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老太爷喜形于色:“你赶紧去安荣院那边等着,一旦明宪回了玉玲珑馆,你立马让她来见我。”小厮本想好好歇一歇,听了老太爷这般吩咐,又不得不赶紧朝外跑。幸好庄明宪并未立马出来,而是在安荣院跟老太太腻歪了很久,小厮也可以好好喘口气。等庄明宪出了安荣院,小厮也歇好了。他估算着庄明宪回去,换了衣裳洗了脸又休息一会的时间,就走到玉玲珑馆说老太爷叫庄明宪。“你先回去。”庄明宪说:“跟老太爷说,我马上就过去。”老太爷这个人最喜欢摆一家之主的谱,她回来了,没有第一时间去给他请安,他必定气不过所以才派了人来叫她。这些都是小事,庄明宪自然不会跟他争执。她略收拾了一下,就去了松涛居。老太爷得了消息,喜不自禁,一会站起来,一会又坐下。正好薛姨奶奶来了,她挺着肚子脸上笑意浅浅:“老太爷,您今天格外高兴”“你怎么来了”老太爷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说:“要多休息,别到处乱跑,当心动了胎气。”说着,他还亲自去扶了薛姨奶奶,让她坐在软凳上。薛姨奶奶心里是很得意的。随着她肚子越来越大,老太爷对她也越来越好。男人嘛,总是在意子嗣,希望子嗣繁茂,家族昌盛。她肚子里的这个可是老太爷的老来子,只要一举得男,日后她便有了跟吕氏抗衡的资本。“您别担心。”薛姨奶奶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这是个乖的,从来不让我难受。”她看着老太爷:“您待会要见客吗”“不是,是要见明宪。”老太爷说着,脸上的笑就藏不住了:“我告诉你”这件事自从成了之后,他一直藏着掖着,就是为了给庄明宪一个惊喜,给老太太一个惊喜。他知道老太太最在意的就是庄明宪,眼下庄明宪大了,她就一门心思扑在了给庄明宪相看夫婿上。他为庄明宪办成了这样一件大好事,祖孙两个对他必定十分感激,老太太一定会跟他和好如初。一想到他能搬回安荣院了,老太爷激动的坐不住。他忍不了了,藏了十几天,在最后的关头告诉了薛姨奶奶。薛姨奶奶愣了一下,然后才笑着说:“老太爷真是厉害,这样的事情都能做成。宪小姐必然很高兴,还有老太太,一定不会再跟您怄气了。”老太爷本就非常窃喜得意,却苦于无人分享。听了薛姨奶奶这一番恭维,立马觉得老太太会因为此事主动伏低做小,请他住回到安荣院。这真是他搬到京城之后做的最明智的一件事情。“你放心,吕氏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你为庄家生育子嗣,她不会为难你的。”薛姨奶奶本就不痛快,听了这话更觉得憋了一口气。她低下头,柔柔地笑了:“老太太就是脾气暴躁了一些,心底一向很好,妾身都知道的。”嘴上这么说,抓着帕子的手却有些发白。正说着话,庄明宪来了。“小姐。”薛姨奶奶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托住腰,就要站起来。老太爷制止了她:“你身子重,坐着吧。”他笑着看庄明宪:“平安回来就好。”庄明宪淡淡地瞥了薛姨奶奶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薛姨奶奶吓了一跳,不敢拿乔了,立马站了起来。庄明宪什么都没说,只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给老太爷请了安就要走。“你等一下。”老太爷指着桌子上的一个嵌螺钿大红喜鹊登梅盒说:“你打开看看吧。”他明明很激动,却竭力装作淡定、轻飘飘的样子,庄明宪看了心里有些狐疑。她走过来,打开了那红色的木盒,里面放着大红烫金纸。庄明宪取出那纸,不解地打开了。婚书:傅文,字时文,北直隶顺天府通州三河县人氏,谨以北直隶河间府河间县庄家二房庄氏金山第二孙女明宪配之,从兹缔结良缘,共盟鸳誓。惟愿夫妇和顺,瓜瓞绵绵,相携白首最下面盖的是礼部官媒的印章。庄明宪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不、不、不,一定是错觉,一定是她看错了。跟傅文定亲的是庄明姿,要嫁给傅文的人也是庄明姿。他们连婚期都定下了,就在今年六月,再过两个月就要成亲了。一定是她看错了,一定不是她的名字。她不敢置信地瞪着那婚书,然后看着老太爷:“这婚书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她声音凝涩如冬天冻住的河水,透着一股子寒意。“没错。”老太爷对她吃惊的表情很满意:“怎么,高兴傻了吧你大姐已经跟傅文退亲了,你就要嫁给傅文了”庄明宪爱慕傅文,还为了傅文学习吹埙,有段时间跟鬼哭狼嚎一般害得他睡不好觉。这下好了,庄明宪终于得偿所愿了。他也终于要得偿所愿了“不”庄明宪脸色发青,睚眦欲裂地看着老太爷:“定亲要提亲、纳吉、交换庚帖怎么会直接写婚书”直接写了婚书,这婚事就定钉板上了,是经过官家认可的,想悔婚都不行了。除非是休妻或者和离。老太爷得意一笑,哈哈地捋着胡须:“所以你要感谢祖父我,你以后便是傅家妇了,婚期就在六月。虽然时间紧了一些,但一切都是现成的,傅家那边准备也充分,傅文绝不会亏待你的”庄明宪看着他的笑脸,听着他说的话,只觉遍体生寒,让她止不住发起抖来。那是对命运的恐惧。她怕她用尽全力还是无法扭转结局。她不要嫁给傅文,死也不要。十年夫妻,前面八年独守空闺的冷寂,被傅家仆妇耻笑、被婆婆李氏看不起的羞辱,给傅文治好病之后被毒死的痛苦绝望那样悲惨的过往,有过一次就足够了。她宁愿死,宁愿现在就死。她不能死,祖母还需要她。她要活着。“我不同意”她脸色发青,颤抖着说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老太爷脸上还挂着洋洋得意的笑,闻言只觉得庄明宪神情很奇怪,根本没有欢呼雀跃对他说感谢,看着他的眼神还非常冷漠,冷漠中带着几分恨。是的,就是恨。他的脸色也拉下来了:“傅文有什么不好这门亲事有什么不好你不要无理取闹”“无理取闹的是你”庄明宪再也忍受不住,她声音尖锐地叫了出来:“我说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凭什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定下我得亲事,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主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个合格的祖父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做我得祖父,你也不配决定我的人生”“你这是什么态度”老太爷也怒了:“有你这么跟祖父说话的吗我朝户婚律上有规定,写下婚书经由官媒盖章,这婚事就是已经成了别说傅文愿意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把你抬回去,便是他什么都不给,直接登门来领人,你也必须跟他走”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就是因为她知道,她才会这么无助,这么尖锐,连虚与委蛇都不愿意了。“你休想”愤怒的火焰在胸中翻腾,庄明宪浑身紧绷,脸色涨得通红,望着老太爷的眼神更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憎恨。“我不会嫁给傅文的。”庄明宪冷冷道:“除非我死”“好,好,好。”老太爷气得头脑发晕,抓了桌子上的茶盏就摔了过来:“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去死,现在就去死,你就是死了,这门亲事依然算数,到时候让傅文娶了你的牌位的进门。”庄明宪双手握成拳头,牙齿咬的硌硌作响,脑中轰隆隆的。她要走她要离开庄家她要自立门户陆铮会帮助她的,陆铮不会不管她的。对,还有陆铮呢。他说过只要有困难,都可以让童嬷嬷去找他。便是童嬷嬷不去,她还有一块玉佩呢,陆铮给了她一块玉佩。还有皇帝,给了她一个恩典,她可以用那个恩典得到自由。恐惧渐渐散去,理智再次占领了她的心。“是吗”她满目讥诮地看了老太爷一眼:“那我就等着。”说完,转身就走。老太爷气得浑身发抖,脸上的肉跟胡须都一起打颤。他一心一意为她打算,倒打算出个仇人来薛姨奶奶微微一笑,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上前拉住了庄明宪的胳膊:“宪小姐,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太爷为了你的婚事,愁的食不知味,夜不安寝,终于给你订下了这么亲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便是真有不满意的,你直接跟老太爷说就是,怎么能跟他这样吵架呢这样好的亲事,别人想要都要不来的。”“老太爷到底是你的祖父,是一家之主,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说他让你嫁给傅文了,他就是将你配给贩夫走卒,你也只有笑着接受的份。”“这样跟老太爷吵架,实在是太不孝顺了,我这个姨奶奶都看不下去了。”薛姨奶奶道:“快给老太爷陪个不是,这事情就算过去了。”她越劝,老太爷怒火越盛,庄明宪就越觉得恶心。他算哪门子的祖父他真的是为了她好吗祖母那样的,才是真疼她。“给我放开”庄明宪冷冷瞥了她一眼:“这没你说话的份。”薛姨奶奶见祖孙两个这样僵,心里高兴的不行,哪里愿意松手呢。“宪小姐。”她柔声道:“我是地位低,可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叔父呢,便是替老太爷管教你几句,也不为过吧”她手死死掐着庄明宪的胳膊,恨不能将她那块肉给掐掉。庄明宪,当初你烫我脸的时候,没有想到今天吧。胳膊上一阵巨疼,庄明宪哪里不明白薛姨奶奶在干什么,她猛然一甩胳膊,挣脱了薛姨奶奶的手。薛姨奶奶“哎呦”一声,重重地跌在地上,捂着肚子叫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老太爷脸色一变,立马过来扶她。“老太爷妾身,肚子好疼”她好像很疼,把下唇都要白了,望着庄明宪的眼神却格外的得意。到底只是个孙女,不大中用的,她肚子里这个,可是老太爷的老来子。“你这个小畜生”老太爷怒不可遏,铁青着脸给了庄明宪一巴掌。“你跟你死了的母亲一样,都是乱家的种子。她是不知羞耻的娼妇祸水,勾引你父亲,娼妓之身还想嫁入庄家。害得我们父子反目,夫妻离心,最后阴阳两隔。”“你更是没有规矩的孽障,要气死我不算,连未出世的孩子你都能下得去毒手。你们都是一样一样的,自打你们母女来了庄家,我庄家没有一日安生过。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庄金山没有你这样的孙女”她的母亲不是父亲的原配太太吗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吗什么时候变成了娼妓四月的京城暖意融融,庄明宪却觉得自己掉进了三九天河上的冰窟窿里,冻了个透心凉。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跑了出去。这一定是假的,她要去问祖母,祖母不会骗她的。“祖母”庄明宪脸色惊惶,踉踉跄跄跑进了安荣院:“我母亲、我母亲是谁”她失魂落魄,脸色苍白,像是从地狱里转了一圈似的,老太太吓得一把抱住了她:“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她老人家只顾注意庄明宪的神色了,根本没听见她嘴里嚷嚷的是什么。“你说你说”庄明宪抓着老太太的胳膊,声音尖锐地问她:“你告诉我,我的母亲究竟是谁”她没有等到老太太的回答就晕了过去。“安安”老太太吓得魂飞魄散,恨不能跟着她一起昏死过去:“快,叫大夫来,叫大夫来”庄明宪没有大碍,是惊惧交加之下怒火攻心造成的昏厥,大夫开了安神药,说只要她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老太太喂她喝了药,却不放心,守在她的身边,连午饭都是在庄明宪床边用的。本以为庄明宪下午会醒,不料她竟然浑身滚烫,发起高烧来。“不要,不要,我不要嫁人,不要嫁人祖母,我不要嫁人”她摇着头,喃喃地说着胡话,眼泪顺着眼角朝下掉,两只胳膊也无意识地摆动。那无助痛苦的模样,让老太太看着,觉得自己心肝被人摘去似的疼。“祖母在,祖母在呢,有祖母在,谁也别想委屈强迫我得安安。”老太太握着庄明宪的手,跟着她一起哭。儿子死之前,将安安托付给她,她却没能护住安安。老太太心痛极了。她片刻不离庄明宪,让人去叫张老大夫。等张老大夫从城南赶过来,给庄明宪开了退热镇定的药,她才慢慢安静了下来。“安安”老太太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低声说:“乖孙,祖母在呢,祖母护着你,乖乖睡吧。”她放下帐幔,从屋里走了出来,眼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