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矍将手搁置在膝盖上,望着江面上朵朵展开的莲花。他氲黑的眸子在橘黄色的的灯火映照下少了白日里的凌厉肃穆,带着些许温暖的温度,又想起了他十一岁在街边救下的女娃娃。傅知微挪着身子又凑到他身旁,搂着他的手臂,顺着他的视线看着漂浮在江面上的数点金光。莲灯若有生命一样,在江流中穿行游走,它们偶尔相互碰撞,灯下的水流便如鱼儿般四散开来,一漾一漾地朝着江岸便飘去。“你又呆又傻,那幸好我把你捡回来了。”她有些得意地笑着,“不过,本公主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我还以为杳杳忘记了。”司矍转过头看着少女的发顶。傅知微有些心虚。她那个时候年纪小,忘性也大,脑子里面虽然模模糊糊地记得九岁那年有个小哥哥把自己从人牙子手中救了下来,但是回宫后过了半个月,新鲜劲一过,也就再也没有想起他了。还是上辈子逃亡的时候,司矍讲给她听的。但这些她才不会跟他说。她哼哼唧唧地扒着他蹭了蹭,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似的,耀武扬威地说:“那可不,你也不看看本公主对你有多好。”傅知微蹭到他面前,眨巴着眼睛。“所以你还要对我更好一点,要听我的话,比如今天那个秦翊之,你管他做什么。”“有本公主给你撑腰呢。”眼前的少女神态烂漫,若皎皎明月,明明灯火,晃花了司矍的眼。“好。”他宠溺地应道。在江上呆了一会,夜色渐深,司矍便将傅知微带回了十里长安街。沈皖那晚被傅行折腾够了,因而司矍和傅知微回来后,她也没有多问,只是伸着懒腰一个劲儿嚷嚷这要回家。秦翊之不知道一个人踱步去了哪里,但是也没有人在意他。好端端一个皇子,左右是不会出事的。傅知微回宫后惦念着林老九的事情,派了人暗暗去东升巷打听,但奇怪的是,东升巷中竟然无一人知晓这人。九年前曾经住在东升巷的人,要不不知为何离奇死去,要不都卷了银两盘缠,早早地回了乡。东升巷中如今都居住着生面孔,探子去打探时,这些房主只是说,转让这些院落的人出院落的时候出得都很急,银钱也比市场上的价格低很多,似乎是赶着回乡办什么要紧事。但,这些人支支吾吾,迟疑了半响才说出自己的猜测,相比较回乡,那些出让房宅的人,神色惊恐,一个劲儿催促着他们快点交付银两,更像是在逃亡。线索便断在了这里。傅知微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面多了几分思量。手脚做得如此干净,背后那人一定不简单。他如此神通广大,却没有查到司矍在京中的位置,想必当年将司矍从房宅中赶出去的那群人,也是林老九做下的伏笔。原以为重活一世,她能够看清楚许多。但京中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如蛛丝般盘根交错,在各个据点交汇连接。都是她上辈子视而不见的事情。昭华宫中点着松木香,气味悠长醇厚,细看还有袅袅烟雾升起。她坐在桌案旁,心中烦躁,怔怔地停下了手中的笔。轩窗外乌云滚滚,若大军压境,逼催着京城,一道刺目的亮光不时划破黑压压的天空,惊雷压抑着沉沉的闷响,轰隆隆地雷鸣若被困顿在厚实的鼓面中。空气清冷潮湿,一丝凉意钻入她的衣袖间。傅知微动了动秀婷的鼻子,闻到了泥土潮湿霉腐的气息。大雨快到了。第15章 夜雨傅知微又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夜雨惊醒了,火焰芯子在油灯罩子里幽幽跳跃,冲着她吐着蓝舌。这几日她夜里面老是睡不好,便唤湘云在她寝卧里面留了一盏灯。她裹着被子缩在床榻上,窗外的雨急一阵松一阵,雨点飘斜劈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伴随着湘云平稳的呼吸声从外间传来。她神色怔忪,环顾了四周。有些冷。她又做了有关前世的那些梦。梦里面还是她刚刚到赤炎国的时候,彼时秦翊之还未对她疏远,府中也没有别的姬妾,下人亦是对她尊敬有加,可谓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有天夜里下了瓢泼大雨。秦翊之同朝堂上的官员商议政事一夜未回,她一个人盖着被子,躺在刻着鸳鸯戏水纹路的床榻上百无聊赖的数着雨声。一、二、三、四、五——秦翊之已经五天未在家中落脚。太子府的生活若一汪平静的湖水,也像是一个巨大的囚笼,缀满了金玉宝石,困住了无数飞鸟。她终于意识到,她爱上的人是一位未来的君王。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一切,欢欢喜喜地同秦翊之上了去往赤炎国的马车,似乎同那些人说着,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东西。她罔顾幼弟的啼哭哀求,忽视父皇一夜间有了些许白色的鬓发,视而不见母后日日用锦帕揩着藏着的泪痕。她应是高兴的。屋顶上突然有响动。若是一颗石子投落投落湖面,溅起了无数水花。可是这异动终究会归于平静.她有些怅然地想着,翻了个身,以为又是哪家的野猫窜了出来。而后,剑刃相撞的金石之声在窗外响起,伴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男子的闷哼,还有雨滴愈发急促的滴答声。轰隆——一声惊雷无端炸响在云端。她心中一惊,攥紧水红色的被衾,睡意全无,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良久,屋外声响减弱,有人重重倒在地面上。雨声不歇。她大着胆子披了衣服,踮着脚下了床,扒拉在窗柩上偷偷向外窥探。时隔这么久,傅知微仍然没有想明白,她那时候究竟是鼓起了什么样的勇气,冒着会被杀人灭口的性命之忧,镇定自若地尝试在黑暗中伸出爪子,妄图窥伺着那些隐匿秘密。可能那时候她已经心中隐约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秦翊之一朝回朝,树敌众多,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她是懂的。昔日赤炎国战败,送来一皇子以示臣服交好,他一质子在京中腹背受敌,既有天泽国皇室在前虎视眈眈,后又有赤炎国臣子狼子野心,盼着他死。她不敢说他心中没有怨。隔着厚重的雨幕,院落中躺着一个男子,他面目狰狞,头上裹着黑色的头巾,眼珠微微向外凸起,胸口的血水咕噜咕噜地往外淌。另一男子矗立在雨中,巍然不动,剑指着那男子的胸口。长剑绣着月白色透亮的锋芒,一抹猩红的血迹狰狞地挂在剑刃上,疏忽被雨水冲成淡粉色,滴答一声落在积水中。它的主人眉目清冷如霜,面颊上的湿发贴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上。似是煞神。他缓缓侧过脸看向她。她抓紧木框,咬了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你是谁?她说。傅知微神情带着些许茫然,打了个寒战,像是想起了什么,轻手轻脚地掀开锦被,穿上锦履,从床边的挂衣服的木施上随手取了件月白色外衫披着。她蹑手蹑脚地穿过外间。湘云在床榻上睡得正酣,面色红润,嘴角上挂着一行水渍,不时砸吧砸吧嘴,似乎正在做着什么美梦。傅知微若猫儿一样灵巧地提起湘云放在外间的灯笼,匆匆地走出门去。她要去找司矍。门外电闪雷鸣,老天咳嗽着嗓子,似乎一口痰死死卡在了喉咙间,而落下的豆大雨点在地上溅起了一道逊白的白线。傅知微打着灯笼,手执一把雨伞,匆匆地冲进雨中。绕过回廊,穿过门洞,转弯,直走,不多时就到了昭华宫的偏殿。司矍的房里灯还未熄。烛火的光芒透着窗户纸模糊成了一团,他修长的背影打在窗户上,像是不久前她溜出宫去看的皮影戏。傅知微松了口气。她收起了油纸伞,不顾雨点瞬间将她浇得湿透,将外衫裹紧了几分,在门外叩响了门。门内传出青年低沉警觉的声音。“谁。”“是我。”雨点乒乒乓乓打湿了她的衣裙,冻得她直发抖,上下嘴皮子直打架。房内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不过数秒,司矍就打开门,没待她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捞进了门内。傅知微双手放在他胸前哆哆嗦嗦直发抖,水流顺着她的衣领往下流,沾湿了司矍一片的衣襟。他皱了皱眉,也没有细问她为何深更半夜跑到这偏殿中,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之上。床榻很硬,一片冰凉,旁边的被子也比她寝卧里的锦被薄了许多。司矍冷着脸将被子掀开盖在她身上,把她裹得个蝉蛹似的,又确认她整个都被塞在里面后,就要朝外面走去。傅知微抖得像个筛糠子一样,死死揽着他的腰不放。她太冷了。此时她才开始后悔起自己莽撞的举动。司矍无奈地俯下身拍了拍她通红的脸颊,柔声劝说道:“杳杳,你先将衣服脱了,我去给你拿衣服。”给傅知微拿了新的衣服,将床上打湿的被褥换成崭新的一套后,司矍又打了伞出去了。外面的雨很大,等他回来的时候,仍旧是湿了他的半边衣衫。司矍端着托盘,上面放置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他见傅知微快要睡着了,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只端了那瓷白的小碗,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边。床榻上斜斜躺着一少女,她闭着眼睛靠在软枕上,瀑布般的秀发披散在肩头,衬着一张羊脂玉似的小脸,如仙姿玉貌。他周身冷硬的线条柔软了下来,轻轻推了推傅知微的肩膀。“杳杳、杳杳。”傅知微被推得歪了歪脑袋,才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她揉了揉眼睛,脑袋晕成了一团浆糊,觉得眼前模糊一片,过了一会,才适应了屋内的亮光。“司矍。”她含糊不清地唤道,“我又梦到你了。”司矍的拿汤勺的动作一顿,但也没有接她话,将冒着一勺热气的姜汤送到她嘴边,开口道:“你淋了这么大雨,先喝完姜汤再说。”傅知微强打起精神,用手扒拉着眼皮子,小口小口喝着司矍送到她嘴边的姜汤。屋中弥漫着他身上特有的沉香,每次她闻到那股沉郁清幽的味道,总是容易安下心来,脑子里面乱得像一团线的想法也倏忽间消散了。可能也是前世逃亡路上被养出来的习惯吧。她模模糊糊想着。喝完后,司矍给她擦了擦嘴,将碗放在桌上,又从旁边端了椅子放在床榻边,拿了块白毛巾,坐着给她擦头发。暖融融的姜汤一下肚,又擦好了头发,傅知微昏昏沉沉的脑袋也清醒了过来。傅知微抬眸,见司矍平静的眸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她露齿朝他笑了笑,拉了他的手将他往床榻上面拉。“快上来呀。”她催促道。司矍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神色间有些许无可奈何,说道:“今晚雨下得这么大,以后切莫胡来。”“好好好。”傅知微忙不迭点头应下,撸起胳膊又用力往他朝床榻拉了拉,“那你快上来陪我睡觉。”司矍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见她这么主动,司矍理也没有理她,她有些委屈,缩了缩脖子,双手抱膝靠在软枕上,神色低落了下去。司矍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哑着嗓子说道:“杳杳,别随随便便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傅知微撅了撅嘴,不接他的话茬,小声说道:“司矍,我又梦到我在第一次在赤炎国见到你的时候了。”司矍挑出话里面的漏洞问道:“杳杳从未去过赤炎国,何来见过我一说。“她扳着涂着胭脂的手指甲,看着被褥上绣着的细密的纹路,那些丝线交错纵横,缜密地排列在一起,不知从何而起,又停在哪里。隔了一会儿,她才细声细气地回道:“我梦到了八年后的事情。”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相信我说的话?”司矍的眼里仍旧是一片如水的平静,黝黑的眸子直视着她的眼睛。“杳杳说的话,我都会信。”他从未骗过她。“我梦到我喜欢上了秦翊之,跟他回了赤炎国。”她把玩着垂落在胸前的秀发,仿佛在自言自语。“秦翊之的政敌见他独宠我一人,想要绑了我。”她顿了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你救了我。”傅知微撇过头,见司矍久久不说话,一颗心悬了起来。“你不相信吗?”司矍心中有些酸涩。不仅仅是因为听到她喜欢秦翊之,也是因为听少女的话里话外,便知晓她在赤炎国受了多少苦楚。“我说的话向来算数。”一股浓郁的沉木香将傅知微笼罩在怀中,她转眼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司矍缓缓抚着少女的后背,声音低沉:“都过去了,杳杳。”傅知微双手撑在他胸膛上,看着他的眼睛。“你想听听那个梦吗?”昭华宫偏殿的烛火燃了一夜。已至天明,司矍抱着怀中已然安睡的少女,目光沉沉。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修文的一天~前面加了全新的第五章~对不住了小天使们,因为文章情节脉络作者对自己不是很满意,但是整体的剧情是没有修改的,就算不看新的第五章也不影响剧情进展淼淼有罪,在我文章下评论给你们发红包嗷!!!(只能想到这个请罪方法了)谢谢大家的支持第16章 驸马傅知微一大早给皇后请安的时候,软榻上安置的桌子上散乱地堆砌了一堆卷轴,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皇后正一边悠然自得地靠在软榻上品着茗茶,一边拿着一本册子瞧着。她见傅知微来了,抬着涂着豆蔻的长指甲,冲她招招手,眸子里面含着深深的笑意。“杳杳,你来的正好,快来看看这些好郎儿的画像。”傅知微听了这话,咯噔一下,顿时明白了这是在张罗她的驸马候选人。见自家女儿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皇后只当她是害羞了,也没有多催促。她慢悠悠地继续翻着册子,兴致勃勃地说:“我瞧着这平南王世子就不错,虽然名声在京城里头不好,但平南王妃的人品摆在那里,左右教出来的孩子不会太差。”“这人呐,总是被流言蜚语蒙住眼睛,反而生生会错过好的姻缘。”她感叹着。一听是平南王世子,傅知微松了口气,赶忙出声打断皇后的话。“母后,整个京城都知道平南王世子心悦绾绾,倘若我出手抢了姐妹的姻缘,外人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戳您女儿脊梁骨呢。”皇后放下茶杯,抬起眼睛看了自家女儿一眼。她又垂下眼眸,不紧不慢说道:“我自是知晓,你姨母都不知道跟我说了多少遍她有多满意这个未来女婿了。”“若不是心里面念着绾绾这丫头,我早就给你订下这门亲事。“傅知微更着急了,向前走了几步到皇后跟前,讨好地摇着皇后的胳膊:“母后,女儿不嫁,女儿还想要留在父皇和您身边。”皇后斜睨了她一眼,长长的睫毛一颤,便没有再理她。她自顾自地说:“平南王世子虽然不行,我瞧着中郎将家的小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小小年纪,刚从边疆历练回来,正是京中贵女议亲的热饽饽。”傅知微见母后在那里在一旁说得起劲,剁了剁脚,有些生气了,撅着嘴赌气说:“我才瞧不上这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呢,说去边疆历练,还不是好吃好喝供着。”到底还是小孩子家心性。皇后将手中的册子放在一旁,摇了摇头。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坐直了身子,语重心长地劝说道:“杳杳,母后也想着你多留几年,只是这人选,得提前物色好定下来,不然等你真的到了年纪了,好人家早就被抢光了。”傅知微不说话,低着头看着脚尖。皇后手肘撑在桌子上揉了揉眉心,又换了本册子继续翻看,想要等着她自己想明白。“嫁为人妇的女子,大多被困于后宅一方天地,日日空等着夫君的垂怜。有人色衰而爱弛,府中却新人不断。母后,女儿不想这样。“傅知微突然出声,声音里带了些微不可察的哽咽。想起上辈子的事情,她仍旧觉得后怕。她在赤炎国整整耗费了八年的青春,可迈出太子府那座烫金大字的门匾的次数,除了秦翊之带着她参加皇宫中的聚会,却是屈指可数。她已经放下了秦翊之,心中却还记得她曾经有多喜欢他。秦翊之最爱喝茶,她一遍遍地学着如何煮茶,从醒器皿,到调茶汤,手上被烫伤了几个水泡,就连她的性子,也被养得沉静许多,终于得了他淡淡的一句不错。他整日疲于为朝政之事奔波,她心中不忍,白日里让府中的下人教她如何做他喜欢的膳食。终于做得像模像样,她欢天喜地等着他回府,却等到夜深人静,等到那蜡烛快要燃尽,才终于等到他带着倦容回来。他惊讶地问她为何不睡。她原本雀跃的心情因为他冷冰冰的话沉到谷底,无措地站在一旁嗫嚅地说,我给你熬了汤。那时他怎么说的呢?让她好好想想。他皱着眉头把汤一口喝完,仿佛那是毒药,勉强冲她笑了笑,委地婉开口说。以后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便可。她一个人呆呆站在哪里,不知道该换上一副怎样的神色。她只身一人离家,背叛了爱她的亲人,心中亦是带着惶恐和害怕他们都瞧不起自己。下人们明面上对她笑脸相迎,暗地里却不知道唾骂她多少遍不知廉耻。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可是他有这么多的牵挂,他胸怀着天下,为了一朝得势,步步筹谋,步步算计。她是重要的,却不是最重要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她连忙咬住了唇憋住眼泪,暗暗责怪自己不懂事。他累于政事一天,她不能再给他添麻烦。皇后神色怔愣,盯着傅知微久久不说话。她深深叹了口气,倾身将傅知微冰凉的手拉了过来放在膝盖上。“杳杳,你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是你父皇亲封的长乐公主,你若不愿意,没有人敢给你脸色看。”“就连你的驸马也不行。”傅知微仍旧埋着脑袋,怕一抬头皇后就会看到她眼眶中止不住下落的泪水。“杳杳?”见女儿久久未接话,皇后疑惑地出声问道。“这些人,女儿见也没有见过,又何曾知道他是女儿的良人?”傅知微狠狠用手抹了抹眼泪,也不管这副狼狈的样子会不会被皇后瞧见,红着一双眼睛,哑声反驳道。皇后不知道自家女儿刚刚还好好的,怎的就一下子哭了起来,赶忙将她拉到身边,用手绢要给她擦眼泪。傅知微死死咬着下唇,别过头去不让她擦。皇后垂落了双手,看着她倔强的模样,也是不说话。大殿中一时候寂静无声,宫女们瑟缩着身子,不敢抬眼往她们这对母女这边看一眼。“那你以为你宫里面的小侍卫就是良人吗?”良久,皇后带着一丝厉色的话语打破了殿内的寂静。傅知微惊讶地转头看着皇后。“母后!”这下换皇后转过头去。她端起桌上的茶杯,动作优雅地拿起杯盖,里面的茶叶搅成一团皱在一起。皇后轻轻将茶杯送到嘴边,小小抿了一口,杯沿上留下了一浅浅的水渍,她盯着水渍半响,才缓缓开口。她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昭华宫都是我给你挑选的下人,若非如此,宫中流言蜚语早就漫天飞了。”“杳杳,你以为年少一眼定终生的冲动,真的值得你不顾一切地托付自己的一生吗。”傅知微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握成拳头不住发抖。这是母后上辈子劝她的话。不是的。她僵在那里想要反驳,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该怎么说呢?若说她凭着一个梦,那也太荒唐了。可那是护了她一世的侍卫大人啊。秦翊之弃了她之后,司矍为了逗她开心,陪她坐在屋顶一同赏月。她喋喋不休地讲着过去的往事,讲着沈皖,她的幼弟,父皇和母后,她过去年少不谙世事,不解情爱的单纯岁月。她回头,月光落在他冷厉的眉梢,青年眼中温柔却胜过了潺潺流淌的月色。唯有爱可抵漫长岁月,才能扛起时光日复一日的消磨。那是经年累月的心动。皇后也不想同女儿吵,朝她摆摆手。“罢了,你自己回宫好好想想。”“往后我再看见你日日同那小侍卫亲近,别怪母后将他调出去。”她顿了顿,眼里带着一丝倦色。“你父皇也是这个意思。”“你该懂事了。”第17章 疏远一支桃花枝不偏不倚地伸进窗内,慵懒地伸展腰肢,桃粉色的花瓣一半被室内的灯火染成橘黄,一半笼罩在夜色之中。秦翊之握着画笔,坐在梨花木桌案旁低着头细致地描绘着一副美人图。烛台上的灯火明明灭灭,犹如火树银花,倒映在他黝黑的眸子中。他嘴角含着笑,眼里浸润着三月春风拂过桃花的温柔,提笔勾勒画中的女子。良久,最后一笔落下,他满意地端视着刚出炉的画作,随手将狼毫笔搁置在笔架上。“杳杳。”他语气缠绵悱恻,晦暗的眸子中按捺着疯狂。画中女子坐在石凳上,左手执一卷书卷,右手抬起去挽耳边垂落的一缕青丝。秦翊之缓缓抬手抚上画中女子脸颊,一遍又一遍慢慢地描摹着她聘婷窈窕的轮廓,最终低低笑了起来。他肩膀颤抖着,攥紧了放在宣纸上的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沁出几滴血花,铺散在宣纸之上。一滴泪水滴落在女子小巧精致的脸庞上,墨线顷刻沿着宣纸的纹路扩散开。他慌乱地用袖子去擦拭,结果却越来越糟糕,泪水混杂着墨汁争先恐后地在宣纸上蔓延开去,逐渐侵蚀了女子的脸颊。秦翊之猩红的眸子中带着惊恐,颓然地垂下双手,呆呆看着画中女子被墨痕渲染得模糊的面颊。书房中挂满了画中女子的画像,或站或立,或葬花吟诗,或凭栏卧榻,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自然而然流露的风情。**傅知微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悄悄地掀开被子,也没有急着唤湘云端来洗漱的用具,反而赤着脚,踏着猫步,迫不及待地走到轩窗旁安置的一方紫檀木桌旁。昨夜她留在桌上的一方水红色的锦帕上,放置了一个用红绳包裹得四四方方的油纸包。她笑眯了眼,用纤细的手指去捏着油纸包上裸露在风中的线头,轻轻一用力,就将那个打得精巧的小结给解开了。一块糕饼端坐在油纸中央,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傅知微右手捏起糕饼送入口中,左手平摊放在下巴下,散落的糕点碎屑便被她稳稳接在手中。她三下两口将糕饼吃完,将手里的碎屑放入锦帕中,然后用手抹了抹嘴角,做贼一样将锦帕揉成一团捏在手中。傅知微拍了拍手,溜回床上,盖好被子,清了清嗓子才唤道:“湘云,伺候我梳洗吧。“湘云在外面候了许久,正奇怪这个点公主怎么还没有起身,陡然听到里间的叫唤,赶忙应了一声,端起洗漱用具掀开了帘幕,走了进来。傅知微接过湘云手中的香皂抹了抹,将白腻的小手浸在热水中,左手将水撩起泼洒在右手上,不一会儿,水中便泛起了细小的油花。简单洗漱完,湘云端着托盘正准备出去,低下头却瞥见水中细碎飘荡着的油星子,嘟囔了一句:“奇怪,怎么感觉这几日这水有些不对劲儿。”傅知微做贼心虚地低下头,假装没有听见湘云的话。湘云半点也没有怀疑到自家公主身上去,自言自语道:“看来该敲打一下掌着热水的丫鬟了。”今日傅知微换了一身宫缎素雪绢裙,乘了马车准备出发去相国寺。在宫中她被母后拘着,日子烦闷无聊得紧,打算借去相国寺烧香拜佛的理由去避避风头。她总算知道沈皖被逼婚的滋味了。司矍身着一身黑色的紧身长衫,头发高高束起,牵着马候在马车旁,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傅知微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迈着小碎步,直直朝马车走去。走到马车前,傅知微一手搭在湘云手上,一手提着委地的衣裙,小腿微微一用力,正打算上车,没有料到没掌握好力道,身子一歪,就要朝着门框上撞。她闭着眼睛等待疼痛,下意识地咬着嘴唇,懊恼自己如此不小心。她还想要在司矍面前维持自己端庄矜持的高冷形象,这下全都毁了,自己连上个马车都要出这样的差错。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一只有力的手掌稳住了她几欲摇晃的身形,另外一只手掌放在门框上,接住了她分毫不差朝着门框棱角撞过去的额头。青年身上冷冽的沉香萦绕在她鼻尖,亦如那个雷雨夜他身上的气息。随之,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公主小心。”虽然有司矍的手做缓冲,但是这力道还是让她踉跄了几步,撞入了他怀中。傅知微被撞得泪花都溢出了眼眶,泪眼蒙蒙地靠在他怀中呜咽了一声,抬头就撞上了司矍关切的眼神。她意识到自己还在和他生气,赶忙低下了头,摸了摸额角,从他怀中退了一步出来,又轻轻哼了一声,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司矍收回了放在门框上的手掌。他眸色深了深,望着已然闭上的车帘片刻,便垂下眼眸,利落地翻身上马。湘云这几日也看出了主子和这小侍卫之间的不对劲,但这小侍卫对谁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她也不敢多吭声,低着头跟着傅知微上了马车。马车内铺着软锦,湘云上车的时候,便见傅知微正靠在车窗旁撩起帘幕,偷偷地朝外面张望。她见湘云上了车,迅速放下帘幕,朝着车窗相反的方向挪了挪,坐直身子,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湘云忍不住掩嘴笑起来。她将红木食盒放在车上的小桌子上,打开盖子,慢条斯理地将里面的一碟一碟的糕点理出来,边笑道:“公主同那小侍卫这几日是怎么了。”傅知微嘟了嘟嘴,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昂着脑袋气呼呼地回道:“还能怎么样,你家公主这是为他好。”这几日,她果真遵从了母后的话同司矍保持了距离。她已经违背过父皇和母后的意愿一次了,结果却不尽人意。母后上辈子曾经质问她,她身为天泽国的公主,享尽了数不尽的尊荣,能够因着这太平盛世避免和外族和亲的结局,由着自己的心意挑一个如意郎君,已是天大的幸事。为什么她还不知道满足,非要去嫁与一个敌对国的质子。凤仪宫的争执,将埋在她记忆中最不愿意面对的那部分蛮横地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