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乱反正又如何,难不成岳大帅还回得来?父亲临终前这一番话逍遥公子自是不会转述出口,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赵平道:“不如跟着……”罗毅深知逍遥公子脾性,如何肯与赵平这种承袭父辈爵位的官二代为伍?遂道:“罢了罢了,既然人家取了逍遥公子的名头,就是不想再受外界约束……”这话明着是对赵平所说,实则是对天合居士的告诫,毕竟逍遥公子对罗毅有过救命之恩。逍遥公子一掌拍得罗毅肩头往下缩了一寸,“知我者神探也。”天合居士幽深不见底的眸子划过一丝不悦,随即转为淡然,“后日我等便要返回南宋,不知逍遥公子是何打算?”逍遥公子咧嘴笑道:“我自是要留在百花镇。”罗毅与天合居士对视一眼,“也好,若是大金或蒙古人有异动,还望公子及时告知。”“这个自然,”逍遥公子应道。天合居士幽深不见底的眸子快速划过一丝不悦,旋即褪去,闪动的目光甚至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宫主今儿的妆扮可真真不俗啊。”赵平目中尽是回味之色,“从其所着衣饰看来,虽不奢华,却极是雅致,隐隐透出一抹贵气……”罗毅目光闪动,“莫非此人乃是出自南宋的世家大族?”罗毅的猜测其实不无道理,都说“佛要金装,人靠衣装”,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许多时候单从这衣着上就可以分出个子丑寅卯,这也是为何同样穿锦着缎——有人气韵非凡有人则如暴发户一般显得俗气,因为细节上的搭配可以看出背后的身份,甚至是底蕴。场面瞬间静寂,就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了,只余下破空而来的风声,单调却充满诡异。良久天合居士方道:“百花宫宫主身份的确成谜,不过据我所知,世家大族并无这么一个人存在……”“这就是说,百花宫宫主另有出处,我们其实无法判断她到底是宋人还是女真人,又或是蒙古人,”逍遥公子若有所思道。天合居士蓦地发现自己其实走入一个误区,登时有些自责。罗毅却道:“我却认为宫主是宋人的可能性更大。”“何以见得?”天合居士抬眸望他。“一来宫主的汉话说得挺溜,异族之人就算说得再好也会不自觉地带上本族惯用的口语特点,且她今儿也没否认是汉人的身份,”罗毅条理十分的清晰,说得有理有据,“二来这两回见面她所穿的皆是宋人服饰,就是配饰皆一点不差,显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练成的。”“言之有理,”天合居士微微扬起下巴,面上不喜亦不怒,“既是如此在下也不用担心女真人晓得我等的存在了。”第29章逍遥公子未随天合居士等人回南宋的消息我很快就知晓了,不过逍遥公子这厮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倒是令我心底浮起几分别样的心思。好一出别出心裁的美男计……赵平走的是富贵路线,与我是相看两生厌;天合居士向来是仗着一副好皮囊,不过与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罗毅终究长得太路人了一点,这逍遥公子么——脸虽黑了一点,然胜在高大俊朗。呵呵,好个因人而异的计策,天合居士还真真好谋算。不过……这逍遥公子看上去不似轻易能被人所左右的啊,管他呢,我自有自己的事要忙,哪里有空操这份闲心?这一日上午,我正在锦绣苑指点一干人练剑,忽然负责警戒的守卫将逍遥公子带到了跟前。“宫主,你这套剑法看着眼花缭乱的,就是不知实战会如何?”逍遥公子一双黑瞳光华灼灼,溢出缕缕战意。我眉心蓦地一跳,当初学这套剑法时未曾与梅姑比试,倒是不知使起来究竟如何,如今倒是个机会,因为从之前与逍遥公子的交谈中得知他擅枪法,当即命人从器械房取了一杆枪来。随手取了身边属下手中的一柄剑,扬声笑道:“既然如此,就请逍遥公子指点一二吧。”离正门不远的练武场两侧,围着门人若干,他们的脸上浮起兴奋,好奇之色。我话音才落,逍遥公子一抖□□,如一条吐出信子的蛇一般,径直朝我面门袭来,见我敏捷地退后,枪尖蓦地拐了一个弯,又刺向我手腕。我眼尾扫了眼一个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的门人,嘴角微微上扬,又往后退了一步,虽是后退然脚步丝毫不乱。逍遥公子步步紧逼,猛地使出了第三式,径直转攻肩头,一蓬红樱激荡不已,红艳艳的似妖艳欲滴的一串串血珠子。我似乎避无可避,围观者中已经传出了阵阵的惊呼声。我手中的剑平推而出,带起习习风声,恰好不好的架住了闪烁着乌光的枪头。有门人大声道:“此为百花剑的第一式——微风送爽。”都说女子的剑法胜在轻灵,却也不尽然,百花剑法乃是刚柔相济,技巧与力量并重,倒是逍遥公子手中的一杆枪宛如下山的猛虎,招招势沉,我脱口道:“罗家枪法果是名不虚传。”“宫主倒是颇有几分见识,如今的宋人大都只知岳家枪法,”逍遥公子口中答话间手中动作已变了三招,先后点向肘,前胸,膝,随后又使出了不甚雅的一招。之所以说不甚雅,这一招乃是“怪蟒穿裆走”,目的是刺向对方的下盘,对男子施为无妨,对女子使来不免有调戏之嫌。“春意融融,”“鸟语啁啾,”报招式的门人不禁一个哆嗦,连声音都微微发颤,报出第四式——“含苞待放。”我向下挽了一个剑花,恍若羞涩打着朵儿的花一瞬间全然盛开,击得逍遥公子脚步踉跄,几乎稳不住身形。逍遥公子机变非常,旋即凌空一个倒翻身,尔后如同一片树叶一般斜着身子稳稳落地,见我只守不攻,急怒之下先是使出有些诡异的第八招金鸡乱点头,随即而来的是处处透着戾气与狠辣的第九招银蛇刺喉。对方毫不容情,我杀得兴起,雪芒连闪,似张开双翼的鸟儿,又似可以消融冰雪的温煦春阳,震得逍遥公子的手臂一颤,□□险些脱手。报招式的门人口齿倒是便给,仅仅一愣,语气急切而兴奋,“宫主这一招——竟是将鸟语啁啾与春意融融化为了一招。”其实之前门人大多以为我必输无疑,毕竟男子势大力沉,此刻倒是峰回路转,有些人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明朗的笑意。我的眸底骤然一冷,宛如冰冻三尺的湖,因为最后一招乃是罗家枪中的绝命杀技——五虎断门枪,又称“回马枪”,据昔日指点我武艺的师傅说——即便是大罗金仙怕是也逃不开。逍遥公子脚步一错,堪堪回头;而我趁着这一瞬身子一扭,人已欺到他身后。既然不能硬碰硬,将其锐气挫上一挫也是好的。逍遥公子再一次旋身,与我正对;这一次我决定不再逃避,一口剑使得密不透风,将自己浑身上下皆罩在了光影之中。逍遥公子目中狂喜之色尚未褪去,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枪已然刺出,蓦地穿透光影,猛地对上了我手中的长剑。伴随着灿然夺目光亮的是极为刺耳的“噹噹”声,让人几乎移不开眼的同时,又恨不得以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这一撞使得我虎口阵阵发麻,提剑退了数步方才稳住身形,气息也不复初时的平静无波。同样倒退着的逍遥公子还维持着枪尖微微上挑的姿势,目中充满了浓浓的不可置信。”宫主这一招好险,”心有余悸的门人气息已乱,“……使出的第五式柳暗花明险些抵挡不住逍遥公子这一枪。”仅以五式堪堪挡住凌厉的罗家枪法,不能不说梅家所创的百花剑法当得起独树一帜的名头。当然剑法是一码事,用剑的人又是一码事,我忽地恶作剧地想——若此番换了梅姑对阵,不是祸福难料,就是吉凶难辨。非是梅姑的剑法要弱于我,而是其临场发挥上可能要逊色几分,我之机变这大概是得益于打小接受近乎严苛的训练吧。“痛快,痛快,”不等我感慨完逍遥公子连连发声:“不知百花剑法共有几式?”“一共九式,”报招式的门人盯着逍遥公子手中的□□,赫然发现枪上的红樱竟被削去近半,而我手中之剑竟无一星半点的豁口。眼神比一般人锐利的逍遥公子自然注意到了门人的眼神,浑不在意道:“在下三岁起便学了枪法,这二十年来皆不曾懈怠……却仍是败给了宫主。”我面上笑得轻松心中却微带着几分苦涩,“逍遥公子想必也看得出,我此番取胜其实不过是仗着侥幸,”当时下意识地使出柳暗花明这一招,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只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而已。“宫主对罗家枪的了解……”逍遥公子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芒,“似乎并不多。”“那是当然,我也就听人说过一嘴,”寻思他的话颇有点刨根问底的意味,因道:“我又不学枪法,听过便撂到一边去了。”逍遥公子转移话题的力度有些大,“你的剑法……远胜过罗毅那厮的刀法,”一面顺势将□□递与身侧的门人。“哦,”微微上翘的尾音带了一点兴味,我眉毛一挑,淡淡吐出一句,“只不知天合居士与赵平赵国公的功夫又如何?”逍遥公子眸色微微一暗,唇角的笑意似乎有些牵强,又似略含嘲讽,终究还是切入正题:“赵国公与罗毅旗鼓相当,至于天合居士的功夫么……”他故意顿了顿,见我神色自若,眸光并无一丝一毫的波澜,登时肩头一松,“天合居士从不轻易展示自身功夫……”果然藏得深啊,我也只从昔日南宋境内探子的口中得知,罗毅当年不出五招就败在了天合居士的剑下,如此看来逍遥公子的武功与天合居士可能在伯仲之间。“我倒是从罗毅口中得知——天合居士的剑术不凡,”逍遥公子双眼宛如枪尖一般锐利,好似要将我的心剜个清楚明白,“倒是个值得你期待的对手……”“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又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有甚值得期待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从他的话中闻出了一丝醋意,眼珠微动,“再说我本不是个武痴,不会逮着一个人就要求与之比武,更遑论对方还是言行谈不上半点磊落之人。”“百花剑果是不凡,只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眼福,”逍遥公子眼珠子来回打了几个转,“可以看宫主使出余下的那几招?”“这个不难,”横竖我看完了罗家枪的一招一式,要不教他见识见识百花剑,似乎也说不过去,只得又从身旁门人手中接过剑来,“百花剑一共九式。”一边说着,一边舞起剑来,自有门人在旁报招式。“第六式百花齐放。”“第七式逐月飞花。”“第八式漫天花影。”“第九式花落花开。”“妙极,妙极,”逍遥公子一拍巴掌,“百花剑刚柔相济,每一式各有其妙,连贯使来威力更是超乎想象,不知宫主师承何人?”“传我这套剑法之人,其功夫是一位姓梅的前辈所授,”这话既点出了剑法的由来,又隐晦地表现出我与传剑法之人其实并非师徒这一层关系。“如此说来,”逍遥公子眸色一深,审视的意味十足,“宫主这是……将百花剑发扬光大了?”“逍遥公子不愧是个江湖通,一点就透,”我嘴角上扬起的弧度微带一丝嘲讽,却并不正面回应他的问题,本来嘛也算说得过去,别的不说,单就规模而言就扩大了不少。且这样一来也符合当初梅姑交给我的初衷——她并不想人知晓百花宫的来龙去脉,只求能扬一扬梅家之名足以。听我如是说逍遥公子脸上露出了似信非信的表情。第30章其实逍遥公子心中存疑再也正常不过,一来我年岁摆在这儿,即便已经及笄,离主事的年纪似乎也还早着呢,若是不戴面具的话,恐怕更是如此,况这个世道并不怎么认可女子之才,也不希望女子有过人的才具,是以方有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女子除了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什么都只能巴着男人,以男人为天,在家从父,出门从夫,甚至夫死从子,哼哼,真真荒唐又可笑。二来在寻常人的眼中,我无论资历,还是胆识与魄力皆是不够,而我留给外人的印象并非天资卓绝或者打小就训练过的,像这样看起来并无甚突出之处,至多勉强算个尚可以守成的,又哪配与能够打下一片天地的开创者相提并论呢?事实上,将百花宫建起来的人的确另有其人,纵使背后出主意的是我,然过中种种辛苦的确也是别人一力扛下来的,与人争功向来就不是我的做派,哪怕事实证明当之无愧的宫主并非是梅姑,只是这些,有必要对一个外人道吗?难道我的自信非他人肯定才能建立?不,若真出现那样的状况那人必定不会是我。再说了逍遥公子性子再怎么爽利,也是天合居士那一派阵营里的,桩桩件件足以表明,他们可是从来没放弃过利用百花宫的种种心思,而且江湖各门各派——谁没有一点秘辛?谁见过这样咄咄逼人,还冷了脸子上赶着去刨根问底的?我亦神色不善,不再有以礼相待的心情应付他,“不知公子的话说完没有?若是说完了就赶紧离开吧,我尚有事需要处理,”泥人都有三分土脾性,何况与我?逍遥公子此刻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冷脸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高挑的眉毛终于放平,环于胸前的双手垂下,嘴角甚至牵出了几分笑意,眼睛虽是含笑盯着我,眼尾却仍是细细的打量着练武场周遭的环境,一面朝我拱了拱手,“这些日子以来时有打搅,今儿更蒙你亲自指点,甚是过意不去,”不等我说出拒绝的话来,又道:“不如由在下请宫主吃顿饭,多少也表一表微薄心意。”人家把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若是再拒绝的话岂非显得我固执又死板?随意地扫了一眼四周,发现紧张的不止是逍遥公子,还有门人若干,都目不转睛的望着我,似乎在打量我眼底的情绪,我眼底自然是平静无波的,不过也是略等了片刻才轻轻的点了点头。随着逍遥公子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先前脸上的紧绷感方才彻底的消失了。……墨香苑,书房的长几上。老妪熬煮的砖茶飘着浓浓的香味,我端起茶盏轻轻地啜了一口,涩味过后舌尖过处丝丝回甘,一面淡淡的暼了眼尚未换下的装束,淡紫色绣百合花的丝质襦裙外面,罩着件半透明的嫩黄色纱衣,逍遥公子在酒肆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缭绕。“都说世间女子为悦己者容,不知宫主又是为谁妆扮?”“这话问得实在是妙,”我似笑非笑,“这妆扮么,的确可以为悦己者容,也可为己悦者容,更可以为自己容,逍遥公子——以你看来我该是属于其中的哪一种呢?”逍遥公子嗫嚅了半天,两扇嘴皮开开合合,艰难的吐出一句“……宫主想必是后一种……”最后犹自不死心地问:“宫主可看过一出名为《白蛇传》的戏?”我点点头,“曾经看过,”还是当初月婆婆陪着我去看的,只是如今她已不在。逍遥公子道:“白娘子心地善良,有情有义。许仙生性憨厚,只是太过懦弱……”他一双宽厚的手掌交握着搓了搓,“我觉得白娘子她很伟大,可惜结局却很凄凉。”我心道你倒是不懦弱,不过我可不愿意步白娘子的后尘,嘴里愈发淡淡的,“看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怎讲?”他疑惑地瞪着眼睛望向我。“白娘子有此结局难道不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吗?”我不假思索道。逍遥公子眉毛一掀,禁不住疑惑地“啊”了一声。片刻后启唇:“愿闻其详。”“这世间——无论凡人亦或神仙,大抵及逃不过一个道字的约束,凡人如此,神仙如此,妖也如此,”我垂下眼睑,任长长的睫毛掩过所有情绪,“白娘子明知人妖结合必遭天谴,甚至会累及许仙,却固执地执着于一己私欲?若是一开始她未曾隐瞒妖族身份,许仙也并不介意,两人在一起即使有悖天道,也算得是佳话一桩……”或许是白娘子生得甚是貌美,又一贯行医济世,在黎民百姓心目中形象过于美好,逍遥公子不赞同地道:“白娘子生性良善,如此恐怕也只是想……报恩而已。”“既是报恩更不应该藏头露尾,隐瞒身份。”我话音才落,逍遥公子已道:“这不是怕许仙介意么?毕竟两人早已看对了眼。”“若她当真一心倾慕许仙,就更不应当选择欺瞒,而是具实相告,岂有因怕人介意就以谎言相欺的道理?”见逍遥公子嘴皮一张,似要再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忙道:“再说这世上报恩的方式可不啻以身相许这一款,可以是钱财上的资助,可以替他说上一门好亲事,可以替他扫清开店的诸多障碍,更可以选择暗中襄助,方算得上真报恩,真良善……”“照宫主这么说,百姓皆是有眼无珠,是非不分之人?”想不到一向以通情达理形象示人的逍遥公子居然也有咄咄逼人的时候,呵呵呵。“百姓不过是看白娘子一家骨肉分离,即便她水漫金山,导致生灵涂炭,也不忍苛责而已,”我其实并不想纠缠这个问题,横竖神仙也好,蛇妖也罢,与我这个凡人又有什么干系?“至少在法海介入之前,白娘子与许仙携手行医,惠及乡民,倒是累积了不少功德,”逍遥公子分辨道。“可是她所累积的功德并不足以弥补所犯的过失,否则也不会被压于雷峰塔下,”我哂然一笑,“若非其一意孤行,硬要嫁与许仙,许仙最后又怎会落得妻离子散,骨肉分离的下场?而她以千年道行,一面勤加修炼,行善积德,也可以飞身成仙。如此岂非两下相宜,各得其所?”逍遥公子道:“我以为白娘子是不会后悔她为挚爱所做的一切。不知宫主以为然否?”我好笑道:“只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明知可能致恩人于惊惧甚至落魄失魂,却任性施为是为不义……”顿了顿又道:“如此之人的确有可能执迷不悔,然——为一己之情枉顾天道人伦,可能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欣赏得来的。”想到逍遥公子离去时讪讪的表情,我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唇,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或者话不投机半句多,逍遥公子日后若是无事必定不会再登门了。逍遥公子对我有心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他与天合居士等人称兄道弟,交情不浅,教我如何敢信,如何敢与之交往,既是如此,还不如让他知难而退,毕竟有时候明着拒绝不如让人心甘情愿地自行放弃更妥。……到立秋的时候,梧桐苑那边的货已经倒腾干净,一件不剩,刨去成本与人工,算是狠狠地大赚了一笔,一面命人分批分次购进大量皮子,为的是不引人注目;一面又悄悄将地其余银子换成了各地皆可通兑的银票。我正在梧桐苑的书房里看账本,一面思索着无影谷的事,忽听门上响了三下,一般人可不会不知趣地来此,想必是牛二,遂扬声道“进来罢。”牛二进得门来,手上是已经拆开的两份邸报,恭恭敬敬地呈给我,嘴里道:“宫主,是大理国(云南)那边来的。”因着一心栽培牛二,故而从上月起就让他参看邸报,还不时考问一番,间或点拨几句,原本并不长于思索的他见人见事也有了长足进展,见我专注于邸报上的内容,倒也不急于发表一己之见。合上邸报,见牛二依旧规规矩矩的立着,便指了指书案对面的一对扶手椅,示意他坐下再谈。“宫主,”牛二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了,眉目间全是惊疑不定,“属下实在未料到,无影谷主竟然会答应做了朝廷的千户,”都说无影谷不问江湖事,更不会涉足朝中事,莫非自己以前所闻竟都是以偏概全的不成?武鹏举原是个聪明的,是以在我当初将谷主之位传给他的时候,上至族长为首的族老,下至普通的族人,不但丁点反对的声音未闻,反而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说来武氏这一族,虽不看低女子,然相形之下却觉着男子行事更便利些,至少不会为人所诟病,这也是我当初摆脱谷主一职未遇阻力的原因。族长是个近六旬的男子,颇为多事地追问原因,我只推说武功迟迟未见进展,说不定到江湖闯一闯反有意外收获,其实是想一试自己的能力,看能否不凭家族之力亦能闯出一番天地,所以不但只带了义父与苏祥和、杨明生三人,连父母留给我的家财大都散给了族中势弱或无子失子之家,仅余三千两银票傍身。也难怪牛二不解,武鹏举这次的事其实是中了天合居士之圈套。一个月前心血来潮的他亲自带十来个手下,押着贵州这边的药材等物去临安府,预备换些丝绸与瓷器,谁知竟引起天合居士的注意,一番打探之下刻意与之套上了近乎,两人从天文地理谈到时政民生,甚至排兵布阵,家族兴旺,愈发的投契,引为知己。已经摸清武鹏举来路的天合居士立即提议一个附条件的比武,谁胜出即可要求对方为自己做一件事,结果当然是武鹏举惜败,不得不答应带着手下投军。“若非宫主料事如神,苏祥和总管岂能‘巧遇’一干武氏族人,又细说一番境内情势,打消了他们欲迁往广州、泉州之念头,一同进入了大理国,”牛二是苏祥和培养起来的,故称之为总管,算不得错,正如魏一华、杨晓柳他们称杨明生为总管是一个道理,“未知宫主日后指派谁来理事?”牛二早就知道杨明生之存在,自然更希望由苏祥和来领总管一职,毕竟大理国的那一摊子甚大,还是两个月前我就吩咐苏杨二人中止了广州、泉州那边的生意,在大理国买铺子、田地并山林,又用比市价高出三成的价格从南宋请了十来个药农、果农并花农,生意比以前广州抑或泉州——甚至两处相加都大,总管固然是责任重大但手中的权利也相应大了许多倍。人事上的安排哪有属下主动过问的?我有意的冷着他,半晌没有说话,待得他有些局促地搓着双手,才开口:“一个人怕是管不下来,我预备安排六七个管事,让他们各司其职,”权利过分集中并不是一件好事,那会助长人的贪欲,即便是再忠心的人也不可大意,否则就会害己害人。我另起了一个话头,“大家剑法练得怎么样?”“有四人练到第七式,多数在第五式与第六式间徘徊,余下的也将第三式练熟了,”牛二这个练到第八式的人唇角扬起的弧度偏大,“还是宫主的法子好,锦绣苑与墨梧桐苑两处的人交叉练剑之后,速度果然快了不少。”虽然他的奉承带了好几分真心,不过这并非是我关注的重点,“预备带往大理国的货品可有整理好?”牛二即刻肃了肃表情,一本正经道:“全部打理完毕,随时都可以出发,属下已经逐一核对,全部都愿意跟着宫主去大理国。”“很好,”想起带牛二一起交接卖三处宅院的事,我一双水眸促狭地眨了眨,话音陡地一转,“牛二,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第31章“宫主,宫主,”不等牛二答话,书房的门再度被敲响,牛二起身拉开房门,我也跟着走了出去。“锦绣苑那边出了点状况,”来者是魏一华,他三言两语讲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一个小娘子昏倒在锦绣苑的门口,据说还狠狠地撞了下大门,引得门房开了门。待得苏醒之后自诉乃是从南宋而来,预备投靠亲戚,孰料亲戚早已不知去向,无奈仅有的一点盘缠已经用得一干二净,饿得两眼昏花……我看了一眼正与魏一华交换眼神的牛二,两人眼中皆是洞悉奸计的了然,本来嘛孤身一人从南宋来已经愈来愈不安宁的边境——十分的不智,就是寻常男子也不会做如是选择,遑论小娘子,又恰好不好的倒在锦绣苑的门口,呵呵……呵呵呵。等我们三人从地宫来了锦绣苑,绕到前院时,还有十一二个门人在围观,那小娘子正坐在锦凳上,微微的低着头,水葱似的一双手十分细嫩,愈发衬得手中装着清水的瓷碗质地粗糙,喝一口水吃一口馒头,秀气的两条眉头微微蹙起,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看来是大有来头啊。“宫主,”眼尖的门人发现了我,纷纷跟着行礼。小娘子闻声放下手里的碗,蹲下身子对我福了一福,“宫主。”我微一点头,不待她开口,转身吩咐魏一华,“取十两银子过来。”魏一华很快取了银票过来,早有计较的我把银票塞到小娘子手中,“拿着吧,一个人在外手里还是要有些银子才好,”有意的将一个人在外咬得重了些。小娘子仿佛被烫到手一般将银票还给我,随即双膝一软跪在我面前,“奴家不要银子,但求宫主收留。”我心道,来了,果然还是想借机留下,眉头一皱道:“你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吧,这里并不适合你。”小娘子低头,将手握成拳,再抬头的时候眼底已经浮起晶莹的雾气,“求宫主收留,奴家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眼角的余光看见人群中的金竹似乎想开口替她求情,牛二不赞成地冲金竹摇摇头,金竹一怔,到底没有开口,其他门人倒没有求情的意愿,两相对比之下不由得对金竹有些失望,看来得找机会敲打敲打她了。望着小娘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忽地一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以为我改变了心意,愿意让她留下,起身道:“回宫主,奴家……名唤伍……秋五月。”果然是伍秋月,那个一直对罗毅穷追不舍的小娘子,呵呵呵,还真是的,为了成全罗毅神探的名声不惜做到这一步。我不由得生出些恼怒,这是招谁惹谁了,天合居士等人还真是阴魂不散。“秋五月,”我望着她,语气虽轻然份量却不轻,“你若是想留下来得签卖身契哦?”此时为化名秋五月的伍秋月一怔,不由自主地朝着魏一华望去,魏一华心知其意,忙道:“我们可都是签了契约的,”倒是个机灵的,不说卖身契,只说契约,可谓是留足了余地,其他门人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心有灵犀,要么说是,要么就点头。秋五月见状银牙一咬就想答应下来,我抢先一步道:“若是签了卖身契后,做事做不好,可以发卖也可以打杀,”见她明显有些紧张,又道:“不过一般说来只要不是做了有悖百花宫的事也不会轻易打杀,但难免会被发卖,这里可是边境,汉人鲜少有买丫头的,一般都是女真人哦……”秋五月的脸色发白,紧紧的咬着唇。我道:“况且,要留在这里还得有一技之长。”秋五月突然开口:“奴家识字,可以教他们。”金竹似乎意识到我的意图,扑哧一声笑了,“可这里人人都识文断字啊。”秋五月可能没有料到这个结果,也有可能再没有别的什么长处,譬如厨艺或针线,当然她肯定擅长持家理事,不过在这里却没有用武之地。见她眼珠子转得飞快,我又下了一剂猛药,“想当我的手下还得有武功底子,就算不会舞剑,也得会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