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明确公主离京增援后,整个贺兰氏沉默一昼夜,回顾贺兰泽对他们的种种,活生生便是郑伯之行。
贺兰泽分明杀心早起,欲做庄公。然他们贺兰氏断不能走共叔段之后路。
宫城内外,长安城中,尚且保持着如常模样。
贺兰氏一时亦不清楚长乐宫中的太后,是彻底偏向了自己儿子,还是为皇后所控。然一想如今京畿人手尽在手中,心中便多了几重胜算。一时没有拉开太大的动静,只
暗里寻找王印。
本想着得王印不易,毕竟皇后那般智谋的妇人,既将豫章王带在身边,王印想来早早藏了起来。然转念一想,有一个可以随意出入官廷的徐良,且将这事交于他,也不需太久。待实在寻之不到,再实行武力。
结果未普想到,徐良寻遍未央官、北宫都不得王印。
腊月三十这日下午,天色阴霾,贺兰敕入宫至贺兰敏处,原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藏匿的地方,不想在殿外先遇见了阿梧。
“殿下在此处作甚?”他问道。
“母后在小憩,孤出来透口气,亦想愉愉向皇祖母问个安。”阿梧看他一眼, “三舅公可是来见皇祖母的,孤闻她才用药歇下了。这会倒也不好去叨扰。”
贺兰敕颔首,拱手道, “那臣于此侯一侯。”
阿梧推车离去,许是因为雪后难行,半晌没有推动轮椅, “劳三開公推一把。”他抬眸唤人。贺兰敕过来帮忙。
阿梧道, “先给孤掖一掖腿上的毯子。”贺兰敕给他掖过。
“往左一点,再一点。
贺兰敕本想给他唤个宫人来伺候,却见左边毯子掀起处,用黄布包裹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三舅公这几日不是在寻此物吗,还不赶紧拿着。”阿梧笑道, &34;拿好了,掩着些,到底不是光明事,别太大意了。”
贺兰敕看那物,又看面前孩子。
“母后藏得紧,孤好不容易寻来的。”阿梧凑身道, &34;孤晓得,徐将军这两日都在寻此物。孤也听到了,这一年多来,唯有開公处日日为孤争储君位,结良缘。然生我者恩父慈母,却不舍予我至尊的一切。既这般,孤且自己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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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我者恩父慈母,却不舍予我至尊的一切。既这般,孤且自己争一回。”
两日后晌午,元嘉正月初二,谢琼琚发现王印丢失,四下寻找。却得阿梧一句莫再寻了。后得他上头如斯话语。
一时间气血翻涌,只觉同贺兰泽多时谋划,赴水东流。
闻外头兵甲声阵阵,踩正步围宫而来,她久盯骨肉的凤眸几欲沁出鲜血,只拂袖狠扇了他一巴掌。
长乐宫中,还有去岁未归的妇人。
而未央宫里,昔日持剑
的女子即将成为皆下囚。此刻,独自面对着千万甲胄。甚至,对面站立的还有她的嫡亲的儿子。
“司空、少府,尔等这是何意?”谢琼琚站在丹陛之上,虽知其所为,却仍旧问其事。
“陛下崩于南线,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前来请豫章王继位,以固国本。”贺兰敕手中掌着昨日
前线送来的军情。
分明是报喜的捷报,竟然生生被他颠倒黑白,说成了丧报。
只能说王印得的刚刚好,眼下发给京畿重臣的文书,或停他们职位,或将他们以莫须有罪名投入牢中,拟天子诏书,加盖豫章王王印。
而即便南线大捷,军报也是落于他们贺兰氏之手。东线处的兵甲已经出动,缠上天子军队,届时即便贺兰泽有命回长安,却还需面对这京畿一万守城军。
纵他再厉害,也是强弩之末。
甚至在前两日推演谋划中,族中子弟提出,贺兰泽半道知晓京畿状况,许会掉头不再入今,反而去寻求援军。毕竟凉州幽州两处,还屯着他的心腹将士,数万人手。
然亦有部分人当场否定,贺兰泽一定会入长安。因为长安城中有谢氏女,有他的皇后。他绝不可能扔下她,势必回来救她。
自以为的后盾,今成了最大的掣肘。
“陛下崩于南线?”谢琼琚丝毫无惧贺兰敕,只笑问,“那如何孤接到的是大捷喜报,陛下正在归来途中?&34;
“你如何还能接……”贺兰敕虽诧异,却懒得多言,只同周遭数位贺兰氏族亲彼此看过,笑意愈浓, “皇后不必诈臣,便是南线大捷又如何,陛下总归回不来了!东线贺兰氏三州兵马调出,想来这个时候已经同陛下交锋。&34;
谢琼琚颔首,看向对面茫茫兵众,列列领头的数十贺兰氏将领,只颔首道, “这处无有旁人,皆为贺兰氏人。可是与尔等不同道的诸臣已困与尔鼓掌之中,如同陛下遭了尔贺兰氏的围剿?&34;
这话实属不好听,句句皆是以下犯下的谋逆话。然此时此刻,贺兰氏何俱其他,为首的贺兰敕只笑回了一声“是”。
伴随着从东边长乐宫赶来的太后,急怒攻心喊出一个“不”字。太后从辇轿跌落,颤颤巍巍连声道“不……”
“徐良,去请皇后入殿,好生看管。”话落,贺兰敕与贺兰敦同往
太后处,将她扶起,安慰道,“继位者你皇孙,辅政者你手足,一样保你荣华。此间只亡你儿一个,然你依旧不负先太子,不曾辱没梁皇室,最重要的乃回馈了你母族,不负贺兰氏。此间真正的两全!&34;
“不、不……”贺兰敏青丝华发参半,只望向谢琼琚,重复一个“不”字。
“徐良,怎还不动手?”贺兰敕回神,见尚在不远处的将领,巍巍如一座石砌的雕塑,岿然不动。
他要囚了这妖后,养她在深宫,
做胁迫贺兰泽的人质,亦做他穿心的利刃。待他来日攻城时,便将她挂于城楼,先毁他心防。赢一场心战,再论兵甲杀伐。
“徐良!”贺兰敕又呵斥一声,却是微微变了脸色。这心腹的将领,一心栽培的良婿,今日怎听不到自己的号令
“司空,他不会应你的。”对面孤身站立的女子开口,目光从贺兰敏身上移向贺兰敕处, “他只会应孤。&34;
谢琼琚话语落,又起, &34;徐将军。&34;
“末将在!”如山静默的儿郎声如洪钟。
&34;给孤将这群眼里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就地收押。&34;
&34;末将领命。
一瞬间,只闻抽刀拔剑的出鞘声,带出真正寒芒明晃晃的光,刀剑扬起落下,齐齐驾在十数贺兰氏将领脖颈上,逼回他们将将回神欲要拔刀的手。
而他们身后,原本由徐良统领的数前守卫军齐齐站到了皇后的身前,只在中间留出一条道,让皇后走出。
谢琼琚看左右被押下跪首的贺兰氏后辈子嗣,看东侧里徐良带心腹亲手囚住的贺兰氏兄弟,看无力倒地的老妪,从始至只念着一个“不”字。
徐良,才是贺兰泽走时真正留给她的一亦是把刀。
亦是多年前,插入贺兰氏心脏的一把刀。
贺兰敕看着面前的贤婿,顿悟。
当年娶她女儿的阿七,明明白白是公孙缨的侍卫,贺兰泽的人。用来监视他们。
他们回神后,便将至清除,只当内部干净,还在嗤笑贺兰泽到底年轻。却不想分明是一出连环计。
后贺兰芷遇见徐良,满心托付。实乃前头的阿七是迷烟,这徐良才是真正入他们贺兰氏替代贺兰泽的
一双耳目。
怪不得贺兰芷多年无子。
怪不得大军西征,徐良却留在了谢琼琚所处的千山小楼。怪不得徐良被提拔三品中领军。
怪不得他领着三千禁军,可随时出入宫廷。
怪不得昌华公主可以在徐良监督的禁军中离开皇城救援。怪不得可随时出入宫廷的徐良,寻不到豫章王印。
“但是到底,豫章王印还是被我贺兰氏得了,不算输得太惨……”
昏厥呕血大的太后被挪走。谋逆的臣子被关押。忠心的将军领兵甲退下,如常守卫。
未央宫前殿的场地上,回荡着贺兰敕依旧狂妄的话语。还有一对母子。
话在彼此耳畔萦绕。
轮椅中的孩子,面色虚白,痴痴而笑。
拖着疲乏步子走到他身前的妇人,又扇了他一巴掌。她牟足了劲,直将他打翻在地。
轮椅倾倒,人儿跌出,他残却的右足不受控制地打颤。
她居高临下看他,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只一把抱起他,跌跌撞撞入宫阙。将他藏在自己的殿宇中。
然后她奔去帝王理政的宣室殿,奔去御史台,奔去司空府,夺来还未发出的文书或是抢回已经发出卷宗,理出所有盖有豫章王印章的册子,在自己的殿中,甩开一众女官的阻拦,关紧殿门。
捧起凤印,一本本加盖上去。
盖的太急、太快,纯金的凤印砸在指头上,她却连眉都未骤一下,反倒是隐在屏风旁的少年,看之心颤又心惊。
在她抑制不住的泪水中,生出难言的心疼。
这些谋逆的诏书,盖了豫章王印,椒房殿凤印的诏书,两日之间,从何处来,又回何处去。纵是杜攸想帮她倾数寻回,也已来不及。
是故,正月十二,天子领兵入宫城之际,得贺兰氏谋逆之罪证,自得妻儿双印加盖的罪证。是日,雨雪霏霏,洗不净人世铅华。
椒房殿门口,跪着真正脱簪谢罪的皇后。
玄氅银甲的帝王站在她面前,听她口述自己的罪行。
她说, “妾育子不严,至其不遵君父;宠子无度,随他共行背弃之举;内无兴宗室之德,外无辅弼之才。今自愿摘后冠,交凤印;豫章王如是,不堪为王,自愿为庶人。唯望陛下,
念结发之情,留妾母子性命。妾愿带他赴豫章,戴罪立功。君若不平怒意,妾亦愿终生不入长安。今日雷霆雨露,俱是皇恩,妾甘受之,铭感五内。”
话毕,她深叩首,长跪君前。
正月竟起雷鸣,闪电劈在她纤细的脖颈畔,将她被雨水打湿的昼发照得更加清楚。
贺兰泽回想她片刻前说的话,见匍匐于地的瘦弱身形,青丝里夹杂的银发,一双星眸染血色,持卷宗的手现出青筋,太阳穴突突地跳。
直将满怀的文书砸向她身畔。
从雪水里溅起的冰凉泥浆溅在她身上,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何其可怜。
殿内外的宫人,随天子而来的侍者,都为这个同君王携手十数年,外界传闻得椒房盛宠的皇后,捏了一把汗。
贺兰泽喘出一口气,转身离去。天子威信,岂可肋迫。
恃宠而骄更是大忌。
诸人都默声不语,心中却几多想法,正为皇后叹息间,却见天子去而又返。
夜风四起,雨雪渐大。
帝王疾步上丹陛,依旧是怒发冲冠,只狠狠将玄色的大氅扯下,狠狠掷在皇后身上。
妇人清瘦的背脊在殿内摇曳的烛火,和殿外满城的风雨里一点点直起,感受着大氅上他的气息他的温度,抬头对上他的双眸。
他死死盯着她,那目光似要一把撕碎她。
从十三岁初遇,至今二十二年了,谢琼琚想,她还不普见过他如此盛怒。其实,她是有些害怕的。
盛怒的男人长步近她身,做了一个让她更害怕的举动。一时间只觉天选地转。
待回神,她已经被他氅衣裹起扛在肩上,扔入了椒房殿内室的床榻上。
他的身上还有旅途中泥土的味道,盔甲冷硬咯得她生疼,他也不松手就这样直勾勾看她。直到她又一次垂下眼睑不敢直视他,只觉满身疲惫就要支撑不住,陷入长久的昏迷,却被他箍住下颌抬起了头。
他说了回来至今的第一句话。
让她一双美目瞪大一圈,泪水接连而下。他说, &34;怎么,你又不要我了?又轮到他、排我前头了?&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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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氏拒不发兵,于边地私调东线兵甲,于京畿假传天子诏令,意图谋逆
,人证物证俱在,条条皆是当斩的死罪。
原是极好判的。
只是其中牵涉了豫章王,尤其还涉及皇后。这案子便有些难办。
宣室殿出来,有臣子凑近杜攸悄声道, “杜太师,这皇后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是明摆着为难陛下吗?&34;
杜攸道, “你之意,若是皇后不将凤印落在上头便好了。”
“那自然了。”
杜攸道,&34;皇子谋逆便是自然?&34;
“豫章王从小养在贺兰氏处,眼下一同谋逆最是自然。”那臣子接话, “但是皇后于未央宫门前收押了贺兰氏,三千兵甲皆是人证,这作乱的动机不就没了吗?&34;
杜攸颔首, &34;所以皇后哪里糊涂。皇后精明着呢!如你说言,她非但无过而且有功,那这凤印是
不是可以说成是被贺兰氏夺去的?自然凤印可以被定为夺去的,那豫章王印是不是也可以这般判?皇后这是要保豫章王!&34;
这臣子听得似懂非懂,又追上去道, &34;那直接言语豫章王王印被愉,不是更好?&34;
杜攸叹口气,觉得后生不可畏,“一来,皇后将自己同豫章王绑在一起,豫章王暗勾贺兰氏的立场、也就是他谋逆的动机就不会那样自然。二来……&34;
杜攸缓了缓, “可怜天下父母心,当是皇后兵行险招,欲挽母子亲情,让少年看她一颗不曾废弃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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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中是这样的一对母子。
长乐宫中,亦是母子相望无言。
贺兰敏自然已经想明白,其实贺兰泽此行,一来震慑献降的旧臣门阀,二来则是给贺兰氏最后的机会。
那给贺兰敕亲掌的一万兵甲,原也都是他自己的人。若贺兰氏发兵,就是共赴战场的同袍;若贺兰氏不发兵,便是反戈围剿的刀剑。
如他说言,更早时候,贺兰氏便是君心不良。
早到他在云中城里,引谢琼瑛入内。谢琼瑛传信给萧氏,闻谢琼琚病情……更何论后来种种。云中城延缓行军。函谷关按兵不发。未央宫前举兵改日月。确实条条死罪,他容忍之下的任何一处,都足矣还清年少教养之情。
贺兰敏靠在棍
上,抓着儿子的手慢慢失力,喷出一口血,未留一句话,终于撒手离去。
“陛下不必传太医。”薛素跪下身来,止住贺兰泽, “陛下来时,太后便从臣处讨了药服下。”
“太后说,入长安前的诸事皆因她起,家中手足亦是受她多年影响;入长安后她想挽回,却已失控。让陛下十余年彷徨为难,今日赴死,是她能为陛下和家族做的最后一点事……&34;
薛素话语至最后,呼吸渐弱,唇口流血,再不能起身。唯余光却望向床榻处。
贺兰泽坐在榻畔,看他眼角的光,又看生母下垂的眼睑,似与那人相接,不由叹声道, &34;好多年了,知你二人生出情意,初时觉得是否对阿翁不敬。后来与长意分别,寂寞无依,惶惶于余生漫漫,都要这般过,是何等孤寂。便也能理解你们的孤独。
他伸手合上生母双眸,剪下一缕母亲的青丝予薛素手, “灵枢饮酒醉,失口吐话,叔父心悦一女,叹连一缕青丝不得。后又见母梳妆,偶听她与侍女闲话,这一生连一缕青丝都不敢赠,就这样罢,能看见便已很好。&34;
贺兰泽起身离去,传御史台拟诏书。
贺兰氏谋反,诛贺兰敕、贺兰敦,褫夺爵位、官职、诰命,闺族囚青州故地,三代内不得为官。这便是贺兰氏缄默一死为他、亦为贺兰氏做的最后一事。
贺兰泽本意, &34;贺兰氏阖族天命者恕,垂髫者诛。&34;
这是欲绝贺兰氏根基,但在贺兰敏有生之年不动贺兰氏。
有生之年,她还剩多少!
但他为君者,这口气总要出,这场威总要立。
诏书二,因有贺兰氏狱中血书辅证,豫章王乃为其胁迫,方偷皇后凤印,实乃清白之身,只是坚毅少有,性品软弱,故夺其爵位,以皇子之身前往封地历练。皇后护子太过,忤逆君上,同去此地思过。
这第二封诏书,御史台改了无数遍,最后是天子亲拟的。据说天子在宣室殿内写完,便砸了笔墨。
又有传闻,再次之前,值守的宫人听见皇后泣声, “妾既生了他,便有教养之责。他如今十岁尔,得你我真正养育的日子,不过三两年光景,如此便放弃他,于他不公。妾带他来人世一遭,不是让他怨恨世间事,报复世间的人。妾与君,这样难,都能沐朝露,见天光。他还这样年
少,即是开了口,要与母同归,妾如何拒他?本来,教养之责,你为人父,亦有。然如今你担天下事,做了天下人的君父,比妾更难。这阿梧事,便让妾去吧。&34;
久不得天子回应。
方再闻皇后逐渐凄厉带着怒气的声响, “妾也不愿走,但是妾之子缘何如此?他得何人所授?何人养?至今日地步……&34;
日影偏转,宫门深重。终于隐约闻天子话, &34;那你几时归?&34;
后头便未有话语传出,只这一封诏书。
元嘉三年三月的一日,春光烂漫,冰雪消融。谢琼琚带着阿梧前往千里之外的豫章。
虽说是思过,却还是用的全副皇后仪仗,这是天子的意思。虽是天子的意思,但是天子却未出城相送,甚至都未出宫门。任由皇后的辇轿走走停停。任由他的妻子频频回首。
他将自己锁在未央宫中,坐在御座上。午后的阳光洒进来,照出他聋角银丝。他也开始生出白发,他们还有多少光阴!
他自然知道,他可以私服去看她,可以传召让她归来。可是这一刻,他就是觉得荒芜又惶恐。
回想苑逝的生母,流放的曾经养育过他的至亲,背弃过他的儿子,还有不能相守的妻子。帝王路,称孤道寡,寂寞之嘶。这一生,人间疾苦,从未放过他和她。
“阿翁,你还有我。”殿门开启,亮起一点晃眼的光。
是他的女儿。
十七岁的少女,和她母亲有着一样的眉眼容颜。
他伸手抚摸她,隔着日影和距离。如同抚摸她。
“当年,生你阿弟的时候,你阿母把我推出产房。让我陪着你,说我和她,一人陪一个。”“你看,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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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阿母,如今来陪我,正好应了当年话。”长安城郊,阿梧在马车中看着已经端坐身子、不再回头的人,听她前头话,如是说。
“阿母知你不信,但事实如此。”谢琼琚笑了笑, &34;还是那句话,且看来日。&34;
阿梧摇首, &34;不必了。&34;
谢琼琚蹙眉。
阿梧掀掀帘看滚下西头的落日,将话缓缓道来, &34;当日,我看见阿母同徐将军
数次私下见面,密语,知晓她是您和阿翁的人。便知您自然放心我在宫中行走,不会对我多加看管。我不否认确实是我偷出了王印,亦是我交给了贺兰敕。您不是问了数回我为何要这般,为何要如此心急?今日我告诉您,我不是为了储君位。我只是为了想清楚地知道,我的阿翁阿母是否当真爱我!&34;
“祖母养我多年,不曾毒害我,我很爱她,可是她带领的贺兰氏却愈发不像样。而你和阿翁弃我而去多年,不管不顾我,但却又责任在胸,与人和善,仁德爱民。偏你们和祖母两处对立,我在中间被拉扯,实在辨不清你们的心思。所以放手一搏。”
“我想我投了贺兰氏,你们若是大义灭亲不认我,也没什么。我且死在这场谋逆中,就此结束这被拉扯、辨不清是非的一生,亦算解脱。若是你们爱我,救我于新生,我便从头开始。&34;
“同是试验人心,我比阿翁幸运一点。从看见阿母近乎疯癞盖凤印的那一刻,从您将自己同我绑在一起的那一刻,阿梧觉得您重新生了我一回。而阿翁,祖母口中那个被您蛊惑弃我远走的阿翁,今日放手许您余生伴我,已经无需再多言……&34;
“阿梧……”许久,谢琼琚方在这重重话语中回神,却见得少年早已唤停车驾,撑着车壁,正在一点点挪下车。
她欲伸手扶他,被他退拒。
他下车不稳,跌了一脚,却是很快爬起,然后恭敬跪在她面前, “我以极蠢笨的路数,终于辨明双亲之心。这后头该受的罚,该付出的代价,便该独自担下。再不能让阿母陪我同受。昨日阿姊骂得对,阿翁阿母多年伤病加身,又至中年,我有何面目再让你们分离,独占阿母!&34;
“阿母归去,请代儿告诉阿翁,我没有背弃谋逆他。我自不负他为我择的名字,桓者,宽广,磊落也。
“阿梧,阿母带你回去,你自己将这话告诉你阿翁……”
阿梧摇首, “待儿长成一个能真正站立的人,能够行走,自归来探双亲。”齐桓此去,十年方归。
后记:
元嘉四年,未央宫椒房殿东首里,建了一座高台,里头植梅花千株,供帝后赏雪观梅。只是即便不是下雪日,皇后也时不时登台远眺,侯她在南地的儿子。
元嘉五年,昌华公主大婚,豫章王恢复爵位,只是人没回来,却快马送来南康甜柚,道是他在那两
年,精心培植的果子,给阿姊尝鲜,愿阿姊食蜜。
元嘉八年,豫章王来信,双足痊愈,可以行走。道是再好些便回来,不料翌年豫章遇大旱。
元嘉九年,豫章王开粮镇灾,与民同苦。后肃官吏,清佞臣,请来当日善耕者,一道研种田粮。一晃竟是三年岁月过。
元嘉十二年,离开长安的地九个年头,他已是十九少年郎。去信九重宫阙中的双亲,道是欲回来,恳求加冠。
皇后得信,是这年岁末,连日大雪,却也阻挡不了她登台远眺的心。
暮色皑皑,大雪飘飞,贺兰泽入椒房殿,闻皇后去向,得此言,不由低斥, “高台十丈,也不怕摔着。&34;
这一句话,直追到了皇后,还在嘀咕。
皇后瞪他, &34;怕摔你就下去,没让你来。&34;话是这样说,手却实诚得很,乖巧挽他臂弯,同步登楼。
暮色转成月华。
他给她披氅衣,拂去她登角雪花。她掂足吻他眉眼,同他十指做交扣状。并肩看,这山河无恙,天地浩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