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逍遥使者是当年杨逍范遥两人依明教旧例所设,因此也分为左右二使,以左为尊。
左使苏昭擅长吹箫,手中一管长箫乃是取昆仑山底寒玉所制,除点穴截脉之外还可做长剑,虽无剑锋,内力灌注下亦能削金断玉。
右使丁彰善于抚琴,他那具白玉瑶琴原也可做短盾,琴腹中还另藏有一对细剑,其上的九根冰丝弦亦可以内力激发,飞出伤人。
苏昭丁彰两人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弟,多年磨砺下默契极佳,故而另得传了一套琴箫合奏之技,乃是当年杨范二位祖师自创的武学。
那日他们两人同叶灼过招之时,双方虽打得热闹,却都未下死手,因而并未使出这琴箫合奏的绝技来。
倒是后来叶燃命他们二人试演武功之时,得以施展一二。
却在十招之内,便被她以一根柳枝轻飘飘地破了联手之势,末了还被一记“引”字诀引得琴箫互斗,险些便两败俱伤。
苏昭丁彰两人乃是逍遥当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骨子里原就自带着一股傲气。
自行走江湖以来,所见之人无论人才武功,乃至品行心性皆远不及他们门中之人,是以多少也养出了些目无下尘的毛病。
原本是因逍遥门人代代均在祖师遗物面前立了重誓,奉了祖师遗训,才对叶燃尊敬有加,不敢有违的,要说心中当真如何看重,倒也未必。
直至这番指点,方知武学之道果然浩如烟海,自身不过坐井观天。
当下心悦诚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然还口口声声依祖师遗命唤着“教主”,却已经俨然拿她当作本门第三位祖师来拜了。
叶燃自然也不会藏私。
她虽然不能将自己的武学传授给此间世界的人,但就他们本身的武功指点一二却是无妨的。
唯有苏丁二人的琴箫合奏之技,除了招式心法之外,还需要精通音律才能施展出来,这一点上她就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倒是叶灼见师姐对这两个小子格外看重,虽然心中不忿,还是压着脾气出面请来了刘正风和曲洋。
锦衣卫千户的红底金字拜帖堂而皇之送到刘府,只要不是抄家杀头,惊弓之鸟的刘正风已经谢天谢地了,此时看到不过是以乐会友的区区小事,哪里还敢耽搁。
且幸曲洋还窝在他家中发愁到底要到哪里去找东方教主要的绝色美少年,不曾离开。
刘正风遂径直拉着曲洋直奔卫所而来。
曲洋一见逍遥二使的容貌品格立时便大觉不妙,又看他们二人同叶燃熟稔模样,只当又有哪股势力抢先送了人来讨好,顿时只觉得肩头被东方教主强压的担子又平白重了几重。
几乎要连仅剩的那一半黑发都要给愁白了。
不过他到底是有见识的人,不过是被东方不败逼得太紧,一时昏头而已,待定下心神来,自然便发现了苏昭丁彰二人武功气度俱都是上上之选,怎么也不可能屈身人下,承宠求欢。
立时便知道自己是被东方教主昔年的名声逼得太紧,想岔了路数。
好在他许多不怎么正大光明的的念头也只在他自己脑中闪过,并不曾同旁人提起过,面上尚能把得住和人寒暄。
却说曲刘苏丁这四人无论年纪武功,身份经历,样样差距都极大,偏偏在抚琴吹箫一事上正是知音遇知音,竟是聊得如痴如醉,彼此引为知己。
末了刘正风和曲洋还将叶燃还给他们的《笑傲江湖》初版手稿又转而赠给了苏昭和丁彰。
这事倒是叶燃始料未及的。
她借阅这份手稿为的只是其中凝结了天地感悟的那丝异种真气,当天晚上她便已经将之吸收转化成“长生诀”……而后又尽数用以给叶灼疗伤了。
对曲谱本身叶燃并无想法,将之还给曲洋和刘正风,是不愿平白干扰局势走向,想看看它还有没有能被送到任盈盈和令狐冲手中的机会。
怎么也没想到曲刘二位“曲谱赠知己”,送人时倒比给她时还要痛快。
再转念一想,此时的任大小姐正跟着亲爹,为夺回教主之位在冲锋陷阵,而令狐冲则还在纠结于岳不群究竟是忠是奸,并开始认真思考华山派的未来。
两人虽然在同一个江湖上打转,却是至今还不曾见过一面。
况且以现在的趋势来看,就算见了面,专注自家事业心无旁骛的两人也未必有空给对方多一个眼神。
更别提什么传授琴技,琴箫和鸣了。
不撸袖子打起来就算是任大小姐怜惜弱小,令狐少侠尊重女性了。
叶燃目光在苏昭丁彰两人面上打了个转,倒觉得这曲谱落在他们手里也算得上相得益彰。
那日里两人正在试奏此曲。
叶燃于音律一道上虽然几近一窍不通,但也听得出来琴声悠扬,洞箫清幽,高低应和之间,倒像是两人在一问一答似的。
又听那箫声渐渐低徊宛转,如在细诉衷肠,种种幽微之情,其动人处荡气回肠。
不知不觉间,她竟听得出了神。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意,却忽地提起了逍遥岛,言说昔年二位祖师便是在其上开宗立派的,若是教主近期无事,不妨往岛上一行。
叶燃看出他两人提及此事时吞吞吐吐,神情中略带古怪,却并无恶意,倒像是有些不便明言之处,只略想了一想,便应了下来。
昔年同她最为亲厚的也就是杨逍、范遥同黛绮丝三人,而她自来到此间世界后,所见之人也只有眼前这两人身上还带着几分昔日故人的影子在。
因而待他们总比旁人要多了几分宽容和迁就。
为着这个叶灼私下同她抱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末了还委委屈屈地道这苏丁二人容色还不如他现在这张脸,若是“叶姑娘”当真想要如何如何,还不如找他。
叶燃竟不知道分别这些日子他是从哪里学了这些浑话,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便随口乱说,又好气又好笑,遂同从前一样扣指弹了他个脑崩儿,这混小子才悻悻然地闭了嘴。
这时一听她要与这两人同行渡海,叶灼立时便不干了。
虽因要当众维持林千户的人设而不曾公开说什么,那神情却是恨不得把这两人打死拉去填海的。
他并非看不出来,师姐对苏昭丁彰这两人始终是以长辈的身份自居,并无其他意思。
但是……
他早已打听过了,师姐一入此间江湖,便恶了日月神教的光明二使,以她不喜无故伤人的性子,却当场便出手几乎打杀了一人,又逼得日月神教生生改名为朝阳神教。
对日月神教是迁怒,对逍遥门人则是推爱。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但推的究竟是谁的爱,又究竟是谁的遗泽?
师姐自己似乎并无觉察,他心中却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惶恐感。
因而从准备行装开始,便一直试图阻挠,却始终未遂。
到最后也只力压了东方不败、林平之乃至李多福等一干人等,争得了一个同行的名额。
因今年本就是逍遥二使巡行中原之时,他们出行的种种事宜早就样样安排得妥当。
有苏丁二人在前引路,未过数日,四人便已到了东海之滨,上了早已预备好了的一艘大船,扬帆出行,一路向东而去。
※
碧海澄澈,千里无波。
唯有急速航行的船头压开一条翻滚的白线,将带着咸腥味的海水泡沫溅了上来。
叶燃身周自有气劲护持,不至被沾湿鞋袜衣摆,遂并不去管这些。
她立在船头,望着远处隐约浮现的黑影,心绪起伏如潮,不知怎地竟是难以平静。
一直随在她身侧的苏昭此时伸手指向那越来越大的黑影,笑着道:“教主,那处便是逍遥岛的所在了。”
叶燃点了点头,随口道:“这个时节,当是从西侧那处浅水湾上岛罢?”
苏昭怔得一怔,心想这位教主怎地连岛中密辛都知道得如此清楚,当下不敢再卖弄,只老老实实地在一旁闭口不语。
他此时也不过二十来岁,门中典籍也不曾细说究竟,自然不知道眼前这座岛屿原名为“桃花岛”,本为南宋末年“东邪”黄药师所有。
百年前为了取出《九阴真经》和《武穆遗书》,叶燃曾带着杨逍范遥同黛绮丝三人到桃花岛上来过数次。
为破解其中机关,颇逗留了一些时日,也花费了许多心力,因此对岛上地形记得十分清楚。
她此前听说杨逍范遥两人远赴海外,便猜测他们必定是在桃花岛和灵蛇岛之中择其一而居。
前者是杨逍兄妹先人遗泽,后者则是黛绮丝夫婿韩千叶所有,两人成亲后双双在明教中任职,反倒将韩家祖传的灵蛇岛给空了出来。
现在看来杨逍身为大舅子,到底也还是看这便宜妹夫不怎么顺眼,因而不肯去灵蛇岛居住。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所乘的大船果然在西侧一个浅水湾处靠了岸。
苏昭在先,丁彰在后,恭恭敬敬引叶燃下了船,两人对视了一眼,意甚踌躇,似是有什么事不得不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叶燃早猜到这其中有蹊跷,也不催他们,只随意打量着岛上风物。
她前次到这岛上之时,四处郁郁葱葱,繁花似锦,远远地便能闻到扑鼻的花香,尤以桃花树居多,盛开之时犹如大朵的粉云一般,极为娇艳动人。
此时故地重游,虽已过了百年,岛上地形地貌却大致未变,只是一眼扫去,原本多以红紫黄等艳色为主的花树中间,仿佛又多了不少雪白的梨花树。
海岛温暖,此时树上梨花尚盛开着大半,被风一吹,纷纷扬扬地犹如春雪一般,融融暖暖。
丁彰已下定决心要将麻烦事丢给师兄去处理,遂将注意力俱都集中到了叶燃身上。
此时见她朝那些梨树注目许久,遂上前介绍道:“岛上梨树皆是二位祖师来后手植,这树上果实虽酸涩不堪入口,花期却较寻常梨树长上许多,颇有可观之处。”
顿了一顿,又笑道:“听闻昔年光明顶上遍植梨树,花开之时有如雪海一般……”
言下之意甚是神往,叶燃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光明顶上终年苦寒,几乎寸草不生,又哪里来的梨花?
倒是临安府原天鹰旗总坛后有一片梨花林,她仿佛曾经同谁说过那处依稀似她师门景致,说过曾在梨花树下教导师弟师妹们。
正自沉吟间,苏昭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期期艾艾地道想先请教主到两位祖师昔年清修的静室一行,说罢又扫了一眼叶灼,补充道还请这位在外等候。
叶灼面色一沉,便要开口,却被叶燃抬手止住了,他急道:“这两人定是狼子野心意图不轨!”
他随手乱扣帽子,丁彰在一旁听得亦是气急,反唇相讥道:“你一个锦衣卫千户,偏生死皮赖脸的要到我们岛上来,若不是看在教主的面子上,早丢你进海喂鱼了!”
叶灼冷哼一声,道:“你有本事丢一个试试?”
……
这两人自同行以来,几乎便没有一日不在争吵,苏昭同叶燃也都看得惯了,并不打算去管。
苏昭想了一想,到底还是同叶燃低声解释道:“丁师弟天性烂漫,并非有意冒犯。”
见她面色甚和,显然并不介意,遂又大着胆子道:“只是祖师静室中,确实有些不便让外人看见的……在。”
他不敢直说究竟是什么,只得含糊了过去。
叶燃讶然,道:“若是你门中密辛,倒也不必告诉我。”
昔年她同杨逍范遥等人虽是亲近,却也不至于要他们事无巨细地样样都报备上来。
譬如杨左使偶尔的某些韵事,要不是他同黛绮丝两人吵嘴的时候不慎带出来,她倒真是一无所知。
须知人人都有不愿旁人知晓的,若是当年他们觉得不可告知她的事,那如今她也不应去违背他们的意愿去探寻。
这是对故人起码的尊重。
苏昭却立刻猛烈摇头,道:“不不不,这是……这事我们原本也是不知道的。我们本以为只是……现下却觉得,您还是应当亲眼去看一看。”
说着眼光又飘向了犹自在一旁和师弟争吵不休的叶灼,心想这一位的心思几乎都写在脸上,他们做晚辈的虽也不便越殂代疱替祖师爷做些什么,但无论如何决计是不能放他进去的,否则闹起来,面上难免不大好看。
叶燃听他语焉不详,含糊过去了许多关键地方,反倒难得地被勾起了好奇心,遂压着叶灼住了手,四人一同到了那静室之外。
苏昭暗忖待会儿场面只怕有些尴尬,欲待让叶燃一个人进去,又怕他们觉得其中真有陷阱,遂只得无奈地道:“晚辈引教主进去罢。”
说着便在紧闭的两扇石门外拨开藤蔓,寻到一个圆形的石钮,左右旋转了数次后,又按了下去,复将双手按在那门上使力往里推去,只听“吱嘎”数声,那门便应声而开。
立在门外,依稀可见其内是一间极为广阔轩朗的石室。
苏昭又道:“这是二位祖师昔年清修的静室,自祖师羽化后,便改做了供奉祖师,祖师遗物之处。”
叶燃心中微觉奇怪,盖因无论哪门哪派,通常都会有供奉开派祖师画像之处,以供门人弟子追思供奉。
这石室门外藤蔓丛生,显然是许久不曾有人前来了。
但若说是逍遥门人不尊祖师,懈怠供奉,从苏丁二人的一举一动来看却又不大像。
正在想着,只见苏昭已经伸手相引,她武功卓绝,倒也不惧陷阱,遂转头嘱咐叶灼在外等候,自己随着苏昭,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也不过走了二十来步,便已到了正室之中。
那石壁上四处皆嵌着鸽蛋大小的明珠,总数怕不是在两百余粒,俱都发出微微的光芒,交相辉映,照得那石室之中青濛濛地,有如长夜将明时分映入的天光,并不刺目,却又恰能将室中种种看得清楚。
叶燃目力极好,一眼便看见壁上高悬着一张画像。
画中人一袭白衣,莹然有光,乌黑长发上缠着一条七彩璀璨的宝石发链,右手托着一盏青竹点翠的茶盅,正侧身朝外看来,眉眼含笑,口唇微启,仿佛下一瞬便要出声唤人似的。
正是她自己的模样。
画像下摆着一张宽大的桌案,上面一字排开,放置了三样物件,正是画中人发间手中的七彩珠链同青竹茶盅,另有一柄不曾被画入像中的紫竹骨洒金折扇,她倒也认得,正是昔年杨逍爱用的旧物。
便是她于丹青一道不怎么精通,亦觉得这像画得生动极了,竟与她本人几乎不差分毫。
难怪逍遥二使一见她便以晚辈之礼相待,没有半点犹豫。
她心中忽地一动,转头向苏昭问道:“你们祖师没有留下写影么?”
苏昭拱手回禀道:“范祖师遗训有云,勿使我二人老朽衰败之身有辱教主清目,故而不允弟子们绘像留影。”
叶燃不语,过了半晌,方“嗯”了一声,低低地重复道:“不允弟子绘像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