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皮肤上开着花啊。」
同雾里一同在吉原街头漫步的男人这样说。
正是那句话,让雾里把女孩捡回了山田屋。
女孩叫做朝雾,因为受到母亲虐待,身上横梗着无数烫伤,当身体发热,皮肤上就会显露出红痕,状似花开。
山田屋的老板见了朝雾,摸摸她的头:“这孩子是天生就能勾引人的妓子。”
朝雾有些怯懦,躲在雾里身后,雾里含笑不言,而那个男人摇头,在离开前对朝雾说:“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
“叶子枯萎了,花茎才会长出来。告诉就要离别的男人一个花儿的名字。花儿每年一定会开。”他这样说。
“……朝雾。”
朝雾被老板以游女为目的培养,将她带回来的雾里也经常关照她,在女孩不安的时候牵着她的手指说着话,声音细软,似在心头揉开的软绸。
从雾里口中,朝雾知道了很多带走自己姓名的男人的事。
他叫薄朝彦,是本不会出现在吉原的大人,却离奇成为这里的常客。
他很受欢迎,即使留下钱财,也只是同游女在街头漫步,或是听着女人吟诵枯燥的和歌。
仅是这样,他就会露出令人自惭形秽的浅笑,说:“谢谢你。”
薄朝彦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不过从来不提那人的名字,他踏开月色,笑得弯起的眼看不真切,女人不清楚他视线的终点望向何处,如果问了,他也会回答:“大抵是黄泉吧。”
“大人寻着黄泉做什么?”
“看着我的友人。”
“在吉原看?”
“这里是离黄泉最近的地方。”男人笑,端着酒盅,“吉原是离黄泉最近的地方啊。”
朝雾记住了这句话,因为雾里说薄朝彦从不说假。
想来也是这样,黄泉是命丧的归途,和吉原再相配不过了。
朝雾十三岁那年,许久未出面的薄朝彦又来了吉原。
山田屋的老板给他寻来了最善音律的太夫,薄朝彦从衣袖中取出钱币,问老板娘:“朝雾呢?”
“还在陪客人吧。”
“我想见见那个孩子。”
朝雾不想和他见面,因为现在自己的确狼狈。游女本不该有保全体面的想法,「不张开腿就没饭吃」,这是老板情真意切的教诲,可来找朝雾的客人想要的远不止如此。
他们都是寻着花来的,花朵最漂亮的时刻就是在枯萎前,男人想要见证那个瞬间,而朝雾的内心却比柔顺的外表要坚韧,她可以一直盛放,只要她还愿意。
在老板那里听了薄朝彦的请求,朝雾心中存放着羞涩与胆怯,她不知道对方见了她会是什么表情,要说的话她还有些要强,来寻她的客人往往和她身处于同样的深渊,而薄朝彦却不是那样。
他像月亮。
朝雾时隔多年见到了月亮。
或许是因为等得太久,客人又早就过了说好的时限,朝雾在混乱中见到迈入门衣角的那刻,呼吸都快停止了。
大脑一片空白后,她连寻找衣物掩盖自己的想法都忘记了,只是呆呆地仰着头,注视着月亮。
他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左眼用绷带缠住,懒散依靠在门边,可以看出左腿的地方是空掉的。
客人被吓得一软,抓着衣服忙不迭往外跑,倒也不敢说什么。
朝雾忐忑地和他对视。
薄朝彦没有左腿,但似乎并不影响行动,他走到朝雾身前,捏着浴衣边给她搭上,又抬起她的下巴。
“他给钱了吗?”
他的手是冷的,骨节分明,从衣袖中只探出了一点,矜持又守礼。
朝雾点头:“给了。”
“你需要洗漱吗?”
“要……”
“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在朝雾的认知中,浴桶里出现了热水,而自己像是被风吹起的花束,轻飘飘落到水中。
男人和她隔了一层暖黄的屏风,屏风上画着奢丽的花,朝雾看去的时候,那朵花好似绣在男人袖口,花蕊则是他端着素净茶盏的手。
他拿出一根长烟,烟气和水雾混在一起,模糊了朝雾的视线。
洗完澡的朝雾身上开满了花,她却捂得严实,浑然忘记了薄朝彦其实也是付了钱的恩客。大概是因为男人表现出来的态度太过于自然,他来看花,就只是看花,看朝雾本身而已,无关其他。
“雾里死了。”薄朝彦说,“我在京都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那么小一个,带着弟弟找我讨要吃的,我给了她一块点心,她哭了好久。”
朝雾说:“她是因为照顾染病的姐妹……”
薄朝彦吐出一口烟雾:“嗯,我知道。雾里是个好孩子,她还答应帮我递话。”
朝雾不懂他在说什么,于是只能保持着沉默。
薄朝彦突然说:“你想去外面看看么?”
男人的目光密而沉,在烟雾中依旧黑如玛瑙,倒映不出任何东西。朝雾不明白这句话的缘由,但她被那样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心乱如弦绷。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掉下了眼泪,眼泪比皮肤要冷,滴在脖子边晕成湿润的一团。
薄朝彦依旧坐在低案边,瞧着这孩子从一开始的默不作声到纵声大哭,她褪去了被催熟的韵气,脸皱巴巴的,鼻子也通红。
“不管是向前看还是向后看,你都一无所有,朝雾。雾里也是那样,吉原是开不出花的。”
“可我无处可去,大人。”
薄朝彦这才抹开她眼角的泪,声音温和:“是啊,我知道的,我们都无处可去。”
“楼外的蒹葭会开,傍晚的月亮遂明,樱花掉落枝头会随着溪流而下。我会找回我的友人,你也会寻得你的归宿。”他说,“「狂言家」一生只说一次谎言,我已经用掉了那次机会,所以请相信我吧。”
朝雾问出了当初雾里问过的话:“您这样的人,为何要来吉原呢?”
薄朝彦摸摸她的头,没有做答,只是送给了她一支牵牛花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