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着中原中也,面具下的眼眸清亮含笑:“去吧,中也。”
中原中也看着男人的眼睛,忽然放心了。
他点头,是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乖巧:“那再见,太宰晖先生。”
扣着黑帽子的赭发青年离开,背影在街面逐渐变成一个小点。
男人看了一会儿,静静地笑了。
【有那么多美丽又可爱的风景在等着我,我何必独独跟你较劲?】
他忽然对沉默已久的世界道。
平和而从容,已不见先前的尖锐。
他总是很容易变得平和。
从前的无数次是,现在也是。
【我从不做后悔的事,从不为曾经的流浪经历而后悔。该做的都做了,皆是竭尽全力去追寻善果的旅途……世界,你是我的家乡,我最最紧密的存在,别人都随他,如果你都看不懂我,那还有谁……能懂我?】
【请你努力一点,】他对世界说,【努力来了解我,来看懂我的心意,来弄清我的渴望。】
【就当是孩子对生养他的母亲的请求,好不好?】
【……】
【好。】世界答,声音恢弘广大。
【我会努力。】
【你等我。】
它又说。
995
擂钵街深处是整顿后的街区,失去就业能力的老弱病残被收容在这里,晖治财团联合横滨政府,为这些人提供合适的岗位。
门口摆着一盆盆生机盎然的花草,午后的阳光正好,老妇人在井边打了水,为五彩缤纷的小家伙们浇水,动作略显蹒跚,悠哉而安详。
男人站在门口,敲了敲。
“你好。”
“要买花吗?”老妇人道,笑容和蔼。
“唔……买、买。”男人局促。
又道:“我是……专门来拜访您的。”
“您是竹下应葵的母亲,是吗?”
“应子?”老妇人顿住,慢慢把浇花壶放到地上,“我已经好些年……没听过她的名字了。”
她这样说着,眼中没有泪,只是怅然。
当时间变长,再深的伤口,都只会变成隐隐作痛的疤。
“你是谁,怎么知道应子的名字?”
“我是……”
男人顿住。
——冒用应子身份之人?害死应子的挚友逢雀之人?
“我记得你,”应子的母亲看着他,对他露出个友善的笑容,“大概□□年前,我还在街头乞讨的时候,我见过你。那时候,你带着个缠着绷带的小朋友……我记得你的面具。”
“是,”男人道,“我出了趟远门,遇到了……你的女儿,她拜托我照顾你。”
“你是应子的朋友?”应子的母亲讶异,“应子那个孩子……去那个什么时之政府工作,说好的很快回来,十多年了却没个消息,也不知道她生活在外,没了我给她做的天妇罗,她还吃不吃得惯?”
“您记错了,应子对虾过敏,吃不了天妇罗。”
“看来你真是应子的朋友,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还以为她早死在外面了。
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来?
她抹了抹眼角,又破涕为笑:“好孩子,怎么还站在门口?快进来快进来,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应子的?应子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应子最近过得怎么样?交了哪些朋友又吃了什么东西?哎呀天气要热起来了应子那孩子贪凉,该叫她多捂捂,别那么早把衣服换薄……唉对了,小伙子,你跟阿姨说实话,应子那孩子也老大不小了,她找男朋友了没?有男孩子喜欢她吗?……”
应子的母亲停不下嘴。
两人促膝长谈,直至黄昏。
“……应子过得很好,”男人冲她微笑,“她是个很好的人,帮了我很多,还有很多优秀的人愿意追随她,甚至还有个叫逢雀的朋友……”
男人住了口。
“叫逢雀的朋友怎么了?”
“有个叫逢雀的朋友,愿意为她而死。”男人道。
——结果却为我这个假冒者而死。
“……啊。”
“阿姨,我这次来拜访,一是受应子所托,来照顾您;二是……”男人取出藏在怀里的骨灰盒。
老妇人颤抖着捂住嘴。
“这是逢雀的骨灰,她为应子而死,死前的遗愿是,希望来生可以和应子再做姐妹……”
他循着坐标回到那个世界的时候,一期一振已经不见踪影,他挖开逢雀的墓,把骨灰带了回来。
男人把骨灰盒递给她:“应子的职位至关重要,她抽不出时间回来,就托我把逢雀的骨灰带回来。逢雀生前无家可归……”
说到“无家可归”时,男人像是生疼地哑了声音:“我想,让逢雀葬在您这里,葬在应子的家乡,她会高兴的。”
“好孩子、好孩子,”应子的母亲接过骨灰盒,接过这个据说是为她的女儿而死之人的骨灰,“怎么这么傻呀……”
她摸着那骨灰盒:“唉。别怕,不用等来生,以后你就是我的干女儿,你和应子,就是亲姐妹……”
“……”
这样的归宿,你是否满意呢,逢雀?
啊……有什么可比性?
我欠你一条命啊,逢雀。
哈。
——他还说自己不会骗人。
——他分明是世界上最卑劣的骗子。
“应子托你来照顾我?不,不用给我额外的照顾了。多亏晖治财团,我已经从乞丐变成了有容身之地的卖花匠,吃得饱穿得暖,现在又得到了女儿的消息,算是没有遗憾了……”
应子的母亲笑得满足:“不瞒你说,我刚才看你把骨灰捧给我,我还吓了一跳,以为你终于要告诉我应子的死讯了。”
“怎么会,”他惊讶,“应子人好好的,哪儿有什么骨灰?”
——应子在战场上尸骨无存,至今是失踪状态,哪儿有骨灰……可以带。
她听了,像是终于信了“应子脱不开身”托词:“孩子啊,有晖治财团的资助,我已经能生活得很好了。我听说过的,你就是晖治财团的创始人对不对?你的晖治财团在数年之前就已经开始帮我,给了我好的生活,一直帮我到现在,你帮我的已经够多啦。好孩子,我感谢你的这份心意,把你的钱收回去,留给更多有需要的人。”
“……”
男人辞别应子的母亲。
临走前,她捧了一盆植物给他:“不是说来买花吗?把它带回去吧,不要付钱,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平凡的老妇人面上是生活打压的痕迹,笑起来也掺着往事的苦与泪,衰老的声音却带着有力的暖意:“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人活着,还是开心最重要。”
她这样安慰面前的年轻人。
显然敏锐地看出了什么,又以年长女性独有的温柔给以抚慰。
——这样睿智的老妇人,她到底是真信了“应子脱不开身”的托词,还是配合着来人善意的谎言,也顺便欺骗一下自己?
男人默默接过盆栽,道了句谢,见应子的母亲抬手,便顺从地蹲下身来。
发顶覆上一只手。
矮小的老妇人像母亲一样,对蹲在她身前的男人伸出手,抚过他黑色的发顶。
温暖,干燥,力度柔和。
“好孩子,可以常来看看我。”
“……”
——虚伪的欺诈者,得到了不应得的善待。
男人蹲在地上,低着头,神色掩在面具下。
“好。”
他点头。
夕阳很美,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