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已然是儿子没了下落,死无全尸。故而,宣德五年时,苏州发生水灾,杨老爹与族人不相睦的情况下带了孙儿想投奔蜀地亲友,才有了黑漆儿流落异乡的事。而实际上,黑漆儿父亲并没有死,他流落日本,颠沛流离,语言不通,与家乡音信断了,波折不断,最后凭借着手艺苟活,直到前两年,碰到出使日本的船只,于今年五月才返国。杨七郎是个漆工,这几年在日本也学了好些倭漆本领,如今归了家,知儿子竟然不被族人所容,幸得外人救济扶养,心里感慨万千,对周家与沈家的恩德感激不尽。文箐见他压着儿子要一同跪下来拜谢,哪里肯受。而杨七郎此来,也不只是感恩,却也是带着黑漆儿辞行来的。黑漆儿如今不再是当年瘦小苍白的孩子了,长得比文简略高些,虽然不太壮,可至少这几年没怎么生过病,前几年的漆疮,留下的斑痕也尽去,长得倒也是不寒碜,那双当年与文简相似的黑潭般的眼睛虽然不再清澈,可是面对文箐姐弟,他一脸的感激与信任。因为他父亲要带他上京去,他不想离开苏州,害怕到陌生的地方,再次被亲人遗弃,所以此时已没了先时见到父亲的欣喜,反而是有几分失落。黑漆儿小声与文简在门外道:“少爷,我想在苏州,这里有您与小、姐,还有栓子哥哥,大舅爷教我绘漆,大少爷教我识字,四少爷都有教我作画”他说的大少爷自是指的沈颛,他与沈颛呆得时间最长,很是舍不得。文简瞧瞧屋里他爹,对于一个陌生人,长辈都在,他没有开口的地方。现下年纪大了,他也没法恃宠撒娇。“我大表哥与你一道回来了”沈颛带着黑漆儿出了一趟门,好似去寻建兰的名贵品种。黑漆儿点点头。文简问道:“那大表哥怎么说的”沈颛认为黑漆儿既然生父在世且回来找他,他自然要返杨家的,更何况,当年文箐从杨家带出黑漆儿,早就有言在先。自然是没话可说,只劝黑漆儿好好随父一道去京。文简出主意道:“要不你去求大舅。我大舅人最好,他要是说话了,你爹或许会同意。我与姐姐,也得听大舅的。”黑漆儿低头,不吭声,外头明晃晃的太阳烤得地面发焦,热浪腾腾,蒸得人透不过气来。文简碰了碰他,小声问道:“我大表哥怎的也没来其他两个表哥不是原本说要来我家度夏的,怎的还没来地窖里还留着冰,我姐姐要做冰糕呢”黑漆儿瞧了瞧文简,知晓他还不知道沈家发生的事呢,自己也开不了口,最可怜的是大表少爷。一想到这,他更加缄默。华庭偷偷地跑过来与黑漆儿打招呼:“嗨,黑漆儿,多好啊,你爹回来了,你可以上京去了。简弟说京城可好玩了,人多城大铺子多,想要什么就能买到什么,好多玩意儿我还没去过呢”文简看着黑漆儿哭丧着脸,又瞧了瞧大舅与姐姐他们,逆光看不清他们的神色,便道:“唉,京城还有我的宅子在那呢,以后我也会去。黑漆儿,你先去,过几年咱们北京见,好不好”黑漆儿抽泣着点了下头。“我那些伯母在张罗着给我爹娶继室,我”他一直寄人篱下,只有在周家才过得安稳些,能做些事,更能学到东西,还能得到夸赞,原来离开周家在杨家呆的一年半,却是总被喝来斥去的。现在更是眷念周家沈家的这分温暖,生怕来日重蹈覆辙。华庭嫌他没志气,道:“你都这么大人了,怕甚么我表妹当年还带着简弟千里把家还,你怎么一个男子汉,还这么窝囊”文简原来经黑漆儿陪伴过一年,在岳州的那段日子,十分亲近,对他的境遇也十分同情。“你莫怕。我姐姐每月给我零花钱,我都没怎么用,我给你一些作盘缠。日后你爹要是娶继母待你不好,你就直接乘船来找我们,反正一路坐船就到了苏州”小孩子的话别,一人是表示怀念,其他几人是想仗义疏财,华庭与沈肇都学文简,私下里将零花钱送了出来。谁又晓得:这次的相助,就是因,更是换得了来日的肝胆相照。沈贞吉几次欲言又止,可是面对方氏与文箐姐弟,那就是妇孺孤幼,实在是开不口,最后也只是陪同着杨七郎父子离开。方氏是既不放心又稍稍松了口气。却为晓得,沈贞吉归家后,被沈母一顿责备。“这有什么开不了口的这么大的事,难道你还拖着耗着终有一日要解除的,拖得越久,来日周家只怕也怨咱们的”沈贞吉言道自己有愧,张不开这张嘴。沈母怨儿子:“这事又不曾遣下媒婆立下正式婚书来,你开不了口难道我还遗媒婆上周家门将这事闹开来有信物不假,可是如今不是我们故意为难他周家,实在是颛儿性命要紧,这人命关天的事“你生为人父,难道就坐视儿子性命不保于不顾你这样,你妻子也这样,一个个都怕自己作恶人,那好,我去”这事本来是想瞒着沈颛就到周家去解除婚约的,哪想到,沈颛没去建州,而是去了杭州,寻得几盆兰就归了家,打乱了沈贞吉的计划。瞧着儿子兴冲冲地说要栽培兰花,种出名花来,日后或许能用花换回几本画来沈澄看着孙子烈日炎炎下东奔西跑,为的全是文箐,心里着实不高兴,责孙子不事孝道,未替曾祖母好好在家守制,有违礼制。沈颛当头被浇了冷水,犹不知理由。只是向来不敢违逆长辈,也认为祖父之言没错,自己确实疏忽了,便自去祠堂跑下请罪去了。只看得其母姜氏心痛不已。“可怜的他,这叫我如何开口与他说文箐的事来”她一想到儿子若是听晓与表妹无缘,不能在一起,只怕定然会伤心难过,多年来一直以表妹为妻的想法,如今要是破了他这美梦,他焉会轻易过得的就连自己当初,听闻此事,只道是胡言,根本不敢相信。可是不敢相信是一回事,只听得华庭讲完,归家后忡忡不安,忍不住与沈母提起。沈母十分忧心,便让沈贞吉请了人再批八字,有人说合,有人说不合。沈澄开始也不信,可是沈母找来的人批的多了,他也动摇了。与沈贞吉一道去访了智信,智信与他们讲一袭话,尤其是看了文箐的八字后,直摇头。智信对沈澄父子道:“我当日在太湖边上得遇令郎,曾劝过,只令郎执念太深,为情所困,怕是不妥。有心点化于他”最后见他们仍不信,智信顺便带了他们去南京钦天监高人,结果人家掐指算来,却是一语道出:“此女与令郎本来确是八字相合,只是她要是幼年无难,便是一生平遂。若是幼年遭难,则是寿短之命大师拿此生辰来试探,某断言:此女七岁左右必逢大难,此八字实不是生人之相。若是生人,必然是九死一生,命盘已改,与令郎结亲,只怕弱冠之年必有大灾,性命攸关。”沈澄父子见他说出来的文箐的事实在是太相符了,大惊,不得不信。沈贞吉求如何才能开解。不外乎两个:下策是另选一女;上策是出家修行。正文372婚约解除愧疚难安小孩子的心只专注一事,所以一提某事便立时看得十分迫切。比如黑漆儿也不可能是立时就随杨七郎上京,杨七郎还得去归州迎回老父与妻子的灵柩。文简听到姐姐提这事,“哦”了一声,一时情绪过后,也没有之前那么忧心了,转眼就似乎风轻云淡起来。相对于大人们来说,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说能放下就马上可以放下的。比如沈家现在以沈颛性命为忧,谁都是吃不下睡不香,如何向周家张口提这事,显然是慎之又慎。沈颛一个人被家人蒙在鼓里,先时说想出外寻兰花给表妹作个礼物,姜氏也觉得他不在身边也好,免得事儿还没查清就走漏了风声,担心儿子到时受不了。于是沈颛出门拟寻得名兰,加以栽培,要么学表妹一样,能给家中积点薄财,要么是送于表妹作生辰礼物以表达心意。前者却是不好正面说与家人知,因为沈家家风向来以淡泊清雅为重,不逐利不求名。沈颛归家后,小心地将这打算与父亲说的时候,期待父亲的支持。可是沈贞吉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转过头去皱眉不语,直觉上是儿子受文箐影响,已与家风相违背,略生不满。他更没想到的是,儿子寻完花回来,却开始加倍读书,读的正是四书五经,再看其案上所摆,不再是绘画宣纸,已然是生员应试之题。沈贞吉大惊,询问儿子。沈颛小心翼翼措辞,委婉地说出自己想过两年替曾祖母的守制期结束,准备应科举之制,恳请父亲同意,并发表决心:以十年之期为限,考个举人来。沈贞吉心中发颤,问道:“然后呢,逐功名求通达”沈颛见父亲面上无半点喜色,已知不妥,不敢再将心事说出来,只低声回答:不是。沈贞吉逼问道:“昔年你周家姑父也说是求得功名为民作主,又如何最后却是被人所诬构陷至祸,家破人亡,身死异乡,余恨不绝”在某种程度上,华嫣的想法或许同其爹一样,认为名利这些物事,便是招祸上门。沈贞吉更是得沈澄之髓,讲求独善其身,而非周济天下。沈颛面对父亲的质问,知父亲生气,再不敢违逆多说半句。他既不能拿周叙周复来回驳父亲,激怒父亲,又不能替自己辩解,毕竟来日谁也不能预料,更何况这本来就有违祖训,理亏在先。父亲不理解,不支持,他惶惶然只觉得自己果然有负表妹所愿,日后一事无成。心中不甘,没想到,这事传到了祖父沈澄那里,却是勃然大怒。沈澄这人,十分重名声,也写得一手好字,村中人办喜事,但请他写几联,他慨然应允;沈贞吉兄弟善画,有人高价聘为师延家教子弟作画,沈澄一慨不应允,认为有份,自己一家还用不到卖画为生的地步,除却为了沈博吉偿债才窘境陡显。只是一旦应付过困境后,他又以恢复了平常心,坚持子弟居家修身养性,不求富贵仕途。对于文箐作孙媳,他是抱持着亲上加亲的态度,既不是十分赞成,也无反对之意,尤其是老母亲看中的人,他当然反对不得。可是现在事关长孙生死问题,再加上妻子不满文箐所作所为,如今长孙受文箐潜移默化,差点犯家规,是以也同沈母一道,既便没有和尚之言,也颇有些不看好这桩婚事。沈母忧戚日甚,茶饭不思心神不宁,本来略有中暑之症,更是加重几分,郑重与姜氏道:“箐儿再好,可毕竟不是沈家人,进了沈家门只怕日日后使得门风大坏。她开食肆,做绒衣,闹出来的动静便已不小,我们沈家也容了她。如今周家她那一房是她三叔周腾说了算,他三叔逐利心重必然不管子侄,甚至可能是连带着子侄都如此,你堂姐昔年也是百般钻营,最后又如何都是利惑人心。”文箐所作所为,并不为她所能理解,她能接受文箐,不过是沈于氏在世时十分看重罢了。如今她作为一家最高的女性长辈,自然就将心中的意愿表达出来。“好好的颛儿,与她常来往,也受了她的蛊惑,求取甚么功名。以前是博吉决意行商,结果闹得欠债累累,拖累一族人,如今连颛儿这么老实的人,也静不得心,尽然要卖花营利,又要去博功名,咱们家风怕是不保了这若毁在我这一辈上,日后让我与你们父亲如何去见列祖列宗”这些话,沈母一字一句说与沈贞吉与姜氏听,不吝于是狠狠地砸将下来。姜氏有所顾虑:“颛儿去ji院一事,幸得箐儿遮掩,这婚事要一取消,只怕外头的流言与颛儿不利。媳妇儿思量来,现下就与周家说这事,怕是不妥”沈母道:“早一日晚一日都要说破的。你现下不说,日后再说,焉知周家到时不更为怪罪咱们利用他家人来遮口实拖得越久,怕是耽误了文箐,到时周家更有怨言。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的好再说,毁婚一事,当年你堂姐就提议过,那信可还在他周家若是不允,咱们便也莫管顾旧情了,只需拿将出来示人。咱们唉也是顾着情义,做不出来那种薄情寡义的事来,要不然,当年婚约早就取消了,哪里会有人这也日这些事来我们沈家可是待他们周家并不过分,你去周家,就求他们看在这往昔的情份上了,也放过我们颛儿”话已至此,无任何商量的余地了。陈妈不再在文箐耳边时常提沈颛的事,文箐松了一口气,按例,陈妈必是说完华嫣的事后,一定会再提提文箐来日与表少爷的事,现下却是只字不提,这就太反常了,文箐的敏感神经直觉有所不对,于是张耳四听周围风声。陈妈让周德全去打听智信的事,文箐不是不知道,不过是先前故意装傻罢了。可是这么久,不见动静,着实让文箐起疑。周德全连日在外,只说是在寻地,却也不见他汇报来,倒是时常听嘉禾说陈妈在周管家归家后便在一起筹划。她想,或许陈妈也是想委托周管家置产,于是有一天寻到周德全,问道:“周管家,那太湖边上的田地要可有消息了”“小 姐,现下咱们苏州倒是风调雨顺,知府大人带头开沟挖渠,受水患的地方极少,这卖地的人家实在难寻”周德全说的倒是事实。所以说,不得不佩服周腾以前的眼光,在宣德五六年间趁水患私下里大肆买地置产,如今地价翻番。文箐这边同沈颛一样,被大人们瞒在鼓里。陈妈与方氏十分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