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世事无常之感,总觉得,风雨随时将至,因此花开一日,便须看一日,不可空过,以免日后遗憾。踌躇犹豫之间,已近端午,应郎中接到仙寿观传来的消息,催请宋域沉回山。无尽的那些弟子与门人,都不是易与之辈。宋域沉甫接大任便迟迟不归,不主持观务,也不重拾无尽的长生大愿,难免让本就心怀不满的他们,生出怨言,发信催请,语气不善,迹近要挟。昭文虽然不知道这个中曲折,也看得出宋域沉有些心不在焉,猜测他必定有事要做,心中虽然不舍,仍是催促宋域沉且做正事去,日后有空再回来。临走之际,宋域沉依约去见应郎中,给他留下一年份的解药。应郎中已经识得宋域沉这位新任观主,鹰奴便不再陪着进去,而是留在院外望风。应郎中正在配制端午用的雄黄丸,见宋域沉进来,慌忙站起,小心翼翼地接过解药,贴身藏好,又陪着笑道,他最近得了一枝上好的老山参,正想着送与观主,这就进去拿,还请观主稍候。应郎中匆匆进了内室,宋域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步履仓皇,心中忽生警兆,脚尖一点,向窗外倒纵出去,只是已经迟了一步,四面门窗,突然紧闭,铁板砰然落下。铁板一落,坐在院墙上望风的鹰奴已知不好,叱喝一声,纵身拔刀,凌空劈下,但是四面忽地射来数十枝,逼得他挥刀格挡,落在了院中,避开箭枝来处,只这一滞之间,一个黑衣蒙面人已经越墙而入,仗剑拦在他身前,阻住了他的去路。甫一交手,鹰奴便发现,这个蒙面人,竟是他从未遇到过的强劲对手,所执长剑沉重刚猛,有如罡风惊雷,转瞬之间,刀剑相激已逾十次,震得他握刀的手隐隐发痛,一个回合过后,两人均知是棋逢对手,略略后退,度量彼此强弱优劣之处,对视片刻,重又战了起来。宋域沉并不知道鹰奴已经被缠住,仍以为只要出得房去便可与鹰奴一道高飞远走。铁板落下之际,他一脚挑起长案,踢向左面房顶,自己则向右面房顶飞蹿上去,然而身形方起,那张长案已经被某个无形的障碍拦住,跌回地面,宋域沉身在空中,方才发现,头顶罩着一张几乎透明、细如蛛丝的大网,若不是距离太近,根本无从发现。若是去势不变,正好将自己送入网中。宋域沉立刻反手一掌,凌空拍在横梁上,重新落回地面。而让他变色的是,四面房顶,也在同时落下四个人影,握住大网四角,堪堪将他罩在正中。他居然未曾发现这四个人那四人一落地便急速旋转起来,身形飘忽如鬼魅,宋域沉射出的四枚银针,擦着他们的衣服飞过,大网即随着那四人的旋转飞快收紧。宋域沉一提右足,拔出靴筒里的短刀,划向大网。这柄削金断玉的宝刀,号为“百折”,是从无尽道人的兵器库里翻出来的,寻常兵刃,当不得它三五招便会被砍断。除非这张网是整个地由天蚕丝织就当然,这世上只怕不可能有这么多天蚕丝能够让鬼谷织出一整张可以笼罩整间房子的大网否则,宋域沉相信,它绝不会是百折刀之敌。果然,刀锋过处,大网立时破开一个洞。然而下一刻刀锋便遇上了由天蚕丝织就的经纬主线,稍一停滞,那四人已经飞扑过来。那四人所著衣服,极是古怪,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滑不留手,细密坚韧,连头带手,全都罩住,惟一露出的双眼部位,还蒙上了一层透明的琉璃,因此全然不惧宋域沉身上暗藏的种种药物。宋域沉只冲出了一条右臂,扑过来的四个人,便已手脚并用,将他牢牢缠束在网中,抢下了他手中的刀,掉转刀锋,将他敲晕了过去。宋域沉的诸多手段,根本没有机会用到,便被这近身的缠斗给放倒了,而且还是被自己的刀敲晕的,真个是憋屈之极。鹰奴击退那蒙面人又一轮攻击之后,稍稍蓄势养锐,正待重新出刀,却见一个黑衣人挟着个人影自房中匆匆奔出,拉开院门,院门外的小巷中,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轻便的架子车,那黑衣人将那人影往车上一放,便有人拉着飞跑起来。黑衣人紧随在车旁,转眼不见了踪影。鹰奴心中大急,不耐烦再与这蒙面人缠斗,大吼一声,一连十三刀,刀刀抢攻,将那蒙面人逼开十数步,立刻急冲向院门外。那蒙面人稍停一停便追了上来。鹰奴不理会身后逼近的剑气,负刀于背,一路急奔。但是追出三条巷子后,鹰奴忽有所悟,前方的人逃得不紧不慢,后面的人追得不慌不忙,竟似有意在缠住他一般。他蓦地停步,转过身来,横刀胸前,冷眼对着追上来的那个蒙面人:“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那蒙面人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鹰奴停步,他也停步,抱剑而立,沉声答道:“受人之托,要将兄台留住三个时辰。”言外之意,他和其他人不是一伙的。至此鹰奴已然明白,对方调虎离山,此刻小观主只怕已经落入罗网、从另一条道送走了。他与那蒙面人,旗鼓相当,要分个高下,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更兼方才假装逃走的三个人,已折了回来,各执兵刃,立在一旁虎视眈眈。鹰奴度量形势,自是不肯和这蒙面人拼个两败俱伤、然后让另外那三人坐收渔翁之利;但也不愿坐困此地,眼看着对方调兵遣将而无从措手。心念急转,忽地疾退数步,弓背向身后药铺紧闭的门板撞去,门板被撞得四分五裂,鹰奴趁机退入药铺之中,那蒙面人反应迅速,立刻追了进来,另外三人,却被拉在了后面,待到他们追进药铺之中,又因为房中黑暗看不清人而不敢贸然插手鹰奴孤身一人,无论向哪一方攻击,都不会错认对手,他们却不能弄错对手。那蒙面人当机立断,高喝一声“都退出去”,避免了黑暗中的混战。那三人只有站在街巷中耐心等待,眼睁睁地看着鹰奴与那蒙面人从房中战到房顶,从墙头战到树上,稍稍靠近,便觉劲风刺面,几乎睁不开眼,更不用提插手帮忙打太平拳。眼看着鹰奴两人且战且走,三人追之不及,只好自我安慰道那蒙面人必能守约拖住宋域沉三个时辰,足可让他们回去交待了。一直出了宣州城,到了旷野之中,鹰奴两人,越发放开了手脚。刀剑相激无数次之后,终于承受不住,同时断裂,两人都是一怔,随即扔了刀剑,舒展拳脚,不约而同地拉开一段距离,相对缓缓游走。战到此时,两人都明白,恐怕最终还是一个平局。对视片刻,鹰奴首先收势,抱拳说道:“兄台好身手,在下就在此地等满三个时辰”那蒙面人也颇有同感:“过奖过奖,在下还真是从未遇到过兄台这样的好对手痛快痛快”两人同时就地盘坐,调息回力,直等到明月西斜,晓鸡初啼,那蒙面人方才站起,说道:“三个时辰已到,兄台尽可随意。”鹰奴道:“待我救出家主,再来与兄台痛快一战还请兄台留下姓名,以便日后相约。”那蒙面人略一沉吟,慨然答道:“在下姓陆名青,明年此时,此地再战如何”鹰奴不觉惊诧:“东海陆青久仰大名,果然名不虚传想必兄台已经从应郎中处问知家主身份,不知东海为何要与家主为难”无论如何,宋域沉总是昭文县主的独生子,而且久已不在宣州将军府中。陆青踌躇了一下,想想自己可没有答应鬼谷那些人、不对鹰奴说出他们的身份;眼前这个对手,又委实合他的眼缘,因此说道:“此事与东海无关,不过是受鬼谷金家请托而已。”鬼谷金家号称能断阴阳、善御万物,但是真要遇上鹰奴这样强横的对手,无论什么样的阵法机关,都难以及时奏效,兼之宋域沉身份特别,与东海公主多少有些瓜葛之亲,因此金旭之不得不以担任一回祭拜使臣为条件,让东海答应中立,并派出陆青缠住鹰奴三个时辰,好让他们将宋域沉送走。陆青这么一解释,鹰奴恍然明了。当年将金旭之的幼弟金昌之从鬼谷中捉出来的人,正是鹰奴。无尽道人失手弄死了金昌之,事后虽然收拾得很干净,但是以鬼谷的通神手段,十年追索,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有了事主,便好办了。鹰奴拱手道谢之后,急急离去。应郎中已经背叛,他必须尽快召集别的人手。、卷五:泥上偶然留指爪二宋域沉醒来之时,后颈还有些隐隐作痛。环顾四周,又是一间石室,他的手足都被精铁链扣住,铁链的另一头,没入四角的小洞之中。头顶的石壁上,嵌着一颗明珠,珠光莹莹,将这小小石室,照得处处分明。宋域沉身上所有药物银针兵器,都被搜得干干净净,连发簪都被抽走,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只穿着一身素白内衫。石室之中,四壁空空,不要说床榻被褥,就连薄团也没有给他一个。再一次沦为阶下囚,宋域沉只觉得愤怒又沮丧。他以为自己已经学了这么多本事,有这么多手段,所以忽视了心底早已出现的隐约警兆,结果又一次落入陷阱,而且还是不曾被他放在眼里的应郎中设下的陷阱宋域沉憋屈之极,沉着脸坐在地上,反复检讨自己究竟犯了哪些错误,对方可能有些什么出奇制胜的手段能够躲过他的耳目与灵敏嗅觉,潜伏在房中的那四个人,想来必定是最善隐迹潜形的鬼谷弟子,再联想到无尽道人与鬼谷的旧怨,宋域沉确信自己必然是被鬼谷金家掳走的。鬼谷金家名声在外,人人皆以为有神鬼莫测之能,对鬼谷秘术,往往多有夸大。然而空穴来风,不为无因,只要这些传言有个一二成是真的,宋域沉都要觉得万分头痛了。他仔细寻思,反复揣摩。身体内的三股气流,早在三年前便已自成小天地,不需分心留神,自行运转,生生不息。石室中虽然寒凉,寒气却也不能侵入体内。所以当宋域沉觉得身下冰凉时,不免诧异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低头看去,却见地面上不知何时已经漫了一层水迹,四面张望,只见石室四角的小洞之中,水流潺潺,缓缓淌下石壁,漫过地面。水流极小极缓,看起来十分温柔,宋域沉却毛骨悚然。无尽道人的札记中写道,他曾经将金昌之反复浸入水中,让金昌之陷入濒死之境,以便于追索前世记忆,却不料一个失手,真个将金昌之溺毙在水中。鬼谷金家,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应郎中既已背叛,金家料来也知道,无尽道人已死,仙寿观换了新观主。金家必定认为,无尽道人留下的债,就让他的继任者来偿还好了。水涨得极慢。然而这样的缓慢,成倍地放大了等待死亡的恐惧。这样的等待,比真正的死亡,更容易让人崩溃。如果宋域沉没有在跟着乔空山的那四五年间,早已看惯了种种可怖的死状,习惯了生死无常的险恶,也许等不到水漫过头顶,便会被这样的恐惧击倒。他环顾四周,貌似在查看水流来源,心中却想着,金家既然掳了自己来,打算淹在水里,就绝不会不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否则哪里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意这石室之中,必有供他们窥伺自己的动静的窗口,而且位置不会太低,至少要高过自己头顶不少,甚至于就在头顶石壁之上暗中窥伺的人,似乎对于宋域沉的冷静很是不满,墙顶小洞中淌下的水流,忽然加大,转眼间已淹没他小腿。宋域沉心念忽起,高声叫道:“金谷主,我家无尽师父虽然与谷主有旧怨,但是韩千山师父可与谷主素无怨仇,为何如此不讲情面”韩迎在外行走时,对外人向来自称姓韩行三号千山,所以乔空山口口声声唤他“韩三”。宋域沉仍然没有抬出乔空山的名字,且先试一试韩迎的名号是否管用。他凝神静听,水流之声未变,暗中那人,似乎完全不在意韩千山之名。以鬼谷金家之能,不至于不知道韩迎韩千山是什么人,这么说就是根本不忌惮韩迎来找他们算帐了。如果韩迎的份量不够,他要不要加上乔空山现在是否已经到了最危急的生死关头,需要他亮出最后的底牌宋域沉犹豫之间,水流再次加大,眨眼间已将要漫到腰间。宋域沉默然一瞬,忽然低头含了一口水,一仰头逼出一股水箭,直冲头顶石壁,竟将那颗明珠打了下来,一落入水中,便被他握在手中,石室中立时漆黑一片。金家想要看他垂死挣扎,他偏不让金家看黑暗之中,头顶石壁上似有轻微的响动,还可以看见一瞬间隐约透入的一点光线,料来那光线所在,便是窗口,只是原本被障眼法遮住,不易发现。宋域沉深吸一口气,内息急转,刹那间在身体内汇成一股洪流,无声的尖啸,对着那窗口,急冲而出。他不相信,这鬼谷内外,没有毒虫猛兽。只要他在鬼谷引起虫兽的骚乱,就算自己今日难逃一死,也能给韩迎和乔空山留下追查的线索。生死之际,宋域沉爆发了空前的力量。无声的尖啸,只要有一丝缝隙,便钻了出去,越门