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燃自从和小师弟重逢以来,一直在思索这件事。
昔年在中州世界,她亲眼见到师门连同师门所在的整座山脉,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能在瞬间吞噬一切的黑洞,显然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对抗的了——除非成为任务执行者。
那当时的小师弟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
在笑傲世界最后的一段时间里,解除了面貌屏蔽的小师弟,赫然已经从她下山之时那尚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劲瘦模样,长成了英姿勃发的青年人。
青少年再怎么长得飞快,那也至少是一年以上的时间才会有的变化。
据她所知,任务执行者和系统绑定的同时就脱离了岁月的桎梏,外貌会保持着当时的模样,一直到生命的尽头为止。
所以从师门遭劫直到小师弟成为任务执行者,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他又在做什么?
叶燃做事不喜欢藏着掖着。
在笑傲世界时有主脑铁律的种种限制,在主世界时小师弟又一直躺在医疗舱里昏迷不醒,算起来一直是到了此间世界,他们才能好好交流。
再度相见的那个夜里,在开封府的小院里,她就已经问过小师弟一遍这两个问题了。
彼时他回答得毫不迟疑,顺畅无比——
“那时我不在门中。”
“等我从十万大山中出来的时候,师门已经没了,师姐也不见了。”
合情合理又无懈可击的回答。然而因为回答得太快了,反而显得不那么真实。
与其说是叶灼的记忆深刻,倒不如说更像是他打好了腹稿并流利背诵的成果。
她虽不认为小师弟会对自己撒谎,但避重就轻,略而不述是必定有的,她若不逼上一逼,他多半就会一直这么含含糊糊地混下去了。
现在她想再听一次他的答案。
也好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对待她付出心血最多的小师弟。
叶灼一见师姐面色,便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
师姐待他再怎么宽纵,也决计不会容许一个心怀异志的人再继续留在她身边的。
他当机立断地起身……跪下了。
“师姐,我错了。”
不等叶燃再开口相询,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当日他所见所知的一切俱都交待了出来。
果然如同叶燃所猜想的那样,上一次她问起时,叶灼不敢对她说假话,却直接略去了其中十分之九以上的事实不曾提起。
※
昔年,中州世界。
江湖中风平浪静,已经许久无事发生,叶燃遂将门中事务皆暂托给了二师弟代管,独自下山寻那凶险之地历练,以寻求在武道上的再度突破。
叶灼百般要求同行未遂,面上虽然不敢忤逆,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
要悄悄地跟在师姐后面,等她深入崇山峻岭后再现身,届时师姐总不能再千里迢迢地押送自己回山了罢。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两天后叶灼提剑正要下山,他原是独来独往的性子,临行前想了一想,却到底还是去给二师兄打了个招呼。
二师兄待人宽厚,知道小师弟从小就黏师姐,能忍上两天已经算得上是进步极大了,当下不但不阻拦,还笑着打趣了他几句,便挥手放了人。
叶灼知道师姐武功远较自己为高,因此并不敢跟得太紧,只知道她原是欲往十万大山中去的,便忖度着路线,一路打听着叶燃行迹向西南方而去。
谁知眼看着师姐人已经进了十万大山,他在山外最后一个有人迹的小镇采买物资之时,却意外接到了二师兄的飞鸽传书。
信上墨痕凌乱,显然是匆匆写就,说是有敌来袭,召他尽速回山,末了还特意提到师姐那处亦有信去,无需相候。
叶灼对师门的感情远不如对师姐的深厚,然而他也知道在师姐的心中,师门的分量却比自己要重上了百倍千倍,遂毫不犹豫地连夜往回赶。
一路上他也同叶燃一般接连遭遇了数场伏击,但他下手狠辣,斩尽杀绝,不留半个活口,到得后来,对方便往往出工不出力,虚晃一招转身便逃,到了后半程更是再无敌袭。
正因如此,他比叶燃早了数日赶了回山。
叶灼赶到自在门山脚下时,只见血路重重,阶上倒伏的尸身虽有不少身着自在门弟子的服饰,但他耐下焦躁,将尸身一一翻过来检视,发现却俱都是陌生面庞,心头登时一松。
待他一路杀至峰顶,过了观心堂外的杀阵,在供奉着祖师画像的观心堂中才终于见到了熟悉的同门身影。
眼光一扫而过,只见虽然人人面色憔悴,身上大都带伤,却好在熟悉之人一个不少,当即松了一口气,只觉得等师姐回山,他也好有交待了。
众人见到叶灼亦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只因此次敌袭毫无征兆,来得又快又急。
门中长辈大都不在山中,当代弟子中武功最好的两人——也就是叶燃和叶灼也都先后离山,唯留了执行长老卫舟一人在山坐镇。
这位卫师叔处事公道,却因入门太晚的缘故,武功却算不上高,全靠山门外祖师爷留下的迷阵才咬牙抵挡了数日。
却又被一波不知从何而来的人扮做新晋弟子自内破了山门迷阵,大伙儿只得且战且退,到了这坐忘峰顶。
昔年祖师爷飞升之时曾交待要在此处地下修建一个藏身之地,里面的清水食物须得每旬更换。
这数百年来自在们弟子俱都谨遵遗命,不曾懈怠过,为的却是敬重祖师,并没人当真认为风光赫赫的江湖第一门派会有用得到的一天。
此时却全靠观心堂外的杀阵才挡住了外间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
然而数日下来,布阵之物已开始渐有残损,更令人心惊的是,对方之中似乎也有人知晓阵法之道,正在外间行拆解之事。
情势远较先前更为紧急。
叶灼抱剑坐在角落闭目歇息了半个时辰,啃了一个饼子,喝了两口清水,便提剑欲出外杀人,却被二师兄止住了。
这位平日里脾气极好,几乎从未同门中师兄弟们红过脸急过眼的清俊青年,此刻却是眼下青黑,眼中密布血丝,显然已是心力交瘁之极。
他按着叶灼的肩膀,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几番犹豫,末了才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毅然道:“小灼你在这里等着。”
叶灼当时觉得二师兄怕不是得了失心疯才会这么说。
二师兄入门虽早,根骨悟性资质却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勤修苦练这么多年,也不过堪堪到了一流高手的境界,下山行走江湖是足够了,却决计不会是外面那群疯子的对手。
出了观心堂那便是自寻死路。
就算是看在自己从小到大被罚跪祖师画像时,二师兄偷偷送来过的那么多顿饭份上,叶灼也不能眼睁睁放任他去送死。
遂拍了拍二师兄的肩膀,转头欲走,却被他又一把从后抓住了。
叶灼只觉得抓着自己臂膀的那手用力极大,且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他平日里不爱搭理别人,却不是不会看脸色之人,甚至由于儿时流浪了数年的那段经历,他对旁人情绪的敏感程度远胜常人。
当即便觉出有异。
转头便见二师兄竟是罕见地面现怒色,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地道:“当日我一共放飞了三十只信鸽求援……”说着竟是哽住了。
自在门中的信鸽俱是以秘法驯养的,不但生得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且飞行既高又疾,便是一等一的弓箭手围在山外,也决计无法全数击落下来。
听至此处,叶灼脸色亦冷了下来,接着他的话头道:“……却并无一派来援!”
他自西南返山,路程颇远,八大派中好几家皆在这条路上,若是有心来援,早应到了。
二师兄点了点头,恨声道:“只有你一人回山。”
叶灼沉声道:“师姐定然会回来的。”
二师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中已经带了些哽咽之意,道:“小师弟,我不能,不能让师姐回来的时候,只看到满山死寂。”
不是只有小师弟一个人才是师姐捡回山的,他也是。
虽然他的年纪还要大上几岁,却是心悦诚服地唤上这一声“师姐”的。
不仅是因为入门为先,达者为先。
他本是附近的农家子,长到七八岁上,有一日父亲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了深山之中,让他在树下等着,说晚些再来接他。
他乖乖地坐在原地,从白天等到晚上,又从晚上等到白天,一直看着父亲离去的方向,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来接他的身影。
心中却很明白父亲是不会回来了。
离家之前他偷听到父母的谈话,说家中孩子太多,养不活了,只能从最小的他开始丢起。
他不识字,没看过书,也不懂什么道理。
他不敢哭,也不敢闹,不敢说不要出门,甚至不敢说别丢下我。
只是心中始终抱着一线幻想,或许家里的粮食忽然就够吃了,父亲会想起他还在这里,会掉头回来接他。
所以他不能离开,他要一直在这里乖乖地等。
他已经不记得等了多久,只记得等到眼睛酸涩,喉咙干裂,腹中绞痛,才看到不远处的草丛渐次摇动,由远而近。
他只当是山中野兽要来吃人,待要起身逃跑,却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绝望地闭上眼,心想自己填不饱肚子,给野兽填一回肚子倒也比白白死去好些。
意料之中的剧痛却迟迟不曾到来,他再睁开眼时,只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女童立在自己面前,向自己伸出了手,笑盈盈道:“你是迷路了么?先跟我回家休息罢。”
……
后来他就跟着她回到了自在门,也重新有了一个家。
师姐临行前将师门托付到他手中,他却辜负了师姐的期望,没能守好家,本是碎尸万段也难恕其罪,却不能,不能连一个念想也不给她留下。
他知道自己穷极一生也追不上师姐的脚步。
自在门收徒首重心性,资质反倒居于次,因此其余的师弟师妹们纵然比他强,也终究强得有限。
如今事态紧急,他们一干同门多番探讨,都觉得此次是凶多吉少,也下定了决心要同师门共存亡。
却总要给师姐留下一个能陪她多走一段路的人才好。
他看向小师弟仍带着三分少年意气的俊美面庞,忽地笑了起来,笑罢方轻声道:“记得同师姐说……”
后面声音却忽然低了下去,几不可闻,唯见口唇微动,叶灼不由自主地便向前走了一步,问道:“同师姐说什么?”
话刚出口,却忽地觉得背心似乎被什么轻轻地刺了一下。
他反应算得上极快了,当即扬手向后点去,却只来得及作了个势,便动弹不得地僵在了原地,竟是连一根小手指头都动弹不得了。
眼角余光只见小师妹手中持着一根银针绕到了前方,眼中泪光盈盈,唇角却是上扬着的,道:“二师兄何必同他废话,直接放倒了送进去就得了。”
二师兄叹了口气,走到叶灼面前,道:“若是早知此时情形,我便不会传书给你和师姐了。”顿了一顿,又道:“还好祖师爷留了保命的东西。”
说着便将他杠了起来,带到了观心堂下的密室之中,从角落里拖出来一个形如冰棺,触手之处却丝毫不觉寒冷的长方柜子,不由分说地便把叶灼塞了进去。
这密室叶灼往年也陪着师姐来过数次,清点更换藏在其中的食水,却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东西,待要发问,却苦于小师妹那针上所涂的麻药厉害,此刻他是连口舌亦无法运转,只得频频以眼神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