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仰头,将里面的东西一并吞下,眉头都不带皱一下,整个人在黑暗里面攥着腰间的玉佩,嘴角带了几分笑意。只是片刻,有什么东西从唇角流出,沈寂忍不住松了玉佩,双手紧紧的扣着椅子把手,木头发出轻微碎裂的声音。明明已经春天了,他却觉得冷比深冬。……一直到晚上,沈寂终于又一次出现在阮绵书眼前,且是沐浴过直接过来躺下睡觉的。阮绵书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说的疲惫样子,愣了一下,随即便不忍心打扰他,一手扣着他的手指,另外的胳膊被绸布高过身子悬空挂着。沈寂察觉到她的动作,翻了个身正对着她,依旧没有说话,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逐渐进入了梦乡。他真的太累了……夜过子时,沈寂双眼阵阵的刺痛成了连绵不绝的刺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拉扯着他的眼珠,就连鼻梁和耳朵深处都是揪疼。他只能用远离她的那只手抓着被褥,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身边时而似雪,时而有火,总之热冷无常,痛苦难耐。就在他天人纠葛之际,突然担忧的嗓音在嗡嗡声中划破黑暗,在他耳畔响起。“沈寂,你怎么了?”沈寂摇头,抿着唇不敢张开,甚至于那双眼也不受控制的睁不开。阮绵书抽出自己的手,照着光亮解开了悬挂着的绸布,翻过沈寂下床,点燃了靠近床榻的两盏蜡烛,光亮在四周升起。她支着身子伏在沈寂上面,看着沈寂紧蹙的眉头,以及脸上充血变的绯红。骤然的光亮让沈寂异常难受,胸腔一阵血腥,他咬牙咽下所有,抓着阮绵书的书,吐出一个字。“药。”只一个字,用尽了沈寂所有的力气,他闷声不再说话。阮绵书庆幸自己理解了沈寂的意思,匆忙自床头匣子取出了顾云卿交代的药,喂给沈寂。深夜雨寒,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雨打瓦沿,滴答滴答声落在阮绵书不上不下的心上。穿着单薄的里衣,汗水自肌肤深处沁出,被风一吹冷冷的贴在身上,阮绵书静静的看着沈寂松了眉头,手无意识的在他额头上按着。直到后半夜,忍过了无边的黑暗,沈寂从深渊抽离,依旧睁不开双眼,朝她轻声唤道:“阮绵书。”阮绵书回神,嫣然一笑,鼻尖依恋的贴着他的脸颊蹭了蹭,“我在。”沈寂微微张开的眼角似有东西流出,想抬手又无甚力气,蜷缩着手指碰了碰她带着冷气的腿。“夜深了,回来睡吧!”阮绵书含笑看着他,极度绷紧的脑子一下子涌出无限疲惫,轻声应他,“好。”两个人又一次躺下,阮绵书用一只手和牙齿帮忙绑上了绸布,另外一只手和沈寂十指紧扣,脑袋偎在他身边,困倦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睡吧!我没事。”沈寂脑子涨涨的,好似经历了洪水之后的黄泥,糊成一团,昏昏沉沉的感觉着她的目光,无奈又心疼。细雨绵绵,外面寒风刮落枝叶,落的满园荒寂。阮绵书终于在渐渐回温的被褥里面沉沉的睡过去。接下去几日,沈寂夜里时常头疼,阮绵书胳膊绑了三天便强行拆开,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沈寂按摩。沈寂总睡不好,却每次在阮绵书的怀里一觉天明,病态的神色逐渐恢复。沈从兴是在半月之后下床的,他亲自过来看沈寂,只是站在窗口远远的看一眼,笑着走了。曾经文采飞昂的少年儿郎,佝偻着腰,一个人走在春风里面,就连眼角的笑意都是那么若有若无。年后半月,沈寂正式提出了分家,和沈从兴沈俞三人在祠堂分割财产。按照沈寂所说,该他的一分不让,不该他的分甲不拿,从此以后他便带着阮绵书干干净净的过日子。阮绵书在归园有些坐不住,她心里不安生,到了后半晌还是让秋葵去了念云庄借一队人,以防万一。只是到了傍晚,念云庄的人没到,沈寂依旧没有回来。她看着天色已晚,想着去前院看看,脚步刚迈出门口,就见松柏神色慌张的过来,阮绵书止了脚步,冷声问松柏,“二爷人呢?出了什么事?”“二爷被堵在祠堂,里里外外都是郡主的守卫。”“因为分家。”“正是。二爷说该他的一分不让,不该他的片毛不取。可二爷本是嫡子……”阮绵书没有听下去也知道,沈寂和沈俞皆是嫡子,就算沈寂没有一半家产,三四成还是有的。加上杨羽舒当年也是杨家独女,嫁妆不菲,这么一算下来,和生活奢靡的俞氏比,定有许多富足。俞氏不愿,竟要求沈寂净身出户,脑子简直被驴踢了。本来打算留一线,阮绵书被俞氏这一闹怒火中烧,转身回屋取了沈寂的长剑,领着松柏两个人气势汹汹的朝着前院走去。“松柏,你去叫几个人……”松柏领命而去。阮绵书要是理智一些,她明知道祠堂有守卫,也应该等着秋葵松柏带人来,可她不理智,也不想理智。沈寂还一个人在祠堂里坐着,她就是没有一兵一卒,也该有为沈寂孤注一掷的勇气。那一刻她清楚的知道,她爱沈寂,沈寂爱她。带不回沈寂,她就一剑削了俞氏。那是阮绵书第一次来沈家的祠堂,威严肃穆的牌匾上书“沈氏宗祠”,五级台阶看上去那样的清高陡峭。她穿着一袭红衣,一步一步的迈上高阶,回首看了一眼身后一望无边的山石草木,长剑寒刃突然架在其中一个守卫的脖子上。“开门,或者我们死一个。”阮绵书:俞氏我忍你很久了,是时候算算帐了。接下去,算账了,终于要算账了,不瞒大家说,想写这一段好久了。第四十一章 提剑 我见你倒地,便生无……祠堂里面。沈从兴坐在上座,沈氏几位叔伯在两边分坐,沈俞拉着俞氏站着,正中间沈寂孤零零的被人围着。经过方才一番折算,兄弟两个所得竟是沈寂要多出两成,俞氏对此不依不饶,让人围堵了要离开的沈寂。沈寂凛然而立,淡定从容的望着俞氏的方向。沈从兴大怒,强忍着问俞氏,“你欲何为?”俞氏穿着郡主品级的宫装,看着这些人敢怒不敢言,心里一闪而过的痛快。“诸位,我儿是嫡子,多年操持生意,凭甚一番家业沈寂不劳而获泰半,只为一个沈字吗?”“母亲。”沈俞直接开口,不料被俞氏一个眼神,让人按着压到了一边。几个叔伯畏于俞氏品阶,敢怒不敢言。“俞氏,无论我们什么恩怨,这件事情我从未想过亏待他们任何一个,我也不配亏待。”沈从兴掏出沈家族长令,平静的放在案上。族长令一出,祠堂顿时安静一片。沈寂知道俞氏在意的是什么,也不想掺和。于沈寂而言,族长令和半数家产,都不如阮绵书一个笑脸重要。既然事情到了出族长令的地步,他应该可以走了,随他们如何争。沈寂转身,此时俞氏尚在震惊之中,守卫未得吩咐不敢放人,阻拦畏缩之中几个守卫脚步慌乱,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脚,一群人推攘歪扭,撞到了沈寂。只见一群甲衣侍卫之中,白衣公子翩然而落,咚的一声磕在祠堂门柱之上。“二郎。”“沈寂。”沈寂只觉那一下撞错了地方,后脑狠狠的抽疼,整个人好似被拉入一个旋涡,身无定所,身旁好似许多人叫他。有二郎,也有沈寂。有一道隐怒担忧的掺杂其中,沈寂一下子就分辨出来,那是阮绵书,她此时如何会过来呢?该是听错了。祠堂大门被两个守卫郑重推开,阮绵书在一片慌乱中锁定倒地的沈寂,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沈寂——”一声尖叫,所有人回头,看着突然出现的人,神色各异。第一次的意外,第二次便不是偶然。沈寂徒然睁眼,本该一片黑暗的眼睛骤然被那一袭红衣刺痛,酸涩的几欲落泪,沈寂却不敢合眼。他整个人愣住,疼痛不能影响他的心跳,只一个劲近乎呆痴的望着红衣青剑的女子。是个面带怒色,傲气凛然的年轻姑娘。在漫□□霞之下,裙裾如火艳丽,发丝高悬,细眉樱唇,迎着绚丽的色彩一步一步走来,藏怒的眸子横过里面的每一个人,最后蹲在他面前。隔的近了,沈寂看到她眼中的忧色,翕动的唇瓣带着润色,隐隐可见脸上细细的绒毛。这,便是他娶的妻。他眼中看到的第一个人。沈寂从未想过,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是这副惊心的场面,她提剑为他而来,负满堂权贵长辈。“沈寂,你怎么样?撞到哪里?”阮绵书弯腰,在他头上仔细查看,不见血迹。沈寂心头却好似盛开了满树银花,含笑静静的看着她。“不曾。”阮绵书松了一口气,拉着沈寂,“你先起来,地上凉。”她把沈寂安置在最近的凳子上,不顾边上欲言又止的所有人,朝他嫣然一笑,既娇又媚,目光灼灼。“沈寂,你等我一下。”沈寂心中一悸,不自觉的点头,唯一的想法便是:看不见只觉声音娇媚,原来配上绝色才是第一色。杨朔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得阮绵书为妻,是他的福气。沈寂看着她转身,一脸生动面容背对着他,背影纤细,浑身带着淡淡的光晕,温柔又岁月静好。阮绵书一转身,敛了所有笑意,长剑竖在身侧,往俞氏那边走了两步。正中间,唯俞氏和阮绵书相对而立。俞氏的宫装金光烁烁,阮绵书冷眼看着,“我忍你再三,你不该在我夫妻欲退出沈家之际伤了沈寂,你真以为曾经的扬州阮绵书,是单靠为官的父亲名声大噪的吗?”她下令把人熬死在大街上的时候,不过十几岁。父亲为官多年,阮绵书骨子里有的从来不止娴淑,她一直小心压抑,得过且过。“你这是和本宫说话的态度吗?”俞氏指着阮绵书。“别跟我来这套,”阮绵书冷冷看着她,“我也曾贵极一时,富贵时你一个外嫁的郡主又如何。如今我跌落了,那便更不在乎你拿权压着我,左右光脚不怕穿鞋的。”“我只告诉你,你今日拦沈寂一个,动沈寂一个看看,看我会不会怕你。”阮绵书被气极了,沈寂也未曾想到她会这样大怒,本是坐着的,怕俞氏真的做什么,撑着起来,装着看不见,走到阮绵书的边上。不论如何,现在不是他复明的最佳时机,就他这双眼明日能不能依旧看得见,尚未可知,他没有打算现在说。阮绵书余光看到沈寂过来,他的脸色也不知怎的突然有些白,阮绵书见此眼底晦暗。“你方才说,沈俞是嫡子,为沈家操劳多年,”阮绵书环视了一圈,看到沈从兴握着拳头坐着,边上叔伯长老目光闪乎,不禁讽刺一笑,“诸位也这般以为吗?”有人低头,有人摇头,沈从兴站起来,“不是这样的。”“沈从兴,你敢说酷暑寒冬,不是俞儿在外辛苦奔波,要不是他身上留着皇室血脉,沈家官场可能畅通无阻。”俞氏转过头,扶着头上象征郡主的凤钗,扫过众人。“你说的对,”阮绵书笑着开口,往前一步,“可是你莫要忘了。论嫡,沈寂的原配嫡子,沈俞的继妻嫡子,沈寂不比沈俞身份低。”甚至族谱之上,沈寂高于沈俞。俞氏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原配嫡子几个字是俞氏心头的刺。俞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颤着手指,指着阮绵书道:“你大胆,本宫乃郡主。”“不能改变你继妻的事实,且这也是郡主自找的不是。”阮绵书笑着,复又道:“你说沈俞奔波忙碌,难道这不是你所赐吗?若无你毒了沈寂双眼,今日这沈家不定是谁说了算。”“你不要乱说。”俞氏皱眉反驳。“乱说?”阮绵书冷笑,脑子里闪过一幕又一幕死里逃生的画面,“你是郡主,可郡主可以草菅人命吗?谋害嫡子,毒杀丈夫,买通死手,使用禁香,加上多年来与你兄长里通外和,倒卖扬州鱼米,哪一条是你今日站着说自己是郡主的底气。”“阮绵书——”沈俞挣脱束缚,急急跑过来,让人堵住所有出口,扶住摇摇欲坠的俞氏,“我们谈谈。”“谈谈?”阮绵书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长剑甩出,指着扶持的母子二人,怒喝出声,“你们欺我夫君的时候,可有想过好好谈谈?”沈俞被她呵斥说懵了,呆呆的看着紧逼的阮绵书,这个和他记忆中一点不相似的女子。“这屋子里面的人,有明哲保身,有护短自私,也有人微言轻,可无论那种你们都放任沈寂一人,无人护他。是你们所有人把沈寂逼的不再相信亲情、爱情、友情……”“可你们不要他,不疼他,有人疼的。我千辛万苦求回来的沈寂,你们也未曾想过把他好好还给我。说他眼瞎,可他为何瞎。说他不操劳,可他凭何为麝鼠操劳。沈寂是拿了一半家财,你们细细算来,那一半有多少是当年杨羽舒的陪嫁,又有多少的沈家分成。”“你们不就是觉得,”阮绵书看着所有人,从未有过的心寒,声音颤抖着带着哽咽,“你们不就是觉得沈寂不配吗?可谁又配?”她问沈从兴,“放任儿子被狼带大,你配吗?”沈从兴浑浊的眼睛有泪流出,沉重的摇头。她又问沈俞,“对杀人凶手的生母维护,试图掩盖真相,你配吗?”沈俞身子一晃,今日他到底输的彻头彻尾,生母不能放,道义却是碎了一地,他也摇头。阮绵书又问在座叔伯,“隔岸观火,畏惧强权,舍弃沈寂,你们配吗?”众人低头脸红。“你们不配,沈寂的心从来都比你们干净。”所有人都不敢说话,阮绵书盯着俞氏。俞氏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神,突然笑了,“说了这么多,没有证据,污蔑当朝郡主,可是要诛九族的。”俞氏撩起衣袍,在沈从兴边上坐着,含笑看着沈寂夫妻站在她下面。俞氏自认为做的干净,自然无惧阮绵书一人之言。沈寂也看着肃目而立的阮绵书,她整个人逆着光,说不出的好看,只是他苦笑一瞬。看着被阮绵书骂的狼狈的人群,小声和阮绵书说:“对不住,人皆死了。我们回家吧!够了……”人他已经杀了个干净,阮绵书为他动怒,又哪里寻得证据。“你和我说什么对不住?你该抬起头,看着他们说对不住?”阮绵书手扣着沈寂,把曾经沈寂说给她的话还给了沈寂,“你信我。”“他们欺你眼瞎,我定让他们知道,他们个个心瞎,你是我拼命要护着的人,岂容他们欺负。”“他们人多,你会吃亏的。”沈寂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她若想闹,他便护着她闹,总之不会让她伤着。“沈寂你可知,”阮绵书抬眼郑重的看着沈寂,道:“我见你倒地,便生无数怒火。你在我身后,我一人可是千人。”“今日,我只为你要一个公道。”第四十二章 陪伴 我已经赢了。阮绵书第一次在人前这般强势,完全把沈寂纳在羽翼之下,对俞氏步步紧逼。俞氏除却最开始的惊讶,回想着往日的手段,坚信没有任何纰漏,一口咬定让阮绵书拿出证据。“既如此,那便报官吧!”阮绵书这样说着,持着长剑看向外面的天色,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夕阳早已隐没在远处瓦沿,有侍从把祠堂的蜡烛点燃,沈家祖祖辈辈的牌位陈列在上方,风吹过供案,烛光在墨色雕刻上摇晃,有些阴森。外面不知何时乌云密布,翻涌的云层徘徊在天上,随时都是一场瓢泼大雨。秋葵搀着一个身穿道服的蒙砂妇人,引着身后垂眸的年轻男子,自归园后门进入,一路停在正院门口。赶了一路,秋葵脸色并不好,年轻男子站在后面,看着熟悉的地方,行礼道:“姑娘稍侯,我进去看看。”“你……”秋葵并不放心,最终还是相信阮绵书说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缓声道:“小心行事,早些回来。”男子一愣,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说早些回来,心中稍有异样,旋即转身而去。在他远走的背影之中,秋葵看到他左右两手,俱少一指。这人,正是吴三。吴三一路躲闪,最终停在正屋后面的一间房,里面一个独坐的老妇正对着烛火缝补,那是他早年挂破的衣裳,不曾想还留着。吴三常年在外,其实和吴嬷嬷并不亲近,他走进去,握着手叫了一声,“娘。”吴嬷嬷稍顿,拿着针的手不小心扎进拇指,垂眸不语,只当自己迷糊了。郡主不愿搜救,她唯一活着的儿子已经消失的几个月,怕是山谷的风腐蚀了骸骨,成了孤魂野鬼。想着,吴嬷嬷眼中酸涩,强忍着不敢落泪。“娘。”吴三走进去,坐在吴嬷嬷对面,屋子里面瞬间暗了许多。看着地上影子,吴嬷嬷猛然抬头,一见吴三那张脸,瞬间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整个人颤抖着。许久,吴嬷嬷道:“我儿,你还活着。”“是,儿子命硬。”吴三苦笑道:“没有死于敌手,短短一月竟遭皇室士兵两次追杀。娘可知道?”“皇家的兵。”吴嬷嬷不由得心里一凉,颤抖出声,“不会的,郡主她……我跟了几十年。”几十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郡主不会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王府养她十几载,她不一样下了扬州。”吴三笑着,看透了所有,“在郡主眼中,我们不过是好用时的心腹,挡路时的弃子。”吴嬷嬷不说话了,沉默着垂眸。“娘,郡主身边的红英红雪,如今境况如何?娘您如今又得郡主几分看重?”吴三开口,蹲在吴嬷嬷腿边,一句话让吴嬷嬷哑了嘴巴,呆呆的看着他。吴三笑着,伸手解开腰间带子,两手八指动作稍微迟钝,慢慢的将上身衣裳褪到小腹,露出上面紫中透黑的伤口,狰狞深刻,吴嬷嬷看着,捂着嘴泪如雨下。“这伤……很疼吧?你如何不回家,娘……”“娘又能如何,回来也不过死路一条”吴三慢条斯理的整理好衣裳,笑着道:“伤带毒,用药之道,此中高手娘心中以为是谁?”“孩儿自出生被送往深宫历练,无论严寒酷暑不敢懈怠,效忠郡主是刻到我骨子里面的忠诚,为郡主丢了性命,孩儿无怨。”“我曾奉为神明的郡主,我的主子。在我为她出生入死之后,要杀我。保护我的,是我奉命刺杀的人。娘您告诉我,何为对?何为错?暗卫无心,我不是生来无心,孩儿更是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的一辈子,也想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吴三看着吴嬷嬷,背后的伤后隐隐作痛,上面残余的药粉是今日秋葵帮忙上的。一个陌生的人,尚且为他红了眼眶,都比他效忠的人强。他蹲在吴嬷嬷面前,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仰头看着吴嬷嬷。“娘,您帮帮孩儿,像个人一样活着,好不好?”吴嬷嬷伸手,握住他只有八指的双手,哭着道:“这是你第二次求我。”哭着,吴嬷嬷脸上带着几分释怀的笑意,“起初你两个哥哥死,你求我不去宫闱,娘一直后悔不曾答应你,害你越走越远,最后以至于连句贴心的话都不愿意和娘说。”吴嬷嬷抹去他脸上的泪痕,笑道:“如今,娘总算等到你又开口了。”吴三陪着吴嬷嬷笑着,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秋葵撑着伞,伞骨的雨水流下,映着她单薄的身姿。她急声道:“沈家报官了,祠堂一直僵持着,我们要快些去。”说着院子里面隐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许多人往正大门的方向跑着,吴三蹙眉看着雨中撑伞的姑娘,扶着吴嬷嬷起身,沉声道:“娘,我们过去。”吴三扶着吴嬷嬷,秋葵颤着道服妇人,一路冒雨疾行。在大开的祠堂门口和另外一条路上的松柏碰到,他身后是半边头发披着的红雪,跟着浩浩荡荡近百个侍卫,穿的是念云庄的衣裳。松柏也看见了他们,开口便道:“你们来了。”秋葵点头,“二爷夫人在内,我们进去。”雨越下越大,祠堂被人围着,所有人出入不得,俞氏在高处坐着,看着下面的沈寂和阮绵书。她笑道:“你当真不怕,为了沈寂要和当朝郡主作对。请官上堂,无证状告郡主,是要死的,包括你的九族。”“我今日既然提剑而来,便一步不退。”阮绵书扣着剑,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赢,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为了沈寂,不能退。沈寂这一生,吃苦太多。“沈寂,这闹剧,你由着她来。”俞氏目光看着沈寂,“再怎么说,我是你继母,告了我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沈寂和阮绵书并肩站着,垂眸问阮绵书,“你不后悔,为了我。”阮绵书摇头,“不后悔。”沈寂点头,眼珠一动不动的看着俞氏,伸手握住阮绵书的手,“今日她赢了,我们搬家,钱财捐赠。她输了,我们出户,罪名我担。”“她为我提剑,我给她补天。”众人听得这话,许多羡慕的看着阮绵书。俞氏复杂的看着阮绵书,无论阮绵书跌入多深的泥潭,有一点是她拍马不及的,阮绵书的夫君比她好。只是俞氏并不害怕,她的品级比扬州所有官员的都高,这便是事实。外面的侍卫被人从正中破开一道缝,俞氏看着雨中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他们不管不顾的走进来,那么多人身上的雨水浸湿了地板,汇成水滩。“二爷,夫人,我们回来了。”松柏大声喊着。沈寂转头,就看到那些人笑着对着这边,狼狈而欣喜的神情,让沈寂一时愣住。从未有这么多人站在他身后,为他对抗着什么,从未有过。阮绵书则舒了一口气,拿着剑的手松开。总算赶来了。“你是……羽舒。”寂静之中,沈从兴站起来,定定的看着来人的正中间,那个被秋葵扶着,一身简易道服的蒙砂妇人。只是那人不曾看沈从兴。外面雨声不断,像极了多年前的某天,刚生产过的妇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冷眼递给他一份休书,冒雨而去。她的身后,稚子在他怀里哇哇大哭。“沈从兴,你若是个人,让孩子平安长大,不求富贵,但求开心。”记忆就像画卷,在沈从兴,俞氏,以及妇人的眼前展开,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轻质的纱帽被苍白的十指掀开,露出那张和沈寂相似却更加虚弱的脸颊,虚空如山间烟雾,独立于一群人中间,如盛开的兰花,经风而动,肃冷飘渺。“难为你还记得我。”杨羽舒多年未至,仍如闲庭漫步一般走在偌大的祠堂,一个个看过在场仍旧熟悉的面容,“当年,就是在这个地方,你端着郡主封印,逼迫我正妻为妾,我未从。”“今日,仍旧是这个地方,你以继母的身份,逼迫我儿子放弃他该得的权益,举头三尺有神明,俞氏。”杨羽舒看着玉树,面色平静,“你不怕报应吗?”多年庵堂沉积,杨羽舒早已没了当年的棱角,岁月沉淀下来的宁静,让人莫名信服她的话。报应,会有的。正是此时,外面一声春雷划破长空。俞氏抬了一下眼,一时竟然没有开口,愤恨的看着依旧年轻的杨羽舒。而杨羽舒走到沈寂面前,仰头看着高出她两头的人,想伸手却又放下,最终朝着阮绵书笑道:“难为你了。”做了她心里想做,因为万般原因没有做的事。阮绵书下意识看向沈寂,自杨羽舒出现,沈寂整个人便抿着唇,神情有一丝讶色,此刻依然没有回神。“您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这是阮绵书替沈寂问的。杨羽舒道:“你说的话,我仔细想了,便来了。”不是她认为所有的好都是沈寂需要的,作为母亲,她该问沈寂一句,她需要什么?他日人间黄泉,也许他们母子不复相见,那么曾经的逃避只会成为永久的遗憾。她遗憾也罢,让沈寂承受遗憾,便是她的罪过。阮绵书不禁笑了。“我也做不得什么,只是想着此时该站在你们身后,陪着你们。”杨羽舒说着,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余光看着沈寂,忍不住模糊了双眼。沈寂攥着手,阮绵书被他握的手有些疼,忍着没说。他感觉自己的心热热的,曾经失去的被一点点填补。从未有过的温情,关怀,失去了十几年的东西,就在这样的一个雨天,老天爷好似开了一个口子,一下子还给了他。他不再是一个荒郊野岭的野孩子,不再是一个踟蹰的狼人。他的妻为他拼命,杨羽舒说陪着他,杨朔尚为他奔波,许多人为他对抗着不公,他也是有人护着的。阮绵书站在他身侧,侧目看着他笑道:“沈寂,你看我们已经赢了。”沈寂感觉眼前蒙了一层水雾,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想要大笑,他不说话,心里暗暗回答。是啊!我已经赢了。无论生死,无论去留,在你五尺长剑,红衣飘飘走向我为我的那刻,我这一生。已经赢了。第四十三章 该死(一更) “俞氏,你……阮绵书看着沈寂的笑意,就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外面雨落青石,边上都是他们的人,阮绵书笑着,眉眼一弯,眼泪差点掉下来。她从沈寂受宠若惊的笑容中看出些什么,等这一天,沈寂似乎等了许久。“沈寂。”“恩。”沈寂看着眼底的姑娘,红着眼眶朝他笑着,活像雨打过后的红花,娇艳美丽。“往后余生,”阮绵书说着,和他十指紧扣,“都有我陪着你。”两人说着,扬州新任的知州被人簇拥着走进来,在众人凝视之下和俞氏见礼,一番推辞之下坐在俞氏的下首。沈从兴稍有忧色,使人放了沈俞进来,族中叔伯垂头分坐在两边,俞氏耀武扬威的看着中间站着的一群人。祠堂一时再是安静不过。“沈寂?”新任知州,程言最先反应过来,摸着下巴胡须打量着阮绵书边上的沈寂,“你便是阮姑娘的夫婿?”沈寂行礼,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外面所传的那样无礼乖张。“晚辈是。”程言和阮常江同为江南官员,有过几次交际,对于阮绵书他并不陌生,看着夫妻两人道:“听闻你们要状告郡主,其中可有什么误会?”“没有。”沈寂一口回绝,丝毫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机会。他只是向前一步,护住身后的阮绵书,直直的对上上座的程言和沈从兴夫妇,“没有误会,大人尽管问。”“本官也只是确定一下,没有误会就好……”程言点头,端着茶像是寻常做客一般,“那便说说吧!”“我来说。”阮绵书自沈寂身后出来,朝程言行礼。程言温和的请她起身,如同长辈一样问了阮绵书近况,最后感叹道:“伯父记得当年你替父下令,惩治地痞的时候,还是这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