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琼瑛如此盘算,故而眼下休养生息、守株待兔自是于他目前最有利的做法。
却不想,三日后,八月二十,护在云中城西的幽州兵甲,同就近的冀州兵甲合兵,行成一支一万人的军队,竟率先反攻与他。
彼时他分守在上党、西河、上郡这三郡的人手,各有一万,得到暗子消息,遂各抽五千聚拢而来,与太原郡的两万守军汇合,共计三万五,以逸待劳那一万不知死活的兵甲。
确实是不知死活。
八月二十二,西河军最先交上的火,然这只军队根本没有章法,没有策略,甚至不计战损,有的是一股亡命天涯,力战到底的念头,不过三个时辰,五千西河军便死伤过半,而该军队伤亡不过百数。
谢琼瑛顿生一股冷汗,立马调整方案,让各路兵甲避其锋芒,尽快汇集,又从太原处拨出一万人手接应。如此两万多兵甲,以二比一之优势,在太原郡西南方的的石子坡同幽冀联兵展开激战。
彼时,云中郡丁朔处守军四千,太原郡谢琼瑛处守军一万,故而谢琼瑛并未过于担忧,只又传令伏在中线上的两万兵甲,一万继续守护粮仓要塞,一万攻取云中郡,让其两
头不相顾。
然而,石子坡的交战脱离了他的预设,对方人手少却是死战拼杀,分明领的死命。接近两万五的军队混战在其中,被狠狠咬住,根本抽脱不出来。
八月二十六,已是激战的第四天。
他在太原郡传令,原本攻取云中郡的一万兵甲,调转方向,直接前往石子坡以图一举歼灭。却不想丁朔背水一盏,领三千精兵出云中城,一样的死战方式,在石子坡外三十里脱住了这一万兵甲。唯剩一千人手驻守云中
城。
谢琼瑛此来,一则建功立业得天子信任,二来带回谢琼琚,未曾想过彻底鱼死网破。且让这数万精锐折在此处,就为区区一个并州,显然是不划算的。待回去也无法向天子交代。遂俨然想要收兵。
八月二十九,主帐中诸将往来商讨。
然还未得出一个结论,便又有快马报信,竟是他屯在子辰县的粮草全部被烧,当地所剩一万兵甲全军覆没。贺兰泽会东线兵甲三万,踏过子辰县遍地尸骸,眼下正往太原郡而来。
至此,谢琼瑛回神。
这是一场调虎离山之计。
从冀幽一万兵甲合兵,领死战开始,便是有意设计。以此引他目光神思,容贺兰泽往来调兵;然后又釜底抽薪烧掉他后方粮草,断他生路。
“将人手撤回来,天明之际退出太原郡。”谢琼瑛当机立断,只入吕辞帐,轻妮抚幼童脑,笑意缓缓间喂食与他,遂将一物交于吕辞,与她话别。
最后留母子二人于营地,自己率领残部按照预备后路离开。
至此,并州城解危。
九月初三,丁朔开城门,迎贺兰泽大军入内。设晚宴,一为接风,二为庆贺。
彼时,谢琼琚在下榻处,捧一盏已经凉透的茶水,已许久不说话。
这一路,近两月来,从隆守城到子辰县,从子辰县到如今的并州刺史府云中城内,她都随在贺兰泽身边,没有离开他半步。
凡他亲上战场的两次,一回来,她便剥干净他的衣衫查他是否受伤,是否瞒她。然后总是抓着他左臂不放。
至后来,看着东线之上,狼烟边地,血染黄土,在子辰县火烧粮草那夜,她开口道, “即是两军交战,若遇谢琼瑛,郎君不必因我而手下留情。在郎君和手足之间,妾选郎君。”
贺兰泽推门进来,便见她一副失神模样。
回想这数十日中忙碌,除了对他愈发关心,她并无其他异常。便是连着他一直犹豫,该如何对待谢琼瑛,在两军最有可能交战的前夕,她都给了他确定的答案。
她说,在郎君和手足之间,妾选郎君。
只这一句话,打消了他全部的忐忑,和彷徨。甚至有一刻,他想她是否恢复了记忆。他渴望她恢复记忆,那是一个完整的她。
然而却又怕她恢复记忆,怕她再陷噩梦病症缠身,怕她依旧选择独行不要他。
这偷来的五年岁月,让他惶恐又眷恋。
让他不敢问一句, “你是否记起了全部,是否还愿意同行?”
“马上就晚膳了,还不更衣理妆?&34;他挑来衣衫,与她闲话家常, &34;今晚可能会晚些,入夜露重,穿这身厚些!”“长意——”见人久不回应,贺兰泽微提声响。
谢琼琚终于回神,见他手中衣裳, “郎君做主就好!”“你想什么呢?”贺兰泽拿过她手中茶盏,扶她去妆台坐下。谢琼琚与镜中人接上眸光,想了想道, “郎君不觉得这并州城被攻占得离谱吗?”
“原是在想这个!”贺兰泽接过竹青奉上的热茶,将位置让给她帮谢琼琚梳妆,自个在一旁坐下, “昨个议论了一日,早早便提到了这点,乃刺史府中被伏了暗子,丁夫人数年前救回的一个婢女,偷盗了部分城防图,分了数份递出去。后来在里通外面的暗子,挟持丁夫人离去前露出了马脚,被捕获。只是逼供未几,就以齿中药服毒自尽了。&34;
“竟是这么回事!”谢琼琚自个理了理衣衫,嘀咕道, “纵是丁夫人的婢女,也不容易触及丁刺史的卷宗吧。”
她回首看了眼竹青, &34;你能看到郎君的书文卷宗吗?&34;
“我连郎君书房也进不去,若要进去还得打着夫人送膳送食的名号!”竹青调笑道。
贺兰泽勾起嘴角,却转瞬放平,起身道,“你是怀疑这刺史府中还有贼人未除?”
“当是无有了。”贺兰泽道, “丁三郎自己梳理过,能接触到他秘宗文书的,如今就那么几个心腹。那婢女既是暗子,想来自有手段。&34;
贺兰泽想了想道, “眼下关键时刻,战事未平,不
过短暂的休整。我再与丁三郎说一声,加强这日晚宴的安全巡查,和膳食酒水,以防万一。&34;
丁朔闻贺兰泽之言,自不会搪塞,只派人往来巡查,至宴会之上,酒水膳食皆由银针,象牙箸,生人试菜,三道试毒程序,方入诸人口。
因是战后总结,幽州城且出了大力,这日公孙缨亦在席间。觥筹交错间,皆论公事,不论私情。
然诸人间,尚有情意流转。
特别是吕辞,一边给儿子布菜,哄他用膳,一边抬眸无声观过神色如常的公孙缨,和眉目温和的丁朔。他虽然没有看谁,只与同僚拱手饮酒,往来互敬,然眼中却泛起细小的温柔光亮,是相伴十年不可得。今日亮起,却也不是因为她。
也算是为了她。
为了即将与她的和离。
八月二十九,他将她从战场上带回府中的当晚,便和她说明了一切。
往事没有提,只说想和离。
他说, &34;会保她下半生安稳和荣华,孩子他也不要,不会让他们母子分离。他就要,她交出他妻子的位置即可。&34;她坐在床畔,看着熟睡的孩子,片刻颔首应他, “夫妻一场,容妾再做两日丁夫人,好歹过了给太孙殿下的接风宴。”如此请求,他没有不肯的。
所以,这晚丁朔怀揣着年少初梦,即便不看心爱的姑娘,眼前也全是她一颦一笑。
吕辞给孩子喂完一盏汤,搂了搂他小小的身子,持壶起身,缓步至贺兰泽处,恭敬道, “妾敬殿下一杯酒,谢殿下救命之恩。”说着,她倒酒于盏,先干为敬。然后拢在袖中的手,再次持壶倒酒,奉给贺兰泽。
这酒敬得说是突兀,却也合理。
并州之危,确实是贺兰泽所解。
但若说竟得自然,又有些唐突。贺兰泽极少饮酒,在外赴宴更是滴酒不沾,往来诸人皆知。
便是此刻,丁朔为他准备的乃是桃浆。
“殿下不饮酒,辜负丁夫人好意了。”谢琼琚挪身过来,话语中几分疏懒,直白推拒。她想的并不是这酒敬得自不自然。
而是易地而处,代入对方,她压根不会敬这盏酒。
一人的手足将自个掠了去,一人的夫君把自己救回来,勉强算恩仇相泯。然自己所成长之地,尚且因这人手足尸横
遍野。且不恨她便罢了,怎就还来向她夫君敬酒。
实在大度又委屈了自己。
她并不觉得,吕家女郎是这般明理之人。
“丁夫人,好意我们领了,这酒便不用了。”与其客套推诿,还容她有旁话,谢琼琚这会冷下的面色,直接将酒推到了没法喝的地步。
却到底念着丁三郎,还是给对方留了一分薄面, “妾以茶代酒,受夫人心意。”说着,她将面前茶盏饮干。敬酒而被如此推拒,唯一保留面子的方式,便是自饮其酒,这本来也是敬酒之道。何论,对方还饮了一盏茶。奈何,吕辞这会却僵在一处,惶惶方接酒盏,片刻道, “妾不胜酒力,实在不能饮了。还望夫人见谅。”
宴上有片刻的安静。
如此敬酒又拒酒,实在不算好看。
谢琼琚盯她半晌,也未再多言,正欲坐下,耳畔却闻另一个声音响起。“殿下既不饮酒,夫人又受其心意。我们自不好再劝,多少话尽在酒中。”丁朔起身解围,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遂同贺兰泽两厢见过,盏底相看。
“师兄!”吕辞须臾间面色煞白,一把上去攥住他手腕,颤颤唤他。
“莫要这般……”丁朔盛眉低叹,尚且觉得她还不肯放手,便是片刻前敬酒之举,于他眼中,她乃是在为因被动要与他和离而使小性。
他不愿节外生枝,想着再护她一回,全她面子,方为她饮酒。不想却让她平添误会!
“你累了且先回去,如此多人面前……”然,他话说一半,只觉心绞刺痛,一口血直喷出来,人亦委顿下去。
&34;将这药给贺兰泽用下,把我阿姐带出来,我便给解药救你儿子!&34;
“最直接的法子,当他毒发,诸人慌乱,你劫持了我阿姊便可。这两人,一人中毒,一人被困,顾忌他两性命,哪怕是众目睽睽下,你也能走出并州城。&34;
谢琼瑛的话回荡在耳际。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
乱是一样的乱,
可是那对夫妻好好的。
偏她的儿子,她的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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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席宴中将将离席,在偏殿陪皑皑休憩的竹青跌跌撞撞进来, “有人抢走了皑皑,皑皑被抢走了……”
贺兰泽奔出殿下,尚且看见远处屋檐拐角处一片衣角掠过, “关城门,传弓箭手!”
而殿内,吕辞四下扫去,是卫恕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