纱,霎时间清晰起来,急促接续,若永不停歇的琴声。有微凉的晚风扑面而来。“司矍,可以睁开眼睛了吗?”傅知微小声问道。“等下。”青年的声音带着些许怕让她等急的不安。她站得有些累了,也不嫌地上脏,忍不住蹲了下来,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将头埋在膝盖之中。这些日子可把自己养成了一把懒骨头。傅知微懒洋洋地坐在地上想着。也不知道司矍在忙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的声音又响起。“杳杳,可以了。”司矍拍了拍她的脑袋,跟着坐在她身旁。傅知微抬起头,缓缓地睁开双眼。“哇——”她忍不住惊叹。周围是深浅不一的树影,天光破云而出,映照着地下一方在蓬松树冠间挤出的天地,而后无数地流光飞舞在清冽的溪水之上,宛若雾里看花,将水面和星子平铺在了溪面之上。竟然是萤火虫。“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萤火虫。”傅知微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眯了眼,“很漂亮。”听到她说这样的话,青年僵硬的身子才渐渐松懈下来。“你是不是抓了很久?”她将脸凑到他眼前问道。“没有。”司矍猝不及防看到少女精致的脸庞在他眼前放大,心跳漏了半拍,愣了会才继续说道。“胡说。”傅知微嬉闹着拱了拱他的脸颊,“宫里面的萤火虫好少的。”“当我抓萤火虫的时候,我想着杳杳看到这些萤火虫会露出什么样的神色,这样,再长的时间,也不过变成了杳杳对我露出的一个笑容的时间罢了。”青年认着地说道。作者有话要说:我可能是鸽子精……你们说我吧,我绝不还口(≧﹏ ≦)第49章 不安质子府内一处僻静的院落, 修竹挺立,淋着日光挨凑在一起,秦翊之坐在石凳上和齐王对弈。啪嗒。最后一颗棋子落下。“我输了。”齐王盯着棋盘看了半晌, 不甚在意地哈哈笑了起来, 大方地承认道,“翊之真是好棋艺,这么多年了,也不愿意看在情面上让一让我。”“胤禹兄谬赞。”秦翊之轻笑,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拾起,挨个放入棋篓子内。棋子碰撞的声音划破了午后难得的静谧。胤禹,是齐王的名。“算算这再过些日子,你也该回国了。”齐王也跟着他一同捡自己的黑子,看着坐在他对面风神俊朗的少年郎, 语气多了几分感叹。“当初和你下棋的时候, 你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小毛孩呢。”秦翊之没有接话, 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他十岁就作为质子被送到天泽国。那时赤炎国刚刚吃了败仗, 外祖父也战死沙场,还未到一年,他所谓的父皇就迫不及待地将他这个嫡皇子送到天泽国以表衷心。原本因为外祖父的死讯日渐消瘦的母亲得知了此事, 跪在乾清宫求了父皇许久,从日出跪到日落, 从阴云密布跪到夜里的电闪雷鸣。他虽年幼,可还是知道几分世事,不顾宫里面宫女的劝阻,哭着抱着母后要她跟自己回宫。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冷得像是冬日一样,他哭着说, 宫里面儿臣只有母后一个亲人,母后,跟儿臣走吧。大雨宛如一盆凉水狠狠地从天上泼下来,一阵接着一阵,空气里面弥散着死鱼一样沉寂的腐臭味,他的母后苍白着一张曾经明艳动人的面颊,明明眼里面暗淡无光,还是强撑起一个笑容对他说——临曜乖,你回去睡一觉,什么都会好起来。后来他被送到天泽国作为质子,而后没有到两年,就得知母后的死讯。他在天泽国暗地里面筹谋势力,养精蓄锐,在赤炎国安插眼线,以图终有一日将那个所谓的父皇从皇座上拉下来。也是这个时候,齐王出现在他眼前。起初,齐王表面上打着怜惜他年幼就被当作筹码送到天泽国的借口,处处照拂着他。他虽冷眼旁观,对于齐王的照顾却未有拒绝。有一天,齐王突然问他:“翊之,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他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他们的索取和交换泾渭分明,各取所需,互不相扰,各自为谋。齐王帮他在京城的商圈站稳脚跟,替他伪造全新的身份,打点好官府里面的关系,并且暗地里帮他不断扩大势力,招募死士军队,收集消息,而他需要做的,便是帮齐王谋划和掩护齐王的私兵,给齐王的军队提供必要的银两。但这个交易远远不止于此。他们两人里应外合,他继承皇位之后假意起兵攻打天泽国,而齐王乘乱谋反逼宫,一举拿下皇位,而后率军同赤炎国军队迎战。代价便是,天泽国的五座城池。倘若没有变数,这应该是上辈子的轨迹。一年前,他夜里突然发了一场高热。梦里是断断续续模糊的碎片,有巧笑嫣然的少女拉着他的袖子,轻咬贝齿,欲语还休。少女姿容清丽,宛若天边清冷的皎月,踏着重重桃花而来,有寂静夜里哄然绽放的烟花,他看见于京城夜里的人流之中,他们依偎踱步,在北渠江投下一朵潋滟的莲灯。莲灯顺着蜿蜒的江水流淌,很远很远,他的视线追随那黑暗河流中的一点,手心因为紧张攥出了点点汗水。那些事情宛如他亲身经历过一样,而那个皎月般的少女日日踏入他梦中,巧笑嫣然,唤他临曜。他常常满脸泪水地从梦中醒来,呆呆坐上一宿,再不能入睡。那是他的妻子,也是他上辈子最爱,却亏欠得最多的人。他不想再失去她第二次,也不想再去复仇,哪怕舍了这皇子的位置,成为天泽国毫无实权的驸马,遭万人唾弃,只要那个人是她。这一次换他来承担这一切。所以他决定疏远齐王。齐王早已察觉他的意图,却还是若无其事地登门拜访,他们之间的利益纠葛就如同理不清的丝线,想要轻易从这个交易之中全身而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等到他终于还清所有的人情债,清算了所有的亏欠,同齐王摊牌,而齐王只是笑眯眯地说道:翊之,你是我的挚友的。仿若撇去利益的那层面纱,他们真的只是知己而已。“你呢,你什么时候打算去尚书府提亲呢?”秦翊之收好了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随口问道。“不急。”齐王拿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神色莫测地盯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平行线,“如今户部尚书的嫡长子出了这样的事情,眼下还应当有别的事要处理。”秦翊之不语,抬眸看他,神色里面含着警告的意味。“你打算对谁动手?”“谁?”齐王嗤笑了一声,眼里面带着一丝玩味,避而不答,“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在天泽国庇佑你这么多年,你当真不愿意再考虑下与我交易吗?”“我们二人联手,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呢?”他眼里闪过一丝阴鸷,捏紧手中那枚棋子。秦翊之敛去面上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情绪,垂下眸子淡淡地说:“我已经不想去管这些事情,胤禹,我不欠你了,我之前说过。”“呵,你也给我说欠字了。”齐王盖上棋篓子的盖子,倾身死死地盯着他。“近日谢升平这小子的动作越来越大,百官宴那晚没有他的手脚,我自然不相信,而忠勇侯突然开始关照起了铁杵山的状况,也是一桩怪事。”“翊之,走之前,我请你看一出戏如何?”秦翊之紧绷着嘴角沉默地看着他。…………傅知微又溜出宫去一解馋瘾。司矍不放心她一个溜出去,但是她可管不了这么多。如今她的小侍卫可成了个妥妥的大忙人,也不能时时将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于是她常常面上答应他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将这些当作耳边风。她一般会在申时出宫,带着湘云和宫里的侍卫,去三味街逛逛街上摆摊的小吃,或者去十里长安街寻一处馆子,点上一桌菜悠哉游哉地吃到天边的日头都快要撑不住这广袤无垠的天空而逐渐隐匿褪淡。夏日里面黑得晚,但这也并不妨碍街上准时点亮的灯火。荟萃园是长安街上新开的一家做甜食的店铺,位于长安街的三分之一处的黄金地段上。园里面栽种着茂密的梧桐树,庭院内摆放着兰草芍药,窗户上挂着雅致的竹帘,踏入园内,迎面皆是浸泡着泥土濡湿清凉的清新之意。荟萃园以冰酥酪闻名,又犹擅制冰食,因而受到了不少京城里面世家小姐的追捧。傅知微从荟萃园走出来的时候,天色罕见地显得略微有些暗沉,灯火微红,以夜幕为罩。今日一口气吃了三碗杏仁奶冻,肚子撑得难受,她也没有急着回宫,遂带着湘云慢悠悠地踱步在京城傍晚的街道上。夏天出来消食散步的人多,贩卖冰食的小贩也多,挨个挤满京城的街道。“小姐。”湘云有些紧张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听说铁杵山上,可能有流寇。”“这是哪里传出来的消息。”傅知微好奇地问道。绾绾虽然跟她说过铁杵山的状况,但她没有想到这些消息居然在京城里传得这么广,于是随口询问道。“铁杵山地势险峻,又听闻里面常年盘踞着猛兽,京城里面的猎户都鲜少踏足那个地方。”湘云跟上她的步调,唯恐人流将她们冲散了,略微气喘地解释道,“忠勇侯这几日派探子去打探消息,可是那些探子要么就是失踪了,要么就是一去不回。”“若要是流寇,这胆子也忒大了。”傅知微接话。“京城里的人私底下都议论着,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东西呢,近日京城,可并不太平。”湘云的眉毛纠缠在了一起。傅知微抿唇笑了笑,安抚地说道:“别怕,京城里面有忠勇伯伯镇着,不会出大事的。”“但愿吧……”湘云愁眉苦脸地说道。“别自己吓自己。”傅知微含笑着捏了捏湘云的脸颊。顺着街道走了不久,她们就走到了京城广场的正中央。广场中央的人流多了起来,汇聚四方街道的人群,间杂着吆喝的摊贩,都熙熙攘攘地挤在一处,湘云花了好大的力气仔细看顾着才不至于自己同傅知微被人群冲散,额头上也起了薄薄的一层汗。不知道人群里面谁高喊了一句,于是人流便纷纷开始笑闹推搡着朝广场的一处拥去。这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两个男子,他们两人步伐匆匆,面目表情地从人流里相反的方向走出来相向而行,各自蛮横地撞了湘云的胳膊肘一下。湘云吃痛,眼睁睁地看着公主随着人流越来越远,急得在后面剁脚,挥舞着手臂高声喊着:“小姐,等等奴婢。”傅知微被人流身不由己地推拉着走,没有反应过来现今是何种状况,骤然听到自家宫女的声音,赶忙回头,入眼之处皆是黑压压的人脑袋。再无湘云的身影。而此时,她脊背一凉,像是被黑暗里面沉寂的野兽盯梢上了一样。她压下心中的不安,快步向着普渡桥走去。她和湘云此前约好了,倘若她们两走散了,就去这个地方汇合。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个剧情了……这个剧情完了就可以上战场了我来发个誓,(太长的誓言不现实)明天不咕第50章 牢房杂草顶着蓬松的脑袋从青石板的间隙见缝插针似的冒了出来, 墨绿色的青苔宛如细密的针脚排列在宫门口照不到光的阴暗角落。这里没有蝉鸣,地面悠悠地冒着冷气,只能听到一两句女子带着笑语的歌声, 或者她们刻意压着嗓子、絮絮叨叨的低语声。町月急匆匆地跨过宫门。淑妃鬓发散乱, 上挑的眼角不知从何时渐渐耷拉下来,添了几分细微的褶皱,她身上华贵的衣衫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从哪个积满灰尘的箱底翻出来的宫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