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为什么独独留了一幅她的画像在此?
她垂首想了一回,又复再抬头去看悬在壁上的那副小像。
只见画中人眉目灵动,有如生人,就连衣摆褶皱转折之处都画得极为工整细致,便是不通丹青之人,也看得出这一笔一画之中的珍而重之和……情意。
透过微微泛黄的纸张,她仿佛能看见有一人立在桌案之前,含笑提笔,细细描绘的模样,眼神缱绻,情致缠绵,就像是,就像是在看着画像上的人一样。
电光石火间,她陡然明白了在曾经无数次的欲言又止,和永远温和熨帖的笑容背后,藏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这已经是一百年后了啊……
叶燃怔怔地瞧着自己的画像,身形蓦地一晃,唇边竟溢出了一缕鲜血来。
※
百年之前,光明顶上。
范遥放下手中的药杵,将玛瑙研钵中已经被碾得极为细腻,近乎透明的白色粉末倾了少许出来,托在绢布上,对着窗外透来的日光细细察看,沉吟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青龙山所产的云母已是他选了又选,方取出来的最顶尖的了,却到底还是色泽略暗,若是将其调入蛤粉中,绘出来的白衣势必不够灵动。
听闻在元廷龙兴之地有极好的白云母矿,被他们视作长生天所赐的福泽之物,看守得极紧,他麾下的商队在大草原上便是再受欢迎,也多半是到不了那处的。
他熟谙教务,当下便盘算起了近来哪一拨军马在北面作战,好自请前去支援,顺带寻些上好的矿料回来,也算是公私两便了。
心中刚择定周子旺麾下的某支义军,还在权衡利弊间,一旁的杨逍已是猜到了他的打算,登时跳了起来,叫道:“你休想!”
这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讨嫌,纵然做了教主也还是这副死性不改的做派。
范遥心中主意已定,并不同杨逍就此事多说什么,只将宣纸徐徐铺开,又回身在笔架上挑了一只紫毫笔出来,在面前已调好的一碟朱红中蘸了一蘸,又复在那纸上点了一点,示意他过来看,问道:“这颜色与黛绮丝寻来编发链的那块赤玉相比如何?”
杨逍猜到他定是要给自己下套,欲待别开头不去看,却又有些心痒难搔。
他原也是雅擅丹青之人,于成品颜料中辨选优劣的本事自是有的,只是从来不曾亲手制备过。
范遥此次却是从选矿开始便不假手于人,亲力亲为一一炮制。
虽则知道这些颜料他看得像宝贝似的,定然不肯分润些给自己。
但就像酒鬼见了美酒,老饕见了美味一般,善画之人见了这等上好的颜料也不怎么忍得住,到底还是探头去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杨逍本是极为挑剔之人,眼光又好,品味又高,当下便看出来这点朱红至少七八个不妥之处,正要摇头道不好,却蓦地想起教务重重无人分担之苦,立时便昧着良心点头如捣蒜,且睁眼说瞎话道:“像极了!色泽形态均一般无二。”
范遥听他口气便知其间的言不由衷之意,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听闻苗疆十万大山中有辰砂色泽赤红,取其涂朱,百年不褪。”
言下之意是待到他北上去过了草原,还要南下亲赴苗疆取矿。
杨逍只觉头痛无比,朝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道:“我这便让五毒教的人去替你寻辰砂,范右使,范兄弟,你且先消停一阵子,也替兄弟我分担些教务如何?”
范遥手下不停,将另一口乳白研钵中的青绿粉末小心翼翼地放入清水之中,凝神看它载浮载沉的模样,随口又报道:“还有泥金、赭石、雄黄、石青……”
杨逍咬着后槽牙一一俱都应了。
心中一面暗恨黛绮丝当年替教主编的发链上诸色宝石璀璨绚烂,遂不得不天南地北地去寻那各色矿产过来;一面又庆幸教主日常只穿白衣,不着纹饰,否则范右使定要仔仔细细一件一件地画过来,怎么也得画个年才成,不,或许要画个十年。
如此一来替他分担教务的时间便又要少了许多,这才是万万不能忍的。
他在那里咬牙切齿思绪万千之际,忽听范遥发声问道:“杨兄找我有事?”
杨逍刚接了这教主之位不过数月,日日都在与堆积如山的教务殊死搏斗。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上任教主放权太多的缘故,一旦上面没人压着做事,他便立时懈怠了起来。
自继任以来竟是初心不改,能逃就逃,能溜则溜,以至于黛绮丝每日都在四处抓人回去干活,连小昭也跟在她身后咿咿呀呀地挥动着小拳头要打“懒舅舅”。
杨逍遁逃之际,十次里倒有七八次要来寻他抱怨,是以范遥倒也习惯了,此时不过是刚敲完竹杠,礼节性地问上一句。
谁知今日里杨逍竟被他问得略有些迟疑,先不答言,手中折扇展开翻了两翻,又摇了摇,这才徐徐道:“华山派那姓白的小子不死心,又来打探教主去向。”
他自己就是现任明教教主,提起“教主”来却仍然说得极为顺口。
听的人却也不觉有什么不妥,亦自然而然地接下去说道:“白垣仰慕教主的时日也不短了,每每借故寻些事,便要来请教主定夺,为的不就是见一次面,说几句话么。”
杨逍奇道:“你居然知道?”
知道居然还不拦着,就任那小子每旬一次地往光明顶上跑?
范遥微微一哂,道:“教主连他名字都没记住。”
她记性极好,有过目不忘之能,却从来不肯用在无关紧要的地方。
白垣跑得再勤,她偶尔提及此人时,口中说的却始终都是“那个差点被鲜于通暗害了的华山弟子”。
无关紧要的人,他又何必拦着。
杨逍见范遥理所当然的样子,心中忽地一动,试探着道:“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行事前瞻后顾,规矩又多,自然是不成的,但你……”
他本也不是那等爱探人私隐的人。
只范遥可算是他平生唯一挚友,他亦是唯一知晓范遥那段从未说出口的衷情的人。
然而自教主离去后,范遥行事一如往常,不见半点失态,杨逍只怕他是暗中郁结,反成心病,一直想寻个机会让他纾解一二。
今日是故意借了白垣之事前来引范遥分说的,此时见他并无恼色,遂又正色道:“我观教主她固然是对谁都不曾有那蒹葭之思,但唯待你与旁人格外不同。你若是当真同她细细剖析心声,也未必便不能得她垂怜……哪怕只得一夕之欢,至少也是得偿夙愿了。”
两地相思总好过独自神伤罢。
范遥立在桌案前,默然无语,杨逍都能看出来的事,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是不能罢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抬头朝外看去。
高天流云,鸿飞杳杳。
任他穷尽目力,却终究看不到那九重天外,是否有玉楼宫阙,是否有仙音渺渺,又是否有一人在彼。
“教主她并非此世中人,杨兄也是知道的罢。”
杨逍点了点头,便是曾经只有五分的将信将疑,在亲眼见到她被从天而降的白光带走后,也信了个十成十。
但就算是天人临凡,也一样有俗世姻缘……他这句话还不曾说出口,一眼瞧见范遥面上神情,当即便住了口。
范遥垂眸看着桌案上仍空白一片的宣纸,像是看到了还不曾落于纸上的那人。
教主待他确是与旁人不同,自那夜之后,更是亲厚信任有加。
以她的五感敏锐程度,便是小憩或走神之时,旁人是断然无法近身的,唯有他还能稍稍靠近而不至于引她立时醒觉过来。
因而他也是唯一曾听到过她偶尔对着空中自言自语的人。
她曾提到过数次诸如“玩弄感情”“彻底抹杀”之类的话。
虽然说法奇特,不类中原语言,他却也大致能从中猜到是什么意思。
那时他心下便有了明悟,亦有了决断。
杨逍所说或许是对的。
若是他细细剖陈心声,说不得当真能夙愿得偿,然而……那之后呢,她要为之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不敢细想,也不敢深想。
他终不能因自己的这点私心妄念,便牵连她到如此地步。
幸而他什么都没有说。
幸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独自相思总好过两处伤情罢。
……
天上人间,梦里乾坤,终是一场虚妄。
他却还想试着再掬一抹水中月色,再捧到她的手上。
※
光阴流转,世事变迁。
转眼间数十载春秋已过,旧识均已凋零。
逍遥二仙却一如往昔,仍是丰神俊朗,世人皆不能及的神仙模样,只两鬓微添星霜,面容更见深邃。
旁人只道二位祖师访道修仙多年,自有驻颜长生之术,唯有他们二人自己知道,不过仍是教主昔年余泽罢了。
范遥服过叶燃所赠之药,杨逍和黛绮丝昔年则被她以“长生诀”真气调理过身体。
然而人力终究有时尽,纵有长生诀,亦不能当真致长生。
黛绮丝年幼之时便被带离父母身边,到了波斯总教中,又以守戒的名义被严厉管束,于饮食休息上大为苛待,到底还是亏损了身体底子,因而虽是较他们两人年纪小上许多,却已于数年前在睡梦中安然长逝。
及至临去之时仍是美艳绝伦,容色不曾减损,无愧当年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号。
杨逍叹道:“黛绮丝一生好强爱美,教主倒是成全了她的心愿。”
范遥听他突然提起黛绮丝,便知道这人定然还有别的话要说,只是偏不肯好好说,非要等人来问,遂只应了一声,并不开口问他。
杨逍大觉无趣,两眼朝他一翻,没好气地道:“待见了教主,我一定要同她说,昔年她刚一离开,范右使便纳了十房八房小妾,生了几十个儿女,欢喜快活地过了一辈子,早将她忘了个干干净净。”
范遥听他随口胡说八道,倒也并不气恼,只笑道:“若是教主肯信你……”顿了一顿,又道:“若是……”
后面这半句话却是咽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了。
若是当真还能见到她,说的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只是他虽一直不肯放弃,却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长生难,飞升更难。
这么多年来,他们二人已搜尽了这世间所有的道家典籍,依法一一修炼过,也曾多次入山寻找传说已飞升的张真人踪迹,却终究是无功而返。
如今杨逍同他说起这个,也无非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怕他太过伤怀,故意说来分他心神的。
殊不知范遥心中亦有预感自己命数将近,本也正想着要如何同杨逍说,现下倒也省事了,遂淡淡道:“若是你敢同教主胡说八道,待见面了我可也要告上一状的。”
杨逍闻言愕然抬头,看着他道:“怎么,怎么会……你不是……”
他本想说“教主当日曾说你不止百岁之寿”,却蓦地想起昔年在战阵上范遥曾替自己挡过一发毒箭。
虽有胡青牛在场,及时救治无碍,却也说过此毒阴损,或于寿命上有些妨害。
只是那时大伙儿俱都还年轻,并不曾将这等看似遥远的事放在心上。
及至此时,生前身后事方一起涌到了眼前来,方觉这世间竟仍有许多遗憾未了。
幸而杨逍生性潇洒,只怅然了一瞬,便全然放下了,微微一笑,道:“也好。一世兄弟,我便先替你去探个路罢。也不知此行是去下面还是上面,也不知还有谁在等我们……”
说着说着,双目微阖,语声渐低,渐至于无,气息亦随之断绝。
面上尤带着一丝淡淡笑意,一如生时。
范遥垂首立在杨逍身侧,默然许久,方伸臂将他的尸身抱了起来,走向往日里两人清修的静室,后间有早就备好的棺椁等物。
他将杨逍安置妥当,又复走到前室。
这里原本空无一物,只有他们日常清修时所坐的两个蒲团。
前两日他将蒲团移到了外间,在此处安上了一张桌案。
案上放置着一柄折扇,一个青竹点翠的茶盅和一条七彩璀璨的珠链,其后又整整齐齐地排了一列小瓷瓶,五色俱备,形如水滴,又另有一个金色小瓶单放在一侧,形制亦一般无二。
案前壁上原应挂着祖师画像的地方却还空着。
他自怀中取出一个卷轴,爱惜地轻抚再三,方缓缓展开,将其挂到了壁上,凝视片刻,忽地微微一笑,低声道:“本想带走的,却还是……”
还是舍不得。
就像他不肯将杨逍的折扇画入小像之中,也只是本着无人知处的那一点私心罢了。
范遥目光在案前供着的诸般物件上一一扫过,末了伸手取过那个小金瓶,握在手中,又复抬首看向那副小像,道:“那就带它去陪我了。”顿了一顿,又道:“你若是不出声,那便是同意了。”
画中人含笑不语,一室寂静无声。
范遥唇角微弯,眼中漾开一抹温柔之极的笑意,将那小金瓶藏入怀中,转身出了石室。
外间已经跪了一地的门人弟子,人人面带泪痕,哽咽不已,见他出来,盘膝坐在上首右侧的紫竹蒲团上,亦都在下方依样坐了。
便听他朗声道:“凡我逍遥门人,见画中之人,当以祖师之礼敬之……凡有所命,必倾力而为……违者天地共诛。”
满门弟子,尽皆俯首应诺。
三日后,范遥亦逝。
至此,世间再无中土明教,亦再无明教旧人。
又四十年后,有白衣女子忽现江湖,武功卓绝,容色倾城,不知来处。
入祖师静室拜谒,须臾,呕血而出,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