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比了一个高度,笑的慈祥。阮绵书笑了笑,看向俞氏的时候双眸清冷,声音温柔道:“大人,今日民妇要状告郡主四大罪状。”程言不知怎的,听她这样说看了沈寂一眼,笑着摇摇头。“好,你说。”程言说完,阮绵书拉着沈寂,步履生风的走到满堂牌匾前面,回身看着在场的所有人。“其一,郡主俞氏以权胁迫,谋图我婆母所留百亩良田,黄金千两,布铺粮铺十个,首饰绸缎成箱。同为沈家嫡子,要我夫妻二人净身出户,此为一罪。”阮绵书说话的声音不大,甚至温柔,但没有一个人不重视,除了俞氏嗤之以鼻,“本郡主十里红妆,册宝无数,贪图你们三瓜两枣。”“郡主奢侈,下家十余年出门金车,在府蜀锦蜀绣,嫁妆所剩多少,想必郡主心中有数。至于我所言,今日婆母在场,一对便知,两方嫁妆数额巨大,官府存案也一对便知。”阮绵书松开沈寂,将杨羽舒扶上前,带着恭敬,“这是婆母,想必族中叔伯无人不识。”杨羽舒微微一笑,不慌不乱的掏出一本册子,正是当年杨家所出嫁妆单子,足足有三根手指厚度,阮绵书亲自递给程言。程言接过,翻开不动声色的阅览。“其二,郡主俞氏身为人妻人母,沈家十几载,毒害驱逐沈寂,药迷控制主君,手段阴私不可谓不心狠手辣,此为二罪。”外面的雨声如同刀子一样落在每个人的心上,俞氏拍案而起,怒目眈眈直朝阮绵书,“阮绵书,说我心狠手辣,你状告郡主婆母才是不仁不义,没有证据你拿什么勇气在这血口喷人。”俞氏有些着急,张言阻止不过是心里发虚。沈寂明知如此却不舍阮绵书被人这般怒吼,伸手拉过阮绵书就要张口。阮绵书轻轻一笑,阻止了沈寂。“无事。”旁人沈寂也许不会听,但阮绵书开口,沈寂收了脚,到底没有再松开阮绵书的手。两个人并排站着,沈寂让人搬了三张凳子,扶着阮绵书坐下,他自己坐在阮绵书和杨羽舒的中间,以保护者的姿态凛然众人面前。松柏抱着剑站在他后面,随时都是要出鞘的模样。沈俞沉默着,似乎身心疲惫,抿唇不语,也阻止不了,他看到沈从兴摸着家主令坐着,心不在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最后,阮绵书开口,拉回众人思路。“郡主要证据,我便给你证据。”阮绵书转头,没了和沈寂的对视,整个人瞬间冷下来,“其三,华南郡主俞娇,利用职权,偷用宫廷禁香,控人心魂。派出大量皇家守卫,刺杀良民。此种做法,不配百姓供奉,此罪三。”“郡主罪二所用之毒,之药。皆于罪三出自宫廷,若说证据,扬州大夫为沈家医治,病症源头一问便知。你多年运香记录自有身边红雪保管,刺杀证人自有嬷嬷为证,派出士兵存活者吴三今日在堂。”“郡主,程大人若问,请问。”阮绵书伸手,请俞氏和程言查证。“阮绵书?”俞氏大惊,惶恐的看着自人群中走出的吴嬷嬷红雪和吴三,高声大骂:“你们这群背主的东西,可是忘了我是谁?”吴三扶着颤抖的吴嬷嬷,红雪不屑的开口,“您是郡主,高高在上的郡主,一句话可让人生,一句话可让人死的郡主。”“你这贱婢,亏我往日好吃好喝的养着你。”“是,您是好吃好喝的养着奴婢。”红雪悲戚的抬头,看着俞氏,“那是因为奴婢有用。”当着众人的面,红雪撩起脸上半边头发,露出里面狰狞的面容,指着上座的俞氏道:“便是郡主,在我和红英无用的时候,最先丢弃了我们。红英剩最后一口气,只是碰脏了郡主的鞋子,郡主不救她,让她生生疼死。便是郡主,在我面容尽毁之后,压榨我最后的价值,让我嫁给一个生死不明的人,守望门寡。”“郡主,我们曾为你出生入死,你却不给我们活路。”“来人,给本郡主拖出去。”俞氏抬手,一群欲冲进来侍卫被念云庄的侍从挡在外面,隔着雨幕那些侍卫和俞氏摇摇相视,神情麻木。每个人都听到了红雪的话,心中难免震动。他们效忠俞氏,俞氏的为人,他们知道。确实如红雪所言。“母亲不可。”沈俞开口阻止。“郡主,稍慢。”程言看着吴三递上来的香料单子,也阻止着,看向俞氏的目光多有复杂。他问吴嬷嬷,“下毒,刺杀可真是郡主所为?”吴嬷嬷面色难看,仰头看着怒目而视的俞氏,垂眸点头,“是郡主所为。”程言脸色大变,不善的看着俞氏。俞氏闻言,瘫倒在后,目光呆滞的看着地上的人,一会哭一会笑,被沈俞强行按着才没有揭案而起。三罪并发,俞氏大势已去,这种案件已然不是程言所能受理,他心中自知当今圣上生母死于禁香,对于宫廷密香深恶痛绝,郡主此番多半除了命,一无所有。程言看着目光淡淡的阮绵书,想起了那日码头送别阮常江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目光。一个历尽千帆,一个初出茅庐,骨子里面流着一样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狠。他想说,不如这样算了,逼死俞氏对你们夫妻没有好处,是要背负骂名的。可沈寂边上坐着,目光和他对上,程言一见沈寂这副表情,摇摇头,到底开不了这个口。他其实是羡慕阮常江的,即便此番阮常江殒命,他的这个女婿也是扬州少有的厉害人物,只是……知道的人很少。俞氏今日所受,不过是沈寂十几年黑暗的十之二三,除却生死沈寂也是深渊中爬出来的,满手鲜血。众人面面相觑,阮绵书抬头看着程言,“其四,华南郡主同俞世子里应外合,在年前北方大旱大量收购粮铺存米,高价贩卖。难民北方无钱无米,无奈南下,围堵于江南之乡之郡,想必大人知道那段日子官府日日赈灾,无一日闭户。”说着,阮绵书想起那段日子,阮常江天不亮出门,摸着黑回来,瘦的皮包骨还笑呵呵和她说着无碍,第二日依旧瞒着她出门。“我父亲无奈,挪用贡米熬粥,收留难民在乡下安顿物桑。为贡米我阮家抄家,父亲罢官北上。这项罪,吴三知道所有细枝末节。”阮常江是好官,为百姓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一张万民请愿书让他甘愿拼命。直到前些日子吴三来信坦白,阮绵书才知,父亲入京不是有罪,是御前告状。俞氏扬州只手遮天,刺杀都做得出来,为揭穿京都俞世子罪行,阮常江只能以罪臣身份掩人耳目,入京。此一去,路途遥远生死未卜。当初让她来沈家,嫁于沈俞,不过是想借着沈俞的身份,想着自己一旦殒命或者落败,她可以以沈俞妻子的身份活着。毕竟沈俞是俞世子的外甥。想起过往所有,阮绵书心中恨不得亲手提剑砍了俞氏。程言听闻,似乎并不意外,对阮绵书投以欣赏的目光,频频点头。程言也曾参与贡米案,阮常江一人担了所有,他焦头烂额的事情,不料被阮常江的女儿从内宅入手,一刀见血。阮绵书看了一眼沈寂,其中酸涩委屈,最终被沈寂扶着对上俞氏含恨的眸子。“同享百姓供奉,有人为之拼命,有人为之舍命,你是郡主……又将民置于何地,将效忠朝廷的官,置于何地?”“他日面圣,你如何对得起圣颜,如何对得起用血肉撑起你富贵尊荣的天下人。今日我告你四罪,为沈寂不公,为父亲不值,更为民请愿。”“俞氏,你简直该死。”说到最后,阮绵书几乎毫无顾忌,大声嘶喊。喊过之后满堂寂寂,沈俞更是目瞪口呆。“母亲……”您到底瞒我多少,沈俞苦笑着,身子摇摇欲坠。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沈寂亲自让人写了状纸,送到红雪吴三以及吴嬷嬷面前签字画押。尘埃落定,俞氏失了魂一样坐着,身上象征郡主品阶的宫装成了讽刺,痴痴的哭笑着。就是这时,阮绵书看到吴嬷嬷突然站起来,一头扎着撞向祠堂的柱子,随后听到一声闷响,沈寂急急的捂上阮绵书的眼睛,在她耳边轻声道:“无事,别看。”阮绵书被遮在黑暗中,脑子里面满是最后一刻鲜血四溅的模样。她想说,没怕。再没有比他毒发吐血,遭遇刺杀的惊恐了,她早已不是当初被人护在身后的闺阁女子,总是被逼着面对善恶惩戒,习惯了。可她没说,安静的靠在沈寂的怀中。“郡主,老奴对住你,只是……放我儿……自由吧!老奴陪着……你。”吴嬷嬷抓着吴三的衣裳,睁眼看着俞氏的方向,死不瞑目。吴三大声叫着。“啊啊啊——”突然俞氏睁大眼,抓着满头青丝冲到雨中,惊恐尖叫着,凤钗自雨中落地,被泥水淹没践踏,沈俞跑着追出去。紧绷了这几章,我需要在下一章放点糖。第四十四章 收监(二更) 权力锋刃,……阮绵书口诉四罪,在场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吴嬷嬷的血混着雨水被冲刷干净,隔着漫天的雨幕,吴三背着吴嬷嬷一步一步走出祠堂。秋葵看了又看,最终撑着伞出去送母子二人。阮绵书扒开沈寂的手,转过头盯着沈家的叔伯,这些受沈家恩惠,却总是坐享其成的人,整个人坐的笔直。今日之后,阮绵书三个字在沈家,甚至在扬州,将无人不知。只是她没有退路,也没人给她退路。她与沈寂是被逼着走到今日的,因果轮回。“事已毕,”阮绵书站起来,环视着所有人,笑道:“叔伯们,该起身走了。”这话一出,沈寂辈分最高的一个堂伯起身,尴尬的要往外走,身后一群人跟着。“只是叔伯们,记得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阮绵书站在他们身后,淡淡的看着点点雨滴汇成的瓢泼大雨,流言虽小,毁誉由人,便如同这雨一样。“沈家百代农桑,自沈从兴与杨家联姻慢慢起色,十几年前你们也曾受杨家恩惠,领着九族一跃成为江南望族。权力锋刃,你们未有一人为沈寂母子挺身而出,沈寂也从来不曾要求你们。”阮绵书讽刺的笑着,“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如今沈寂家不成家,凄苦半生,为了你们百年之后一份心安,望你们谨言慎行。”“毕竟人在做,天在看。他们孤儿寡母不在乎争,不代表我可以忍气吞声,今日这般一闹,我也不在乎名扬万里,是吧!”阮绵书笑着,看向叔伯们。几个叔伯连声点头,表示心里清楚,连伞都等不及拿,三三两两搀扶着,跑进了夜幕雨中,消失在门口。程言见人俱已离开,站起来转头看着阮绵书,和不知何时走到阮绵书边上的沈寂,最后捋着胡子朝两人朗声一笑。“沈兄,郡主这边无论如何是要收监送往京中的。你们夫妻缘分如何分断,明日就要有个结论了。”沈从兴行礼,余光看到被人护着离开的杨羽舒,痴笑一声,道:“有劳大人,明日恭候。”程言听完,便也走了。阮绵书拉着沈寂,扫向站在外面的几个侍卫,问:“方才,谁推的我夫君?”侍卫面面相觑,没人回答。阮绵书转头看向沈寂,沈寂一下子从阮绵书眼中看到了询问,甚至忘记了掩饰自己复明的真相,伸手指着一个方向。“是个带刀的侍卫,刀柄撞到我。”阮绵书便看到外面领头的是个有官阶在身的侍卫,唯一佩戴金刀的人。她拉着沈寂,沈寂给她撑着伞。两个人直接朝外走,走到那个侍卫面前的时候,阮绵书伸手,朝着侍卫的脸猝不及防的一掌,抽的侍卫诧异的看着她。沈寂也被吓了一跳,举着伞站着,心里好似开了一朵花,忍不住开心。他今日方知,被人无条件的护着,是这样的满足和幸福。伞骨上的雨水隔着一指的距离留下,晕染了阮绵书清冷的面庞,她看着这些侍卫,讽刺道:“宫廷守卫,千锤百炼,惊羽而不慌,会推攘之中中手误吗?”“当时乱……”有人出言为侍卫长辩解。“那是你们没本事。”四周再无人开口,阮绵书忍不住笑了,只是那笑带着嘲讽,“你们欺他眼瞎,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心是个什么猪肝色。”说完,阮绵书牵着沈寂扬长而去沈。寂依着她的力道跟在后面,雨声在他眼前也如万树梨花,踩在两人前行的路上,长路芬芳。沈寂被她牵着走在雨中,看着她衣袂翻飞,顿觉风光无限美好,他能看见了。看见他的妻。这样想着,沈寂眼前愈发清明,清晰的看着阮绵书侧脸的每一个表情,她脸上的轻松、孤寂、哀伤,甚至眼角欲落不落的泪水……哭了。沈寂大骇,伸手扯住她。“阮绵书,”沈寂开口,低头看着她猩红的眼角,喉咙像是被什么堵到一般,便是这样她也忍着一路,一声不吭。如今他是看见了,可要是看不见,他便永远也无法知道阮绵书在这样一个雨天,战胜所有人之后,一个人默默掉过眼泪。他的手伸到她脸上,温柔的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心疼道:“哭什么?”阮绵书仰头,可怜又恋慕的看着他,最后展开一个难看又尴尬的笑脸,走近用小小的身躯搂着他,如同搂着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贝,伸手在他背后拍着。“沈寂。”阮绵书张口,温柔又轻软,水一样滋润着干涸的心脏,“那么多人欺你辱你,但你莫要忘了。”“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我以后会更加用心。”阮绵书笑着,“更加用心爱你护你,便是你散尽家财,一分不留的捐赠,我也跟着你。”她明明赢了,胜利之后便是无限悲戚。所有人都若有若无的负着沈寂,她心疼沈寂,更心疼那个儿时一个人担起所有的沈寂。“以后不会有人欺负你了,”阮绵书松开他,笑着挽着他的胳膊,心里总算熬过了低估的时候,“我会保护你的。”“恩!”沈寂点头,把伞往她那边侧侧,自己半边身子淋在雨中。“你看,我不傻,有些事只是我不愿意去想去做,今日我便做到了。”沈寂不知想到什么,附和着她笑道:“是,不傻,方才也不是你搂着我哭的。”“沈寂,”阮绵书不满的甩他,不过没有甩开,不满的嘟囔道:“我是为你哭的。”“我知道。”“往后,你不要忍气吞声,让人欺负了。”沈寂看着她低头,声音也忍不住柔和下来,“恩,我也努力变的更好,起码我希望以后提剑而来的不是你为我,而是我为你。”“还有,我希望你不再流泪,是笑着的。”沈寂说完,含笑看着阮绵书。刚哭过的姑娘,整个人带着说不出的委屈,沈寂突然就很想吻一下她稍微红肿的眼睛,似乎这样可以恢复她以往的模样。两个人在伞下一小块地方相互对望,慢慢的阮绵书笑意散去,羞怯的瞪了沈寂一眼,媚眼如丝,含羞带怒。沈寂微怔,原来他看不见的时候,阮绵书竟是这样一副神态。他是乍见惊心,再看欢心,只想多多的看着她,却遇上她真心实意的小姿态,在雨中。见沈寂突然愣住出神,阮绵书蹙着眉头伸手探上他的额头,踮着脚凑近他的脸,“沈寂,你怎么了?脸怎么红了?”额头一样的温度,阮绵书不死心的摸上他的脖子,只是手心一阵滑动,却是沈寂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阮绵书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后退一步,“不烧啊!”沈寂一惊,下意识伸手揽住她的腰,省的她被伞外雨水波及,自己的半个后背一片濡湿。长臂环着她的腰,沈寂别扭的扭过头不敢再看她嫣红一片的脸色,低声道:“该回了,雨大。”阮绵书听他声音如常,松了一口气,从他怀里站稳,手没有意外的被沈寂握住。“牵着,”沈寂不敢看她,“我看不见。”阮绵书不疑有他,听话的牵着沈寂往归园走,丝毫不见方才在祠堂咄咄逼人的气势。耳畔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沈寂忍不住转头看阮绵书脸色,不妨和她同样看过来的视线撞到一起。那一刻,两个人的眼中俱是对方的倒影,带着别样的亮光,阮绵书好奇的看着他,“咦”了一声,沈寂心里一颤,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忍着没有转头,平常的和她对望着。他竟不知,自己为何不愿和她说上一句‘我能看见了’。只是那一刻,雨中漫步,他就是没有开口。阮绵书察觉沈寂异样,可仔细看看又不知哪里奇怪,最后随意的叫了一声。“沈寂……”沈寂应道:“怎么了?”阮绵书看着他,摇摇头,“无事……”就是方才一瞬间,以为你可以看见了。到底是她痴心妄想,沈寂好不容易走出那份记忆,还是不要再提眼睛的事情了。雨慢慢减小,在夜幕完全到来之前,两个人回到了归园。当夜阮绵书沐浴出来,穿着锦织的睡衣,单薄之下依稀可见里面大红的绣花小衣,玲珑身姿。阮绵书如往常一样,和早已躺在外侧的沈寂打了一声招呼,手脚并用的爬到里侧。随着她抬腿弯腰的动作,领口下垂,沈寂随意一眼看见两方锁骨之外的如玉莹白,不动声色的拉过被褥,挡住鼻子。“睡吧!”明日一大堆事要忙,阮绵书说着歪在枕头上,整个人很快没了动静。今日,阮绵书累坏了。等身侧之人睡熟,沈寂枕着半边胳膊转头,伸手挑过她一把头发,在烛光下细细看着她的五官。以前他总是好奇枕边人是何模样,如今尽在眼底。看着,沈寂伸出手慢慢的抚过她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后是嘴巴,烛光透过指缝落在她脸上,阮绵书整个人都似蒙上了一层细纱。直到阮绵书突然偎到他身边,沈寂才回神,手搭着她腰间,最后看了她一遍,将她模样牢牢记住,这才闭眼。记住了她模样,便是再睁眼眼底黑暗,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他的妻,是这般绝色。第四十五章 雨跪 你总是让我恨,都不……次日依旧是个雨天,庭院里面劈里啪啦的大雨打着抽芽的新树,穿着蓑衣的人来来回回搬运着归园为数不多的东西。大雨看不出时辰,阮绵书穿着春裳站在窗边,瞧着这个即将告别的院落。“想什么呢?”沈寂自身后走来,执起她放在床沿上的手,随后五指插入她的指缝,指尖厚茧摩挲着她手心,酥麻沿着掌中脉络密密麻麻的流动。他张开五指,和她紧扣,包裹着阮绵书的手,也把凉寒阻挡。“可是舍不得这院子?”沈寂站在她身边,轻声问她。阮绵书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笑道:“那有什么舍得舍不得,你不是在吗?”于她而言,沈寂在的地方,才是她真正的家。沈寂便笑笑不说话了,两个人安静的站着,等着某一刻的来临。这个时候,扬州的城门终于在无数人的凝望之下开了,高大沉重的吊索自上而下落下,有一人驾马而入,在众人猝不及防的时候一马当先,冲入城内。马蹄在雨中溅起水花,速度快的看不清人脸,只依稀看到,那是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杨氏布行,掌柜还没有开门,大门便被人从外踹开。杨朔浑身是雨的站在门口。“爷,您这是?”掌柜吓了一跳,捂着心口深吸一口气。杨朔却不管这些,张口就道:“备水沐浴,华服熏香,马车给我套双马的,半个时辰,找人在门口等我,多一刻都不行。”“爷这是要做什么去?”杨朔转头看着门外大雨,面色异常清冷。“接沈寂归家。”掌柜大惊,“那不是……”沈家的少爷,昨日沈家大案闹的那样凶。“昨日未赶回帮他一把,今日我得让扬州人知道,沈寂不是无家可归。”掌柜不敢再问,这边有条不紊的准备着,沈家那边简简单单的三辆马车已经套好,程言派来带走俞氏的人也被请在大厅坐着。阮绵书站在靠近书房的廊下,大雨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着沈寂穿着一身白衣,撑着伞踩在庭院里面。他们要走了,这是沈寂最后一次见沈从兴,特意来告别的。沈寂从未有过一刻,这样宁静,肩膀松着,卸下了所有的重担。他终于解脱了,从这个泥潭里面抽离,去过属于他自己的日子,便是脚步走起来都是轻的。越活越潇洒肆意,这是沈寂。越活越疲乏无奈,这是看着沈寂走近的沈俞。沈俞跪在书房门口,偌大的雨水打湿了他的青山,不过一夜,整个人倦怠的如同命不久矣的患者,雨水的冰寒自膝盖传入,腐蚀着他的心智。他跪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俞氏是他母亲,他是来赎罪的。希望沈从兴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撤销俞氏香控夫君的罪名。雨水打在沈俞的脸上,沈俞咬着牙撑着,他已经两夜不眠不休,只是他不能倒。俞氏再有错,他记得最深的仍旧是儿时俞氏抱着他,伸手将他举过头顶,笑着叫他“俞儿俞儿,叫阿娘”。所有人抛弃俞氏,沈俞不能。即便俞氏十恶不赦,俞氏从未想过伤害他。他享受着俞氏身份带来的尊容,那么俞氏带来的罪过他也该分担一肩。满头冷雨忽断,沈俞眨了一下眼睛,抬头看着突然出现的油纸伞。不知何时,本该一晃而过的沈寂站在他身后,给他撑起一片平静。沈俞心中酸涩,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这是他第一次想要流泪,打小俞氏就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很少哭。沈俞白衣轻飘,发丝飞扬,低头看着他。“起来吧!地上凉。”沈俞闻言愈发难受。他没有起来,看着地上弹起的雨水,许久之后,恍惚道:“其实,他以往每次去看你……我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沈从兴。“你是什么都没有,在我心里,你有的又是我这一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你很好,好到从来都不与我争,甚至在你心中也是认同我这个兄弟的。”沈寂脸上闪过诧异,稍纵即逝,很快找回眼不见天日的状态,瞳仁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沈俞见他这副模样,笑道:“我们血脉相连,有些时候我还是清楚你的想法的,所以我也不和你争。即便如此,若有下次,我也不愿意和你投生一家了。”“你总是让我恨,都不知道怎么恨。”沈俞站起来,不顾形象的把手在心口稍干的地方抿了抿,拍了两下沈寂的肩膀,笑着转身走进雨中。“其实,每次你跟着他来别院,我也是知道的。”沈俞顿足。沈寂背对着他,“包括你赶走门口的小混混,告诉他们,我是你弟弟。”便是在那个时候,沈寂放下了对他的成见,将他排除在恩怨之外。只是他们无错,对错从来没有饶过他们。无论的沈俞还是他,注定波及。“若我能选,也希望我们不是一家。”沈寂提脚迈上台阶,“昨日已逝,我放下了。”希望你也放下。“那你会放过我母亲吗?”“不会。”“我明白,有时候我却宁愿我不明白。”对俞氏的亲情让他恨,对沈寂的愧疚让他不恨,沈俞多想自己不懂情仇。沈俞站起来,笑着走了。这一次路过阮绵书,他甚至可以平静的和阮绵书见礼,笑着说上一句,“后会有期。”阮绵书看着一前一后的兄弟两人,伸手抹了一把眼角隐含的泪水,最后还是朝着隔壁俞氏的院子去了。别人说俞氏已经巅峰不分男女,阮绵书还是决定见她,遣退了所有人,看着这个被亲儿子下令捆绑的妇人。俞氏胸前被口水濡湿,手脚束于床榻,扭曲着身子痴痴的笑着,嘴里发出困兽的呜咽。阮绵书打了一盆水,蹲下,用帕子细细的擦着她污垢的脸。俞氏也从排斥到顺从,最后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触及她冰冷的手,阮绵书给她盖了一床被褥。她愿意给俞氏一个体面的走法,也算祭奠那个消失在岁月中的高傲郡主。曾经,俞氏也是一个心中有爱,眼中有光的姑娘。阮绵书细细和她讲了昨日之后发生的所有事,以及她即将面对的几种结局。休弃软禁。和离罢黜。或者悄声处死。俞氏听着,朝她痴痴的笑着。最后阮绵书给她把头发别到耳后,讲了沈俞为她夜跪雨中的事,俞氏依旧笑着。阮绵书看着她,站起来,缓步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安静下来的人,她说:“郡主,您要装,希望您装一辈子。”“您记得自己是一位妻子,也希望您记得您是一位母亲。”……阮绵书从里面出来,一抬头就看到那边凉亭之中,沈寂执伞而立,望着雨幕不知想些什么。“沈寂。”阮绵书大叫一声,提着裙角在走廊之下朝他绕着跑过去,沈寂闻声隔空朝她一笑,打开伞走进雨中,过来接她。雨那样大,隐隐有些冷。站在沈寂伞下的时候,阮绵书却觉得再是安稳不过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阮绵书笑着,伸手把鬓边碎发往后夹,宽袖上大红的樱花在她脸边摇曳,颜色与她簪的樱花簪一样娇艳。只是,不及阮绵书好颜色。沈寂见她俏生生,笑盈盈的站在眼前,忍不住也眼带笑意,“我找人问的。”他说着,掩去方才出门不见她的慌张,更有在雨中着急忙慌寻了半天的狼狈,伸手扶着她:“如何想起见她了?”阮绵书听着,却已经留意到他白色衣摆上溅起的泥星,明白了什么先是愧疚,再是心疼。她没想过沈寂出来这般快,此番她又让沈寂担心了。“沈寂。”她哑着声音道:“因为你心疼沈俞。”沈寂一愣,似乎才回过神,“方才你听到了。”“恩。”阮绵书垂眸,向前一步,伸手抱住他,将他搂住,“你心疼沈俞,可我更心疼你。所以我来了……”沈寂看着怀里的人儿,心里满满当当,伸手拍着她的背。“好了,回家了。”阮绵书听着,也不知怎的红了脸,噢了一声,老实的跟着沈寂朝外走。在他们身后,那扇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俞氏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手里拽着拖在地上的被褥。“可怜吗?”俞氏呢喃着,脸上悲凉。对于曾经的俞氏来说,阮绵书这份可怜,才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沈寂什么财产都没有带走,无论是沈家的还是杨家的,一律由程言为证,捐赠修建扬州水库。那样巨额的财产,沈寂眼皮都没有眨一下,阮绵书也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